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推导与诗化抒情
——茅盾与沈从文小说之比较研究
2018-03-31陈婕
陈 婕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福建福州,350013)
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小说的创作理想是表现乡土人生,他们的作品成为了抒情小说源流,对后世作家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社会分析派的代表人物是茅盾,他的条思缕析、逻辑推导的现实主义风格,使社会剖析小说创作具有较高的历史认知价值,在阐述与分析社会现象方面达到了超越同时代作家的深广度。
一、沈从文、茅盾三十年代小说创作题材
(一)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和“现代都市世界”
纵观沈从文的创作,小说题材主要是“湘西世界”和“现代都市世界”。
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题材,灵动丰富地展现了“楚地”地域特色突出的民风民俗,既有现实内容,也有怀旧风格。在怀旧的小说《萧萧》中,作者有意模糊淡化了社会状态与时间概念;《边城》中地位、身份迥异的人们都是美的化身,既有山水画写意的成分,也有些许写实元素,在地处湘、黔、川三省交界的湘西,作者塑造了翠翠这个人生极致的爱与美的理想人物,彰显“未被现代文明浸润扭曲的人生形式。”[1]作者的浪漫主义风格弥漫在《龙朱》《月下小景》等小说中,充满苗族传说和佛经、民间故事的意味,这样的怀旧风深受鲁迅乡土文学的影响,在描写地方风情中展现社会环境与人类的和谐共生。描写人性、展开人生形式想象,作者以生命来凝固爱与美,这些元素构成“湘西世界”的题材、“湘西世界与现代都市的对照。” 那些描写都市人生的小说,对于作者的意义,更多在于它唤起了作家对湘西纯净世界的无限遐想与憧憬。
沈从文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畅游在他的两个文学世界里,作家在回忆中理想化地热情憧憬湘西世界,同时不忘以乡下人身份冷眼讽喻对现代都市世界的不屑。即使面对湘西世界,作家亦以暖色呈现怀旧题材的《边城》《龙朱》《月下小景》,以冷色客观分析态度呈现《丈夫》《柏子》《萧萧》等现实题材。
(二)茅盾的从“矛盾展示”到“社会剖析”
上世纪30年代茅盾小说创作从最初的罗列展示矛盾,进而发展为社会分析派,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现代文学由“革命文学”向“左翼文学”发展演进。
茅盾《蚀》三部曲发表于叶圣陶主编的《小说月报》1927年第18卷,“经历了动乱中国的最复杂的人生的一幕,终于感得了幻灭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执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烬从别方面在这迷乱灰色的人生内发一星微光,于是我就开始创作了。”[2]作家写作《幻灭》《动摇》和《追求》三部小说时的心绪可谓是非常迷茫,青年知识分子大革命中从“幻灭”“动摇”直至“追求”的复杂变化与曲折寻觅的人生历程真实地呈现于作品,刻画人物心理微妙细腻,时代氛围跃然纸上,彰显了茅盾突出的驾驭复杂小说题材的艺术才情。
在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的初期,茅盾积极主张“为人生而艺术”,强调文学指导和表现人生,对人生产生意义,他认为文学必须“真切细腻地描写人生并对社会负有责任与使命。”[3]《蚀》三部曲发表之后,茅盾于上世纪20年代末继续创作了《虹》《路》《三人行》等中篇小说,作家的矛盾彷徨心理逐渐被客观理性的社会分析所取代。到上世纪30年代茅盾的小说创作成果颇丰,继《子夜》之后,1932至1933年期间,作家出版了代表左翼文学创作成就的短篇小说《林家铺子》《春蚕》《秋收》《残冬》,1941年创作了后期代表作长篇日记体小说《腐蚀》,以及长篇小说《霜叶红似二月花》(1942年)、《锻炼》(1948年),这些作品以理论为指导,客观剖析社会现实,堪称以艺术手法分析社会解剖现实的成功作品。
二、沈从文、茅盾小说创作风格
(一) 古典式审美趋向的牧歌田园诗
沈从文所代表的京派作家在书写回忆性的乡土文学时,表现为从容节制的古典审美特点,呈现出“牧歌田园风”的基本风格。他们都以乡居生活拉开距离的回忆为内容,远在都市带着怀旧的情绪描写童年的乡土生活,在浓郁的怀旧氛围中感受诗意,疏离都市文明而刻意亲近原生态乡土,进而对农牧时代充满神往,创作风格平和、创作态度从容笃实,形成了和谐、圆融、静美的美学理想。
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牧歌传统中的巅峰之作,不仅深化发展了乡土文学的抒情模式,也继鲁迅的《阿Q正传》之后重塑了乡土中国真切的文学形象。
“湘西世界”是沈从文理想诗意人生的写照,而《边城》则是沈从文“湘西世界”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世界”。作家把《边城》看成是一座供奉人生理想、文学理想的“希腊小庙”,小说里的边城既是现实世界湘西的折射投影,也是无法企及的精神远方。作家崇拜那些充满自然人性的理想人物、向往自然人性的理想生活,也追求满是自然天性的理想文体。主人公翠翠体现着人性中原生态的庄严、健康、美丽和虔诚,没有任何现代都市的扭曲与异化,她的爱纯净、诗意、高尚。在作者眼里,一切生、老、病、死秉承自然安排,现实与梦幻、人生和自然水乳交融,散文笔法和诗歌意境弥漫于小说的主体,沈从文仿佛是山水画大师,古拙地轻轻点染、淡淡勾勒,时而又浓墨重彩着力渲染,由此诞生了作家的理想文体——诗化抒情小说。
牧歌情调随处充溢着《边城》的全部,小说的背景是历史地理意义的楚辞故乡、山水自然的桃花源湘西。沈从文《边城》中表现了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呈现了茶峒自然环境与风土人情的诸多方面,评论家刘西渭说:“这些可爱的人物,各自有一个厚道然而简单的灵魂,生息在田野晨阳的空气。他们心口相应,行为思想一致。他们是壮实的,冲动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挣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他们的心力全用在别人身上:成人之美。”沈从文还在(边城)中表现了对自然风光描画的能力,夜晚二老为翠翠歌唱,深情的歌声托浮着翠翠甜梦,梦幻与诗情交织的诗意人格与诗情氛围相融合,从某种意义说,《边城》的人物、山水、意象犹如一幅写实兼写意的水墨画。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废名、何其芳、李广田、林庚、汪曾祺等作家的作品中亦有田园牧歌的影子,田园牧歌风格的乡土文学是作家们对乡土和家园的精神守望,这种带有浓烈乡土抒情形式的创作也丰富蕴涵了作家们对民族身份的追寻和探索,对民族形象的理想诗性的唯美想象。
(二)理性推导的社会分析派
上世纪30年代“社会剖析小说”这一文学样式,代表了左翼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价值。茅盾的《子夜》和《林家铺子》是社会剖析小说的代表作,代表了这一流派的最高成就。“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主要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的“人生派”小说,为后来的“社会分析派”奠定了基础,其创作风格都具有客观理性特色,由社会现象推导出情节结构发展特点。“社会剖析小说”的理性分析拓宽了形象思维的纵深度,人物的命运发展与张力十足的戏剧冲突的情节结构结合,展现了一部人物性格发展史,个性昭显的“五四”新文学被左翼文学宏大历史画卷所替代,“社会剖析小说”的发展书写了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意义与地位。
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是社会剖析小说的代表作,背景为上世纪3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作家以长篇画卷形态艺术再现了当时中国上海的社会风貌。社会分析的客观理性与细腻的细节勾勒,完成了一幅现实主义的上海都市社会风俗画卷。小说内容视角宏大,上世纪30年代初期复杂的社会关系尽收眼底,风云变幻中潜流涌动,艺术地再现了历史真实,[4]于恢弘浩大中见生动微妙细节,茅盾的语言功力也在作品中昭显,带有上世纪30年代印记的吴荪甫、赵伯韬、屠维岳等人物语言个性鲜明,公债市场或交易所的专业行话术语具有明显的时代标志,读者阅读过程中被作家的描述深深吸引并产生强烈的时代代入感。
茅盾与老舍、巴金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长篇小说艺术的三大巨匠,茅盾的创作略早于巴金和老舍,具有引领的价值和意义。茅盾以现实主义写实笔法,细致真实地揭示时代历史演进,开创了现代文学现实主义风格的长篇小说潮流。
三、诗化抒情小说与社会剖析小说风格比较
(一)唯美的诗化抒情小说
上世纪30年代的京派作家大都学贯中西,西洋文化的熏陶建立于积淀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之上。他们丰富的人生体验及对诗化、散文化艺术手法的把握,表现为集才情与学识于一体,创造出了成熟的诗化抒情小说文体样式,抒情体小说在表现乡土人生理想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史上,乡土题材的成果颇丰,既有以鲁迅作品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探寻改造国民劣根性的启蒙主义小说系列,如《故乡》《阿Q正传》等,也有沈从文风格的回归原始生态、野气灵动地讴歌楚地民风、展现灵秀自然风光为特征的牧歌田园浪漫主义的《边城》等小说作品。这两大流派也给当代作家的创作增添了传统历史的渊源影响,在柳青对农民私有制观念透彻明晰的解剖中,依稀是鲁迅先生对国民性的尖锐批判。柳青塑造的梁三老汉等人物形象,与鲁迅小说中的闰土、阿Q和茅盾笔下的老通宝可以构成一个系列。而周立波对湖南湘江优美山水中纯美人性的颂赞,则与沈从文湘西题材小说有着千丝万缕的源流关系,从他小说中走出的亭面糊、菊咬筋、盛淑君等生动形象的人物,像是古老幽静边城里步入新天地的老船夫、天保、傩送和翠翠。
《边城》表现了极其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底蕴,沈从文所供奉的人性希腊小庙,有着鲜明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烙印,如渡船老人、顺顺父子等的善良真诚、敦厚本分、骁勇坚毅;渡船老人性情中的洒脱以及湘西山水、民风中的唯美诗意,明显有道家思想的浸润。以《边城》为代表的诗化抒情体小说,兼具散文优美笔法和诗歌旷达的诗情画意,山水的奇秀清灵与人物的清澈透明相融相生,山水画卷舒展而内涵蕴藉。
(二)理性的社会剖析小说
上世纪30年代受茅盾影响许多作家创作社会剖析小说,但茅盾深刻理性分析的深广度,对现实社会的透彻准确刻画等方面,极少能有作家企及。茅盾深厚的理论功底,使他具备了“社会科学家”的气质,[5]长期的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实践,以及扎实的社会科学积淀,成就了茅盾社会分析派“社会剖析小说”的开创。他的各类小说在呈现现实社会的纵深感、宏大的史诗艺术结构、传神的富有细节的人物塑造、精彩的文学语言等方面,均成果卓著、成就斐然。
茅盾创作小说的大家风范,驾驭长篇题材的功力,在现代文学史上具有独特意义。作家笔下人物个性鲜明中带有时代特征,并且演绎出同阶层人物的共同经历与历史命运;他选择的小说素材、创作形式所体现的主旨、以细节导入分析的艺术手法运用等方面都有应时应景的特色,有评论家认为茅盾的“社会剖析小说”有很高的认识特定时代、解读社会的价值。
茅盾认为文学是情感的产物,但文学创作情感诉求必须以理性为引导,他的文学创作极像理论研究与实证,作家似乎手执解剖刀,以医生式的严峻冷静、细致入微地精确解剖事件。他的小说有明显的社会学者阐述问题的形式,显微镜般放大事件,分析归纳提炼结论。
理性先导的观念使茅盾的小说创作略有瑕疵,表现为:为传达理念而超越个体经验生编硬造题材,以及时不时开启长篇创作却不得不半途终止;而且作家有时以社会科学家的身份视角创作小说,把小说创作类比科学论文、百科全书等社会文献,但个别评论家对《子夜》“抽象概念化的理论文献”[8]的批评不够客观并有失偏颇。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诗化抒情小说与社会剖析小说都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茅盾小说全景式再现社会场景、艺术结构恢弘博大、人物形象灵动细腻,文学语言华丽恣肆的程度都超越了同期许多作家,体现了茅盾对大型文学作品的把握与掌控功力。沈从文小说自然与人高度和谐、诗意趣味盎然,以疏离都市文明的方式无限接近原生态乡土生活,创作风格如潺潺流水从容平和,以静美、圆融、和谐的美学理想,书写了田园牧歌抒情曲范式。茅盾社会剖析小说是新文学史具有重大影响力的文学成就,沈从文诗化抒情小说对后来的乡土文学产生了引领作用,对他们流派作品的解读具有多重性,形成了多元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