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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底斯的诱惑》的“陌生化”叙事

2018-03-31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冈底斯天葬陌生化

胡 敏

引 言

《冈底斯的诱惑》是中国当代小说家马原发表于1985年的作品,该小说是马原“叙事圈套”的代表作之一,其最大的特点莫过于在形式上的突破。小说透过几个外来的年轻探求者在进藏后的见闻,展现了冈底斯高原神秘的风土人情。但《冈底斯的诱惑》没有中心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只是交错地讲了几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小说的主题也是扑朔迷离。作者打破了传统的叙事结构,把故事敲碎并打乱时空顺序,再将一个个故事碎片交叉、重组,呈现出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通过这种陌生化的叙述方式,马原微妙地传达出了冈底斯这片土地的神秘与诱惑。

一、何为“陌生化”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理论之一,它最初由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所谓“陌生化”就是“使之陌生”,即将我们对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视而不见的事物,通过用一种陌生的形式予以表达,化熟悉为陌生、化腐朽为神奇,延长人们关注事物的时间、增加感受事物的难度,从而增加人们的审美快感。

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之所以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1]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人们对许多事物的感受和反应已经变得机械化、自动化。正如第一次使用电脑时,新鲜、震惊、惊奇的感受充斥着人的内心,但在千百次的重复过后,这样的感受便悄然消逝,使用电脑成为了日常生活中见惯不惊的事情。这些经过反复感知的事物即使就在面前,人们知道它,却总是对它视而不见。艺术的目的则是将人从这种麻木和习以为常中解脱出来,恢复人们对事物的那种真切感受。而“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1]要实现“陌生化”,其基础便是语言的陌生化。普通语言通过升华和发展成为了陌生化的语言,即文学语言。于是,“陌生化像一条断了尾巴的狗,跑遍了全世界。”[2]在先锋文学家们掀起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浪潮中,“陌生化”理论功不可没。庸常的审美模式被打破,新鲜的审美体验随之而来。而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正是“陌生化”叙事的一次有益试验。深受形式主义影响的作家马原,打破了传统小说重点关注“写什么”的困囿,而走上了探索写作技巧的道路。马原曾说:“那些我直接经历过的细节使我兴味索然,我很少写。即使我去写也把它打碎之后进行重新组合,使其成为全新的构成。”[3]打碎之后构成时空交错的、片段的、不完整的故事效果,正是马原“陌生化”叙事的个性之所在。

二、《冈底斯的诱惑》的“陌生化”叙事

(一)“陌生化”的故事情节

传统的小说,一般都有中心人物,人物之间相互联系,环境描写随着人物、情节而展开,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冈底斯的诱惑》却不同,它没有中心人物,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密切,时空顺序错乱,甚至没有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

在《冈底斯的诱惑》中,马原主要描写了八个人物,分别是“我”、姚亮、陆高、穷布、央金、顿珠、顿月和尼姆。小说中的“我”是一位当过兵,如今留在西藏的文化工作者,也是一名剧作家;姚亮是内地来的一位援藏教师,也是一名诗人;陆高是西藏的一个地区体委的干事,他也会写诗;穷布是“我”的一个藏族朋友,是藏区有名的猎人;央金是藏区经计委办公室工作的一个漂亮的藏族女孩;顿珠和顿月是藏区的一对双胞胎兄弟,顿珠后来成为了说唱艺人,顿月当兵离开了家乡当了连长。尼姆是顿月在藏区家乡的恋人。这八个人物都生活在冈底斯这片热土上,但《冈底斯的诱惑》却并不是讲述他们八个人之间共同构成的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而是交错地讲述了三个相对独立的故事。故事一是陆高、姚亮的第一次探险,包括了陆高、姚亮、小何一起去观天葬,以及与藏族姑娘央金的邂逅及央金的意外死亡;故事二是陆高、姚亮第二次的探险,以及他们同老作家、藏区猎手穷布一起去历险的故事;故事三是顿珠、顿月和尼姆三人之间的故事。这三个故事之间的联系并不密切,尤其是第三个故事,更是完完全全地独立出来。故事间的人物也交集不多,除了陆高和姚亮同时存在于前两个故事中,其他的人物都在各自的故事中与其他人独立开来,没有丝毫交集。作者虽然大致讲了三个故事,但小说并没有按照线性叙述的方式逐一进行讲述,而是将故事打碎成若干个片段,并进行了时空错乱的排序。例如寻访野人的踪迹的故事,并没有安排在一个章节中完整讲述,而是分别在三、六、九节中断裂地呈现。小说中观天葬过程也分别被安排在了四、八、十节之中。不仅如此,在单节的讲述中,故事也常常出现跳跃和空白。这种断裂的叙述结构,造成了文本的陌生化效果,打断了读者的对完整故事的接受,增加了阅读的难度。读者需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积极地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来,才能进入文本。但与此同时,小说的可读性也得以大大增加。

读者在阅读时,好奇心、求知欲等心理往往是驱使其继续阅读的内在动力。而传奇故事,由于其本身便具有地极大吸引力,因此常被大为利用,成为作家们的创作素材。在《冈底斯的诱惑》中,作者也择取了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如天葬、猎熊,还有寻找野人等。这些充满了神秘色彩的故事,是一般人不曾经历甚至是不曾听说过的。它能极大地唤起读者的兴趣,但作者却并没有对此积极利用、极尽渲染,而是用片段的、断裂的、不完整的叙述方式以及陡转的情节安排,刻意避开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在陆高、姚亮、小何一起驱车去看天葬的这个故事中,作为一个对天葬并不了解的读者来说,这样独特的丧葬方式是极具吸引力的。读者想要跟随小说中的人物,一起去窥探天葬的过程。但作者却重笔讲述了去观看天葬的坎坷路途。并且在历经曲折后,又因为藏族风俗的限制,陆高、姚亮一行人还被天葬师驱赶离开。“今天真是晦气透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离远点在山上看了”[4]最终,他们观天葬的行为也未能实质发生。天葬究竟是怎样的形式,天葬的死者是不是央金姑娘,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故事的缺失、不完整以及情节的陡转,打断了读者对故事情节的接受,让读者的阅读期待受挫。但也正是由于这些断裂和缺失,给了读者新鲜感和探索欲,为了把握作者的思路,读者往往需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对解读作品。于是,读者思考和回味的空间得以大大增加,作品的内蕴也因而更加的充实。

(二)“陌生化”的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指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视角决定了文字的风格,决定了人物的个性,有时甚至决定了主题的意义。”[5]作者在通过作品表达自己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以及内心情感时,通过所叙述视角的选择,可以使小说达到陌生化的效果。“熟识的东西一旦从新的角度审视就会出现异常的感觉……如同陌生人的眼光、孩子的眼光、精神病患者的眼光……,往往会重构或更新读者的感觉。”[6]在传统的小说叙事中,一般采用的是全知叙事,即零视角叙事。“陌生化”的叙述视角即是指对零视角叙述的一种突破。在《冈底斯的诱惑》中,作者马原打破了传统的全知视角,而采取了多元的叙事视角,使小说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在《冈底斯的诱惑》中,作者不断地转换人称叙述视角,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不断交替。老作家在西藏的经历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穷布猎熊的故事则是从老作家的视角用第二人称讲述的,而看天葬、寻找野人以及顿珠、顿月兄弟的故事又是用第三人称进行叙述的。除此之外,在写小何的车祸事件时,又是小何以第一人称进行自述的。不断变换的叙述角度,打断了读者思维的连贯性,增加了读者把握故事的难度,同时也造成了主题的扑朔迷离。但与此同时却也增加了读者思考的空间和反复阅读的兴趣。

此外,在《冈底斯的诱惑》中,作者常常故意暴露自己的叙述行为、干预情节的发展、打断旧的阅读方式,引领读者注意到叙事行为本身。当作者在讲述姚亮时写到:“姚亮并不一定确有其人,因为姚亮不一定在若干年内一直跟着陆高。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来西藏工作。”“可以假设姚亮也来西藏了,是内地到西藏帮助工作的援藏教师,三年或五年,就这样说定了”。[4]作者刻意暴露叙述行为,让读者见识到了叙述者对小说人物的操控力。在小说的第十五节中,作者甚至对故事的叙述技巧进行了探讨,将叙述行为彻彻底底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作者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读者他是在讲故事,“现在要讲另一个故事,关于陆高和姚亮的另一个故事”[4]、“故事到这里已经讲得差不多了”[4],作者极力地告诉读者小说是虚构的。小说中的三个故事都没有最终结局,也没有出现一个权威的叙述者来统一故事情节。故事充满了随意性和偶然性,作者有意让意义缺席,从而让读者能始终保持独立思考,充分掌握主动权,而不至于掉入某种设定的意识形态之中。增加了读者参与小说建构的独特审美体验。

三、《冈底斯的诱惑》“陌生化”叙事的意义表达

生活总是雷同的,但艺术却是常新的。文学艺术的魅力不在于描绘的现实对象,而在于如何通过技巧展现内在的自我,即如何去表现对象。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中,固定的思维、庸常的模式往往会让艺术的感染力变得衰弱,而通过“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则能使文学焕发生机、维持长久的生命力。作为一种艺术手段,“陌生化”被广泛使用。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就是因为巧妙的形式安排而让作品锦上添花、韵味无穷。作者用崭新的笔调描绘相同的现实,唤醒人们对事物的新鲜感和惊奇感,激发读者崭新的审美体验,从而引发人深刻的思考。但“陌生化”并不是唯形式化。艺术源自生活,“陌生化”也应以反应现实生活为前提。《冈底斯的诱惑》在叙事结构上的“陌生化”表达,完成了一场精彩的叙事游戏。但复杂的形式结构、独特的叙事手段,并非仅仅是对华丽形式的追求。在小说形式的背后,作者展现的是自己对世界、生活以及人生的一种哲学见解。

小说的人物关系分散,故事零碎、混乱,断裂的叙述结构,造成了文本的陌生化效果,增加了阅读的难度。读者为了进入文本,不得不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积极地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来。而这些错综无序、断裂、有头无尾的故事正是现实生活真实的模样。传统的全知的叙事视角,让我们能清楚地知道故事的前因后果、生活的规律和秩序。但现实生活却并非是次序井然的,而是充满混乱的、无序的。杂乱无序才是真实生活的本来面目。在传统小说中,总会有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权威叙述者对故事进行叙述,故事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事件、人物之间相互联系,线索清晰、结构严谨,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有意义的故事。但在实际生活中,这样全知全能的角色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只能从自己的视角领悟到自己的那一方世界。《冈底斯的诱惑》中,作者通过不断地暴露叙述者的叙述行行为,有意拉开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距离,刻意消解故事的“真实”性。使读者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至于陷入叙述者构建的意识形态之中。从而在自主、清醒的状态下阅读文本,在开放的小说结构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空间,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思想观念等进入故事的建构之中。引导读者在琐碎、平淡的生活中去探索生存的意义。人生的逻辑没有人能说清楚,他总是变幻莫测,不由人的控制,命运总不会按照我们的逻辑行事。人生就是这样,没有生如夏花的绚烂,更多的却是琐碎和平淡。

结 语

《冈底斯的诱惑》完成了叙事形式上的杂技表演,是马原“陌生化”叙事的一次有益的尝试。他打破了传统小说重点关注“写什么”的定式,开始了“怎么写”的探索,为小说的叙事打开了崭新的天地。绚烂的形式的呈现,给了读者新鲜感和惊奇感,增加了读者的审美体验。但形式始终是为内容服务的,徒有华丽外表的形式往往是空洞无力的。因此,在追求“陌生化”叙事给人带来的新鲜、惊奇的审美愉悦时,也不能忽视作品的内蕴传达。优秀的作品往往是具有深刻内涵并且能够引起情感的共鸣的。《冈底斯的诱惑》传达了作者对于现实与人生的见解,但对于形式追求的过于重视,也导致了作品的情感共鸣稍显不足。

[1]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著.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三联书店出版,1989年,p6

[2]张冰.陌生化诗学——俄国形式主义研究[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p230

[3]许振强、马原.关于《冈底斯的诱惑》的对话[J].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5期

[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M].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p449、p434、p460

[5]白先勇.白先勇自选集[M].花城出版社出版,2010年,p435

[6]胡亚敏.叙述学[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p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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