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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代茶诗中“士”的精神

2018-03-31

福建开放大学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士大夫苏轼诗人

陈 怡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 ,福建福州,350013)

宋代是茶文化发展的鼎盛时代。对于宋代士大夫阶层来说,茶不仅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也是修身养性的独特载体和良好的文学创作素材。茶性的清淡内敛,品茗过程的和雅自然,茶香余韵的淳真隽永,都予以饮茶之人无穷的审美体验和思想洗礼。宋代的士大夫往往是文人、官员、政治家三位一体的。在数量众多的宋代茶诗中,“茶”或“饮茶”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内化,士大夫以茶作为媒介抒写对国家的忠诚与担忧、对百姓苍生的关怀以及自身品格修养的理性锻炼,反映出宋代士大夫对“士”的精神风范的认识与升华。从这些茶诗中,我们可以进一步探究宋代士大夫的思想意蕴和精神境界,触摸时代在他们身上烙下的深刻印记。

一、以茶明志济苍生——淑世精神的高扬

自古以来,茶一直被视为修身雅志、精行俭德的象征,被赋予了平和清廉、返璞归真的文化意义。宋代士大夫将传统茶文化精神与个体思维感受物化于茶,在茶中渗入一己情志,用茶诗表达对理想人格的向往与对崇高精神品质的追求。如欧阳修的诗《双井茶》中:

宝云日注非不精,争新弃旧世人情。岂知君子有常德,至宝不随时变易。君不见建溪龙凤团,不改旧时香味色。

诗人借茶喻德,讽刺“争新弃旧”的世风,认为君子的恒德就像建溪龙凤团茶那样,经得起各种考验,高雅的品质始终如一。苏轼在《寄周安孺茶》中将茶塑造成一个刚韧清白的士人形象:“灵品独标奇,迥超凡草木。……有如刚耿性,不受纤芥触。又若廉夫心,难将微秽渎。”刚耿之性不受纤芥之染,廉洁之心不受微秽之渎,“洁性不可污”的茶性与端正高洁的人性完美融合在一起,表达了诗人对理想中“士”之高贵品格的推崇和追寻。在《和钱安道寄惠建茶》诗中,苏轼对此点进一步展开论说:

建溪所产虽不同,一一天与君子性。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雪花雨脚何足道,啜过始知真味永。纵复苦硬终可录,汲黯少憨宽饶猛。

诗人认为闻名天下的建茶虽森然苦硬但又可敬可爱,骨体清峻而又中和醇正,就像敢言直谏的汉代大臣汲黯和宽饶,具有英挺气度与醇厚内涵的君子风范。

宋代是典型的以文治国的时代。统治者倚重厚待文臣,倡导与士大夫治天下。通过科举取士,大批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进入领导阶层,成为从上到下各级官僚的主体。宋代文人士大夫的优越际遇,促使士大夫阶层的心理态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从内心深处感觉到自己应担负起“兼济天下”的重任,“以天下为己任”已成为“宋代‘士’的一种集体意识,并不是极少数理想特别高远的士大夫所独有” ,而且这种使命感比以往任何历史时期都更加强烈。范仲淹《岳阳楼记》中提出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被宋代士大夫广泛接受,成为后世“士”的新标准。宋代士大夫们以主人翁的心态积极参政议政,关注国计民生,体现了出一种汲汲用世的向上志向。

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苏轼《荔支叹》中这段批判当朝贡茶时弊的诗歌片段可谓脍炙人口。诗人由汉唐贡荔之害,联系到如今权贵们为了满足皇帝的口体之欲、以茶邀功献媚求宠,对劳民伤财、穷奢极欲的贡茶怪象提出了严厉地责问。如刘才邵的《谢萧元隆贤良惠小团》:“便欲携公封事叩玉扃,为问苍生几时得苏息”。这些都体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关心民瘼、体恤百姓的悲悯胸怀。梅尧臣的《闻进士贩茶》,则毫不留情地鞭笞书生甚至进士盗窃茶园以走私贩卖的丑陋现状:“浮浪书生亦贪利,史笥经箱为盗囊”,本是“将相贤科”之人却贪图私利以致道德沦落,完全丧失“士”的操行,批判的笔锋辛辣而尖锐。尽管对朝政和社会民生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见解与批评,士大夫们始终坚守着入世报国的信念和热忱。张扩的《碾茶》云:“何意苍龙解碎身,岂知幻相待微尘。莫言椎钝如幽翼,碎璧相如竟负秦。”以煮茶时将茶饼碾碎为尘作比喻,讴歌历史上蔺相如面对秦王的失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铮铮气节。茶饼的粉身碎骨,也象征着宋代士人所颂扬的为国家社稷甘于牺牲自我的人格精神。韩驹《谢人送凤团及建茶》:“白发前朝旧史官,风炉煮茗暮江寒。苍龙不复从天下,拭泪看君小凤团。”诗人作为“前朝旧史官”曾经获赐珍贵的龙团贡茶,而如今在萧瑟江风中煮茗时看到已不可能再得到的小凤团茶,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无法施展才华以报效国家的失落感和满腔痛楚。这些都凸显了宋代士大夫深沉的淑世情怀。

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说茶能使“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灵秀之茶不仅是宋代士人追求崇高人格精神的外化和体现,而且在宋代儒学复兴、文人士大夫掌握政权的历史文化语境下,也成为“先忧后乐”之淑世精神的典型触媒,从而展现了宋代士大夫积极用世、重视社会群体利益的人格特征和自觉精神。

二、“个中即是白云乡”——闲逸之思的寄寓

宋代由于内忧外患的国势,整体社会心态已不复前人的恢弘之气,“时代精神趋向于内敛自省而不是向外扩张膨胀,士人心理喜深微澄静而不是广阔飞动” ,儒、释、道三教合一已成为时代思潮,宋代士大夫更加注重个体的内心感受和内在品格的完善,青睐于平淡恬静生活中的闲情逸趣。茶生长于幽林野境、远离尘嚣之外,且味苦回甘、清神益思。饮茶追求人、境、茶的完美统一,讲究内在修行之道的深化,蕴含着雅致旷远、自然平和的传统审美情趣。这些都高度契合了宋代内敛自省的时代心理和士大夫们勤于审己的修身方式。宋代士大夫徜徉在天地山水间,醉心茶事、品味参悟,渴望摆脱尘世烦扰,寻求个体心灵的解脱。

蔡襄的《即惠山煮茶》曰:此泉何以珍,适与真茶遇。在物两称绝,于予独得趣。鲜香箸下云,甘滑杯中露。当能变俗骨,岂特湔尘虑。昼静清风生,飘萧入亭树。中含古人意,来者庶冥悟。

惠山泉可谓天下一绝,但上好的泉水只有遇上真茶,才能相得益彰。诗人登惠山引泉煮好茶,口腹畅快之余,境界也得以升华,改变俗骨、洗涤尘虑,在山风清朗、亭树摇曳的静谧中感受和领悟亘古的哲思。陆游的《幽居即事》云:“小磑落雪花,修绠汲牛乳。幽人作茶供,爽气生眉宇。年来不把酒,杯榼委尘土。卧石听松风,萧然老桑苎。”诗人虽然幽居独处,煮茶程序却是一丝不苟。碾茶汲水烹煮,倚卧山石侧听水沸声,这是何等的惬意自在!一种淡泊宁静的心境和别样情致流溢笔端。

苏轼诗云:“茶笋尽禅味,松衫真法音。”茶与佛向来结缘,茶不仅是僧院禅房必备的饮品,且其澄澈心神之功和清雅淡泊之境,与佛教中随缘任运、清净解脱的人生哲学相契合,为修行者进入佛老境界开了一道法门。宋代士大夫们深谙“茶禅一味”的真谛,他们通过饮茶参悟以净浮虑,以闲适自得的心态看待人生的花开花落,在一品一饮中达到对生命本真的审视和复归。 黄庭坚《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其三和其四云:

香从灵坚垄上发,味自白石源中生。为公唤觉荆州梦,可待南柯一梦成。

龙焙东风鱼眼汤,个中即是白云乡。更煎双井苍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长。

诗中描绘了茶不凡的灵性和天然醇厚的清香。热气升腾的北苑茶汤,好比如梦似幻的白云仙乡,让人抛却了功名利禄、沉醉其间,而在暮春时节的落花中品味双井,又是怎样的意味无穷?字里行间道出了佛家繁华落尽、人生如梦的慨叹,更流露出空净淡然的心境和闲逸平和的情思。朱熹写有《茶灶》诗曰:“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朱熹虽是儒学大家,写的这首小诗却颇有禅意,更像是佛家的谒语。武夷山溪畔的茶灶石犹在,可高人仙客已饮罢渡船离去,留下袅袅茶烟。这淡淡的茶香余韵,让人心境无尘,意通仙灵,回味悠长,渗透着任心自在、无拘无束、去留无碍的禅趣。士大夫们也多喜与僧道一起品茶参禅,在清寂和穆之境与隽永的茶味中感悟佛理禅机。

茶有质清品洁之禀性,宋代士大夫有内倾自适之心态,二者巧妙相融于宋代茶诗中。士大夫们借助茶的雅正醇香静心思虑、反观内在,呈现出绝尘脱俗的气度和闲逸之情趣,以真性真我的抒写而获得内心的释放和解脱。

三、氤氲茶香中的浮沉——“士”的困境与超越

在宋代,官僚机构膨胀,朋党之争越演越烈。各政治集团政见的不同及分化引发政治上的攻讦斗争,甚至导致互相倾轧、党同伐异的惨烈局面。身处激烈党争旋涡中的士大夫们经历了官场上的大起大落,动辄遭遇批判弹劾,因党争牵连被贬、流放也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因而宋代士大夫往往面临着仕途和生活上的双重困境,兼济之志难以施展,困顿窘迫难以为继。但他们并没有因此一味愁苦消沉,而是力图以自我心理的调整去适应人生的苦难,以旷达超然的胸怀包容世间万物。宋代文人士大夫大多爱茶好茶,他们借助茶的清净清心以敛情约性,扬弃现实中的悲哀,锻造坚韧又圆融的人格精神,在氤氲茶香中获得超越人类生存困境的力量,达到内心的平衡。

典型代表如苏轼。苏轼的一生跌宕起伏,荣辱参半。乌台诗案后,他数次被贬,而且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越贬越远,所贬之处多是环境恶劣的蛮荒之地。在惠州时,他创作了《种茶》诗,将自己比作被“天公”遗弃的野生茶树,虽被苍松遮蔽,被荆棘藤蔓缠绕,仍然顽强地生存着:“松间旅生茶,已与松俱瘦。茨棘尚未容,蒙翳争交构。天公所遗弃,百岁仍稚幼。紫笋虽不长,孤根乃独寿。”将它移栽到园囿里,这棵瘦弱的茶树居然成活了,并且愈发茂盛,不但“能忘流转苦,戢戢出鸟鸣”,而且清香满溢,可资摘嗅。茶树的遭遇正是诗人自身的生动写照,不被残酷的命运击倒,在颠沛流离的逆境中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体现出诗人坚韧不屈、随遇而安的精神人格魅力。

苏轼作于儋州的《汲江煎茶》云: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此诗描绘了诗人临江汲水煎茶的情景。寂静的春江月夜里,诗人独自瓢舀江水,注江月入茶瓶,看雪乳上下翻滚,听茶汤倾泻如松声,诗人三碗扫枯肠,静听着荒城传来长短不一的更声。渺渺宇宙、皓月清江、茶乳如雪,大自然的深邃静谧,荒城的人事短长,以及诗人内心的平静淡泊,都在这汲、煎、饮中融为一体了。诗人沉浸于茶的清韵与天地之和谐中,超脱了“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 的困境,凸显“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旷达襟怀和坚韧圆融的人格力量。同样仕途坎坷的黄庭坚曾经为苏轼写下《双井茶送子瞻》,诗后半段云:“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诗人将经过研磨的洁白茶末暗比苏轼超拔脱俗的高贵品质,劝慰苏轼不要忘了被贬黄州时所发出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的誓言,这也是诗人自己内心对自由超然之境界的真切渴望。

宦海风云变幻,宋代士大夫亦有家国之忧。面对着外敌入侵、民族危亡的时代挑战,他们在信念和现实、仕进或隐退等种种矛盾中保持独立自节的人格操守,通过茶及茶事幽洁的象征意味,显露出自身与浊世对峙的傲然风骨和彻悟人生、自甘寂寞的平常心。陆游的《夜汲井水煮茶》云:

病起罢观书,袖手清夜永。四邻悄无语,灯火正凄冷。山童亦睡熟,汲水自煎茗。锵然辘轳声,百尺鸣古井。肺腑凛清寒,毛骨亦苏省。归来月满廊,惜踏疏梅影。

陆游作为抗金志士,长期遭到南宋投降派的排挤打击。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满腔的悲愤与失意都消磨在煮茶品茗的诗意生活里。诗中久病初愈的诗人起身出门汲水煎茗,以打发沉沉永夜。一片寂静凄冷的夜色里,转动的辘轳声在百尺古井中锵然回响,如同诗人铿锵有力的报国心声;清冽寒凉的井水沁人肺腑、醒人毛骨,如同诗人“肝胆皆冰雪”般的磊落人格。一腔郁积的孤愤化为满廊的月色、疏淡的梅影,只留下似有若无的煮茶清香,衬托出诗人与俗世决裂、孑然独立的气骨。陆游的《雪后煎茶》诗谈及用雪水煎茶的乐趣时说:“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同样呈现出其甘于寂寞、自励自节的思想气度。南宋遗民诗人郑思肖的《陆龟蒙茶灶笔床图》云:“笠泽往来无定期,煮茶垂钓醉吟诗。一船清致终难画,不是散人应不知。”诗人仰慕陆龟蒙“笔床茶灶钓鱼船”的隐逸生活方式,秉持同为散人的生活态度,所有身世之悲、亡国之恸都承载于“一船清致”里,举重若轻间体现了一种与当政者疏离的傲岸气节。

宋代士大夫集社会政治责任与个体人格独立于一身,他们认为生命价值的实现既在于建功立业,也在于内心的适意乐道。人之命运的沉浮宛如茶叶的翻滚浮沉,士大夫涵泳于现实生活的苦难,面对困境时展现出圆融超拔的胸怀和独立自节的人格情操。他们以茶为源观照人生,在氤氲的茶香中完成对心灵的重塑与超越。

宋代士人爱茶,不仅在于茶提神爽口的物质功效,更在于茶所融入的深厚的思想文化精髓。在宋代茶诗中,文人士大夫们将茶提炼为一种高蹈脱俗的诗学意象,用茶来抒发政治理念以及对社稷苍生的关切与闵怀,在煮茶品茗的雅致之境中修身养性、锻铸灵魂,超越生存的困境与悲哀。中国传统“士”的精神在宋代茶诗中得以彰显和进一步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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