小许和赖文(中篇)
2018-03-31旧海棠
旧海棠
1
小许是陕西人,赖文是四川人。小许身体壮实,赖文瘦弱,但小许不这么说赖文,她说赖文“柴气”。
赖文问:“哪个cai嘛,老是说我cai气cai气,莫不是才华的‘才的啰!”赖文的四川话和普通话讲得一个样,调皮了偏四川话,正经一些偏普通话。
小许说:“你还想才华的‘才呢,我说的是柴火的‘柴。”
小许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这时候她有点想答应赖文了,相处几个月,觉得还行。“柴气”在北方语系里通用,想想一棵树放倒,舍得拿去生火的能是什么样的木柴?
赖文不生气,呵呵一笑。他这么笑,小许觉得赖文像个男人,宽容。
小许的哥哥在建筑工地上做焊工。他们玩一天回工厂之前到了哥哥在的工地上,她想听哥哥一句话,心里好下定。哥哥一个月前去给小许送东西时见过赖文,印象还过得去,就是觉得这人嘴上油滑,太刻意讨人欢心。
小许的哥哥从工地围墙里走出来时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心里有东西打了底,跟妹妹说话时一直不朝那边看。
小许说:“那我答应他啦?”
小许的哥哥一时没准备好态度,看看妹妹后才仰天一笑,末了还是没说话。小许的哥哥抽着烟,把烟头丢在脚底下踩灭,再弯腰捡起来丢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哥哥拍着身上的工服说:“跟你说高锋人挺好的你又看不上,我能拿你怎么办。”
小许笑,扭捏一下,也不跟哥哥说再见,转身朝向赖文走去。赖文一个人在不远处站着,看着样子是虚的,待小许走近了,人一下子才实起来。他朝草丛里丢下烟头,跟小许的哥哥遥遥相望一眼,郑重地挥了挥手。
小许走到赖文身边,膝盖点一下拉起赖文的手,也不说话,直接往前走。小许有些后悔今天穿了高跟鞋,她知道哥哥肯定在后面看着他们呢。
赖文一惊,懂的。
两个人在高兴头上又去看了电影,又去吃了甜品,最后打车回到西丽。他们一起在小许的工厂前下车,赖文看着小许进厂,才一个人回去隔了两条路的模具厂。
2
没多久小许怀孕了。看不出怀孕,只是看着小许谨慎走路。趁肚子还不显,他们去照了婚纱照,虽然两个人一胖一瘦,照片上不觉得什么,反而小许圆圆的脸笑起来看上去很喜庆。喜庆也可能是因为那两个同样会笑的酒窝。不管什么吧,看着喜庆就是了。拿了婚纱照,请了双方父母来,请了工友,摆了五桌酒席就算结婚了。婚礼虽然操办简单,双方父母都觉得好,觉得这样的结合好,好像胖的能均匀一点出去了,瘦的能被资助一些了,皆大欢喜。
操办婚礼前,赖文在工厂附近租了一套小两居,婚礼办成,他们直接回到了出租房。租的时候就这么打算了,算作新房。农民房,没有特别的装修,几样家具看着也不是多值钱,但有经验的同事看得出赖文花了心思,衣柜和床是配套的,沙发、窗帘等布艺的装饰也都成体系,就连地毡都配得好。双方父母来,住在农民房附近的小酒店里,酒席结束一起来看新房,也都觉得还不错。看来都是容易满足的家长,不生是非。城中村楼房拥挤,窗挨着窗,从这边的窗台伸手出去能够着别人家晾晒的衣服。好在租金便宜,800块一个月,隔一条马路对面的商品房,要到1800去。出了街道,过了大马路,不远处的公园是公用的。就是,出了城中村大家享用的空间就是一样的了。小许不介意住在城中村里,她听说怀孕了要多走路,大环境好就行。
赖文之前并不会做饭,住到一起后,几天便把饭做得像模像样,小许很爱吃。好像四川的男人都有做饭的禀赋,手艺天然而成。
小许妊娠6个月时,赖文让她把工作辞了,化工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什么爆了跑不赢,赌那几个工资不如安心在家待产。小许试着自己做饭,做完摇头,不行,不好吃。她后来把菜洗完切完等赖文回来炒。赖文要是加班,小许就只好顿顿吃面。赖文提前做好臊子,猪肉的、牛肉的、鸡肉蘑菇的,每天换着花样做,早上上班前做好够小许吃一天。不能做多了,放冰箱不新鲜,口感也不好。医生叫小许少吃多餐,一是孩子越来越大占位置,身子没那么多地方装食物,二是怕小许更胖得糖尿病影响到孩子。小许贪嘴,从小就贪嘴,一家人宠着她,说“胖点胖点好看”,现在怀孕了更贪嘴,根本停不下来。小许见穿衣镜里长起来的身子冲赖文哭:“我这么胖还管不住嘴,你会不会嫌弃我呀?”
赖文说:“个哈儿,嫌弃你还娶你?”说着,过来摸一摸小许涨大了的肚子,又顺势摸一摸小许涨大了的乳房。
小许不哭了,又说:“孩子超重,我又胖,要是不好生,需要剖腹产怎么办?”
“那就剖。现在医学非常发达,顺产剖腹产技术非常成熟。前天看新闻一个得白血病的产妇7个月剖腹,大人小孩都没事。搁以前一个也保不了。”又说,“唉呀,我说这个干吗!”赖文意识到什么,自责了一下。
小许听赖文这么说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了,嗲气地说:“剖腹产就是花钱。”
“不怕不怕,这几个钱,我给你賺回来。”
8个多月时,赖文因工厂赶货天天加班,他怕照顾不到小许,几方商量准备把她送回娘家。反正决定剖腹产了,在这边生社保也报不了,回去还能找找熟人少在医院里受罪。在深圳生,有可能住走廊。那时深圳的医疗配套连常住人口都供应不了,何况还有那么庞大的外来工。
小许见过同事伍梅梅住院生产,生过的没生过的挤在一起,家属个个像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汉,打地铺过夜。家人像流浪汉也就算了,护士给生过的产妇消炎时连个屏风都不拉,有讲究的家属拉起白床单挡一挡,还要遭护士责怪。“医院就是看病治疗的地方,什么人都一样,要讲究回家再讲究!”护士伸展不开手脚发脾气。医院不光地方不够用,屏风也不够用,护士也不够用,耐心也不够用。一个护士推一辆小车给产妇消炎,像工厂的流水线上给产品贴标签一样,远远地扯着喉咙叫男士都出去,叫大家准备好,一个刷一下就过去了。而所谓的准备好是叫家属帮生产过的产妇把裤子脱了,把膝盖弓起来把姿势摆正。伍梅梅的丈夫被清出去了,小许留下看护亲眼目睹了现场,现在一想到那场景头皮还是酥的。
赖文回小许的老家陪小许生产,小许很感动,办完入院手续躺床上傻笑。事情没有按他们事前掌握的程序来,小许在医院躺了三天没有动静。又过三天,还是没动静,同屋几个后来的都生了要准备出院了。小许怕影响赖文工作,说:“剖吧,早晚都是剖,不一定要等到临产了才剖”。医生也同意剖,预产期过一周了,早瓜熟蒂落了。医生是小许一个表姑的熟人,对赖文说,皮厚肉也厚,孩子少说得有七斤八量,熟透了。皮厚指小许的肚子上肉多,肉厚指孩子大,剖下来称完,孩子果然不小,足足七斤八两。真是熟透了,身上脸上都不皱巴,粉粉嫩嫩光光溜溜,像人家要满月的孩子。
男孩,像小许,长得这么好看取名叫俊俊。除了吸入一点粪便洗了胃,没有什么不好。赖文很满意,他个子小,像小许将来能长个大个。待小许出了院又过三天,赖文才返回工厂,前前后后赖文请了二十多天的假,将近一个月工资没了。钱肯定是好东西,他知道,但赖文觉得值,老婆生孩子呢,还能有什么事大过这个。
9月半,儿子百天,赖文想想,这边天气也要转凉了,把老婆孩子接回来吧,怪想的。小许也想回来,回去待产一个月就后悔了,觉得失策,应该多花点钱忍一忍这边医院的条件就在深圳生,让妈妈过来,多少女人不都过来了!事前挑东捡西,经过一场就知道了,什么外在条件都不重要。剖腹都得动刀子,疼都得疼,该有多折腾还是有多折腾,医院给再好的条件这些都不会少丝毫。顺利生产,母婴安全才是该考虑的事情。
两个人手机短信你来我往把话说到一块去,赖文要回去接,小许不让,还有妈妈搭手呢,她能行。
赖文下午请了假,提前去深圳火车站接小许。赖文到了车上接,他还不太会抱孩子,孩子由丈母娘抱着,所有的行李他都提着了,让小许空着手。赖文一直笑,排队等出租也顺利,上了车赖文终于没忍住,要扭着头朝后座说话:“哪个瓜娃子越来越像你了来?”
丈母娘听不懂。小许懂。
3
在深圳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春末夏初,俊俊十个多月,准备断奶了。小许还是要回厂里上班,母子分开,断奶也好断些。
没生孩子前,两个人的打工生活不觉得缺什么少什么,钱也够用,还有点用不完。两个人正式拍拖后日子过得很甜蜜,赖文工资高小许很多,吃饭看电影逛街都是赖文出,小许觉得手上富裕,赖文也没觉得吃力。
怀孕后两个人的生活也好,小许不上班,赖文的钱也够两个人租房和生活用。这期间赖文还升为带班了,带了几个徒弟,什么事都是徒弟做,他成“白领”了,一天坐办公室,偶尔的才下车间转转。赖文这时也吃胖些了,虽还不是达标的体重,肚子上见肉了,要鼓起来了。赖文有些享受现在的生活,老婆有了,他要当爹了,工资虽不是很高,只要省着花还能有剩余,他一时觉得像他这样的小平民的幸福人生也不過就是这样了。他跟小许拍拖时问过小许,“你觉得人的一生是平淡好呢还是轰轰烈烈的好?”小许知道赖文在试她,回说“这可不是你想平淡就平淡,想轰轰烈烈就轰轰烈烈。看命吧,有些女的,天生好条件,身材苗条,脸蛋精美,想平淡也平淡不了吧。走大街上都能被人看上了,去演戏了,去当模特了。”小许那时在喝珍珠奶茶,吸一口珍珠上来嚼碎咽了又说,“像我这样的,想轰轰烈烈能轰轰烈烈到哪里去,打扮一下都能让人说‘东施效颦”。赖文心里应该很满意小许这话,眉笑眼开地开导她,“哪东施效颦了,胖有胖的美,杨贵妃不就是以胖为美,这叫福气。我这么干巴的人,理想就是娶个胖老婆,刚好遇到你。”小许没回话,她知道赖文想逗她乐。小许没跟赖文拍拖之前有些事已经想清楚了,没人要她可以不嫁。她是不好看,不是笨,她自己能好好地过一生。起初觉得赖文对她有意思,她还以为自己想错了,怎么会有人看上她,那个人还那么瘦?真拍拖了觉出赖文是真心对她,一个女人的娇媚心才又生长起来,一些人生的小期待也开花了。怀孕、结婚、生孩子、当妈妈,有些想法肆意地生长,好像她所有的美好愿望有了新的施展空间,“要把儿子打扮得帅帅的”,“咱也让儿子读好学校”,“让儿子成为真正的深圳人”。这些话她虽没有正式跟赖文说,生活中免不了偶尔地表达一下。她说什么赖文都应着不反驳,慢慢地这些话在她这里就成真的了。所以小许要上班不是觉得他们多缺钱,是想更有钱,给孩子买奶粉纸尿裤她也想买进口的。进口的奶粉没有乱七八糟的问题,听说喝了还不上火,孩子健康成长有保障。进口的纸尿裤穿着屁股不红。要是这些可计较可不计较,那么有一件事一定得当真了,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大了,要准备上幼儿园了。城中村里的幼儿园一学期两千,马路对面的小区里的幼儿园一个月就要两千,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一样。
小许带孩子出去玩,留意着那边幼儿园的情况,听一个同样住城中村的孩子家长说:“学位很紧张,不过要想排到自己的孩子,多花几个钱就是了。”
小许说:“你多说些情况给我听听,怎么个花钱法?”
“学校精得很,小班前还开了班,你提前报上,多交一年的钱不就轮到你了!”
小许了解了,原来小班前还有早教班,针对不同的孩子,又叫“泡泡班”“果果班”。小班的名额除了会照顾本小区里的适龄儿童,还优先录取这两个班的孩子。这些听起来让小许觉得有刻意卖学位之嫌,但她还是心动了,大家不怕花钱争着去,说明人家好啊!小许这么想,更确定自己得去上班给俊俊赚学费,明年秋就去给俊俊报“果果班”,提前一年占学位。
小许去上班后,一天加班回来,孩子的姥姥对他们两个说:“你们早上走孩子还没醒,晚上回来孩子睡着了,反正一天见不着,不如我抱回老家带,你们爸也能搭把手。”
小许不舍得,平时跟孩子亲昵起来没完没了,手手脚脚都抓着咬,怎能说分开就分开?也是这天加班累了,小许听了没好气地跟妈妈说:“你这就是找理由,我下班早了没给你搭把手吗?没洗奶瓶吗?没带孩子睡吗?就是孩子见不着我,我总能见着孩子吧,你带回去了我一眼也瞧不着,你怎么不为我想想?”
妈妈没离开过家乡,这次出来小半年是极限了,她觉得再也受不了这边的天气了。妈妈生气了也说气话:“要是不让我带回去,你们自己带,叫孩子爷爷奶奶来带!”
“奶奶爷爷还要照顾一个老奶奶,还要种地,不是他们带不了才叫你带吗?”小许依然生气地顶撞妈妈。
“那你们自己带,我就是待不下去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看看你叫爸爸惯成什么样了……”小许觉得话过了,赶快闭了嘴。妈妈跟爸爸是自由恋爱,妈妈跟别个快结婚了遇着爸爸,跟那边悔了婚跑到这边找穷代课老师的爸爸再也没回家。在村里,他们这一代数他俩特别了,小许跟哥哥都好大了,爸爸妈妈还牵着手去河边散步。她跟哥哥是爸爸妈妈亲自带大的,别人都出门打工把孩子交给老人带,爸爸妈妈没有,爸爸守着他的小学教师没走,妈妈守着爸爸没走,这样的一生,小许觉得很完美了。但世情变化到哥哥这里又不一样了,哥哥嫂子把孩子留给了爸爸妈妈,本来清闲了的妈妈又忙碌了起来。现在妈妈又帮她带孩子,着实为难她了。
已出口的话还是伤着妈妈了,妈妈把俊俊抱到小许他们床上把自己锁在屋里一边哭一边跟老家打电话:“这究竟是谁生的孩子呢,叫我帮着带还凶我,用保姆都不能这么说话吧!”
小许知道妈妈在向爸爸诉苦,心里开始检讨自己。妈妈在这边呆不下去了是事实,她应该理解妈妈。而另一个事实也已经摆在了她的眼前,她要上班就带不了俊俊,没有哪个工厂是不需要加班的。两边思来想去,小许一时左右为难,发现人一生的难题太多了,任你怎么抉择都会碰上。长胖了没人喜欢,有人喜欢了又穷。穷吧,问题就多,让人举步艰难。她一时心里恼得很,原来亲妈妈也可能跟她不一条心,非回去不可。俊俊上幼儿园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其实这情况妈妈不表现得非回去不可,说不定她还劝妈妈回去呢,回去天凉快对孩子也好,不似这边墙上都是水,哪里都粘粘糊糊。但问题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呢,她从小到大可都是讲道理的好姑娘。
赖文这时跟丈母娘一条心,同意丈母娘把孩子带回去。他心里还觉得小许想多了,他们的孩子以后不一定要去马路那边读国际幼儿园的,这跟小许回不回去上班没有必然的关系,而是他们有什么样的条件和怎么养孩子的主张问题。但这话不能直接跟小许说,不然小许在气头上不一定能转过来弯。要是转过来弯了发现他们的意见不一样,可能更生气。他觉得先处理好眼前的事紧要,于是绕个话劝小许说:“亲生的娃,谁都舍不得。但出来打工的谁不是这样?要上班还是要自己带孩子只能选一样,不然根本忙不过来。我看妈妈很会带孩子,你哥的孩子都是妈带大的,你妈带肯定没问题。再说回去也有回去的好,有伴,你们家院前面田地也大,孩子在那地方长大,自由茁壮!”赖文说着上来搂小许的身子贴着耳朵说亲密的话。这一句话声音低,像哈气一样,弄得小许很痒。小许可能光顾着痒了,没及时去想赖文可能在绕她。更想不到赖文在对孩子成长的问题上可能跟她南辕北辙。她原本是想尽量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成长条件的,吃的、用的,将来上学方面的。她被赖文哄乐了,思维也跟着赖文走了。
哥哥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上小学了,小的是儿子,在上学前班,都在爸爸教的小学上学。俊俊回去了还有伴玩,小许想想是挺好的。赖文看她缓和了,赶快去敲丈母娘的门,说小许同意了,俊俊跟她回去。
丈母娘五十岁出头,还很年轻,不用小许送,要一人带着孩子回去。说好的,那边老丈人去车站接,赖文跟老丈人通了电话,觉得一点问题也没有。
孩子走后一个来月,一个周末,小许算着孩子要周岁了,突然很想孩子,想得哭。小许找出孩子的照片看,看了还是想得哭,把照片放倒看不见还是哭。赖文劝她:“哭啥子嘛,谁不是亲爹亲妈。亲爹亲妈亲娃子的,谁不想?”
“当时怎么想的?怎么着也得过完周岁生日再走嘛!”
“不是要断奶吗?不分开断得掉?要是没回去,说不定这个时候你还在给他喂奶呢!”
小许第一次觉得赖文的话不中听,好像都是她的不是了。她冲赖文发脾气,赖文打游戏不接她的话,她一生气下了楼去公园。
去了公园见着很多的孩子傍晚出来放风,在草坪上爬,在学走路,更想了。她上前去逗一个在地上爬的很矫健的孩子,夸着“这孩子好可爱呀!”小孩子被挡住路了仰着脸张着嘴朝她看,小许又说:“唉啊,这小牙出得真整齐!”她看着人家孩子,眼里都是自己孩子的样子,样子太投入。大家都是过来人,觉得她像刚生过孩子不久。多心的妈妈看小许痴迷的样子怕她有精神问题,赶快过去把爬着的孩子抱开。一边抱开一边还说:“宝宝玩累了,要喝水水了。”小许还是痴迷地看,忍不住再过去看人家的孩子抱着奶瓶喝水。她说:“我的孩子也是用这个牌子的奶瓶,这个牌子好,闭气。”
“你孩子怎么没带出来玩?”孩子妈妈警惕地问。
“啊,我孩子啊,我孩子回老家了。”小许说着话眼睛还是看着人家怀里的孩子。
孩子妈妈将信将凝。孩子见着远处的什么一高兴把手里的奶瓶扔了,支着手要过去。妈妈赶快借势走开,抱着孩子朝那个地方去,逃避一样奶瓶也不捡。小许帮忙捡起来递给小孩子另外的家长。
小许遗憾地走开了,望着草坪上花花绿绿的爬行垫、孩子、气球、玩具,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还没黑,小许还不想回家。她又找了新的目标,看上去也是妈妈和老人带。走上去聊天了才知道年纪大的不是孩子的奶奶姥姥,是保姆。衣着打扮精神氣质很好的保姆。
“孩子带得真好,你是孩子姥姥吧!”
“不是,我是保姆!”
“孩子看着跟你亲!”
“他们家老大也是我带的,熟了好相处。人就是这,相处好了就看着亲。”
“他们家老大是女孩吗?能要两个?”
“唉啊,城里人不分男孩女孩都只能要一个。这老二在香港生的,是香港人,这边罚不着他们。”
小许听了顿一下,工厂里是个相对封闭的世界,她这是第一次听说深圳人生二胎去香港生。小许还想再跟这位保姆说说话,又想不出聊什么,只好没话找话说:“你是四川人吧,我老公也是四川人,听着你说话亲切。”
“你老公哪的?”
“就成都的。龙泉。”
“我是达州的。”声音拖得长,带着舌头的打嘚音。
孩子的妈妈不怎么管事,旁边坐着看杂志,由着这位保姆一边管着孩子一边跟别人聊天。
原来保姆是下岗职工,买断了工龄,厂里赔了钱,很早来深圳打工了。现在儿子也来深圳工作了,在外企,就是她做家政的这家顾主给介绍的工作。小许看得出来,保姆自恃很高,觉得配得上顾主的家庭,管家带孩子说得上话。
小许跟保姆聊天是想接触孩子,不想保姆说了这么多,甚至把未来的事都说了。她儿子现在工资挺高的,都准备在深圳买房了。儿子是有上进心的人,等升了职再结婚,到时候顾主家的孩子都大了,不需要她了,她就给儿子带孩子。
小许说:“说不定你儿子那时候做了高管,住豪宅,家里也请保姆,你就可以享清福了呢!”
保姆听了抿着嘴笑,说你这孩子真会说话。
小许抱上了孩子。孩子很喜欢一个小皮球,喜欢放在嘴里啃,球到谁手上就由着谁抱他。
小许抱了孩子,天黑前草地上起潮时心满意足地回家了。看着别人推着婴儿车进小区时保安礼貌地打开大门,她才觉出一条马路之隔有着天壤之别。
4
还是星期天,俩人都没加班。
小许说:“把俊俊接回来吧!”
“天太热了,回来受不住的。”赖文光着膀子打游戏,电脑桌上放着冰镇的凉茶。
“是很热,我都不想出门买菜。”小许叹了口气,早上两个人什么也没吃,拖到快中午了,也只是喝饮料。
“你莫烦,我打完这局出去买菜,给你做辣子鸡。”
“还辣子鸡,冰镇西瓜我都吃不下。”小许觉得心里沉,气提不上来,又说,“啥也不想吃,没胃口。”
“没胃口就对了塞,朗个热得天!不吃辣子鸡了,给你做水煮鱼。”
“唉啊,你这一说,真想吃了,多放些豆芽,绿豆芽。还有酸菜。”
“就是酸菜鱼了?”
赖文跟小许对话不影响打游戏。
到了12点,赖文没打游戏了,下楼去买菜。这让小许还是很满意赖文,不像他哥,从来不干家务,从来没帮嫂子煮过一次饭洗过一次碗。她高中毕业后跟哥哥出来打工一直没有正式交男朋友,不全是因为她胖、大块头,还因为她也挑,不能找大男人主义的男人。爸爸虽然对妈妈很好,但爸爸在家也是甩手掌柜,家务都是妈妈做。爸爸这样,哥哥也是这样,让小许很警惕。
赖文回来把菜交给小许洗,他磨刀片鱼。说好的吃过午饭两个人去看电影,然后晚餐在外面吃。小许本来答应,洗菜时又不想去看电影了,说省点钱吧,省点钱给孩子上好的幼儿园。赖文说:“怎么又想起上幼儿园的事了呢!”
“怎么不想?娃子可是我生的,我当然希望他接受好的教育,在山沟沟里能学到什么?”
“好嘛好嘛,都听你的。我们厂的科长都把孩子送老家上学,省着钱买房,我们还没有人家有钱,你还想让孩子上国际幼儿园?你个哈儿倒是敢想。”
赖文说她“哈兒”小许不觉得他骂她,反觉得赖文跟她打情骂俏有认可她的意思。“你可是说都听我的了,不许反悔。”
“反悔什么,反正我赚钱都是给你花,你怎么花不是花,你算着够花就好。”
小许还没吃上酸菜鱼心气已经活过来了,人也精神了。
同是这天,老家那边吃过早饭,两个大孩子帮忙看着俊俊,姥姥姥爷给一间屋子换吊顶。俊俊一岁两个月了也还不会走,只能爬,高兴了才敢扶着东西站起来挪步。哥哥姐姐看着大了,却也还不懂得分寸,本来想着躲起来逗俊俊玩的,两个人追着跑着就躲远了。俊俊也还不会说话,见着哥哥姐姐跑开了,就想法去找,结果爬出院门扶着墙走完又扶着一棵放倒的大树走完掉土沟里了。
土沟是乡村人家朝地下盖的墙,阻挡邻里散养的牲口,起初并不深,十几年前他们家翻盖房子时借取土又挖深了一些。
土沟少说两米深,里面是自家丢的垃圾,瓶子、塑料袋、纸尿裤以及火腿肠的肠衣等都往下面倒,鸡狗都下去翻。姐姐大些,躲了一会听不到俊俊嗯嗯呀呀的声音了出来找在沟里看见了俊俊。姐姐站在上面看着俊俊也无大碍,尝试着下去救人。下去了,俊俊才哭,不知道他刚才怎么没有哭,只是玩脚腕上的血。
姐姐抱不上来俊俊,等大人来到,两个人身上都是俊俊脚腕流的血。姐姐一开始站着把俊俊整个人抱在怀里,俊俊的腿在她身上乱蹬。后来姐姐抱不住他,坐在一堆垃圾里一手拦腰抱着俊俊,一手捂着俊俊脚腕出血的地方。
姥姥来到抱上来抓一把黄土止血,然后抱去卫生所包扎。他们没有给小许赖文打电话,这些小事在农村不是事。
夜里俊俊发烧,第二天一早姥姥才打电话给小许,说俊俊发烧了,这会也退了烧,打电话来就是跟小许说说,叫她不要担心。
小许说:“妈,我怎么不担心呢?光是发烧没什么,这是受伤了发的烧,有可能是发炎引起的,你们赶快抱去县里医院检查检查。”
姥姥不想跟小许争执,答应了好,还是没去。
到了中午吃饭,小许饭吃不下,跟厂里请了假急急忙忙地要回老家。她也没回出租屋,穿着工衣往火车站赶。她一边赶一边给赖文打电话,赖文说:“个哈儿,坐啥子火车嘛,坐飞机。”小许想,也对。那边赖文给她打电话订机票,她直接往机场去。赖文说:“去了机场找航空公司的服务台直接取票”。
在宝鸡与咸阳之间的抚风县,小许下了飞机到了县里已经是夜里了,她知道妈妈没有带俊俊到县城,招了一辆私车连夜往家里去,车不愿意到的地方步行。
小许天亮前到了家,俊俊睡着,看着无大碍。天亮后又发了一次烧,小孩子生病一阵一阵的,退烧了还是能吃能玩。
镇上包的药吃了两天了虽能退烧并不见好转,烧起来孩子看着还是虚弱,小许还是很担忧。退完烧吃了东西,小许要抱俊俊去县里的医院看看,妈妈觉得她想多了,小许不管,自己去也要去,妈妈只好陪着一起去。
到了县医院就近中午了,先扎的手指血。医生说:“这是严重贫血啊,光吊水没用,得输血增加抵抗力。”
小许狠狠地瞪了一眼妈妈,妈妈瞪医生,不相信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没有这么严重?你们看红色素低到什么程度了,这都低到六十几了。”医生是个男的,拿着圆球笔在一个数字上一勾,又一甩笔,人看着挺温雅,也发脾气。
输血吧。然后在医院住了下来。
输了血孩子好转,又抽静脉血检查。这几天只能住在医院了。
中间型a型地中海贫血。属地中海贫血轻、中、重型中的中型。出生时无症状,半岁后逐渐明显。俊俊现在一岁多了,不是这次意外之前也看不出什么,回到老家后反复小感冒,姥姥以为是小孩子刚断奶又到新的地方水土不服没当回事。小许听妈妈说“水土不服”四个字顿时火了:“总说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上次感冒电话里也说水土不服,你都能看病了怎么沒做医生!”
“以前孩子最不好的时候出现过什么状况没有?”医生问。
“也没有多不好,就是没精神,不吃东西。发烧也退烧,所以也不当回事。”姥姥回。
“妈,我就不明白,我们家来县城又不是好远,我生孩子时不是还有个熟人在医院吗,怎么就不能来看看呢?”小许听妈妈跟医生对话,身体里的气满满的忍不住要发出来。
孩子由姥姥抱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抱着怀里的孩子,有点不把小许的责怪放在心上,淡淡地说:“你爸学校就有卫生所,跑这么远干什么?你们小时候不都在那里看病?”姥姥还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觉得女儿真是白眼狼,把你养大还帮你养孩子,你还冲我嚷。
“总比我们小时候,时代都不一样了,处理方式怎么就不能灵活一点呢?”
“还要了解孩子的病情,这里不要吵!”医生有些看不下去年轻人冲长辈发脾气。拿了报告从普通门诊转到专家门诊,这里的医生其实耐心了很多。
一时间母女俩都不说话了,各自孤零零地生着气。
“这个情况是最好了,你们孩子现在一岁多才这个情况,广东那边的这个病型的孩子一岁前就这么严重了。”
小许说:“孩子就是在广东出生的。”
医生顾着写病历,没应小许。
“这病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医生?”小许紧张地问。
“这个病只有一个传播途径,遗传。照这么看,你们夫妻中至少有一位是地贫患者。你老公是广东人?”
“不是,孩子爸爸是四川的。”
“陕西这个病少见,四川这个病常见些,广东广西海南最为普遍,这个病属于地域性疾病。”
“就是说是我老公遗传的?
“你要是能确定没有地贫,初步可以这么判断。”
“那要他到医院检查吗?”
“你们要是不准备要第二个孩子,可以先不检查。若是想要第二个孩子,就一定得做准备。现在孩子的病情已经能够确认,最主要的是治疗孩子。”
“是是是,医生,我们听医生的。”小许着实吓着了。她也不知道这个病有多严重,结果是什么,但听说地中海贫血又叫障碍性贫血、溶血性贫血,就觉得很严重。
“你们在那边做什么工作的,每年不体检吗?这种遗传性病症都是可以通过常规的体检查出来的。”医生想起来什么,又问。
“入厂前体检的,中间就不体检了,我可以确定没有遗传性疾病。我老公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们认识不久怀孕了就准备要这个孩子了。”小许犹豫着说。
医生不再说话,有序地写着病例,一张一张地打印资料。
看完专家,小许抱着孩子回到病房,等孩子睡着了,让妈妈看着,她才去外面给赖文打电话。“不是什么简单的贫血,是遗传性地中海贫血,我没有,只能是你,你他妈的有病怎么不听你说?”
赖文看是小许的电话,立即接了。听小许一顿骂,有些雾水,但他稍理一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是有地中海贫血的。小时候一直病怏怏的,大人给他吃一把一把很难吃的药,成年后才慢慢变好,不需要吃药。他“柴气”的体格也跟这个病有关。他还有个哥哥也是这个病,幼年时一次生病去世了。
赖文不说话,说你把孩子具体的病型告诉我。孩子不发烧了赶快回来,其它的事回来再说。
“中间型a型!”
不用小许重复,赖文记住了,他对这个病是多少了解的。小许也没有重复的意思,说一遍后啪一声把电话挂了。翻盖的三星手机,结婚时赖文给她买的最新款,比一只婚戒还贵。
5
赖文好多年没有理会过这个病了,他全好了,除了清瘦,脸色黄,跟正常人无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选择北方的女孩谈恋爱结婚,多少是有意避免遇到地贫患者。一个人有一对染色体,两个人就是两对,两两相交,就有四种结果。一个人有地贫,风险是四分之一,两个人都有,风险可想而知。他知道自己是中间型,若是遗传了他顶多也是中间型,小许是意外怀孕,她又坚持要,当时他不好解释,他担心说出实情,小许不要了孩子也不会跟他结婚。他这个病任哪个姑娘了解了怕是都要跟他分手的吧。他虽是这么担忧,并不知道这个病型遇着感染可能会使病情严重,到了要输血的程度。
不发烧了,病情稳定了,小许抱着俊俊直接从县里去咸阳坐飞机返深。这十来天在医院缺的日用品该补的也都补了,奶瓶、衣服、纸尿裤身边都不缺。至于老家里的衣服,小许甩给妈妈一句话,“你要想寄就寄给我,不想寄不寄”。出了医院,小许也不管妈妈怎么回去,拦了出租车去的机场。小许没往车外看,只是病好后的俊俊高兴地跟姥姥飞吻着摆着手。
直到坐上飞机俊俊对周围的环境新鲜感过了睡着了,小许看着仙境一样的舱外才觉得事情来得突然,而心里又觉委屈得很,小声地抽泣。
赖文自然要去机场接小许母子。他想要不要买点小许喜欢的什么东西带上。想着想着他也生起气来,“麻麻屁,不带,什么也不带!又不是老子的错,老子也不想得这种病!”
赖文下午请了假,回到家如常脱了工作服洗了手换了干净的衣服去机场。“还是买点什么吧!”他想起以前小许很好哄。
小许没有大件行李,只一个斜跨包跨在身上,怀里抱着一岁多的俊俊。
俊俊不认得赖文了,不让他抱。赖文过来亲他,他用手拍赖文的脸,赖文借势亲了小许一下。
小许眼睛红了,把跨包取下来丢给赖文,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赖文去出租车位排队要打车回家,小许说:“坐公交。你不知道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吗?以后要省着花钱你不知道吗?”
“那坐地铁吧,俊俊还没有坐过地铁呢!”赖文忍着脾气逗着俊俊,才一会儿,俊俊已经不讨厌他了。
回了家,小许什么也不愿意谈。赖文试探着问,小许说:“你非要当着孩子的面谈他有病吗?”赖文无言以对,走开了。
小许知道赖文去另一个房间,她不想知道赖文此时的心情,她只知道她的心快要爆炸了,涨得像一包发酵了的牛奶。
赖文煮了饭。
吃过晚饭,等小许给俊俊洗完澡哄睡后躺在床上,赖文轻轻地推门进来。
“哪个说嘛?”赖文坐在床沿小心地问。
小许不说话。也没有动静。
赖文知道小许没有睡着,却又问:“睡着了?”讲四川话。
小许还是没应,但一口长气呼出让赖文确定她真的没有睡着。
“我以前真不知道,好小的时候可能不舒服,但我记事时就挺好了,以前不玩的游戏也跟同学一起玩了。后来真是一点事也没有,我就更不知道了,你知道我们小时候农村条件多差,小孩子生病养不大很正常的事,哪家人也不放心上。老实说,就是进厂后的体检查出来我才想起这事。跟你说,进厂前体检都没查出来,只说有点儿贫血。真的,哪个骗你,不得好死。”赖文还是说四川话。
小许缓和些,身子绷得不是那么紧了,由平躺着翻个身朝著孩子的方向。赖文又坐了一会,见小许还是不理她,去了另一个房间休息。小许不知道赖文坐了多久,可能身体放松下来一时眯过去了。待赖文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上门,小许才觉察,这时她又生气了,一脚揣开脚头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赖文如常去上班。小许的哥哥下午来看小许,这是他第二次来小许家,第一次还是小许结婚那天。
“你来做什么?”俊俊午睡还没醒来,小许也没想是谁,怕门铃吵着孩子,第一时间去开门。开了木门看到防盗门外的哥哥没好气地问。
哥哥理直气壮:“妈打电话叫我来的,说了你的情况。天大的事用天大的办法解决,妈妈把我们养大,又帮我们带孩子,哪一点对不住你,你要这么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医院不管?你知道妈妈是怎么回到家的吗?她从医院走到汽车站的,然后坐上大巴叫爸爸拿着钱去公路上去接她。还好妈妈知道求人家给她打电话,不然你要叫她一个人走路从县城回家吗?”
“你要是来批评我的给我滚!”小许刚把哥哥让到屋里,自行坐回布沙发里,听哥哥批评她又站起来指着门让哥哥出去。
“你不要以为谁都欠你的。至少这事跟我没关系吧,我总可以来说句公道话。妈妈有错,也不是罪不可赦。这事你必须原谅妈妈。然后我们可以来谈谈孩子的情况,到底是什么病,有多严重,接下来要怎么治疗?我相信你的脑子也够用,这些事没有一件不需要去想的。你要实在不愿意去想,也成,你说说,哥哥来帮你想。”
小许先是忍着气听哥哥说话,当哥哥说到“哥哥来帮你想”时,想起小时候多少件事都是哥哥帮她想的帮她做的,心里撑起的一股气一下子就塌了。心里的气塌了,人也哭了,哥哥走过去安抚小许。
赖文没有加班,等赖文正常下班回来,小许他们商量得差不多了。先在深圳找一家擅长治这个病的医院建档,听医院的建议好好治疗。至于钱,哥哥说他手上有点钱,可以拿出来先用着,又说往前走一步看看才能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小许哭够了也清醒了,这时再听哥哥说什么话也都中听了。有了方法,一时间她觉得连赖文也可以原谅了。
俊俊在屋里醒了,这两天每次醒来都不习惯新的环境,醒来了周围看看才往床下滑。一岁三个月了,知道从高处往下要趴着往下溜。但他还是不敢走路,溜下来后不敢往外走才哭起来。
小许慌地去屋里抱俊俊,给俊俊把尿,又给他喝了水,这些事情做完才抱着俊俊坐回去。
这期间小许的哥哥去了阳台抽烟,客厅里只赖文一个人无趣地坐着。
“爸爸,爸爸。”俊俊语言含糊地叫赖文。
“瓜儿子,来爸爸这。”
俊俊从小许身上下来朝赖文伸出了手。小许伸出手送着儿子,这边她才松手,赖文已经扶着俊俊了。在松手的那一刻,见俊俊走得稳当,小许心里想过去的十来天或许是噩梦。而今她噩梦醒了,应该什么事也没了。
小许的哥哥从阳台进来,也没有逗外甥的意思,他只冲小许说:“就那么说好了,有需要给我电话。工地上还有活,我先回去。”
小许起来送哥哥,沙发的反弹太大,把一个小皮球弹了出来,惹得俊俊咯咯地笑。
赖文跟俊俊玩着,两个人的身子要躺到瓷砖地上去了。
“地上凉的,不要直接坐在地上。”小许把一个泡沫垫扔了过来。“我哥走,你都不送的?”
赖文起来,“送什么,你进屋去他都没跟我说一句话。”
“他不跟你说话,你就不会跟他说话?”
“他不跟我说话,我跟他说话做什么?做人谁没有志气,非要热脸贴冷屁股。”
“我哥怎么着你了?”
“你哥没怎么着我。结婚以前没相处过,结婚那天几次跟他说话,他都只拿鼻子冲我嗯。没见过那么傲慢的人。傲慢什么,还不是工地上干粗活的,凭什么瞧不起我!”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干粗活,就你不是干粗活?你天天对着生铁又切又割的不是干粗活?”
俊俊爬到小许脚下站起来,嘴里叫着“妈妈,妈妈,妈妈。”
小许低头看着跟她一样的黑眼睛,心软了下来,心想,“这是我的儿子。”
6
被哥哥宠大的小许心里还是服哥哥的,小许听哥哥的原谅了妈妈,借着收到老家寄来的俊俊的衣服给妈妈打电话了。但那边是爸爸接的电话,小许觉得更好说话了,小许说:“爸爸,我那么对妈妈不对,你跟妈妈说我跟她道歉。然后呢,哥哥来看我了,俊俊的病我们商量了下会好好给他治。”
爸爸看来也是爽快人,应该是哄了哄女儿,不一会就听到小许笑了。
接下来俊俊没有发病,吃喝拉撒好好的一个孩子。找医院建档后,如果不是听医嘱每月底去查一次病情转化情况,小许都觉得在老家的那一场不过是噩梦。但她也知道了中间型a型地中海贫血临床表现差异较大,出现贫血的时间和贫血轻重不一,大多在婴儿期以后逐渐出现贫血、疲乏无力、肝脾大,有轻度黄疸等。且年龄越大患者还可能出现类似重型β型地贫的某些特征,这些,都让小许不敢大意,她要求自己必须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去做。如何注重休息和营养,如何预防感染,甚至连可能需要补充哪些维生素和长期输血的计划都作好了准备。
因为有了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小许的每一天都是在紧张中掐着点度过,按时给孩子吃饭,按时让孩子休息。空隙间也难免问自己:真到了要每个月输血的情况你能接受吗?你真的很爱这个孩子吗?遇到困难了你会放弃吗?这些问题一时间并没有答案,她只是留意着随着时间一天天度过自己心里的变化。有时可能在扫地时,有时可能在煮饭时,她觉得心里准备好了,便去卫生间照着镜子回答自己。“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接受。”“我很爱我的孩子。”“我不会放弃。”
有了答案,她便去看俊俊,要是俊俊在客厅坐着玩积木她便走过去陪他玩上一会,把积木搭成高高的城堡,最后让俊俊把一个人偶放在他想放置的位置上。俊俊会说:“俊俊,俊俊。”小许知道俊俊把那个人偶当成自己了。
要是俊俊在满地爬着玩小汽车,她也会把小汽车开回到孩子面前。她听从教育专家说的,不要圈养孩子。就是不要把孩子圈起来,限制他的活动范围。所以小许把家里角角棱棱的地方都裹上了泡沫胶。
要是俊俊在睡觉,她也会静悄悄地走过去,坐在旁边看一看孩子熟睡的脸蛋。好像她要把答案刻画在这些事物上面,永不变更。
回来后的第三个月,已是秋天,但室外还是炎热,小许只是在傍晚后天凉下来才带孩子去外面散步。
毫无征兆的一天,要来的事情还是来了。赖文洗漱完去上班,小许也已起床熬了稀饭。手工馒头蒸上后,她去叫俊俊起床,发现俊俊已经醒了,只是懒懒的一动不动。小许心一沉,叫着“俊俊,俊俊”。俊俊勉强对她动了一下,连手都没有伸向她。按平时她把俊俊叫醒,俊俊是会把手伸向她让妈妈把他拉起来的。小许咽下一口气,给心里垫了底,半躺在床上试俊俊的额头。没有发烧。她又掀开棉纱巾看看俊俊有没有尿床,床单上也没有什么异样,但俊俊就是软踏踏的,提不起精神来。她跟自己说:你准备好了。
小许真的准备好了,她给俊俊把了尿,去厨房关了火,像平常一样给孩子洗脸,逗他刷牙。俊俊笑笑的,吐完泡沫的时候冲她说:“妈妈很棒!”
小许冲着镜子也笑笑的,像没什么事一样说:“妈妈很棒吧。因为俊俊很棒!”
俊俊学了小许一句:“俊俊很棒!”
小许觉得自己能行,她和俊俊如常地吃早餐,把俊俊没有吃完的部分都吃下去。吃完后她还如常给俊俊放动画片看她去洗碗筷,然后又准备了出门必须用品,奶粉盒,奶瓶,纸尿裤,替换的衣服。这些事情在赖文上班时她已经演习许多回,每月一次的检查也实证过。她没有打电话告诉赖文,她告诉自己你能行。
早就熟背的程序,坐车去医院,挂专家号,抽血,等结果,输血。
没有出乎所料,血色素降到七十三,没有第二条办法,只能输血。小许去护士站领了输血序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她说。
一袋200ml血液输进俊俊的身体时,俊俊说:“俊俊生病了。”
小许回说:“对呀,俊俊生病了。”每月一次的检查她都会带俊俊来这里跟俊俊解释小孩子生病了要来医院扎针。又说“小朋友都会生病。”
“生病了要输血,加加油。”“加加油”这话是她平时灌输给俊俊的,俊俊这时要表达他的意思时用上了。
“对呀,加加油。只是啊,因为每个小朋友的病不一样,有的病要输血,有的病要输葡萄糖,都是加加油。”
“糖。”不知道俊俊要说什么。
“喔,不是棒棒糖,是葡萄糖。用小嘴巴吃的叫棒棒糖,用手手拿着吃的叫葡萄糖。”因为小孩子打点滴或输血都扎手背,小许想明白俊俊的意思后这么说。
待输完,她明显觉得孩子的脸色红润了起来,眼睛也明亮了。同输液室有两个大的孩子在输血,俊俊看着别人安静地躺在床上一点也没有吵闹他也表现得很乖。上次太突然,俊俊也还太小,什么都是懵的,这次算是俊俊正式经历的看病输血过程,小许还以为俊俊不让输血,她都准备好了要战斗一场,不想过程并没有她想的那么艰难,而是这么轻巧地就过来了。这么想,小许才意识到她还是太紧张了,一岁半的孩子懂什么呢,他所看到的就会认为是自然的。
赖文加班后回到家,小许才告诉他今天俊俊出现情况了,带他去输了一次血。赖文很惊讶短短几个月内小许的变化,矫情点说,就在俊俊出事之前他们一起过马路时小许都要拉他的手的。现在面对独当一面这么冷静的小许,赖文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复杂的心理,只好过来拂她的头发问她:“你哭了?”
“没有。”
“还是要告诉我,我可以请假的。”
“我能行。”但小许说完这句就哭了。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
两个人关系僵持了三个多月,一时终于和好了。赖文借这个时机赶紧表达了他的意思:“我要是能知道这些,怎么可能不告诉你呢?只怪我什么都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情家人不说我不会记得。”但赖文并没有说他有个哥哥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在幼年就夭折了。
“你們家长真是他妈的操蛋,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告诉你呢?”小许难免又来气了,说埋怨的话。但她最终还是相信了赖文的话,以为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至少不知道这个病在幼年时可能出现的严重性,因为他不可能记得。
“他们也是无知,以为我好了就好了吧。不要怪他们,胖美人最善良了,不要怪他们。”赖文像以前一样甜言蜜语地哄着,拥抱小许。
接受吧。小许想,赖文这么抱着他也是难为他了,这么瘦的一个人,要抱一个差不多有他两个身子宽的女人。小许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胖,他妈的胖得像一头成年的河马,或像马上要生下20头小猪的母猪。这感觉她以前并没有过。
小许回抱一下赖文之后分开他的手臂,安安静静地问:“明年还让俊俊去上‘果果班吧?”
“上。以前不知道他病,想着放养皮实些,现在知道他是这个病更得上了。我们要尽自己的能力给他这个世界上我们能给到他的最好的东西。”赖文一时措辞严谨起来,完全没有四川话的口音了。
小许笑了,伸手抹去自己眼泪。
他们一起去看了熟睡的孩子,然后各自洗了澡,温习曾经的柔情。
6
年前,赖文他们搬去了沙井新厂,小许跟俊俊留在了市内,依然计划到秋上让俊俊上好的幼儿园。她还请来了妈妈,让妈妈帮他们带着孩子,年过了她出去做工。工厂是不能再去了,工资少不说,总是要加班才是大问题。她后来又遇着几次那位做保姆的达州“老乡”,早就打听好了,她要去医院做特护,或者去做家政。两个工作的性质差不多,都是打扫卫生、服侍人,都是按小时计。医院的特护15至30块一小时不等,服侍的人可能是女的,可能是男的,可能是植物人,可能是临终的老人。家政现在的工薪也长了,也能接到15块钱一小时的活了。小许跟妈妈商量,妈妈说,做家政吧,你还年轻,总是对着要死的人阴气重。小许跟妈妈没有矛盾了,她明白以前不是妈妈的错,赖文自己有病不是也不知道吗?
这两年哥哥成了工地上焊接的包工头,发了财,在市内一个小区买了房子付了首付,把两个孩子也接来深圳读书了。哥哥那边有孩子的姥姥帮着带,不用她妈妈操心。有时妈妈会抱着俊俊去哥哥家小住几日,回来总跟小许说,你们也买一个小一点的房子吧,在深圳有个根。小许不说话,她心里知道她跟赖文没有赚更多钱的能耐,赖文加薪后的工资除去房租和一家人日常生活开支也只剩将半,可这钱要给俊俊留着治病的,万一严重起来,一个月要花四五千的,手上没钱可怎么是好?
小许去做了家政,俊俊春天后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没什么,不好的时候连平常最爱玩的游戏也不想玩了,总是要趴在大人的怀里。这个时候小许便要带着俊俊去做检查,血象低了输血,感冒了正常治。可能是春天天气的原因吧,这个时期的孩子都容易生病。到了夏天不着凉了会好些,有时一个月输血一次,最长有两个半月都没事的。几方商量,他们决定两手准备,先给俊俊去配血型,为将来可能要做骨髓移植做准备。另外看俊俊的情况,要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自身抵抗力好了能摆脱输血,说不定就能像赖文一样彻底好起来。配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早配到心里安稳些。不一定要趁早做,配到了不需要做也可以不做。
已是2010年秋天,俊俊两岁多,去上了“果果班”。“果果班”人少,一个班只收15个孩子。学费按月计,一个月1800,比小班少200块钱。都是大小不出一个月的孩子学不了什么,除了玩就是吃,能一次性上二十五分钟的课已经是第二学期的事了。
孩子上学了,难免接触到其他的家长,有位吴姓的家长问小许住哪。小许说住桂庙村,说了又补充说:“我们在等美丽家园开盘”。吴姓家长“喔”了一声,放心了什么。这位家长住附近的长城公寓,为了保证孩子能上这家幼儿园,也是只能走先读“果果班”这条路。她还感叹说:“美丽家园楼盘蛮大,也会有自己的幼儿园的。再等两年,说不定那边幼儿班也开班了。”
小许不知道这些,不敢接话。吳姓家长又接着说:“也难说,新楼盘的幼儿园一般要等楼盘开盘几年后才办得起来。等业主住进来生了孩子也得几年。”
小许大喘口气,回去跟赖文说她撒了谎,又说:“好在新楼盘不会马上开办幼儿园,不然以后上课总碰面了可怎么解释。”
俊俊4岁时配型成功,但这时俊俊越来越好了,并没有太依赖输血维持体能。像这个年龄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始有了自身的抵抗力。
要不要做移植呢?医生说可以再等两年看看。
赖文不知怎么想的,跟工厂说了俊俊的情况,说现在配型成功了,但是这么几年为了给孩子看病也没有积蓄,想向公司借钱给孩子做骨髓移植。赖文这是使的什么计小许看不懂,但经不住赖文一套一套说辞,配合了工厂专人的调查在集团内给他们发起募捐。往年病历和配型成功通知是真实的,专人核实消息后很快拿出一笔钱来,不是借给他,是捐给他们,另外还帮赖文向总厂及集团下属其他的子厂发起募捐。搬厂后将近十万人的总厂加上另外几个子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给他们捐了三十多万,虽离移植费四十万还差点,但对赖文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一笔钱了。这不是社会慈善机构帮助筹划的捐款有专人跟踪,除了工厂那笔整钱打来,其它的捐款是零散地进来的。赖文在集团公司的内刊上发表了感谢信,表达了他和小许对工厂及大家的感激之情,说每次收到手机提示有一次捐款进来,他都感动得想掉眼泪。拥有这么多钱相信是每一个打工人做梦都想梦到的事,但这些钱不是他的,是大家为孩子治病用的,一想到这些,心里又是难过的,要是能让他的孩子不生这个病,他宁愿这辈子都不要见过这么多钱。感谢信配发了他和俊俊的照片,是他抱着俊俊输血的照片。俊俊笑着,露着白白亮亮整整齐齐的一口小奶牙。不是胳膊上连着输血管,不是输液管内是鲜红的血液,不是输液室的墙上写着大大的“第二输液室”,人们很难从照片上判断俊俊是个生病的孩子。
俊俊没有做骨髓移植,加上除铁的跟进治疗,身体越来越健康了,脸色也没有过度的焦黄,肝脾也没有肿大的迹象。
这年的年会上,给赖文组织捐款的人问赖文孩子移植后的情况,赖文没防备,说还没有移植。问及原因,赖文撒谎说捐赠人出了点意外,可能要缓一缓。这理由也好理解,问话的人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年开春,赖文在前海一个小楼盘选了一套房子,76平方米,除去公摊面积也有65平,承诺交楼后带简易装修,要求不高的一家人添上家具家电就可以住了。
“你用那个钱付的首付?”小许刚做完一家的钟点工出来,接了赖文的电话问。
“你出小区,过马路,我在路口等你。等会说。”小许为了不会遇上俊俊幼儿园的同学家长,没有在桂庙片区做家政,而是舍近求远找了前海一带的顾主。
下午三点,小许做的这家小时工从上午10点做到下午四点,每天五小时,每周五天,包括打扫卫生、做简易午餐、洗衣拖地、烫衣服、准备晚餐的食材。午餐是准备给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和两个老人吃的。晚餐才是这家的重点,小许准备好,由老人烹饪,儿子儿媳都回家用餐。是她做的三份小时工工作量最大收入最好的一家。小许也把最好精力安排在这一家,做完歇息一小时她还要去做另一家的晚餐。5点至7点,过去给顾主家先煲上汤,再打扫卫生。这家的房子也不小,有一百平方米以上,但顾主只让她每天做两个小时,所以她要把卫生分批做,今天做客厅书房,明天做主卧次卧和儿童房。很紧凑的两个小时,所以小许要在去这家之前的一个小时内休息好,吃过晚饭。另外她还要在这个时间里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妈妈俊俊的情况。若是孩子不适她得跟下一家请假回去,若是无恙她也会少些折腾找到休息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哪怕休息十分钟二十分钟都是好的。
赖文打来这通电话之后她烦躁起来。但她不会再无端发脾气了,知道天大的事也要心平气和地解决。她依着赖文说的见了赖文。
赖文非常喜悦地拿了合同给她看,跟她说首付多少,月供多少,多少年还完贷款。她都听清了,便问赖文:“万一俊俊要做移植怎么办?”
“真要做再卖了房。以后这一片真划成自贸区了,房价肯定会长,说不定到时我们能赚一笔,连移植后的治疗钱都有了。”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真的。”
小许听赖文说是真的,还是看了赖文一眼,瘦瘦的赖文,头发有些稀,一脸满足的样子。前海有可能划成自贸区的事小许从没听说过,不知道赖文从哪里听来的。
“好吧。但是不能让你公司的人知道了,不然怕是不只是要回钱那么简单。”
“晓得,晓得。”赖文点了点头。
小许担心归担心,心里还是很高兴,觉得在深圳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像妈妈说的有了根。见面后他们匆匆去吃了肯德基,跟赖文分别后骑着电平车特意拐去赖文说的那个小区外围看看。仍在建设中的小区,已经建好的两栋看着有20层那么高。
小许停下来看看,再上车之后她感觉到自己迎着风的脸上是笑着的。
秋天,赖文所在的总厂换了一批高管。换走的高管把忠诚的属下也带走了,没被带走的主干升的升降的降,他不升不降,照说安稳,但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时机,他要辞职。他这么想,真就这么做了,第二年四月拿了年终奖后就辞了这份他来深之后一直做的工作,换到另一家规模没那么大的工厂做了生产主管。他在原厂升了带班后又升了组长,但是再没有升上去。但这不一定是赖文辞职的原因,小许隐隐觉得赖文是怕原工厂追究那笔捐款去向。但她能怎么去跟赖文说她心里隐隐的担忧呢?说赖文,你想私吞这笔钱?他不是早已经这么做了吗?难道她真的希望孩子到了非要移植的地步,然后把这笔钱花在这个上面才心安吗?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人调查过这笔钱的使用情况,就是调查了仍然可以说移植推迟了,难不成暂时不做他们就会要求收回这笔钱吗?听赖文说没法收回,除了工厂拿出的一笔三万整数,其它的都是零散捐款,三百五百的有,二十五十的也有,这是一个庞大的捐款名单,没法一一还回去。
7
2014年年底开发商交的楼,赖文拿到房产证。第二年一开春给俊俊上小学报名就派上了用场,这一切都很及时,好像赖文早就计划好了,小许明白这些更沒法去说赖文什么了。
交楼后,小许他们并没有马上搬进去,还是住在原农民房里。只是眼看着小学要开学了,他们才在7月底匆匆搬进去住,为的是孩子上学方便。为什么没有拿到房后就住进去呢,赖文没提,小许也没提,那时赖文已经从原厂辞职,照说应该无所顾忌了。也或者是考虑到搬新家少不了一大笔开支,添置家具家电什么的,而他们的手上并没有这么一笔可观的现钱。
小三房,什么都小,除去公摊面积,厨房三平方,卫生间两平方米四五,客厅十七平,还得分出一个餐厅的位置。剩下四十二点五五平方分摊给主卧、客房、儿童房,想想每个房间实在宽敞不了,但赖文小许很满足了,觉得四人住着刚刚合适。住进去还没有完全收拾妥当俊俊就开学了。
开学时天气还热,俊俊头晕感冒,小许以为孩子不适应小学的环境又加天热中暑了。这个孩子本来就比别的孩子容易生病。
连续的感冒,好了又病。大半年不输血了又要输了。到了十月底,两个月内已经输血三次。这让小许紧张了,细查了俊俊的身体,知道了是感染,他们怀疑不是学校的问题,问题可能出在自家的装修上。他们又请人检测了家装,竟然有一半的材料不合格。因为交房后空置了近半年,超标数值并不是太高,小区其它家庭并没有反映这个情况,物业便提出跟他们私了,叫他们不要声张,那点超标不是他们的,孩子敏感没什么,不至于让人中毒。小许不同意,觉得物业应该公布出来,让更多的业主采取措施,以免后患。但赖文想私了,因为公布出来后闹大了物业就不可能像单赔偿他们一家这样给他们这么多,照他的估计,顶多是赔偿相应的材料钱。而这并不是现行物业管理公司的事,若是物业推托给开发商,赔偿不知道能不能到手呢。这套房子的基装也就六七万吧,现在物业提出赔偿五万已经很多了。他们需要转换的材料和工钱可能只需要两万。更何况并不是很严重,可能再过个半年一年的就好了,而他并不想重装。
小许看不可能跟赖文争执让物业公布出来了,只好忍下转向新的问题,若不重装,俊俊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客厅的地砖和嵌柜的材料超标吗?不让俊俊在客厅待就好了嘛!”
“你忘了?房间的复合地板也超,只是比客厅轻。还有卫生间、厨房的墙砖、吊顶。”
“俊俊房间的地板换掉。卫生间俊俊能用几次,他一天在学校,厨房俊俊更不会去了,这两个地方不用换。”赖文知道敲砖重贴是个大工程,瓷砖并不是大头,工钱才是大头。
“主卧呢?姥姥的房间呢?不换吗?”小许一肚子的气,还是尽量跟赖文商量。
“严重的是客厅,三个房间的地板是一样的,没严重到要换掉。你非要换掉也行,拆木地板不像敲瓷砖要一锤一锤地凿,拆地板花不了几个工钱,装地板一般是免费的。”
小许想说,你怎么这么会算计?但她忍了忍没说。连续三次看病输血400ml加除铁针已经花去了一万多块钱。现在知道俊俊是怎么引起的好好防范就是了。
小区对面的马路旁有一个公用厕所,一楼是垃圾站,二楼是厕所,分男女,光是女界就有一百多个平方米,十个蹲位,六个马桶位,三个洗面池,另外还有一个有他们家厨房两个大的母婴护理间。公用厕所有专人清洁,任是随时便池和洗面盆都光洁如新,清香扑鼻。而在楼梯拐角的两间工具间里好像还住着清洁工人,他们炒菜洗澡睡觉看电视都在里面。这个公厕是俊俊上下学的必经之地,小许想,以后接送俊俊上下学时尽量带俊俊在那里用完厕所再回来,尽量避免让俊俊使用家里的卫生间。
小许以前留了周日一天不出去做家政,专门在家陪俊俊,搬过来后小许又推掉了周六做半天卫生的一家,只剩了周一至周五上午九点后接活。如俊俊上幼儿园时一样,每天早上俊俊上学还是她负责送,中午和下午上下学接送姥姥负责。小许也想过会不会在两家顾主的小区里遇着俊俊的同学家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避免不了,只能是提前给自己的孩子解说清楚,你的爸爸妈妈不是有钱人,你的爸爸虽能养活一家人,但是因为妈妈想为你存更多的钱治病,所以不怕辛苦不怕丢人去给人家做家政。等俊俊再大些,病好了,不需要那么多钱治病了妈妈就不去给人家做家政了。
这么跟俊俊解释行不行呢?小许并不能确定,事情还没有来,她的孩子也还不知道社会阶层有高低之分。但她想,她会慢慢地给俊俊灌输,不要觉得妈妈丢人,一个妈妈为了孩子,做什么工作也不丢人。
8
哥哥这几年应该是又赚了不少钱,刚做包工头后买的是二手本田,现在换了一辆全新的,看上去派头更大了。
一次哥哥带嫂子侄子去清远自驾游,周五下午晚上去,周日下午回。回时还没启程那边就刮起了大风。为了孩子星期一能正常上课,他们决定顶风而行。雨下来前天黑风大,刚上路雨刮上缠了黑色的垃圾袋,一时挡了哥哥的视线,跟前面的车追尾了。两辆车都在前行,撞上后哥哥踩了刹车打住了方向盘,算是接近停下来了,可就是这么不巧又被后面上来的泥头车侧撞了。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两辆车挤着滑行了一会,泥头车侧翻在哥哥的车上,砸压了驾驶位及后座。驾驶位后面坐的是侄子,嫂子坐的是右边,等于是哥哥和侄子都受伤了,嫂子并无大碍。
有人报了警,这时雨已经下了下来,救护车冒雨把人抬到车上,虽得到及时抢救没有生命危险,哥哥的一条腿差不多报废了,就是保住,以后也免不了要借用拐杖。而侄子腹部被他自己怀里抱着的变形金钢的手臂给捅伤了肠胃。父子天亮后才转到深圳医院,小许得知时他们还在转深圳医院的路上。
哥哥到底赚了多少钱嫂子也不知道。到医院安顿下来嫂子又打电话给小许,说抢救费用、两个人的手术费、住院费用还有哥哥接下来的小手术费用得好大的一笔,问小许手上有没有钱借给他们,哥哥的信用卡已经被嫂子刷到顶了,她自己并没有信用卡,只是生活开支用的储蓄卡,里面的几万块钱也快刷完了。小许说:“意外险呢?哥哥在工地上做工肯定会买意外险的。”
嫂子说那个意外险不包括车祸。小许听得出嫂子生气了,连忙安慰嫂子,说她不是不借,是想到这些才问。
小许他们还真有点钱,一是物业的赔偿5万没有花完,二是买家具家电搬家后他们还剩了两万块钱,这两万钱是小许赖文用心守住的,是留给俊俊用的。俊俊上两个月花的一万多块钱是用的赖文和小许的工资,所以她知道他们至少能拿给嫂子五万没有问题。要是赖文再想想办法,七八万也是有可能的。
但赖文不愿意想办法,不但不愿意想办法还不愿意给五万,他说:“我们最多能拿三万给他们,两万一定是要留的,无论如何都得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我都有工资,就是俊俊生小病花钱我们的工资也能应付。你想想办法吧,责任方拿不出钱,病人又不能耽搁了,光小孩的一个开腔手术就要四万了。等哥哥好,说是责任方不全赔,哥哥也能从工程里挪到钱还给我们。”小许几乎是央求赖文了,从来没有的央求。
赖文穿衣洗漱后,正常去坐工业园的定点班车,他一走只有周五才会回来,要是加班周六下午才回。小许没有拖着赖文不让他走,她想先缓缓吧,等他路上有空了再跟他发信息商量,救哥哥和侄儿她责无旁贷,没有多有少也要给。
小许这天没打算再去做家政,跟两家顾主都发信息请假。她算着赖文出了小区坐上班车给他发了信息过去,但是赖文一直没回。小许送了俊俊上学再回到家里又发了一条信息,赖文还是没回。近十点的时候,她再发信息过去:“我取了五万准备去医院。”他们夫妻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硬碰硬的情况,之前赖文动用那笔捐款她虽觉得赖文那么做不对,一下也没有正面发表她的意见。她又何尝不知赖文是为一家人好呢,为俊俊好呢,为俊俊能成为真正的深圳人而冒险呢!为俊俊创造好的成长条件,享受这个国际化大城市一切的先进与文明,她何尝没有想过呢,不然她为什么要去做三份家政?从一百六七十斤的大胖子瘦掉三十五斤。三十五斤,她得出多少汗,給人家拖多少遍地洗多少次马桶才能消耗掉的脂肪?小许越想越委屈,生完俊俊后的这六年她是如何过来的怕是连赖文也没有为她想过。而她的力量毫无疑问有一份来自哥哥,那时哥哥说“你要实在不愿意去想,也成,你说说,哥哥来帮你想。”
跟赖文结婚后的这六年,他们回过赖文老家两次,都是带着俊俊回。而她的妈妈回去陪爸爸过年的三个春节,有两次是赖文的父母来了深圳跟他们一起过。除去结婚时的一次接触几乎没有交流过什么,后来的四次相处,每一次都难免地增进了双方对彼此的了解。看得出来赖文的父母对她很满意,特别是婆婆,只要她在的一天,没有一件家务是留给小许做的,都是争着做完这一样,又想着那一样,生怕累着小许,真是比她自己的妈妈还心疼她了。她自己的妈妈自然也心疼她,看着她从一个大胖子瘦了下来,没少为她心疼。但是母女之间没有刻意的讨好,妈妈有时还是留着活给她不出去做家政的时候来做。但婆婆没有,过年前时间最长的那家顾主往往全家返乡,她清闲下来,婆婆还是把家务活揽了不让她做,你尊我敬的情况下婆媳很是和睦。婆婆耿直,几次提起赖文哥哥从小夭折及赖文生病的事。点点滴滴的捕捉中,小许知道赖文并不是对地贫所知甚少,而是知道的很多,甚至他曾有过一位相处了几年的女朋友都送彩礼了因为他的病跟他分手了。但这些,小许并没有去向赖文考证,而是自己消化了下来,她想,真是故意隐瞒也情有可原,谁不自私呢,这世上又有几人不曾为了得到用过诡计、算计过他人?她不是也没有揭发赖文使用那笔捐款吗,她不是也为了五万的赔偿没有要求物业把装修材料苯超标的情况公示出来吗?
9
小许送了俊俊上学带着妈妈到医院,见了哥哥,哥哥从脚到脸都有伤,最严重的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要命的还是骨折在膝盖上下的位置。大股骨也有问题,先观察自行修复的情况,结果不理想就难免要上钢钉了。
孩子带着氧气罩并不能说话,嫂子一旁守着,一身战战兢兢。嫂子见着小许哭了,侄子手臂受伤不是很重,但也绑着护肘。嫂子本来坐在侄子右边,是方便握着孩子这只健康的小手,她站起来后,侄子手落空了,眼睛也睁开了。小许提醒嫂子:“你坐着,握着鹏鹏的手,别让他害怕。”又说“你不要总哭,孩子会受你的影响的,你乐观起来,孩子才会乐观。
嫂子听从小许的,勉强笑着去亲吻孩子健康的右手。
因为小许在家时已经打电话通知俊俊的爷爷奶奶来深帮忙带孩子,爷爷奶奶把老奶奶送到爷爷的妹妹家后打电话来问她需要带什么,小许说什么也不要带,你们赶快来就好了。
小许的妈妈在哥哥那边哭,挂了电话又要过去安慰妈妈。一会又要给老家的爸爸打电话解释这边的情况,爸爸听了自是要来,小许便不说什么。来吧,小许想,关键时候人还是需要亲人的力量拉一把。
侄女在读初中,请了假带着姥姥也来了,看着爸爸和弟弟躺在重症室的样子吓哭了。嫂子一刻也离不开侄子,小许拉开侄女安抚,净捡好话说。“弟弟没事,只是一个小手术,明天你再来他就能拿掉氧气罩跟你说话了。”“爸爸也没有大问题,休养好了以后一样能开车。”“妮子乖啦,不哭,回去正常学习,明天下午放学了再来他们就大变样的。真的,姑姑不骗你。”
侄女很高了,少说也有一米五五的个头,看着是大孩子了还是不经事,吓得哭。小许见一时哄不了只好拉着她出去楼梯道里由着孩子尽情地哭。侄女实在哭累了,小许安排老人带侄女回去,小许交代她们明天下午放学了再来。老人只能是个陪伴,回家如何坐地铁如何转车还是只能交代侄女。她们来的时候坐的的士,她付的车费,接下来十天半月里侄女怕是少不了来医院,小许觉得还是教会她们坐公交的好,关键时候能省则省。
又忙了事,小许跟妈妈商量她们两个谁留医院帮嫂子。两个伤员还都不能动,这一夜并不会有太多的事,真要忙起来要到两三天后,那时哥哥能吃了侄子需要进食了,又要送饭又要照顾他们下地,才会真忙。
商量了半天,这一晚先让妈妈留在医院帮嫂子,小许回去带孩子。明天爸爸和俊俊的爷爷奶奶都到了就好办了。由俊俊的爷爷奶奶带俊俊,她跟妈妈以及要到来的爸爸计划都搬到哥哥家,准备轮流留守医院和路上来回送饭。
小许也告诉了赖文她的这些安排,指望赖文少加些班她不在家的时候回家陪俊俊,或者也来趟医院看望一下哥哥。
但是赖文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去过医院。小许给他发信息过去总要下班的点上才回。小许恼了,打电话过去:“赖文你什么意思?你以前上班都能给我打电话回我信息,怎么现在不能了,非要到下班的时间?”
“我要好好工作,多加些班,你把所有的钱都拿光了,也不去做工了,难道我们的俊俊需要输血需要打针(排铁针)时,要让他忍着吗?”赖文说完就挂了电话。现在都用智能触屏手机了,听不到狠狠按结束键的声音,但小许还是感到了赖文那边狠狠地掐断电话的力量。
第二天小许如常送俊俊上学,今天俊俊说他不想大便,所以他们没有走有公厕的北门,而是走东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绿化小道去往学校。因为这个小区的开发商是原村委成员,仅是为了私利硬是从大开发商手里割下一小块地皮,所以小区定位与各种公共配套设施仅是对付,定位不高。由大开发商开发的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小区的定位是高档小区,商场超市银行电影院游泳池配套齐全,楼建得漂亮,外围是连廊的设计,连廊是全玻璃的,里層窗门也都极大,都用的同色玻璃,又加墙体抛光贴片与玻璃同色,远远看去楼体通透,浑然一体。楼房是连排,栋与栋之间是空中花园,若不是那些绿色分隔,连排形成的外孤会像一张弓一样完满。小区的整体设计感也很强,楼体之间高矮错落,两两相对或三五成群,以不同的视角复映着彼此以及远方的景象。有时,不经意看实一处甚有海市蜃楼之感。
俊俊曾多次问她红红的是什么?黄色的又是什么?随着他们走动一会就不见的又是什么?小许只好以她最大的猜想告诉俊俊,红色是朝霞,黄色的嘛,可能是另一个小区,一会儿又不见的可能是远处天上的云,最高的那栋楼上照出来的可能是太阳刚刚经过的大海。
“大海吗?妈妈,我见过大海吗?”俊俊看着她问。
小许一惊,这么多年,难道我们都没有带过俊俊去过海边?红树林去过的嘛,但是那片海不过是个海湾,跟他说他见过大海就是那样的真的可以吗?小许有些为难,只好话机一转回答俊俊:“等俊俊再大些,抵抗力更强了,爸爸妈妈就带俊俊去看大海,很大很大的大海。”
“妈妈见过大海吗?”
“妈妈见过啊,妈妈刚到深圳的时候,跟同事去看大海。那时妈妈和同事都很年轻,工厂一放假就想跑出去,看这个城市最高的大楼,看这个城市外面的大海,还去爬这个城市最高的山。”
“原来妈妈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呀!”俊俊感叹。
小许听到了俊俊的感叹,并没有回应孩子,用手摸了摸他的头。他爸爸帮他选的发型,西瓜盖头。小许摸了摸又低头看了看,真是西瓜盖呢,除了眼睛像她跟爸爸越长越像。他爸爸最喜欢叫他瓜娃子。
其实她哪里去过多少地方呢,这六年来她把全部的力气都用来给人家拖地了,给人家刷马桶了,给人家煮饭了,以及给人家一家人刷大大小小的鞋。她做的两家顾主似乎都爱旅行,总有太多的带着泥的裤腿和鞋需要她来认真刷洗。而她所有的工作都需要低着头来做,她有时刷累了站起来伸腰,总能从她擦拭干净的镜子里看见自己一张浮肿的脸,眼皮是肿的,脸上所有的肉往人中靠拢,法令纹越来越深。
“妈妈,我们小区里为什么没有滑滑梯呢?那边的滑滑梯好大呀,我什么时候能去他们那边玩呢?”俊俊突然又说话,好像不是在问她了,好像自说自话。
小许也不想说话了,没有回俊俊,转弯时刚好可以看见那边的滑滑梯,在庞大的白色帆布的帐篷下面,儿童游乐场里的器材红的猩红、蓝的湛蓝、绿的油亮、黄的耀眼。小许知道,游乐场过去还有游泳池的,但她不想告诉俊俊。铁花的U型小区隔墙,有着精致的镂空图案,天上地下海里可能有的图案无一不有。小许心里厌恶起了那样好看的隔墙,她宁愿这堵墙是实的,不是镂空的。人与人的命是不一样的,都是打工,她做的是体力活。都是业主,他们还是低人一等。
“妈妈,熊威说他家有一千万,一千万是多少?”
“一千万嘛,让妈妈想想……如果你的小汽车一个是一百块钱,一千万就是能买十万个小汽车那么多钱。”
“妈妈,十万个小汽车又是多少?”
“如果是你的小汽车连包装盒占的地方那么大,十万个小汽车就能装咱们家客厅满满一客厅再装满你的房间。”
“到天花板上吗?”
“到天花板上。”
“我房间也能装到天花板上吗?”
“你房间也能到天花板上。”
“哇,妈妈,熊威家好有钱呐!”俊俊又说“妈妈,我们家有那么多钱吗?”
小许不想告诉俊俊他们家没有这么多钱,她担心孩子自卑,但事实又是如此,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只好说:“妈妈没有算过咱们家有多少钱,等妈妈算清楚了再告诉俊俊。”
俊俊一会就把钱的问题给忘了,告诉妈妈他想要一辆橙色的起重机。
小许答应了俊俊,她想孩子还不知道自己与其他孩子的区别,在他的心里一定认为别人有的东西他也可以擁有。
10
看着俊俊进了学校大门像其他孩子一样向门口值岗的老师敬礼,小许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希望,这希望哪怕是莫名的,也让她一时有了迎接困难的动力。
小许先去了医院,替了嫂子让嫂子跟妈妈回家洗漱,然后等嫂子再来医院,两方的老人也到深圳了,她又去把老人接回分别送到两边的家里。俊俊大了,跟爷爷奶奶虽不太熟,也能理解姥姥要去照顾舅舅临时让爷爷奶奶带他这个变化。下午上学时俊俊见着小许,小大人一样:“妈妈不要太累喔,妈妈还要回来跟我一起做作业。”小许知道不能许诺俊俊一定能回来,但也不能这时跟他说不行,有些事要缓一缓才能来做。小许只好回答俊俊说,“妈妈会在俊俊放学到家后给俊俊打电话的。”
小许收拾完去医院的东西,离开家时心里默默地祈祷“俊俊要好好的,不要生病。”
混乱地过了一周,侄子能下地了,靠输营养液过了几天人瘦了许多,等能进食人精神头马上上来了。只是哥哥伤得太重,大股骨不用打钉也难避免还要在床上躺些日子。骨折在膝盖上,以后拄拐怕是难以避免了。
哥哥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换了新车一半用的贷款。这事也不好说他虚荣,他是包工头,出去跟人谈业务办事真的还需要一辆好车来装门面。一直跟哥哥做事的高峰时下已结婚生子,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支持哥哥的医药费用。哥哥躺在医院,接的工程都是高峰一手管理。等一个月后哥哥出院仍是只能在家休养不能去工地,本来经常来哥哥这里报告工程进展的高峰慢慢来得少了。接近年底,旧的工程在做,高峰来跟哥哥谈工程进展,提出这个工程他的分成要六四分,不是哥哥六他四,而是他六哥哥四。本来分成是秘密的,哥哥并没有告诉过他,现在他这么说,让哥哥措手不及,听闻哥哥因这事恼了,拿杯子砸了高峰。高峰与哥哥之间不是合作关系,高峰从事这个行业前没学过技术,是哥哥一手带出来的。从学会拿电焊到独立带工,哥哥把什么都教给了他,哥哥一直认为高峰有一天能为他独掌一面的,不想是以这种方式。
待到第二年的春末,哥哥能拄杖去工地时,由高峰一手管理的工程也差不多完工了。照往常,这时他们应该已经接到新的工程,这年也不例外,但新的工程只能是高峰去谈了,大工头成了高峰,哥哥只是小分包工程的管理。他拄着杖还未能自如行走,分包的工程也不能直接参与,也是只能交给原来的另一个跟班阿明。
阿明不是老乡,却也跟了哥哥很多年了,阿明使出一计要哥哥翻身把高峰挤兑掉,还是由哥哥做大包工头,他做老二,至于高峰,爱去哪去哪。
爸爸是民转正的小学教师,哥哥伤情稳定后就回去教书了。这时哥哥身边没有人能为哥哥分担忧愁,只能是阿明。嫂子问小许,哥哥这么做行吗,会不会扭转不了局面又招高峰彻底翻脸,那样的话哥哥以后就更难翻身了。
小许对这事也是为难,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嫂子,只能叮嘱嫂子尽量不要烦恼哥哥,让他冷静处理。
小许跟赖文商量哥哥怎样处理才不会失利,是由高峰先做大,等哥哥好了找机会翻身,还是听由阿明的,挤兑走高峰。
小许以为赖文一直不满哥哥看不起他,会觉得哥哥挤兑走高峰嘲笑他。但不想赖文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哥肯定要听阿明的,男人正是在这种关键时候果断抉择才能成大事。但阿明这时这么做,有一天他得势也一样会做出高峰今天的举动。”
“你不会反感他拿掉高峰,毕竟这么多年的情谊?”
“为什么要反感?我对你哥的感情是一回事,支持他拿掉高峰是另一回事情。男人的情感你没必要揣测,男人有男人的处事法则。”
小许听赖文这么说话,又怀疑这两年错怪他了,或许他真的并没有自私过,发起捐款是事到眼前了,他可能真的以为俊俊需要移植了才那么去做。但是装修赔偿的事又该怎么解释他呢?小许对赖文的看法还是左右摇摆了。但他支持哥哥拿掉高峰是她愿意听到的话,多一个人肯定哥哥的做法,好像哥哥就能多一分成功的保障。
但小许难免还是在心里祈祷高峰不要因为哥哥的抉择栽得太惨。一个人不会栽得太惨就不会有太多的恨,这样哥哥就不会遭到太大的报应。
“报应?”这两个字一出现在小许的念头里把小许吓着了,这么几年她心里太多的担忧不就是怕“报应”吗?
小许因为哥哥住院停了原来的两份家政。她的心里也自私了,想借这个机会再找新的顾主,时下家政的工资月月长,而老顾主并不愿意按市场价给,找新的雇主也好新定工资。她后来找了两家,其中一家又没能做太久,雇主家里的老人过来帮手就辞退了她。快到年底了,小许想先做着一家,过了年再找。
过了春节又是一年,前海从自贸区的政策放出消息以来,到2015年3月24日正式颁布成立,他们的房子从赖文2013年春1.5万买下到时下已经长到3.2万,他们隔壁的浅水湾已经从两万多开盘长到四万多了,并且还在见天地长,专家预计这个小区2016年最少都能长到7万,甚至8万。这当然是提前消费未来市场,但有什么办法呢,市场经济就是这样,这世上很多的东西都在过度消费未来的能源。是太疯狂,原本市场比前海好的后海在三万四万上长不动了,前海的房价还是疯狂地长。正如赖文所说,若是他们现在卖掉房子,已经赚了很大一笔了。但不管涨到多少,他们都不能卖掉房子,要是那样,他们住哪里?俊俊读书怎么办?说到底,因为你只有一套房子,因为你还要住,不管长多少都是虚数,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11
半年时间已经过去,哥哥非但没有还上他们的五万借款,又向他们借了三万。小许他们也已经是倾其所有了,除去每月房子还贷、生活所用,以及俊俊的看病开支,半年下来也只剩下这么多了。
哥哥真的听从了阿明的计策,顶掉了高峰,只是因为他还不能活动自如,不能亲自处理一些事务,很多的事情只能由阿明代理。阿明有意与哥哥利润五五开,哥哥也只好大方相让,在未来的三两年内怕是也只能是这个局面了。
城市在不断外延,以前城市边缘卖不上价的地产跟风大涨,连靠近深圳地界的东莞的房价都跟着涨了起来。新的城市规划已然成型,经济结构的调整即将牺牲掉一大批低产值的工厂及低端产业的工人。房价的肆意高抬也即将牺牲掉一大批在深圳尚未站稳脚的务工者,原本攒了多年的工资,准备买房的,这一涨,真像洪水来了一样,要把他们冲走了。
赖文他们的工厂要全部往内地迁移,连研发都要一起带走。这行为是罕见的,以前深圳的生产企业向内地转移一般只转移工厂不会带走研发,但这次的一批企业是要连窝端了。赖文他们的工厂将搬到湖北,这消息确实下来让赖文小许他们非常为难,要是搬回四川,赖文无疑会跟着回去,但搬到湖北他很不想过去。且工厂搬过去是跟另外的企业合并,说起来是合作,实则是吞食,大吞小,即使他跟着过去了,职位和待遇都不可能等同在深圳的待遇。不光是他们厂这种情况,就是吞食他们工厂的原厂职工随迁到了内地工资也会下滑,说是跟城市的消费水平挂钓。
到了2016年开年,赖文他们的工厂停工,设备开始转移,赖文主要是管生产技术的,这边拆设备还是他在负责,但是到了那边就由那边的工厂负责安装,跟他就没有关系了。赖文是自己不想过去,所以工厂不会赔偿他,待到5月这边的工厂全部处理完毕,赖文只好辞职。他们工厂所在的工业园将被开发成大型房地产项目,挖掘机成百上千部地轰轰烈烈地开了进去。或者两年之后,一座新城就能基本成型。这个城市的定位是多中心的定位,整个西部的中心区可以想象的正在到来。
赖文停了工作,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房子的月供怎么解决,以前是从他的工资卡直接扣除。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只好去找哥哥要钱先供着,最好哥哥还能再借给他们一些,让他们能还掉大部分的贷款,使他们还款的压力小些。但哥哥那边经济状况并没有好转,并且也要供车供房,除了卖车一点办法也没有,听哥哥的意思,要是这年他的局势不能扭转回去,怕是他也要从深圳卷铺盖走人了。他一个残腿,若不能主撑工程,给别人打工是不会有人要他的。但好歹哥哥答应年底前结工程款下来第一件事把借他们的8万还上。
赖文在市区一时找不到工作,也不想去小许哥哥的工地拎水泥做小工。照这么下去,即便哥哥还他们8万也不够还两年贷款的。就是这样苦苦支撑两年,还有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呢,俊俊看病费用呢,小区物业管理费呢,水电呢,以前不觉得这点钱是个事,现在觉得五六百块钱也是个事了。
小许这时本来只做两份家政,因为赖文闲下来又悄悄地接了一家。周六大半天的清洁工作。包月下来刚好六百块。
新雇主家有个和俊俊一样大的孩子,上小学一年级,秋上就读二年级了。新雇主夫妻双方都在工作,以前家里一对老人做家务带孩子,女主人周六日了帮着一起做卫生。女主人6月底怀上了二胎,做不了卫生了,通过家政公司请了小许。
女主人面试了好几个清洁工,觉得小许是个本分人。
本来女主人叫小许“许姐”,做了两次卫生后,两个女人聊上天女主人才知道小许比她小,只好哈哈地笑着改口叫小许了。
女主人从“许姐”改叫“小许”,小许并没有改口称女主人张姐,还是叫她张小姐。
张小姐的儿子叫庆庆,很健壮的一个孩子,问起来还比俊俊小两个月,却要比俊俊还要高半头,体重更不用说,至少得比俊俊重20斤。
小许第三个周六来张小姐家做清洁,刚拖好地,庆庆跟爸爸打球回来了。一个篮球好像掉了石灰窝,上面全是灰。庆庆把篮球扔向客厅地板上,客厅地板上划出了一条十几米的灰印。还不等张小姐批评庆庆,庆庆喊小许:“小许阿姨,麻烦过来把客厅拖一遍。”
小许听见叫,走了出来说:“我刚拖了,还没晾干呢,咋又要拖?”
“拖吧拖吧,猴孩子把地板弄脏了。”张小姐说。
小许一看,只好笑着说:“你咋把篮球往地板上扔呢,用个袋子挂起来嘛!”小许不是不情愿,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平时篮球都是用袋子装着挂起来。
张小姐好像有点不高兴了,说:“男孩子嘛,哪有不皮的!”末了又说,“你们家俊俊不皮吗?”
小许低头拖地,沒回张小姐,拖了怕有水迹地滑,又跪下去用干抹布把新拖的地方使劲抹了一遍。白橡木的复合木地板,抹干净后泛着光亮。小许进去卫生间后,张小姐说“什么态度!”
小许不知道是没有听到还是怎的,也没见回应。
第四次的周六再来做卫生,小许也没有情绪,还是客客气气的。庆庆问小许:“小许阿姨,你昨天上午是不是去我们学校的医务室了,第三节课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你了?”
“你们学校吗?你在什么学校?”小许在用半干的毛巾擦灰尘,停下来看着庆庆问。
“粤海实验呀!”庆庆说得很响亮。
“哦……”小许没说下去。
“是你,我看到的就是你!”庆庆好像觉得小许要骗他,先声夺人地说。
“阿姨昨天上午是去粤海实验了,我儿子有点不舒服,老师打电话叫我去接孩子。我就去医务室了。”
“你是赖明俊的妈妈吗?赖明俊是我同学,我知道他不舒服。”
小许看着庆庆说话,右手握着半干的毛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来回擦。她看了看手上的动作,好像要用目光命令它停下来,说,“是,我是赖明俊的妈妈。阿姨不知道你们是同学呢!”
“妈妈,妈妈,我没说错吧,小许阿姨是我同学赖明俊的妈妈!”庆庆得到证实,显得很高兴,跑去告诉张小姐。
张小姐在阳台上坐着吃糖水,听庆庆叫她,不知道怎么回庆庆的。她耐心地把一碗冰糖银耳糖水吃完才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卫生间门口好像一个七八个月的大肚婆那样站定了才开口说话。张小姐说:“哟,庆庆昨天回来说我还不信呢!俊俊妈妈,要是这样我们可不能雇你做事了,孩子是同学,怎么好使唤你做事。你做完这次别来了吧,我们再请人。”
小许把之前刷好沥水的垫子卷起来准备拿出去晾晒,听张小姐这么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说:“好的,我知道了,你让公司再给你们安排人吧。”
张小姐连口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走开了,回去自己的卧室。
等小许把一切做完,过来跟张小姐打招呼,张小姐忙起身出来。小许说:“那我下次就不来了,你们对我挺好的,谢谢你们。”
张小姐打着哈哈,客气地说:“别客气,别客气,孩子都是同学,咱们不用这么客气的。喔,对了,工钱我是直接结给你,还是给你们家政公司?”
“给公司就好。他们会给我结的。”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给他们打电话问问应该给多少钱。”张小姐说罢,扯着嗓子叫庆庆,“庆庆,小许阿姨要走了,快来送送小许阿姨!”说着跟小许两个人都自觉地往大门口走。
小许出了门,按了电梯,取了电动车骑上经过地库的斜坡上来,过道风吹着她的脸,她才觉出风把眼泪吹干后脸上痒痒的。
12
赖文想回四川去,深圳一家大型工厂在成都经济开发区拿了一个工业园,部分工厂秋天就转过去。赖文跟小许商量,说他想回四川,至于房子,可以先留着,他们这一批打工人还是赶上了末班车勉强能买得上房。时下深圳的房价已经上天,根本不是打工阶层能买得起的了。他们的这个小区虽定位低,时下每平方米已接近七万,一墙之隔的浅水湾过九万了,就是周边好一点的也已经是八万。这之后怕是多高级的打工阶层在深圳再也难买得起房子。
眼下就到了暑假,新家政工作也不好找,一般要到快开学时找小时工的家庭才会多起来。小许正在发愁,想着不如跟赖文回一趟成都,她知道越是事情不分青红皂白地赶到一块,人心越要停一停才能拿个好决定。
放了暑假,赖文小许带着俊俊把妈妈送回陕西后顺道上了成都。看了新经济开发区周边的环境,见有几个楼盘在建,也去看了看。
小许想到从没有这样一家三口出门玩过,便带了俊俊把成都的几个景点走了走。俊俊很高兴,说他喜欢旅游。
在成都市区住了三日,他们回了赖文在龙泉的老家。当他们再次回到深圳的时候,7月刚好过完,8月刚好开始。
赖文在家带俊俊,小许去家政公司接活,很不巧地又碰到一家孩子在粤海实验读一年级的家庭。小许想了想,不想接。
回到家里,赖文像多少年前一样在厨房煮饭,俊俊在客厅看动画片。小许去帮赖文,赖文说不用帮,叫小许去歇会儿。
吃完饭,小许收拾好厨房。等赖文看着俊俊洗了澡,三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俊俊坐中间,小许隔着俊俊问赖文:“要是回成都,我们一家人怎么过?”
赖文说:“把这套房子卖了,去掉贷款,我们能全款在成都买个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趁成都的房价还没涨起来。”
“不用贷款?”
“不用。”
“还有得剩?”
“就是再买一辆车还有得剩!”
赖文还没说完已感觉到小许那边有些激动,借势说:“不如我們一起回成都吧!你不用去做工了,我养你们。”
小许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俊俊不知道妈妈怎么了,看着爸爸伸出手掠过他哄妈妈,起身抱着小许的脖子。
俊俊睡着后,小许问了赖文买卖房子的详细操作办法同意了赖文的建议。接下来由赖文去找担保公司把房贷还了,然后卖房,除去还担保公司的现金,他们能拿到足足两百万。赖文便想着拿这两百万在成都买一套大房,他去工业园上班,让小许专心在家照顾俊俊。赖文说再不让小许出去做家政了。
赖文那边忙着,小许这边接受别人来家里看房。因为是学区房,比周边价位又低,来看房的人要比预想的多,很快便有人把房子定了下来。
时间还是太仓促了,买卖手续也需要时间,赖文小许答应新业主手续办清后的第五天交房。小许他们的计划由赖文带着俊俊先回去,她变卖家具以及收拾东西办理托运。
一切手续办完,临到赖文俊俊要订票的这天半夜,小许突然醒了,然后再没睡着,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看。
天色越来越明亮,小许看时间差不多了起床煮早饭。待小许把俊俊叫醒看着他进了卫生间,赖文那边也起床了。
“你睡着吧,下周就开学了,让俊俊适应一下作息规律。”
赖文没有反应,小许又说:“还是让俊俊在深圳把小学上完吧,这个小学是名校,教育好,根底扎好,初中就不怕了。我们去桂庙村租房,农民房还是便宜很多。”
赖文还没有洗漱,脸上还是夜宿留下的僵固表情。越是这个时候人心越是难以掩饰,赖文一愣全在脸上,过了一会儿说:“也好,这两天我也担心回去后不能马上就联系到学校。你们不走,我也得先回去了,那边工厂正在筹备,回去晚了有些事就不好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