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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桥诗话》的文体学考察及其在诗话史上的意义

2018-03-31

社会科学家 2018年7期
关键词:诗话

郑 升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1)

《雪桥诗话》由清末民初著名旗籍学者、诗人杨钟羲撰述,总计四十卷九千余则百万余言,刊刻之时便影响巨大,被誉为研究八旗文史、清代诗学及清代历史的重要典籍,如陈三立序赞:“留坨所为《诗话》,掇拾所及,比类事迹,甄综本末,一关于政教、学术、风俗,及其人行谊遭遇,网罗放失,彰阐幽隐,俨然垂一代之典,备异日史官之采择。”①陈三立撰《雪桥诗话续集·序》,出自杨钟羲撰,雷恩海、姜朝晖校点《雪桥诗话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第719页。后文凡再次引用该诗话时,统一以《雪桥诗话全编》称之,只标页码,不再详注。缪荃孙序评:“此虽名诗话,固国朝之掌故书也。由采诗而及事实,由事实而详制度,详典礼,略于名大家,详于山林隐逸,尤详于满洲,直与刘京叔之《归潜志》、元遺山之《中州集》相埒。”②缪荃孙撰《雪桥诗话·序》,出自《雪桥诗话全编》第5页。均强调了《雪桥诗话》的文史价值以及“比类事迹,甄综本末”、“掌故书”之诗、事、史结合的文体特征和撰述特点。

近些年来,随着古代文学、清代文学研究理念、方法的变化以及相关文献整理工作的推进,《雪桥诗话》研究重新进入学者视野。钱仲联、严迪昌、张菊玲、关纪新、王佑夫、张佳生、雷恩海、张寅彭、朱则杰、蒋寅、吴宏一、韩丽霞、靳良、李杨等学者或在断代文学史及作品选等著述中概述其内容与主旨,或对其进行校点整理,或指出该诗话在文献与学术方面的特点及价值,或分析其体例特点,或梳理其文献征引的出处与特点,直接或间接推进了《雪桥诗话》的研究格局,但已有研究尚未从文体学角度整体而又具体地探析《雪桥诗话》的文体特征、功能,撰述结构、方法及其在诗话史方面的意义,本文试做讨论。

一、文体特征:写人纪事,以文为史,文事与史事结合

当代学人张海鸥曾论:“‘话’体文学批评的主要品类如诗话、词话、文话等皆兴起于北宋时代:第一部诗话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诗话的诗学传统有二:一是诗学批评传统,二是诗学叙事传统。前者表现为以诗人诗作诗艺为具体批评案例的诗学批评、艺术探讨,这是构成‘话’体诗学的评论性因素,诗话著作因此而在后世目录学中被归于‘诗文评’类;后者表现为讲述诗人诗作的故事或考征典实,这是构成‘话’体诗学的史实因素,诗话因此而始终‘体兼说部’”[1]曹辛华也认为:“话体指丛话、丛谈、短论、谈片、片段、言说、札记、残丛小语等批评体式,是批评文体的一种。话体文学批评指以诗话、词话、小说话、曲话、剧话、联话、书话、新诗话等体式对各种文学进行的批评。”[2]因此,考察《雪桥诗话》的文体特征,不能忽略其作为“话体”的讲故事、考证、批评、“体兼说部”等话体属性传统。

从词源学来看,话体之“话”从言,舌声,本义“言语”。《说文》引申为:“话,合会善言也。”《尔雅·释诂》亦云:“话,言也”。而“善”本与吉祥、美好、巧妙、擅长等意义相关,如《说文》云:“善,吉也。”《广韵》言:“善,良也,佳也。”《论衡·逢遇》言:“吹籁工为善声。”可见,“善言”类话体作品与讲述、善于讲述以及讲述佳言密切相关,而合会善言、善于讲述、讲述佳话必然离不开人、事、情、景等因素,也离不开联想、想象、烘托、对比甚至虚构等文学手法的运用,后来的话本、诗话、文话等文体及相应作品则明确证实了这一点,证实了“话”与“叙事”(善讲、善言)的关系。与之相应,在历代多数的话体观念以及文本实践中,诗话等话体讲述、话体叙事往往被理解为体例零散随意,功能重在“以资闲谈”,风格偏于闲适风趣,文体归类具有多样性,郭绍虞、蔡镇楚、张寅彭、左东岭等当代学人大都持此观点,如左东岭先生有论:“话在宋代语言中就是故事的意思,记述关于诗之事以供闲谈乃是诗话最主要的特征……诗话之纪事不限于作品之本事,而是以资闲谈之诗坛掌故、文人雅趣、诗人遭际及风气影响等等作为涉猎对象,而且重在文笔轻松、自由活泼,所谓‘体兼说部也’”[3]。那么,清代人如何看待这一问题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文史通义》中的有关论述可视为一个代表,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

建安、黄初,体裁渐备,故论文之说出焉。《典论》其首也。其勒为一书,传于今者,则断自刘勰、锺嵘。勰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嵘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为例各殊。至皎然《诗式》,备陈法律;孟荣《本事诗》,旁采故实;刘攽《中山诗话》、欧阳修《六一诗话》,又体兼说部。后所论著,不出此五例中矣。[4]

《提要》将诗话或归入笔记,或归于说部,或归入诗文评的文体多样性、不确定性恰恰说明诗话这一问题内涵、外延的复杂性和延展性,这种不确定性既反映了不同时期人们的诗学观和话体观,也表明话体之诗话,尤其是纪事类诗话在“以资闲谈”的目的以及想象、烘托、虚构等文学性手法的介入中,不仅注重“善言”与故事,而且其所讲述的人、事大多是闲谈、诙谐、机趣、散佚、生动的“文”之人、“文”之事。

作为旧体诗话,《雪桥诗话》同样具有上述话体的文体特征及风格,所不同的是它又更多地表现出“破体”特点,也即《雪桥诗话》的文本除过“体例随意、以资闲谈、文笔轻松”这样的前代诗话所限定的形态及内涵外,还有大规模、史实般的写人记事,并突出写人记事基础上的“写人记事和评人评事结合、选诗注诗和评诗论诗结合”且“写人记事、选诗评诗”与“见人见时、见理见道”相互关联,相互发明的特征,以及风格偏于庄重,具有文学性叙述和史实性叙述融合的特色,这一特点在《雪桥诗话》序跋以及杨钟羲本人的表述中均有揭示和强调:

圣遗居士所为《雪桥诗话》,旨远词文,不为空绮,大意所在,欲使读本朝之诗者,有以见诗中之人,诗外之事而已。①《雪桥诗话全编》第720页。——刘承干《雪桥诗话续集·序》

古今诗话,皆摘其逸体,骞其芳馨,而人与时,或不暇论,似公、毂之说《春秋》,但明一意,无以观其会通。独左氏之《传》,嬗嫣家世,旁连交友,亚其时之升降,无所不载。圣遗同年之为此书,有似之者……故其为书,连苄激情,咨于故实,庾言似讽,正言似诉,质言似箴,文言似骚,淹没于骊黄之中,而翔翥于埃庐之外,一写其忠爱悱恻而已……原句《左氏》义以相况,勿视为摘体搴芳之书。②《雪桥诗话全编》第1411页。——金蓉镜《雪桥诗话三集·序》综一代之诗,以记一代之事,始于宋人计敏夫之《唐诗纪事》……然名曰“纪事”,实则诗多而事少,若论诗而严具史裁者,前人未有其体。子勤馆丈以良史之才出为外吏……以著述自遣。成《雪桥诗话》前后凡四编,都四十卷,每编自为起止。自胜国遗民以至昭代名臣、硕儒、畸人、逸士,或以人存诗,或以诗存人。大率以诗为经,以诗为纬。其最难者,如举一人之事,每胪举他人所赠诗以证其人之生平……而三百年中,世运盛衰,治术之升降,人才之消长,读此书举可窥其崖略。信乎一代之良史,而不当以诗话目之矣。①《雪桥诗话全编》第2121页。——陈宝琛《雪桥诗话余集·序》

拙著《诗话》,专论本朝一代之诗……大抵论诗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诗、因诗及事,居十之七八。其人足纪而无诗,其诗足纪而无事,概未之及焉。为书十二卷,不足括一代之诗之全,而朝章国故,前言住行,学问之渊源,文章之流别,亦略可考见……若夫网罗旧闻,整齐排类,为本朝一代诗史,与太鸿、秀野、蒙叟、锡篦诸老之书相赓续,则以俟诸博雅君子。②《雪桥诗话全编》第712页。——杨钟羲《雪桥诗话·跋一》

上引中的圣遗居士、留坨、子勤均指杨钟羲本人,其中“有以见诗中之人,诗外之事而已”、“原句《左氏》义以相况,勿视为摘体搴芳之书”、“自胜国遗民以至昭代名臣、硕儒、畸人、逸士,或以人存诗,或以诗存人……信乎一代之良史,而不当以诗话目之矣”、“若夫网罗旧闻,整齐排类,为本朝一代诗史”等论述都指出《雪桥诗话》不能以一部叙写闲情逸致的说部或单纯的诗话来看待,亦即《雪桥诗话》的纪事论辞不仅是闲适闲谈,供人读诗解诗之用,而且还具有浓重的史传、诗史色彩,正如杨钟羲自言:“拙著《诗话》,专论本朝一代之诗……大抵论诗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诗、因诗及事,居十之七八。其人足纪而无诗,其诗足纪而无事,概未之及焉。”可见,他要追求的或者说要实现的编纂体例是以写人为中心,并带出相关诗、事的叙述,或者说在文学性的叙述中,因为人、诗、事、论与史之间总体上存在一种相互印证的关系,从而达到一种以文为史、真实可信的效果,令“以资闲谈”的诗话多了一份庄重感、历史感。

《雪桥诗话》的文本也很妥贴地体现了上述特征,如《初集》卷一第20则选录梁鹤林诗,记其行实,并录孙无言《寄怀梁公狄》诗为证,以验其行实。③《雪桥诗话全编》第23页。24则详细叙述《粤行纪事》的作者寿名先生“自家赴粤,不远万里,九死一生”只为“求公尸而归”之事。④《雪桥诗话全编》第26页。其叙述中有人物行动、言谈、心理、情貌的描写,突出其孝义果敢,写得荡气回肠,事件结束时有杨钟羲的评语:“与泉明相类”,进一步深化了事件主人公的特点及意义;卷二第4则记定州郝学海其人其事。⑤《雪桥诗话全编》第69-70页。先录其诗,然后记述其耿介直言,被吴三桂忌恨弹劾,谪戍辽阳仍读书不辍之事,并选录同贬谪者赠诗以为证,然后又选录汪苕文为其撰写的墓志铭,进一步介绍其不畏权贵,耿介直言的特征,令整则记述真实可信,突出了叙述的“史实性”;卷二第7则记陕西三原孙豹人其人、其事、其诗。⑥《雪桥诗话全编》第71-72页。先叙述生平,突出豪侠仗义的特点,次述以诗和王渔洋成为至交的事件,然后录王渔洋、宗题九之《抱琴图》题诗为证,接着记述其“中流击水”以及赠渔洋诗作的轶事,后举应词科之轶事,突出其气节,然后再选录陆嘉淑、施愚山之赠诗以为证,整则记述中“人、事、诗、史”相互关联,相互印证,不断强化其叙事写人、选诗论诗的真实性、史实性。他如鄂尔泰、明珠、纳兰性德、傅青主、何溥、岳钟琪、阿桂、铁冶亭、鄂忻、英和、法式善以及锡缜、书纶、庆霖、明鼐、李基和、峻德、傅桐、承龄、百龄、柏春等人物及相关事件、诗作的记述也大都如此,此种“以史入文”、文史结合的体例和笔法贯穿《雪桥诗话》四集,兹不赘举。如此,诗话本有的联想、想象、心理、烘托等文学性手法与史实性、历史感的叙述结合在一起,使它的“事”不仅是“文”的事,也是“史”的事,呈示出一种在写人之中将文事与史事结合,也即文学性叙事与史实性叙事结合的文体形态。

二、文体功能:存史补史,见人见心见时

诗话的文体功能一般有如下代表性的说法:或如《六一诗话》中所言“以资闲谈”[5];或如《彦周诗话》所云“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5];或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言“评其工拙,溯源师承,备陈法律,旁采故实”[4]等,近代较早明确指出了诗话之“事”与“史”关联性的是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其谓:

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趣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通而于史部之传记矣。间或诠释名物,则诗话而通于经部之小学矣。(《尔雅》训诂类也。)或泛述闻见,则诗话而通于子部之杂家矣。(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推作者之志,期于诗教有益而已矣。[6]

在此,章氏认为《本事诗》一类诗话“通于史部之传记”,可“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将“纪事”类诗话与“史部”联系起来,指出其具有认识国史,有益诗教的功能和价值。实际上,记事与历史之间原本就有着天然的联系,《说文解字》曰:“史,记事者也……事,职也,从史。”《汉书·艺文志》亦言:“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文心雕龙·史传》认为史书的基本格式则是“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学著作也都在创作层面证实和丰富了“史事”与“文事”亲合的传统。自唐末《本事诗》对杜甫诗以“诗史”评价始,“以诗存史”遂为历代诗家所重视,诗、事、史三者之间的关联性日益在理论和创作层面得到探究与实践,如南宋末、明末之“遗民诗”。至清代,“诗史说”则更为普遍,如钱谦益就提出了“‘诗之义不能不本于史’,诗歌还应该贯穿着史的精神”的观点,他的《列朝诗集》就体现了历史意识。”[7]吴伟业亦提出“诗与史通”,“映薇之诗,可以史矣,可以谓之史外传心之史矣”的观点。[8]“清代学者表现出为诗歌‘修史’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他们继承宋人开创的事业,仿《唐诗纪事》《全唐诗话》的体例,补纂齐全了唐以后历朝诗歌的《纪事》和《诗话》。”[9]特别是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钱谦益、吴梅村一直到近代同光体、王国维,从理论和创作实践两方面一脉相续并将传统的“以诗存史”、“诗史互证”发展为“以诗补史”,如黄宗羲认为:“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也。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阕,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逮夫流极之运,东观兰台,但记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着,多在亡国之人物……元之亡也,渡海乞援之事,见于九灵之诗。而铁崖之乐府,鹤年席帽之痛哭,犹然金版之出地也。皆非诗史之所能尽也。”[10]凸显了“诗补史”的思想,即易代之际的史官不能正常记述历史,这一时代的历史往往见于亡国之际诗人的作品中,这些诗作记载了正史所没有记载的事件和事实,这是传统意义上“以史证诗”的“诗史”观所无法涵盖的内涵。近代王国维亦有类似主张,其称:“南宋帝后北狩后事,《宋史》不详,惟汪水云《湖山类稿》尚记一二,足补史乘之阙。”[11]这样的倡导和时代风尚当会启发到时人对话体之诗话功能和价值的进一步认识,到了《雪桥诗话》这里,则在理论与实际操作两个层面明确将诗话与历史关联起来。

杨钟羲在自订《年谱》中多次申明自己曾深受章学诚及其《文史通义》的影响,编纂《雪桥诗话》的主要动机是起因于晚清文坛主将盛昱“保存乡邦三百年文献”的嘱托以及元次山、顾炎武等前贤不遗余力收集前朝文献,以期“薪尽火传”的文化担当和遗民精神影响所致,陈三立、缪荃孙、沈增植等人为《雪桥诗话》所撰写的序或跋也都提及上述意旨。[12]上节所引序跋以及杨钟羲自跋中“独左氏之《传》,嬗嫣家世,旁连交友,亚其时之升降,无所不载。圣遗同年之为此书,有似之者……或以人存诗,或以诗存人,而三百年中,世运盛衰,治术之升降,人才之消长,读此书举可窥其崖略。信乎一代之良史,而不当以诗话目之矣……若夫网罗旧闻,整齐排类,为本朝一代诗史”等评述则进一步指出《雪桥诗话》完全可以作为“一代良史”来看待,与《左传》等史学著作的体例颇为相似,表明“以人存诗”、“诗中见人”、“诗外之事”、“以诗补史”之意旨和功能到了《雪桥诗话》这里表现得更为自觉和鲜明,这无疑是在文本实践方面蕴含和深化了古代话体理论。

具体到操作层面,除上节所引述之外,四编《雪桥诗话》总体上按照时代和人物系年先后以及“自胜国遗民以至昭代名臣、硕儒、畸人、逸士、闺阁”等人物类型或详实、或勾勒、或生动、或传奇地写人叙事以及选诗评诗,许多不传、不为人熟知或其他史着、总集、选集等著述不载的人、事、诗、论得以保存,尤其是八旗文史方面的资料,许多记述可补正史之不足,如集中对“八旗诗人”、“宗室诗人”、“北方诗派”、“河朔诗派”、“辽东三老”、“关中三李”、“黔中三奇男”、康干御制诗、出使琉球朝鲜诗以及与明末遗民,平三番,收复台湾,平准格尔、大小金川、西域叛乱等战役,治河,改土归流,木兰围猎,驻藏大臣,伊犁将军,五客图,指头画,千叟宴,讲经筵,缦戏,朝考殿试,几社复社等清一代重要文史活动相关的诗人、诗作及其特点的叙述、评论是目前通行的清史、清诗史及清诗话著述中所不载或载之却语焉不详的史料,至于大量不为后人所了解的宗室诗人、布衣诗人、闺阁诗人、诗作以及结社雅集等细节性的文学活动也赖以保存。由此,《雪桥诗话》不仅在文事与史事结合中“存人存史”、“以补史阕”,而且诗话记述中可以见出人物情貌、事件意义,见出时代的热点焦点,大事特事以及风云变幻,是谓“见人见心见时”。故而,“以资闲谈”和“评诗论艺”为主要功能的诗话文体功能得以拓展,也即文采与史实、文事与史事相互依存,相互发明,文学性为主的诗话从而在这里具有了近于史书的价值意义,正如李详在《雪桥诗话》初集跋中独具慧眼的论述,其言:

尊著举本朝之诗,存本朝之人,因本朝之事,其意深厚,其旨隽永,具征文考献之心,无标榜门户之习,别裁伪体,导源正宗。其有资史料,则遗山之《中州集》、牧翁之《列朝诗集》……钱朱之选,详于东南而略与西北,君书至弥其憾而于满洲人物甄表尤悉。先士精灵,与斯托命,此盛德事也。兼以体备一朝,首尾屹然,不相杂厕,如候官郑氏之《小传》,番禺张氏之《征略》,流传虽久,俱非断代,且郑意主为文而事因词绌,张氏之标题摘句,而轻于断割。盖均以小道视之,托体不尊,传诵自鲜。此书一出,譬之既登泰岱,俯视部娄,日酌江河,渐蔑鲤淀,又幸其不录谢公同时之言,忍绝何逊生存之作,斯则免于谤议,善为周防,固不得以余事概之,而云壮夫不为,以贬损也。①《雪桥诗话全编》第713页。

李氏揭示了《雪桥诗话》不同于钱朱之选的地方在于详西北及满洲人事的记述,优于郑氏《小传》、番禺张氏《征略》的地方在于没有将诗话视为“小道”的特点。其“体备一朝,首尾屹然,不相杂厕……不得以余事概之,而云壮夫不为,以贬损也”的见地从一个侧面指出《雪桥诗话》在客观上担当了“叙史、补史、观史”之重任,这是“话体”传统文体观、功用观逐渐发生变化的表征所在。一般认为:“到清代,诗话文体愈被看得卑下,王夫之言‘诗话作而诗亡’……尤其是清代中期以后,诗话愈益走向以记述诗人事迹和诗作为主的随笔方向,给人多而庸滥的感觉。”[13]即使部分产生过重要的、积极的影响的含有纪事或纪事为主或间有写人的历代或断代诗话,如《历代诗话》《全宋诗话》《明诗纪事》《元诗纪事》《国朝诗人征略》《清诗纪事初编》《晚晴簃诗汇》等诗话丛书,或是诗话汇编,或是关于清一代本朝诗歌资料辑录评介,一方面在资料汇集以及“按人立目”、“有诗无话者勿录”、“见其事未见其诗,或偶见其诗而未遇会心者,姑阕之”②上论参考了刘德重、张寅彭著《诗话概说》(中华书局1990)中第257-263页的有关论述。等体例方面沾溉《雪桥诗话》。另一方面,在时限完整以及辑录清代文士、诗歌、品评、本事、轶事的专门、集中、精细以及诗史、史实、史事的凸显方面,《雪桥诗话》相较同类和同时期诗话亦不逊色,尤在“以文入史、以史入事、见人见心见时”中我们会发现《雪桥诗话》这样一类诗话在编纂体例、文体形态及功能方面所具有的和而不同的地方,并且其中所自述和坐实的“不可以小道卑体视之”而“托体不尊”的诗话文体观,会丰富、深化我们对于中国诗话发展到近代所具有的“尊体”与“破体”之通变特征的认识。

三、文本结构及其表达:“有首尾”,“有断制”,“论诗而俨具史裁者”

在杨钟羲之前已经有清代诗歌史、诗学史力作出现,如《清诗别裁集》《熙朝雅颂集》《晚晴簃诗汇》等大型诗歌总集的编选,《石洲诗话》《随园诗话》《八旗诗话》《石遗室诗话》等诗话著作的出现。相较之下,《雪桥诗话》还是有和而不同的地方,正如《雪桥诗话》初集缪荃孙序首先指出史馆实录类撰述存在一个缺陷:无首尾,无断制,不附大臣列传且其人之学行功业无所表见。其言:

史馆之实录,逐日排比谕旨,无首尾,无断制,不附大臣列传,与宋、明《实录》不同,《起居注》亦同,更不完备。大臣列传,内官至侍郎,外官至巡抚,无不立传,传亦录谕旨,节奏疏,一篇详履历耳。其人之学行功业,无所表见也……杨芷姓太守,同寓上海,一日以《雪桥诗话》十二卷见示。自首讫尾,读十日而毕,曰:此虽名诗话,固国朝之掌故书也。由采诗而及事实,由事实而详制度,详典礼,略于名大家,详于山林隐逸,尤详于满洲。直与刘京叔之《归潜志》、元遗山之《中州集》相埒。③《雪桥诗话全编》第5页。

这段话说明《雪桥诗话》的话体编撰及其表达方式正好可补通常史馆实录之缺失,每集各有起止,从中可以看出所写人物的“学行功业”,所谓“由采诗而及事实,由事实而详制度,详典礼,略于名大家,详于山林隐逸,尤详于满洲。直与刘京叔之《归潜志》、元遗山之《中州集》相埒。”是谓中的之见,揭示了《雪桥诗话》在文体表达方面的特色与价值,《初集》李详跋亦言:

钱、朱之选,详于东南而略于西北。君书至弥其憾,而于满洲人物,甄表尤悉……兼以体备一朝,首尾屹然,不相杂厕,如侯官郑氏之《小传》,番禺张氏之《征略》,流传虽久,俱非断代,且郑意主为文而事因词绌,张氏之标题摘句,而轻于断割……又幸其不录谢公同时之言,忍绝何逊生存之作,斯则免于谤议,善为周防,固不得以余事概之。①《雪桥诗话全编》第713页。

《三集》金蓉镜序言:

古今诗话,皆摘其逸艳,搴其芳馨,而人与时,或不暇论,似公、谷之说《春秋》,但明一义,无以观其会通。独左氏之《传》,嬗嫣家世,旁连交友,并其时之升降,无所不载。圣遗同年之为此书,有似之者。谈诗而怀国政,念旧俗,系族世,序交游,正得论世知人之旨,非徒博掌故已也。②《雪桥诗话全编》第141页。

以上论说均揭示了《诗话》有首尾起止,结构完整,可知人论世,且条目本身和各条目之间均有某种逻辑关联,或是条目中人、诗、事相互发明、佐证或解释,或是条目之间相互照应、比较、印证;有断制,对所记述的人、诗、事均有相应的评论或注释,对象所蕴含的义理、特点得以显现,撰述者评论者的立场、倾向、态度和情感得以显现,使得整部《诗话》并非多数总集和同类诗话资料汇编那样一种编纂,而是近于太史公文史兼备之笔法,章学诚“史义”之体例,如《初集》卷一第2、3、4则这样叙写“申凫盟”③《雪桥诗话全编》第10-12页。:

申凫盟节愍公佳允长子。少喜为诗,十五岁补邑诸生,以父殉难,绝意仕进。尝曰:“静坐自无妄为,读书即是立品。”《跋少陵、徐卿二子歌》云……有《荆园小语》。田纶霞司农尝从学诗。卒年五十九。——第2则

凫盟诗:为殷岳伯巖弃官北归作也。岳,一字宗山,鸡泽人。官睢宁知县,凫盟遗书劝之归,慨然曰:“我岂以一官易我友!”遂以朝衣予学官,投劾归。国变,与弟渊隐于西山,所居乡曰小寨,有《留耕草堂集》一卷,凫盟序之。——第3则

永年张盖覆舆,一字命士,与凫盟、伯巖称畿南三才子。尝赠申绝句:“草泽贤豪尽上书,奎章阁外即公交车。我甘渔父因衰老,独有涵光是隐居。”凿坏以居,不与外人接。久之,发狂死,申为作传,刻其遗诗二卷。《招同殷伯巖、白函三、郝元直、苑西柳、霍亮雅、申凫盟、刘资深集饮》云……——第4则

各则写人记事既有侧重,又相互关联,每则当中往往由人系诗,然后或引出新的人、以事佐证,或举出新的诗、事为例子,并借助评点有“断制”,如第2则主要写申凫盟本人:生平、喜好、诗作、卒年等,生平简介部分突出了“以父殉难,绝意仕进。尝曰:‘静坐自无妄为,读书即是立品’”这样两个细节性事件,前者以行动隐含了人物的性格及思想,后者以语言显现了人物心理及性格,事件具有表现力。最后又记述一个事件:“田纶霞司农尝从学诗。”既提供了人物交游的一条线索,又侧面写出了主要人物的影响力。第3则中“凫盟诗:为殷岳伯巖弃官北归作也。”就是一个“断制”,让读者知晓诗作的缘由,同时引出本则所要重点叙述的一个人物:岳宗山。尔后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叙述了申凫盟与岳宗山的交游情状:有人物对话,有人物行动,有事件结果的陈述,相互关联又相互印证,言约而意丰。再如《续集》卷四第3则载:

蒙又上,一字远怀,少年苦学,庞雪厓在戸部,日从之问学。西林相国《赠又上》诗:“志士惜声名,壮士轻衣马……官江苏时,寄懐又上云:“西溪一茅屋,风雨蔽狂夫。别后吟诗否,新来得酒无?逢人嘲鹿鹿,对客唱鸟鸟。旧态谁原汝,应须忆古愚。”其为人之高迈,可想见矣。④《雪桥诗话全编》第993-994页。

《三集》卷五第94则载:

丁敬身《砚林诗集》后附《金曲农集》。曲农,名淳,家杭之北墅。陆筱饮《北墅兰老》诗首章云:“河塍有金丈,断炊不言饥。飘零走秦赵,肮脏为歌诗。晚脱将军幕,少奉高士师。往往谈狗屠,四座停酒卮。”可想见其人。《过严陵钓台》句云:“岂必披裘能祚汉,即看斩木竟亡新。”⑤《雪桥诗话全编》第1703页。

《余集》卷八第40、41则载⑥《雪桥诗话全编》第2755-2756页。:

镇洋朱啸筠《酬官秀峰师》诗云:“诗擅唐音追白傅,隶精汉体拟《曹全》。”秀峰相国,辽阳王氏,由侍卫洊升将军。督湖广,肃清全楚。筹办东征金陵之捷,以功封果威伯,卒谥文恭,有《敦教堂诗钞》。

朱啸筠为盛子履门人,以拣发赴湖北,所历有善政。王子寿尝赠句云:“但有青山志,真无赤绂心。”善绘事,莲衣开士尝谓啸筠曰:“昔松雪好画马,几堕畜道。居士好画美人,恐来世不复得善男子。”啸筠笑曰:“如师言,亦复佳。”时庄惠生、张仲远、袁廉叔、蒋文若诸丈在鄂,与先大夫皆有缟紵之契,诗词书画所得甚多,今皆散失矣。

以上诸例,或是单则内,或是不同则之间,有一个首尾完整的结构,其中的人、诗、事、评之间均存在一定的关联性,且通过评论性语言对所写的人、事件或诗作有一个评价,呈示出判断、裁剪、解释的“断制”色彩,避免了总集类编纂往往失之于资料汇集,不发意旨,不明事义的不足。

余集陈宝琛序中的一段论述则揭示了《雪桥诗话》论诗方面的特点及价值:

综一代之诗,以纪一代之事,始于宋人计敏夫之《唐裔纪事》。本朝厉太鸿沿其名而小变其例,以编宋诗。近人复用太鸿例编元、明两朝诗。然名曰“纪事”,实则诗多而事少,若论诗而俨具史裁者,前人盖未有此体。子勤馆丈以良史才出为外吏,政变以后,避地沪滨,以著述自遣,成《雪桥诗话》前后凡四编,都四十卷,每编自为起讫。自胜国遗民以至昭代名臣、硕儒、畸人、逸士,或以人存诗,或以诗存人。大率以诗为经,以事为纬。其最难者,如举一人之事,每胪举他人所赠诗以证其人之生平,此非博览而强记者不能想。①《雪桥诗话全编》第2121页。

陈论指出“近人复用太鸿例编元、明两朝诗。然名曰‘纪事’,实则诗多而事少,若论诗而俨具史裁者,前人盖未有此体。”强调了《诗话》胜于前代及同时期纪事类诗话的地方在于克服了“名曰纪事,实则诗多而事少”的不足,特别是“若论诗而俨具史裁者,前人盖未有此体”的评论揭示了该诗话在纪事类诗话文体表达方面的新变及价值。其中的“史裁”一词即指一个人对史事的裁断能力,所谓“大率以诗为经,以事为纬。其最难者,如举一人之事,每胪举他人所赠诗以证其人之生平,此非博览而强记者不能想”、“信乎一代之良史,而不当以诗话目之矣”,这些评述指出《雪桥诗话》所选录的资料之间具有互证关系,作者往往对所辑录的对象(诗人、诗作或诗本事)的特点、意义、效果有评价,而非简单的资料汇编,如《初集》卷三第71则记述“竹枝词”源流之后,杨钟羲通过评点指出:“都门人家于正月二十五日大啖饼饵,名曰填仓。此皆叙承平旧事,可录为《春明梦忆》。”点明所选诗作的主旨是“皆叙承平旧事”②《雪桥诗话全编》第180-181页。;《初集》卷四第70则列举了名臣、经学家、文学家三类当朝名流及其诗作后有如下评点:“格意不同,皆能自出机杼。其以世眼轻书客,至谓不读书不识字为豪杰者,非吾所敢附和也”③《雪桥诗话全编》第235-236页。;卷八第28则记述自康熙开始“逢腊月朔日”时开笔“书福”赠与王公大臣的典制,并录御制诗,末有杨评:“亦皆岁时之胜事,而梦华之雅谈也”④《雪桥诗话全编》第456页。;《续集》卷一第1则评《元夕》诗:“则易代之感也。凫盟截句最佳,已见前集,兹复录其《燕京即事》四首”⑤《雪桥诗话全编》第721页。,第11则评韩经正《雨中送春》《九日》等诗:“含情绵邈,诗之以韵胜者也”⑥《雪桥诗话全编》第726页。,卷四第3则评西林相国《赠又上》诗:“其为人之高迈,可想见矣”⑦《雪桥诗话全编》第994页。,卷七第125则评:“刘楚桢经学名家,诗慕三唐……学人之诗,所谓无事模镌,自然声振者也”⑧《雪桥诗话全编》第1319-1320页。;《三集》卷六第98则评授衣《脚冷》《冬日过田家》诸诗:“出入白、陆,自觉清气沁人”⑨《雪桥诗话全编》第1704-1705页。;《余集》卷一第72则评江阴陶孚尹诞仙捡拾的诗稿:“多苍凉沈郁牢骚激楚之音。《谒孝陵》云:“临濠一剑终黄土,建业千山又夕晖。”《村社》云:“枌榆社火原风俗,箫鼓巫阳自岁时。”《春夜》云:“深院有人初度曲,绮楼何处更调笙。盖鼎革时名宿,宜乎铜驼石马,感慨系之。而作者姓氏等于子虚、亡是之流。见所着《欣然堂集》”⑩《雪桥诗话全编》第2163页。等。

这样的话体表达方式与章学诚之“撰述”和“记注”(《书教》)、“著述”与“比类”(《报黄大俞先生》)、“著述”与“纂辑”(《博约中》)的史书编纂之辨,“做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文史通义·言公)》,“史所贵者义也”(《文史通义·史德》),“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文史通义·中郑》)的“史事、史文、史义”之辨而注重于“史义”的重要思想有相通之处。换言之,到了《雪桥诗话》这里,每则诗话的编撰基本上是把人、诗、事、论有机结合起来,相互间形成一种发明、印证或解读的结构关系,特别是评论性的部分对选录对象或是介绍背景,或是揭示主旨,或是进行好坏的价值判断,这就使得《雪桥诗话》不同于资料汇编、逸闻轶事收集一类的诗话,而是以“史裁”来写诗话,彰明显幽,微言大义,蕴含审美理想,彰显价值品评,这是《雪桥诗话》在纪事类诗话发展史上的又一个贡献。

四、余论

钱钟书先生曾言:“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相通。”[14]《雪桥诗话》的编者也屡屡申明编撰的史实性、诗史性以及借鉴《左传》《文史通义》《国朝诗人征略》等著体例,以时为序、按人立目、见人见心、见时见史以及人、事、诗、论结合等特点,强调不能以传统的“小道卑体”来看待,主观上欲借写人叙事以达到存人存史、见人见时、叙史补史的目的,其在客观上确也达到了相应的效果,并在写人叙事中参以联想、想象、烘托、心理活动等文学性因素。上述现象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学功用观、写作的生命观与清末民国之际文士身份、心态、价值取向有的还在“昨天”,有的已经面向“未来”等要素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值得继续探究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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