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样动物
2018-03-31小昌
小昌
第一幕
高铁倏地钻进了隧道,又倏地钻了出来。一个男的不停地将脑袋撞击车窗,像一只不明就里的啄木鸟。这个男的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的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盘腿而坐,斜睨着他的背影,想要说点什么,一直没开口。这是车厢连接处,两侧都是门,而且都有块不小的车窗。顺着车窗望出去,就是这个世界,有山河大川,有阡陌小路,在眼前倏忽而过。
那人最终还是停下来了,整张脸紧贴着玻璃,呼呼喘气。
“你是不是打算亲它一口。”坐在地上的男人如是说。
那人背过身,额头红了一片,红得很不均匀,像个伤口。他在俯视脚下这个男人。
脚下的男人伸手掏兜,掏了很久,终于掏出个不成样子的烟盒儿来。
“这他妈是高铁,抽烟的话,有个鬼东西会叫,懂不懂?”
“什么鬼东西会叫?什么鬼东西?”
“反正有个鬼东西会叫。”
“你不是老是喜欢叼着吗?最近我也学会了,叼着一支烟,就是不抽。就像电影里的外国老头老是叼着烟斗。”
他俯身接过烟来,放在嘴里叼着。脚下的男人也这样做。两人叼着烟,在车厢连接处,相互盯着对方。因为叼着烟,才没有笑出来。背靠车窗的男人深深嘬了一口,像是有一团美妙的烟正穿过他的鼻腔,又进入了他的肺。他好好享受了一阵子。
“义哥,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上你。”脚下的男人如是说。
“早和你说了,我是怕你做糊涂事,才上了高铁。我是来找你的。小松,不是我说你,你这家伙就是个傻X。”
“我不相信你是为了我才上了这趟车。你一定有什么其它事。义哥,你这个人,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我有没有把你当兄弟?你说。”
“听人说,美国人在挖地洞,你知道吗?一想起地球的另一面住着一群美国人,就有点受不了。”小松如是说。
“妈的。跟美国人有什么鬼关系。不知道你成天在想什么。”
“真没想到能在高铁上遇见你。”小松如是说。
“小松,你有没有把我当兄弟?”
“义哥,美国人要是真把地洞挖到我们脚底下,你想过没有。然后轰的一声,就在我们周围出现了个特别大的洞。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当然也可以更大。风呼呼地从地洞里吹出来。那可是美国的风。”小松如是说。
“美国的风,真是笑死我了。地球中心是他妈的岩浆,几千度的高温,就是我们说的地狱,三十三层地狱也没这么热。美国人,笑死我了,就是外星人也不敢挖这个洞。你这人就是缺乏常识。早和你说过了,你非得上这趟高铁。你想干什么?”
“地球就这么被钻了个洞。他们说从美国到我们中国只需要十五分钟。有一辆高铁穿地球而过。你不觉得很滑稽吗?这么大一个地球,中间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洞。对了,美国是白天,我们就是黑夜吧。有一束阳光会从这个洞里直冲出来,就像个手电筒,很大的手电筒。”小松如是说。
“你那只手揣在怀里干什么,不是有把枪吧?”义哥说完笑起来。
小松把一只手从怀里掏了出来。五指可劲伸开,在义哥眼里晃。他举着那只手,像有朵花正在义哥眼前开放。
这时有个高铁服务员走过来了,侧身瞧了他们一眼,像发现什么要命的东西似的,跺了一下脚,说:“高铁车厢禁止抽烟。”说完眉头紧蹙,可爱极了。义哥背靠车窗,悠悠地说:“我抽了吗?我只是叼着玩儿。你看见冒烟儿了吗,你看见冒烟儿了吗?”他挤了下左眼,把那支烟来回在对方眼前晃。
义哥猛吸了一口,样子像是有股烟儿正从鼻腔里飘出来,又飘上去,两眼眯缝着。女服务员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从来没见过这号人,摇摇头转身走了。义哥用食指弹了下烟,连弹了好几下,像是非把烟灰弹掉似的。
“你要是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几千度的滚滚岩浆就在地壳里面呆着。也许真的有地狱。”义哥陷入了沉思。又把身子转过去,脸对着窗外。高铁钻进隧道,眼前一抹黑。车窗里映着义哥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轮廓。
“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就这么坐着,盘腿坐在高铁的连接处。也有个男的挡着光,像你似的这么站着。他就是不回头看我。梦醒了,他也没回头看我。听他说话,应该是个我认识的人,还可能十分熟悉。人在梦里也会思考的,我想到底是谁呢,死活想不来是谁。他就那么背对着我。要不是这个梦,我不会这么盘腿坐着。真是个奇怪的梦。”小松如是说。
“什么意思。那个人是我吗?”
“我想过,究竟是不是你。听声音不像是。而且你喜歡说脏话,人家不说脏话。”小松如是说。
“无聊。小松,我劝你出去转转吧,感觉你现在有点不对头。”
“下一站钦州,再下一站北海。我想去看看大海,冬天的大海最有味道。没那么多人在海里,不像夏天,满眼都是人,讨厌的人。”小松如是说。
“再给我一根烟,这一根断掉了。”
小松又从怀里掏出一根来,递过去。义哥接过来就猛吸一口。
“香香是不是在车上?我就知道香香在车上。”
“你怎么知道的。”小松问。
“看你这个鸟样,我就知道香香一定在车上。她在哪儿?”
“我们在玩偶遇的游戏,假装在某个地方相遇,接下来就像猫和老鼠似的。是不是很好玩,是不是很好玩?”小松说到这里有些兴奋。
“你的意思是,香香就在这趟列车上,某个车厢。她在等你,像在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她在等我。可是假装没在等我。我等会就去找她,当然要表现得不经意一点。我们俩就在车厢里相逢了。和一个女孩搭讪,我很不在行。”小松如是说。
“你们都是神经病。”
“我有个好主意。香香没见过你吧,你先去试试。不是偶遇吗,我们就来个真的。我想知道她怎么对我。”
小松仍旧盘腿坐着,一言不发。义哥没说话。
“知道你不敢。你怕,是不是?”小松如是说。
“说干就干,一言为定。”义哥说完就要走,把那支烟捏在手里,捏了个稀巴烂。他一折身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说:“我还不知道香香长什么样儿。给我看看她的照片。”
小松翻手机里的相册,两个男人盯着手机屏幕。
第二幕
没过多久,义哥又回来了,仍旧背靠车窗,脑袋歪在上面,显得分外沮丧。他俯视着脚下的男人。脚下那个男人还是原来的姿势,盘腿坐着,右手里夹着一只没点着的香烟,样子有些忧伤。他们互相审视了一眼。
“不是我不敢。小松,香香明明知道你在这趟高铁上。我怎么可能有机会。”
“要是她不知道呢?难道你从没想过,她根本不知道我就在这趟高铁上。义哥,你再去试试。看她是不是那种轻易就上钩的婊子。”小松恶狠狠地说。
“没意思,小松。我怕你接受不了。”
“有意思,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义哥。你别担心,我对她没什么期待。我只想证明我自己是对的。”小松如是说。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后果自负。”义哥说完,向空中挥了挥拳头。这时高铁又钻进了隧道,义哥身体的轮廓在车窗里就像一只要冲过来的黑熊。
义哥一折身消失了。
没有义哥的车厢连接处空空荡荡。高铁上人也不多,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分守己。没什么人四处转悠。有个小脑袋突然探了出来,身子还躲在车厢里。小松冲他笑。小脑袋又缩了进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探出来了。他的眼睛真是清澈极了。小松又对他笑了笑。
“叔叔,地球真的可以钻个洞吗?岩浆会不会喷出来?岩浆要是喷出来,那不就成了火山了。你一定是弄错了。”小男孩说。他的一条腿已经从车厢里伸了出来。
“我想这只是种可能。古时候,不是也没有高铁这种东西吗,现如今不是也有了!一切皆有可能。”小松说。
小男孩从车厢里走出来,站在小松面前。他大概有十岁了,两只手掏着兜,小大人的样子。
“你在偷听我说话。”小松才回过味来。
“我有点无聊,不知道该干什么。”小男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小松问。
“我不想告诉你。你也没必要知道。”小男孩说。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有些过于成熟了,小松不知道要和他再说些什么。
“那你還和我说话?”小松说。
“说话非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吗,名字不就是个符号吗?我就不喜欢在别人的名字上浪费口舌。你知道地球有哪些部分组成吗?”小男孩说。
“我以前知道。现在忘了,你知道的,人长大了就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找上你,脱不开身。”小松说。
“你有很多女朋友,是不是?”小男孩说。
“你有女朋友吗?”小松问。
“我没有,也不想有。女朋友是个麻烦事。她们都假正经,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她们就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地球的构成嘛,我来告诉你,有内核、外核和地幔,还有地壳,就是地球表面的意思,你懂吗?你要是不懂,你就把地球想象成一个核桃。这样一想,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地球就是个大核桃。”小男孩说。
“谢谢你,以后我就知道地球有哪几部分构成了。我再也忘不了。”小松说。
“你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吗?”小男孩问。
“那你有吗?你有枪吗?”小松也没想到为什么会问他有没有一把枪。
“那都是小孩儿玩的。”小男孩说,说话的样子不屑一顾。
“你连把枪都没有。”小松说。
“你要枪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杀人?想要杀了那个人。我觉得你有点讨厌他。”小男孩说。
“你怎么知道我讨厌他?”小松来了兴趣,又嘬了口那支烟。
“我也讨厌他。他在撒谎。”小男孩说。
“你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小松又问。
“不是告诉你了,我有点无聊。”小男孩这么说。
“你多大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对你来说,什么都知道并不好。”小松说。
“你看过《小王子》吗?”小男孩问。
“看过,不过我也忘了。和你说过,人长大了有很多麻烦事会找上你。你多大了,为什么不回答我?”小松说。
“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你们看来,像我这个年龄就该玩点变形金刚才对头。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说起给地球打个洞,我一下子想到了《小王子》。你喜欢小王子吗?我说给你听。”小男孩说。
“那好吧。你讲给我听。”小松叼着烟,歪着脑袋,紧紧盯着小男孩的脸。
高铁在减速,窗外的景物也在减速。确切地说,是因为窗外的景物在减速,才知道高铁正在减速。最终这趟列车停了下来,窗外的风景也定格了,定格在一栋居民楼前面。有人在晾衣服,那人也向这边看。估计也没想到,一辆白色的火车就这么停在眼前。
小男孩双手插着兜,一侧身子靠在墙上,玩世不恭的样子。
“怎么和你说呢。我最喜欢里面的点灯人。他喜欢说规定就是规定。因为那个星球每分钟就转一圈,所以我们这里的一天,就是他们的一分钟。不对,他们的一分钟就是我们的一天。你说好笑吗,他每分钟都要点一次灯,熄一次灯。真有趣,连觉都睡不成,他都要累死了,想到这里我就想笑,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停下来吗?”小男孩反诘道。
“为什么呢?”小松似乎心不在焉,也许是在想义哥的事。
“你这个傻瓜,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喜欢说规定就是规定。”小男孩说完就笑了。笑起来真是可爱,像个小女孩。
“有没有人说你也很有趣?”小松问。
“我不太喜欢交朋友,有点像小王子。他也没什么朋友。也有人说我很怪。不过我告诉你,我有把真枪。”说完挑了挑眉毛,意思是别小瞧我。
这时广播响了,有女声传出来。说话之前,有电波的刺啦声。
“现在是临时停车,带来不便敬请谅解。现在是临时停车,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这趟高铁从来不会临时停车。我想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小男孩义正词严,甚至开始咬牙切齿了。
“那你说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小松说。
“有人把铁轨撬开了。要不然就是出了车祸,有人死在铁轨上。前面的列车把人碾碎了。”小男孩皱了皱眉头,有点像个老道的警察。
“你真可爱。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小孩。”小松说。
车厢有个女声喊凯伦。小男孩应了一声,冲小松挤了下眼睛,表示没办法。双手插着兜,悠悠地走进了车厢。不一会儿,他又探出个脑袋,说:“我叫黄启伦,今年十一岁。我妈妈喊我凯伦,我不喜欢她这么叫我。”
“很高兴认识你,凯伦。”小松说。
“别喊我凯伦,喊我小松鼠,也比凯伦强。”小男孩说。
“你不是有把枪吗,借我玩玩好不好?”小松说。
不一会儿,小男孩递给他一把黑色的手枪,很像个真家伙。
高铁女服务员又出现了,看了小松好几眼,好确定他嘴上那支烟有没有点着。女服务员突然笑了,也许是觉得一个男的老这么叼着一根不能点的香烟,有些可怜。小松举起枪,枪口对着女服务员,连喊了三声叭叭叭。女服务员歪着脑袋盯住他,问他好玩吗。小松说好玩。女服务员转头走了,意思大概是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小松很喜欢这把黑色的手枪。把它揣到怀里,又掏出来。再揣到怀里,再掏出来。往复几次。眯一只眼睛,又对着窗外瞄准。小男孩扒着车厢的门,一直看着小松。
“能不能让我多玩一会?”
“没问题。”小男孩的脑袋又缩了进去。
有几个人穿过车厢连接处,分别看了小松一眼。他忙把手枪揣进怀里。
义哥也晃悠过来了。他们对视了一眼。义哥又靠在车窗上,正对着小松,久久一言不发。
“你是对的,小松。如你所料,她上钩了。”义哥说。
“上钩了?”小松问。
“上钩了。”义哥说。
“说说看。”小松说。
“没什么好说的。”义哥说。
“我该怎么办?”小松说。
“还能怎么办。你是不是在跟踪她,你想捉奸在床?我说的没错吧。”义哥说。
“本来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他们已經约好了,可我不知道那个男的究竟是谁。可我感觉我认识他。”小松如是说。
“他有把枪。”小男孩又探出脑袋来,冷不丁说了一句。
“这孩子是谁?”义哥问。
“我的好朋友凯伦。”小松说。
“你有把枪?”义哥问。
“是的,我有把枪。”小松说。
“你想杀了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小男孩问。
“全都杀了。”小松说。
第三幕
高铁纹丝不动,窗外的风景也定格在某处。也许正如小男孩所说,有什么不幸已经发生了。
“我改主意了,我想去和她谈谈。”小松说。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你们还是谈谈吧。不行就算了。”义哥说。
“脚都麻了。”小松跺了跺脚。他看向窗外,有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旁边有条哈巴狗也在晒太阳。他们都眯缝着眼,像是睡着了。他突然很羡慕这个老人。
义哥做了八的手势,小松一拐弯进了车厢。香香在八车厢,也在连接处站着,是不是也在看那个老头和那条哈巴狗?他悠悠走着,香香见了他,大概会吓一跳的。这么一想,腋下起了鸡皮疙瘩。
他看见了香香,香香也看见了他。和他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他以为她会背对着他,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拍下她的肩膀,吓她一跳。没想到竟是远远就看见了对方,让人感觉索然无味。
“嗨,美女。”小松走过去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在跟踪我?”香香有些窘。
“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小松如是说。说完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挤扁了的烟盒,又掏出一支烟来。
“高铁上禁止抽烟。”香香想从他手里夺过去那支烟。
“知道。我只是叼着玩。”小松躲闪开来。
“为什么要跟踪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去看看大海。我还没见过冬天的大海,没有人下海游泳,我想看一眼那样的大海。一个人去看。”香香说。
“看大海?妈的,你是去看人家的大鸟吧。看大海,笑死我了。”小松有些激动,猛嘬了一口那支香烟。香烟在他手里断掉了,只剩下一截烟蒂。他又嘬了一口。
有不少人在看他们,他那一句“大鸟”引人注目。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这个神经病。”香香说。
“那家伙和你说了什么?”小松继续追问。他们的身体越来越近了,他的脸简直贴到她的脸上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香香说完,转过脸去,脸贴着车窗,也许看到了晒太阳的老头和那条狗。小松站在她背后,发现那条狗醒来,在轮椅周围转圈,一圈圈转。
“那家伙和你说了什么?”小松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他想要我的电话,我就给他了。我知道这是你的鬼主意。有意思吗,这样试探我有意思吗?”香香说。
“宝贝儿。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小松说。他们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小松都有些气喘吁吁了。
这时,车厢连接处来了人。一个中年男人立在对面,偶尔瞥过来一眼,古怪又不怀好意。小松回头看了一眼,就紧紧拉住香香的手。香香只好跟他走,嘴上说:“你带我去哪里?”
他们进了厕所。小松猛一使劲,把香香拉进了厕所里,啪嗒一声锁上了。世界静得出奇,只有俩人的喘息声。香香背靠在墙上,冷冰冰地望着小松。小松一屁股坐上马桶,继续盘腿坐着。
“咱们好好聊聊,没人打扰。从没和你这么聊过。是不是,宝贝儿。”小松说,手里仍旧捏着那只烟蒂。
“说吧。”
“我们能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可以搂着你去看那片大海。你说好不好,宝贝儿?”小松如是说。
“随你。”香香说。
“答应还是不答应?什么叫随你?随你是什么意思?”小松反诘道。
“随你就是听你的。你怎么高兴,怎么来。”香香说。说完对着镜子看自己,整了整头发。眼前这张脸更重要一点,又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意思是让我开心。两不相欠,你他妈的想得美。”小松吐了口痰。
“你放过我吧,小松。求求你放过我。”香香拜佛似的求他。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小松说。
“小松,不是你想象那样。”香香甩了下头发,又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她大体上算个美人,说话看人都有一股子妩媚劲儿。
“我想对着你撒泡尿。”小松说。
“我们该结束了。”香香叹了口气。
“再问你一句,那家伙和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我也在这趟车上,让你做好准备?你们是不是把我当大傻X了?你知道他最后一句和我说什么吗?让我和你好好聊聊,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操他妈的,他却睡了你。你有没有帮他舔过?你说,你这个婊子。”小松把那把黑色的手枪掏了出来。
“既然你知道了,我无话可说。”香香故作镇定。
小松举起手枪,对准香香。
“有意思吗?拿着玩具枪吓唬我。我告诉你小松,和他好上,是因为他特别像你。这样说也不对,他特别像最初的你。那个在大桥上亲我的你。你变了。”香香面对手枪,毫无惧色。
“为什么当我举枪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把玩具枪?妈的。没有人把这把枪当回事,也没有人把我这个人当回事。”小松有点想哭了。
“你就是一把玩具枪。有时连玩具枪也不如。和你在一起,就像有根绳子缠住了我的脖子。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香香说。
“你真他妈的以为这是把玩具枪?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让你的脑袋就在我眼前开花。我扣扳机了,我这就扣扳机。别在我面前装得很不怕死,你这个婊子。”小松如是说。
“开枪吧。开枪呀。”香香喊道。
“这就是一把玩具枪,我怎么开枪?我就是他妈的一把玩具枪。你说得对。”小松叹了口气,脑袋也耷拉下来。
“小松,我们完了。”香香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可我求你,别跟他好行不行。和谁好都不要和他好。一想起他在你面前脱得一丝不挂,我就想死,是羞愧你懂吗?”小松说。
香香笑了,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又侧过脸去,对着镜子看自己笑。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着小松,郑重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可怜?没有你,我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你很得意,你得意洋洋,见我这样子,你是不是乐开了花?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是雪样动物。”小松如是说。
“什么雪样动物?你想干什么?”香香歪着脑袋,表现出疑惑,偶尔还要瞥一眼那面镜子。
“我给你发过一条这样的短信,关于雪样动物的短信,你都不记得了。你能记得什么,我们的一切是不是都忘了,你忘了我们的一切?”小松如是说。
“那是几百年的事了吧。”香香说。
小松把手机拿出来,翻出了那条短信,念道:“在我们的森林里,有一种白色的动物,它的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好像是雪开头,反正就是一只雪什么的。总之,是一只白色的动物,纯白的毛皮,或是羽毛?不管怎么样,它是白色的。它有这么……”
“别念了,我要出去,放我出去。”香香说。
“它背部的样子很特别,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至于前面,则没什么特别的。只有背部。而且很远你就可以听到它的声音,它叫的时候声很大,就这样……”小松緊紧抓住厕所门上的旋钮。
“你想说什么?”香香放弃了。
“不!不!不是这样。它的声音很难模仿,总之,它的叫声很大,是白色的,而且很害羞。你知道什么是白色的叫声吗?”小松问。
“你这个疯子。”香香吼道。
“它会用白色的眼睛注视你的脸,就像这样。或者,应该这样说,只要被它这样盯着看的人,都会有事,而且一辈子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懂吗?没完没了。”小松如是说。
“没完没了?”
“是的,没完没了。”小松如是说。
第四幕
“开门。”香香命令道。
厕所门开了。他们俩一个接一个缓缓走出来。他们互换了衣服。小松穿着女士外套,洋洋自得。义哥一看见他们,就笑了。小松呵斥了一声,笑什么。义哥就住了笑。他乖乖站着,像是在等待。
高铁疾驰,窗外景色迷离。三个人站在高铁连接处,没人说话,更多的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这么僵持下去。僵持下去或许才有希望。
义哥动了动,身子紧贴在墙壁上。这样一来,他就和香香站在了一起。小松叼着烟,审视着他们。三个人样子很乖张。凯伦远远地偷拍他们。
小松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我上了高铁,就是为了现在。等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僵住的时候,究竟会有几种可能。你看我身上的衣服,多好看。我想和你们开个玩笑。”
香香说:“一点也不好笑。”
小松说:“你们想让我早点消失是吗?这只是一种可能。假设我消失了,感觉你们会怅然若失的。我们能不能谁也不消失?”
香香和义哥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小松沉默了一阵,接着说:“你们不是一直怕我知道吗?我现在知道了,你们可以释怀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们不知道我知道而已。就在你们你好我好的时候,香香仍然舍不得我。是不是?我在想我们可以怎样呢。一上火车,我就想通了。美国人可以穿过地球来到中国,我们就可以三重奏。”
香香说:“你们把我当什么了?”说完向前站了站,三个人因此站成了一个圆圈,像是在呼应小松的话。
义哥突然感到惶惑。美国的风像是果真吹了过来,吹到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高铁要进站了,正在减速。
义哥说:“香香,你选吧,选我,还是选他?”
香香穿着小松的衣服,更显得可爱。她嘴唇抽动,似乎笑了笑。她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正在选择。这时,高铁猛地停住,紧接着车门打开了。外面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站台对面也有一辆高铁,门也开着。两扇洞开的门遥遥相对。
义哥喊了一声,就冲了出去,直奔对面的高铁,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小松也缓缓走出高铁车厢,回头和香香说:“没有他,也就没有了我。”
他穿着女式外套,走在人群中,奇怪的是竟没人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