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高处:杨嘉铭教授的学术生涯及其《格萨(斯)尔》图像研究的心路历程
2018-03-31杨公卫马一鸣杨桑杰
杨公卫 马一鸣 曲 让 杨桑杰
杨嘉铭教授,四川省康定市炉城镇人。1964年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先后从事藏区建筑及康定师专创办和教学工作,2000年调入西南民族大学,任西南民族大学博物馆馆长及民俗学硕士点领衔导师、二级教授。2012年退休至今,已过70高龄的杨嘉铭教授仍坚持从事藏族历史文化的研究工作。先生几十年来坚持自学与田野调查相结合,在藏族地区积极开展调查研究。行迹遍布五省区藏区,学术成果颇有建树。其中在藏族建筑、藏族教育、藏族历史文化、格萨尔图像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等方面屡有创新成果。先生在田野调查方面,坚持实地调研与深度访谈。对于当地文化现象,通过文献阅读与考古发现探索其文化价值。对于微小素材,亦记录求证,上下求索,力求见微知著,一叶知秋。
2017年11月,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公布了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立项名单,全国获批立项共311个项目,其中我校获批7个项目,立项数创历史新高,位列国家民委委属高校第一,四川省内高校并列第一,与山东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并列全国第十。在我校7个重大项目中,最吸引我们眼球的是杨嘉铭教授的“英雄史诗《格萨(斯)尔》图像文化调查研究及数据库建设”。杨嘉铭教授在退休后的古稀之际,项目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支持,这是对杨教授学术生涯四十多年来坚韧不拔地走自学成才之路,刻苦攀登学术高峰的精神,硕果累累的学术成就的最高肯定。行到高处,水到渠成。我们作为晚辈有感于此,认为先生几十年坚持田野,坚持自信自强,独立创新的学术经历与田野调研的心得和格萨尔图像文化的研究的宝贵经验需要继承发扬。我们带着一份好奇之心,通过对杨嘉铭教学术生涯的了解学习,进行总结梳理,这给予我们后辈莫大的启迪和教益。
访谈者:杨教授,从20世纪80年代末至今近40年的时间,您对藏族历史文化的研究和成果涉及了多个领域。您的行迹遍布康藏山川水系,成果广博。您能否和我们谈谈您四十年的学术经历?
杨教授:回首我四十年的学术生涯,我将其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即前十年的业余初学阶段和之后三十年的步入专业学术道路的自学阶段,直到现在我都始终坚持自学。前十年的学习阶段可以说是十分艰苦的,也带着几分迷茫。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后不久,“文革”就开始了。十年“文革”之后,自己最宝贵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为了追回已逝去的年华,决心在工作之余,快马加鞭自奋蹄。为了让自学的苦途能坚持下去,我在家里的墙壁上挂上“君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笨鸟先飞”、“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警句,以鼓舞自己自强的意志。同时,坚持学习一些有关民族方面的知识,学习有关地方文化方面的知识。坚持笔耕不辍,以不断提高自己的思维能力和写作水平。老实说,从1977年至1985年的八年多时间里,自学倒是有了较大的起色,但究竟今后要干什么,却是一片茫然。
值得庆幸的是,1985年7月,康定民族师范专科学校(今四川民族学院)筹建,我被调去参加筹备工作,一年之后便留校任教。这个机遇,成就了我以后民族学,藏学研究的方向,并且自学的信心和决心也就更加坚定了。
两年之后(1987年),通过奋发努力,我庆幸赶上了全国首次职称评定,获得助理研究员职称。同时也赶上了甘孜州人民政府委托学校承担的《甘孜州民族志》[1]的编写工作,并担任这项编写任务的主编,从而实现了人生职业道路上的一次转身。
我的第二阶段的自学是一个漫长的历程。从我调到康定民族师专开始至今,大约30多个年头。这段自学历程不但漫长,而且难度比第一个阶段艰难、复杂得多。首先,学习的专业理论不仅深度更深,同时也更广泛,而且需要追赶学术前沿。其次是要有大量的学术成果问世,以体现出自身自学最为客观、最具说服力的实证。在所出版和发表的成果中,还必须有代表公信力的相关获奖成果,再有就是反映成果多少的数字累积量。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我先后发表了以藏族历史文化为主的研究文章120余篇,出版(含独著、合著)专著20余部,总撰稿字数达400余万字。曾参与国家社科基金研究项目5项;国家民委社科基金研究项目1项;参与教育部世界银行贷款研究项目1项,教育部重点招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一项;以及中国文联国家重点出版项目《中国唐卡艺术集成——德格八邦卷》[2]的编写;主持过四川省社科基金研究项目2项及多项地厅级项目。成果先后获得省部级一等奖2项,二等奖4项,三等奖5项等等。在1996—1997年度,我获得由四川省总工会、四川省职工自学成才奖励基金会颁发的“四川省职工自学成才一等奖”。1999年,先后被中华全国总工会、人事部、教育部、科技部、劳动及社会保障部联合授予“全国自学成才者”荣誉称号及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的“全国自学成才十佳标兵”称号。我自学成才的事迹一时成为佳话,并且被许多报纸杂志登载和宣传。
这是我四十年来学术生涯的大概情况。回首几十年,我一直坚持自学,从最初摸索的十年到走上学术之路的三十年里,始终保持初心,坚持严谨的态度,坚持刻苦钻研的学风,为藏族历史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家乡社会经济的发展,民族地区教育的提高,藏族文化的推广,以及为社会服务中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学界同行的肯定,社会和国家的认可让我在学术领域中实现了由自觉到自信的突破。对于藏族面具、藏传绘画、藏族石刻的研究,除了提升自己对藏族历史文化研究水平,并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外,客观地讲,也为后来自己开展《格萨(斯)尔》图像的研究给予了学力上的巨大支持。
访谈者:杨教授,听说在您的学术生涯中,您最重视田野调查,足迹遍布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尤其是藏族地区,许多研究成果都是建立在扎实的田野调查之上的。您能否和我们谈谈您田野调查的经历和您独特的心得?
杨教授:众所周知,凡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人,都需要学习和掌握田野调查的基本理论和知识,并以此作为研究工作的重要手段和方法。大凡成功的学者以及他们的传世之作,大都与扎实的田野调查分不开的。我国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早年十分重视田野调查,他的名作《江村经济》是他于1933年在他的家乡江苏省吴江县庙港乡开弦村的田野调查基础上完成的博士论文。布·马林诺夫斯基认为,该书“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国著名地理学家、历史学家、民族学家,康藏研究先驱者任乃强先生,他在康区的田野考察是名声在外。他最长的一次实地考察,时间长达一年余,先后走遍了大半个康区,连续撰写了十一篇考察报告。他的大作《西康图经》(境域篇、民俗篇、地文篇三卷本),也是建立在田野考察基础之上的。他们的田野调查之精神和扎实的功力一直都是我效法的榜样和力量。
应当说,我在学术上的每一点进步,除了勤奋自学,便是踏实的田野调查了。多年来,我已经十分习惯作田野调查笔记,对于一些颇具代表性的田野调查,我都会写成调查报告,其中《泸定摩西石器闻见记》、《鱼通公嘛经文目录》、《明季丽江木氏土司统治势力向藏区扩展始末及其纳西族遗民踪迹概述》、《白松乡纳西族社会历史调查报告》、《狠抓双语教学,力争实现普初——康定县塔公乡牧区初等教育调查》、《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藏戏及寺庙神舞面具调查》、《贵州省德江县傩堂戏及其面具文化调查报告》、《黔中安顺地戏传承与发展调查报告》等,反映出我田野调查的一个侧面。另外,我的不少专著都是建立在田野调查之上的,例如《德格印经院》[3]、《中国唐卡艺术集成·德格八邦卷》、《琉璃刻卷·丹巴莫斯卡岭国人物石刻谱系》[4]、《雪域骄子岭·格萨尔王的故乡》[5]、《传承与发展——阿坝州嘉绒藏族织绣研究》、《千碉之国——丹巴》[6]等。
长期以来,我一直十分重视田野调查,强调“从田野中来,到田野中去”。如果要说比较规范的田野调查,也就是指之前有预案,调查比较深入,结束后有调查报告的田野调查。1987年冬,我们一行三人去泸定岚安做考察。当时所撰写的调查报告《泸定岚安历史文化考察琐记》,至今仍记忆尤深。严格的说我的田野考察应是以此为始,至今田野调查的经历长达三十余年。
在我开始进行田野考察时,我都会将书本中的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并不断实践摸索,在这里与大家分享几点自己的方法和心得。由于我的研究重点基本都在藏族历史文化方面,所以,五省五藏区便成为我常来常去进行田野调查的地方。尤其是在我的家乡甘孜藏区。许多地方我都做过反复多次的调查。例如德格县,我一共去过不下20次,其中光德格印经院,德格八邦寺我都分别做过5次以上的调查。丹巴是我长期考察的地方,也是我进行田野调查的地方,记得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还是“文革”之前的1966年初。改革开放后,我在丹巴考察过那里的嘉绒藏族,羌族遗民,考察古碉的次数最多,大约也有20次之多。本世纪初的10余年间,我把研究的精力主要放在了格萨尔图像方面,所以去考察的地方大都在海拔3500米——4500米的半农半牧区和纯牧区。例如去丹巴莫斯卡牧区考察格萨尔石刻,骑马翻越海拔约5000米的金龙山,我连续去了两次。去海拔4000米的石渠,两次考察“巴格嘛呢墙”和“松格嘛呢城”。去海拔4000米的色达考察那里的格萨尔文化,达3次之多。在甘孜藏族自治州18个县中,除了前面所列举的县份外,其余所有各县都留下了我的考察足迹。说实话,我外出做田野的次数和时间要比别人多一些,吃的苦,受的累也比别人多。有的记者在其文章中,把我称作“旷野教授”。家乡的同行们管我叫“穿山甲”。一句话,我所进行的田野调查,吃过的苦的确不少,但是,我从中尝到的甜头和得到的满足感也是成正比的。因为它和自学一道,共同成就了我这一生的事业。
若要我谈谈田野调查的心得,简短的几句话是很难说清楚的。首先,在进入研究生学习阶段,社会学科大都要学习社会调查(包括田野调查)和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这是进行田野调查工作的基石。其二是在田野调查之前,应作好前期预案工作。预案工作分为两个部分,一方面要通过网络,或是在图书馆查阅相关的资料和曾经的一些研究成果,这方面的准备做的越充分,那对之后的田野考察和帮助就会更大。另一方面就是要做好调查提纲。调查提纲力求能够细化一些,所涉及的范围更宽泛一些。其三才是实地田野调查工作。田野调查方法在不同的教材中,不同的专业各有差异,但最基本的实地观察法、深度访谈法、问卷调查法等都是必用的方法。无论哪种方法,都要在实际调查中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调整。在调查中,眼勤、嘴勤、手勤、腿勤、脑勤。所谓眼勤,就是多看,多观察;嘴勤就是多问,多启发;手勤就是多记笔记;腿勤,就是多走动;脑勤,就是多去思考,多提问题。当天的事,当天必须了结。不留尾巴,并做好考察日志。
至于一些具体的个人的考察心得,主要有以下三个方法比较管用。第一是拉网法。简而言之即为当你到达考察点后,在完成基本调查以后,把当地突出并有代表性的文化现象做一个收集,记录在册,把全部内容铺开形成一张信息网,保存下来。可能在几年后你会发现这些相关资料会对你的研究产生相当大的帮助。为什么呢?因为当我们在初学的时候,尤其是研究生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很容易遇到一个理论和实际结合不好的问题,由于我们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没有实际经验,当地很多文化现象,在当时的情况下你可能认为跟你研究的问题不相干,所以经常会被忽略掉。但是恰恰这些内容就可能成为你的知识库中的财富,使你今后受用一生。所以我们要将所有信息由点及线、由线及面,建构知识体系,并从中中找到你的突破点,建立自己的知识网络,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们搞研究不能仅靠到网上寻找资料,更应该到田野中去,视野要开阔,这个方法很管用。没有田野,没有一件件的实地调查的资料,是不可能呈现一个系统的成果。我们收集信息,先把精华提取出来做,不是精华的部分也不要把它当作糟粕,往往金子就是在这里面发现的。
第二是联系法。所谓联系法就是指当我们调查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物体时,绝对不能只局限在其自身上。我们应该将周围的人,事物,物体统统加以观照,与其周边的文化环境,生态环境普遍联系。我在丹巴县调查梭坡古碉时,听闻丹巴有格萨尔石刻的消息。最初我是抱有怀疑的态度的。我心中有几点疑惑:首先书上从未有过记录记载此处存在格萨尔石刻;其次从自然环境上来讲,丹巴是农区,传统意义上如果有石刻也应存在于游牧地区。当我调查时,发现原来此处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农区,而是高山牧场。当地老乡的语言也并不是丹巴方言,而是安多方言。并且当地寺院是宁玛派寺院,宁玛派有格萨尔信仰。如此一来莫斯卡这里出现了格萨尔石刻就从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变成了意料之中且合情合理的事了。
第三是写好田野调查报告。田野考察报告是田野工作中十分重要的一环,更是田野调查成果的集中体现。它以书面文字的形式,分别将田野调查的目的、方法、过程、主要收获和结论集中展现出来。它既可以说就是一篇调查研究论文,也可以将其中许多收集到的材料,直接运用到论文和专著中去。调查报告撰写的质量好坏往往影响到田野考察工作的成果。同时,调查报告写多了,思维能力也就会随之提高,写作能力也就会不断得到加强。我们学社会科学的同学,对于田野考察报告的撰写一定要多炼多写,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基本功,千万不能偷工减料。我自己在这方面,付出了许多,也尝到了甜头。
回首我的学术之路,无论在藏区建筑、藏传绘画、面具文化和格萨尔图像文化的研究中,许多成果都是建立在田野调查之上。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我与《格萨(斯)尔》图像文化结下不解之缘后,在研究资料十分奇缺的情况下,田野调查成为了开展《格萨(斯)尔》图像研究的重中之重,随着研究工作的不断深入,我越来越感觉到,田野调查仿佛已经成为了《格萨(斯)尔》图像研究的生命线,研究工作每进一步,都离不开田野调查的艰辛与积累。自1999年至今的近20年时间里,在《格萨(斯)尔》图像文化的研究十分薄弱,资料十分奇缺的情况下,我先后在西藏自治区拉萨市、昌都市,青海省的玉树州和黄南州、西宁市,甘肃省的甘南州、兰州市,四川省甘孜州和阿坝州等藏区进行了较多次数和较长时间的田野调查,尤其是在四川甘孜州地区。本人后来发表的文章和出版的专著,都是在文献资料奇缺的情况下,完全依靠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形成的。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感受社会,接触社会,并得到了极为宝贵的收获。我认为只有走向田野,进行田野调查,才能搜集到珍贵的、鲜活的第一手材料,得到新知识,填补空白领域,从而定论未定论的观点。
访谈者:杨教授,您对格萨尔图像文化颇有研究,并且是我国格萨尔图像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之一,您能否和我们谈谈您格萨尔图像文化二十年求索的经历?
杨教授:关于《格萨尔》图像文化的研究,是我较长时期以来一直十分关注的藏族历史文化研究内容之一,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二十年时间了,前十年中我与格萨尔图像文化结下不解之缘并为之后的研究打下了基础,经过后十年的思索我们组建了一支高水平的研究团队,这将对格萨尔图像文化的理论化+数字化的新型图像学研究发展模式产生较大的推动作用。
我年少时期就曾听到过家乡老人们讲《格萨尔》的故事,对格萨尔王也有一些印象。但对《格萨(斯)尔》图像文化的了解却是1987年以后的事。1987年,我到四川甘孜德格县印经院进行首次调查,在那里第一次看到藏于院内的两幅格萨尔王木刻版画,应当说,这是我的学术视域中所看到的第一幅《格萨尔》的图像。
1999年,我去到德格阿须草原,参加了盛大的格萨尔王纪念馆重建落成开光典礼。修葺一新的格萨尔王纪念馆,给我最深刻、最难忘印象的是殿堂内雕塑的岭·格萨尔王及其岭国众将领,以及妃子们共49尊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彩色泥塑像。开光结束后,我找到了格萨尔纪念馆的倡建者巴伽活佛,请求是否可以让我为格萨尔塑像拍照,活佛应允了。这是我正式地第一次面对面地观看和拍摄格萨尔泥塑像并通过艺术视角方式的亲身感受。
2001年夏,我第二次来到阿须草原,再次领略了纪念馆中的格萨尔雕塑的艺术风采。在返回的路上,我还去了宁玛派著名寺庙竹庆寺。在竹庆寺考察过程中,听说该寺历来有格萨尔藏戏演出传统,于是顿生拍摄格萨尔藏戏面具的念头。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将岭·格萨尔王,岭国三十员将领和八位女士,还有十三威尔玛护法神共四十多具面具形象也收录进了我的镜头。
在此之前,对于《格萨尔》图像我没有涉足过,看过的书也十分有限,自然对它的关照非常少,更谈不上研究了。但经历以上两次考察以及我所得到的的收获,加深了我对格萨尔的印象,特别是对其图像艺术,找到了感觉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开始着手研究和学习相关的研究成果和一些理论书籍给自己充电。
2003年,我在丹巴莫斯卡发现的《格萨尔》岭国人物石刻谱系的石刻,是格萨尔图像中的一个全新的类型形式,拓展了格萨尔图像文化的内涵和新领域,这对我的触动,要比之前在德格阿须和竹庆的考察深得多。同时,也提升了我对格萨尔图像的认识,给了我新的启迪。我开始从理性的角度思考,格萨尔图像究竟包括哪些类型?是否应当对格萨尔图像文化做一个归纳,并由此产生“格萨尔图像文化”的理念。5月,我们合著的《琉璃刻卷——丹巴莫斯卡<格萨尔王传>岭国人物石刻谱系》一书问世,得到了学术界高度评价。著名格萨尔研究专家降边加措认为这项成果是“21世纪有关《格萨尔》的重大发现”,“是一项填补空白之作”。
不久后,我又得到一个新的信息,在色达县色尔坝的雅格寺也发现了格萨尔石刻;我认为丹巴县莫斯卡《格萨(斯)尔》岭国人物石刻谱系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格萨尔文化流传范围极广,可能其他地方还会存在类似的石刻,我个人认为其重点应在牧区。我先以四川甘孜藏区作为基点,来开展调查和研究。因为甘孜藏区是格萨尔文化的核心区之一,近年来,我所考察的格萨尔图像之地,大都在这一区域内,有一定的基础和积累;我本人又是这一地区的人,多数研究工作都是针对这一地区的,所以,除格萨尔文化之外,其他方面的文化研究工作做了不少,历史情况、社会情况、地理情况、宗教情况都较熟悉,这些,都是可与格萨尔图像融会贯通的。鉴于精力、人力、物力诸方面的不足,不可能一下子把圈子扯得太大。饭只能一口一口吃,任何事情都要由小及大,不可能一蹴而就。
从2004年到2008年的5年间,我利用其他研究项目的外出调查机会,先后去了甘孜藏区的石渠、甘孜、德格、理塘、道孚、炉霍、新龙、雅江、乡城、稻城、丹巴、白玉、乃至青海的玉树等藏区,均不同程度地收集到了一些有关格萨尔文化方面的资料,至于格萨尔图像方面的收获,则主要是在石渠和色达、德格等地获得的。
2004年10月和2005年7月,在两次石渠考察期间,我不仅在松格嘛呢城和巴格嘛呢墙发现了数量较多的格萨尔石刻,还看到了其他嘛呢墙中的格萨尔石刻。同时,在石渠和色达、甘孜都看到了至少可以证明是清代的格萨尔唐卡,还看到了极其珍贵的古壁画。
我在石渠宜牛寺第五世活佛四郎仁钦那里看到一幅老的唐卡,这幅唐卡画面长62厘米,宽48厘米,是一幅岭·格萨尔王骑征图,其特别之处在于唐卡中岭·格萨尔王的面部造型与众不同,其额上开有天眼。这是我多年来看到的唯一一幅开天眼的岭·格萨尔王的唐卡。关于岭·格萨尔王开天眼之说,在《格萨尔王传——英雄降生》[7]中是有所描述的。
2006年,我从成都出发,直奔色达草原。经过10多天的考察受益匪浅。在我总结的格萨尔图像艺术类型中,应当说大多都得到了充实。特别是雕塑、壁画、石刻、唐卡4种类型的格萨尔图像艺术,使我大开眼界。
就雕塑而言,我去了四处地方。在色达县格萨尔文化博物馆中看到了由色达县文化馆馆长班玛交先生设计塑制的一组4尊岭·格萨尔泥塑像。塑像制作精美,形态各异,据说他是按照局·米旁大师“格萨尔大师金刚长寿祈请颂”中所写的内容创作的。此外还设有一个格萨尔雕塑的专门展厅,厅中陈列岭·格萨尔王、妃子珠牡、列穷和岭国众将领的木雕像。在格萨尔博物馆和泥朵、色尔坝等地,都还有数量相当的格萨尔彩绘石刻。
在多年的研究中,我先后发表论文《松格嘛呢——格萨尔的寄魂城》《石渠格萨尔文化探索之旅》《格萨尔造型文化论纲》《格萨尔图像艺术的新开拓》《格萨尔图像的基本类型》《<格萨尔千幅唐卡>绘制纪实》《关于英雄史诗主人公岭·格萨尔王是否有原型的讨论》《一部展示伟大史诗<格萨尔>的精美画卷——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唐卡述评》。出版的专著为《琉璃刻卷——丹巴莫斯卡<格萨尔>岭国人物石刻谱系》《雪域骄子岭·格萨(斯)尔的故乡》《西藏格萨尔图像艺术欣赏》(上、下)[8]。在我发表的格萨尔图像研究的文章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格萨尔造型文化论纲》,该文是作为参加在昆明召开的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十六届大会“格萨尔文化研究”专题而撰写的,可以说也是本人十余年开展《格萨尔》图像研究的一个学术基本总结。全文约3.5万字,是此次大会中格萨尔文化专题中最长的一篇论文。文章总共分四个部分来展开研究:即一是格萨尔文化解析;二是格萨尔造型文化研究的基本基础;三是格萨尔造型文化的新拓展;四是格萨尔文化解析和格萨尔造型文化类型系统架构的理论依据。其中基本类型传统造型文化的基本特点两部分是文章的重点,也是本人后来所形成的格萨尔图像文化概念的重要内容。在格萨尔文化解析中,我认为格萨尔文化这个概念是20世纪80年代众多学者通过对《格萨尔王传》(以下简称《格萨尔》)不断发掘、收集、整理的基础上,在《格萨尔》史诗地位被确立的前提条件下提出的。
按照文化人类学对文化的基本定义,格萨尔文化应是这部史诗精神与物质两个文化层面的总和,同时也是这两个文化层面历史与现实的全部。《格萨尔》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被世人公认的“世界上最长的并以活性态存在”的史诗,充分证明了《格萨尔》及其他的主要创作者、传播者——说唱艺人在格萨尔文化体系中的主体地位。《格萨尔》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对其他文化的渗透,似乎也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所以,就具体文化事项而言,它不仅包括《格萨尔》及其说唱艺人、还包括与《格萨尔》相关的传说故事、遗迹遗物,也包括与《格萨尔》相关的造型文化、民间民俗活动和宗教活动,包括近现代以来在国际国内兴起的‘格学’研究等等。在上述文化事项中,《格萨尔》及其说唱艺人是格萨尔文化的主体,其他文化事项均是在这个主体文化的基础上所发展起来的派生性文化。如果将这些派生性文化比成‘毛’,那么《格萨尔》及其说唱艺人则是‘皮’。在‘毛’与‘皮’之间,既存在着源与流的关系,同时又存在着相辅相成和交相辉映的关系。在《格萨尔》在众多派生性文化中,格萨尔造型文化以它特有的艺术语言、视角特质为格萨尔文化增添了夺目的艺术光彩和无穷魅力。这个观点在当时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同,并成为后来格萨尔图像文化中“语图关系”的核心观点。
在与格萨尔文化结下的前十年情缘的过程中,我初步总结了格萨尔图像文化的两个重大内容:首先我们发现了过去从未见过的类型形式,加深了对格萨尔图像文化的认识,丰富了格萨尔图像文化的内涵,对格萨尔图像文化的理解上升了一个高度。 其次我们通过扎实严谨的田野调查和抢救工作对格萨尔图像类型形式做了概括和说明,延伸了格萨尔图像文化的外延,即在数字时代通过现代化手段建立健全格萨尔图像文化系统,并为后期“英雄史诗《格萨(斯)尔》图像文化调查研究及数据库建设”的申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此后的十年里,我时常陷入深深的思考。众所周知,英雄史诗《格萨尔》在我国藏区产生已逾千年,它是当今世界卷帙最为浩大、最具生命力、至今依然活态生存于世的伟大史诗。国外学者,最早从公元18世纪80年代就开始接触到并开始研究蒙文本的格萨尔史诗。随着《格萨尔》在国内的不断发展和国外的传播,目前已然在国际上逐渐成为一种发展态势,并形成格萨尔文化(或称史诗传统)的核心组成部分。综合国内外关于《格萨尔》图像研究的发展历史及其研究内容而言,早期的研究成果是比较少的,一直都十分薄弱。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一是格萨尔文化的主体,是其文本和说唱艺人,所以一直以来,学界都把研究的目标集中在这个主体之中,这是毫无疑虑的。二是就图像本身而言(这里主要指藏族工巧明之中的传统绘画与雕塑),由于自藏族形成以来,宗教文化便成为藏族社会中的核心文化之一,所以藏传绘画与雕塑中所体现内容自然也就是大量的宗教艺术作品,并存在于广袤的藏区土地上,需要我们既耐心又细心地去寻找和探寻。
在前十年里,对格萨尔图像的探寻和研究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探索着。在年过半百的时候发现了格萨尔图像的新类型格萨尔石刻,填补了一项空白。随着自己年纪的增长,以及格萨尔图像文化的框架逐渐清晰,尤其在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格萨(斯)尔》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我深深地感到,继续深入开展《格萨(斯)尔》图像的调查研究,已经不再是个体的行为,而是一种义不容辞的历史担当。自2012年至2017年我本人所参与的有关格萨尔图像研究方面的项目主要有以下两项,一是于2012年参加了由中国文联立项,中国文联文学艺术基金资助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百科全书·史诗卷格萨(斯)尔、江格尔、玛纳斯》的编写,《格萨(斯)尔》史诗的艺术部份由本人撰写。二是于2015年底在学校民族研究院和科技处的关怀和支持下,申请了“我国藏区格萨尔图像文化研究”项目,经评审获批为西南民族大学2016年立项的中央高校基本业务经费专项资金项目国家重大项目孵化项目,本人为项目责任人。这个项目的立项为2017年我们成功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英雄史诗格萨(斯)尔图像文化调查研究及数据库建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2008年后至今的十年期间,经过反复的学习和思索,结合本人的实际情况,结合学术研究领域的不断创新,通过对学校批准的中央高校基本业务经费专项资金项目《我国藏区格萨尔图向文化研究》的研究实践,我对格萨尔图像的研究开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和转变,也找到了突破口。我从过去的个人单打独斗的研究行为转变为组建一个高学历、适龄、知识结构合理的团队,组建了由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藏学、计算机技术多学科人才组成的团队;将以理论化与数字化相结合,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相结合为目标,利用多学科方法交叉研究并建立格萨尔图像学研究基本框架的方法;为今后《格萨尔》文化的其他研究提供范例,为数字时代格萨尔图像文化的发展提供依据,在当代条件下为格萨尔图像文化的保护与发展找到途径。通过学校两年来的项目孵化,我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立项批准,这一方面从客观上证明了我20余年来对格萨尔图像文化的执着追求所换来的一个新的拥有,另一方面又暗示着,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又一段艰辛的征程即将开始。
杨嘉铭教授几十年如一日坚守信念,不忘初心。唯愿行到高处,杨嘉铭教授将自己个人置身事外,将社会、把国家利益放在最高处,这种严谨的学术态度和无私奉献的精神让我们为之动容,也极其值得我们后辈学者借鉴。
采访结束,走出杨教授的家,已是万家灯火。通过短短时间与杨教授的接触,我们每个人都被教授巨大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杨教授对我们后辈学生和蔼可亲的态度,认真地倾听和耐心地回答使我们对学术研究,田野调查及格萨(斯)尔图像艺术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并使我们学到了极其宝贵的经验,在今后的学习生涯中增强了自信心。我们不禁开始思索,读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曾经的我认为读书是对自己学识和能力的提高,对亲人培养的回馈。经过对杨教授的采访后,我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一个为理想和事业几十年如一日的信念坚守、为挽救优秀民族文化的勇敢担当、为立足于贡献社会的博大胸襟的前辈,深深地感动了我们。我们读书不应仅仅立足于个人的发展,而更应当向杨老学习。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孜孜不倦,提升自己的学识、品德,让自己真正做到有能力为社会、国家和广大人民做贡献。并在这个过程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份初心,我也会始终铭记并一直坚守。真正的学问是一条没有地图的旅程,需要我们去摸索探寻。老骥伏历,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学生们祝愿杨老健康长寿,格萨尔图像研究事业早成!
[1]杨嘉铭.甘孜藏族自治区民族志[M].当代中国出版社,1994年
[2]冯骥才.中国唐卡艺术集成——德格八邦卷[M].阳光出版社,2011年
[3]杨嘉铭.德格印经院[M].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
[4]罗布江村、赵心愚、杨嘉铭.琉璃刻卷—丹巴莫斯卡《格萨尔王传》岭国人物石刻谱系[M].四川民族出版社,2003.2004年获四川省第十一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科研成果三等奖
[5]杨嘉铭、赵心愚.雪域骄子岭·格萨(斯)尔的故乡[M].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2004年获第五届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三等奖
[6]杨嘉铭, 杨艺. 千碉之国――丹巴[M].巴蜀书社, 2004年
[7]佚名.格萨尔王传——英雄降生(藏文)[M].四川民族出版社,1980年
[8]杨嘉铭、杨环、杨艺.西藏格萨尔图像艺术欣赏(上、下)[M].台湾山月文化有限公司,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