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舍小说《微神》中色彩的象征意蕴
2018-03-30朱璇
朱璇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对初恋对象的追忆酝酿出长存于心间的珍贵感情,将其诉诸笔端,老舍便写成《微神》这篇小说,“经过三次的修正; 既不想闹着玩,当然就得好好干了”[1]134。这让这篇小说在老舍的短篇小说中显得颇为特别: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展开叙述,在对回忆的追溯中夹杂幻景,没有激烈的情节冲突,仅以喃喃自语式的独白体现情感的流动变化,叙述的目的只是“酿出一种情调来,使读者受了这种情调的感染,能够很切实地感受着这作品的氛围气”[2]。“我”的主观感情强势统摄全文,因而出现在小说中的客观物象实际上成为了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投射。
一、“小绿拖鞋”——寄情
小说开篇,老舍用优美如诗般的语言细腻地描绘了一个温暖明亮的空间,其基本色调是绿。无论是“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的柳枝,“越高绿色越浅了些”的“田中的清绿”,还是山顶上“黄多于绿的纹缕”,“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的山腰中的树,甚至“暗绿的松树”都“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滴在“我”“胸中的绿海”上。一派春意盎然的轻灵活泼,这满眼的绿便是春的信使,实实在在地传递了春天的讯号,“柳枝上每一黄绿的小叶都是听着春声的小耳勺儿”。眼前景色不在梦境,犹似梦境。“这是大自然风光的实景,也是‘我’ 神思迷恍的心境, 这是‘真’的写照, 也是‘梦’的开始。”[3]51接着笔锋一转,远处一声悲惨的鸡鸣成为“梦与真实中间的一道用声音作的金线”,由实景描述转入心象记录,由外入内,绿的用意彻底象征化。在“梦的前方”,那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中间是一片绿草,那绿是“深绿、软厚、微湿”,好似在为这个“鬼艳的小世界”提供养分。随后小说便在现实与幻景的切换中交错叙写,对整体氛围的铺叙基本完成后,借由一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3]52,带出故事的主人公——“她”。“那一回”,还年少的“她”穿着的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成为“我”最挥之不去的印象。而后,情窦初开的恋人因“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而分离。当“我”下南洋回来,再找到嫁过人并已沦为暗娼的“她”时,“她”的脖子上有个“大绿梳子”。最后,“她”因打胎而死,“我”的初恋故事黯然完结。一句“我正呆看着那小绿拖鞋……”又将追忆转入幻境。在幻境中,“她”向“我”讲述了心声。“太阳已往西斜去;……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多番虚实转换完毕,“我”的思绪也终于回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个小草坡上,只是“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回归现实,“春天也要埋人的”[3]53,再美的物景也只瞬息,唯记忆中的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做着春梦”[3]52。
绿色是全文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种颜色,“小绿拖鞋”更是“我”的寄情之物,满载着“我”对记忆之初青春往事的怀恋。在“我”的心灵幻境“梦的前方”,绿色被围在中心位置,源源不断地滋养着“那片不规则的三角形”,令活在记忆中的人与事永不褪色。
《微神》中的人、事、景浑然一体,融合剂则是情,是全文最突出的“氛围气”。“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 便能立即唤起那种情感。”[4]13贯穿全文的“小绿拖鞋”充当了这个客观对应物,不论它包裹的是娇嫩的双足还是骇人的白骨,都能令“我”魂牵梦绕,其中承载着“我”的执着惦念,也正是这力量滋养着我心境中的净土,使“她”鲜活如初。
二、“梦的前方”——心象
小说第二部分,“梦的前方”,是“我”心中由长期思念而生出的幻境,在这块地方占据核心地位的是那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在这个“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3]54的地方,每个角上都拥有各自的特征:
一角上——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没有阳光,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就好象大黑瓶上画着红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飞入空中,而完全贴染在地上。
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满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色,显出点诗的灵空;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个小月亮。无论怎样,我也不厌恶它。不,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象年轻的母亲穿着暗紫长袍。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处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满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3]55
在这全文最为费解之处,作者借“她”之口道出“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3]56,是解锁此处复杂象征意蕴的一把钥匙。笔者认为这个三角中的以下色彩具有较强的指向性。
(一)红黄——生之状
在“我永远先看见”的那一角上,金黄与大红的花在黑的严密包裹中紧紧抱住自己的彩色,美得惊心动魄甚至“有一点点恐怖”。红黄的花面对黑色的侵袭,奋力地挣扎反抗着,正如老舍笔下与命运抗争的底层人物,扭曲地活着。“她”的一生浮华凄艳,正如画面中描绘的那般充满着病态美。老舍笔下同“她”相似的女性足以形成一个人物形象系列,如《月牙儿》中的“我”,《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都是“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5]145的可怜人。她们因生存压迫而抛弃自我,身不由己,最后凄凄冷冷地死去。她们但为生存故,爱情足可抛,出卖着青春和尊严,肉体交易之于她们只余坦然。《微神》中,“我”和“她”都是依附在封建经济关系上的“旧物”,个性已为封建毒素腐蚀殆尽,“我”没有能力挽救“她”的堕落,更遑论感情。但“我”的归来仍能尖锐地刺痛她麻木的神经,令她避无可避地勾起年少的回忆。那些无法自欺欺人地说忘记的曾经和自己当下一览无余的丑陋自然形成鲜明的对照,让她无法面对自己,甚至连她一直以来所拼命维持的生存也变得如此残破不堪,惟有死亡称得上真正的解脱。
“将人看作寻根究底的探索者,赤裸裸的,无依无靠的,孤零零的,面对着自己天性中和来自外界的各种神秘的力量,还面对着孤独和死亡这些无可回避的事实。”[6]209如此,生命的伟大在一种非常态的,甚至是诡异的氛围中被烘托了出来,宛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黑色所象征的是那个腐朽落寞的时代所有的可怕的吞噬力,连同那些因奋力挣扎而扭曲的生命也有些可怖了。但无论环境有多恶劣,生存仍要继续,那种义无反顾的勇气和向死而生的执着令人动容。“人物身上的瑕疵或缺点,只不过是在自己想象的合法地位面临挑战的时候,所产生的不愿束手就擒的反应而已。”[7]2老舍冷静地认识到了人性的沦落,女性以青春、情感、肉体作赌注来赢得生存空间的刻骨悲哀在老舍的笔下少了些激愤,多了些理解。她们沾惹一世浮情,又抖落一身尘埃,虽然这过程凄楚无奈,却奇异地燃起一股回光返照般的余晖,勾勒出更辽远的悲哀。
(二)灰紫——生之根
灰紫的野花“喻示着不久之后女主人公悲惨死去的结局”;斜长的土坡“实即坟墓,它是一般人不愿意见到的。‘我’却因着对‘她’的深情‘无论怎样也不厌恶它’”[8]。
老舍自身初恋的悲剧固然令他难以忘怀,但《微神》这个故事是由此生发的经过艺术创造后的虚构作品。文中的“我”不是老舍本人,老舍描绘的“我”的心象是情感的具象化表达,不是事实本身。“最好的文艺题材——文艺创作的本质的内容”是“典型的心理状态”[9]。正如福楼拜宣称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那样,作者塑造人物、设置情节本质上是在挖掘这种具有普遍性的心理状态,作品中潜伏的情感,不能单纯地以为是作家个人得失的情感表现,作家也是活在时空关系坐标中的人,其思想、行为都必须受到当时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作品中的情感表现是社会历史演变在作家心理屏幕上的投影。这灰紫“在不漂亮中却有些深厚的力量”,“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象年轻的母亲穿着暗紫长袍”。这般厚重的底色好似我们栖息的大地,混沌却有力。如荣格所言,扎根于大地的人永存,因为他们来自最深处。身着暗紫长袍的母亲象征着古老的中国,在封建宗法等级制度压迫下的贫民阶层,那些地道的老中国的儿女们,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生存状态,哪一个不是如“她”般扭曲地活着,挣扎着死去。
鲁迅和老舍都以批判国民劣根性著称,如果说鲁迅笔下的人物或麻木或愚钝,总能令人“怒其不争”,那么老舍笔下那些卑微到极致却难逃厄运的人物则更能让我们“哀其不幸”了。这些灰色的小人物如被病魔缠身般染上了浓重的墨色,他们总是被命运折磨得奄奄一息。如鲁迅提出“娜拉走后会怎样”的命题一样严肃,老舍也以冷静的切实的内审来观照人性,清醒地认识到老中国儿女们的孱弱,且不论他们是否想要反抗,这反抗是否有坚实的基础和成功的可能,老舍对这些灰暗的贫民阶层抱以同情和理解,对衰朽的旧中国也怀揣着极深厚极复杂的感情。他虽揭露、批判,但也不舍、眷恋,从而对相对先进的西方文明产生了本能的抗拒。这无关狭隘,只因老舍自己也是地道的老中国的儿女。沈从文的一段夫子自道,此处适用于老舍:“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之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10]32“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11]17,因为“过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动;实在,所以可靠”[11]19。
(三)浅粉——生之冀
右角的浅粉是“最漂亮的”,那里满开着单纯的月季花。此处的浅粉象征着真与纯,饱含对美好未来的希冀。这般轻灵的用色在老舍的创作中不多见,他的作品总以沉着冷静的语调进行叙述。文中的“她”与现代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人物形象并无二致,属于被侮辱的被损害的那类女性,始终承受着不能奋飞的苦痛,但老舍叙述的重点并非苦大仇深的怨恨,而是对这无力改变的现状看开后企图从中发掘些许残存的保有良善的东西。文中“她”的沦落与家庭的变故也密不可分,“她”的牺牲精神和勇敢面对残酷命运的态度令人动容。另一方面,“我”对“她”的背叛未感愤怒和仇恨,反而“我”同情“她”,理解“她”。这样的宽厚正是这篇小说字里行间所蕴藏的暖意的来源,也正是这种包容和沉稳成为爱与希望得以萌芽的土壤。这抹亮色的出现也无疑暗示着老舍心中对于新生的期待。“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双艳的结束。”[3]56
灰紫如同大地,是生命的底色;红黄是被包裹于黑暗中的生命的姿态,扭曲着绽放自我;浅粉则意味着新生,能唤起内心深处最温暖柔软的感情。这些色彩包含太多意蕴,这个由红黄、灰紫、浅粉所构成的三角世界几乎微缩了生命由始至终的完整历程。老舍作品之所以能传世,蕴藏于其间的深永意味是最宝贵的,经岁月沉淀后的美感纯净而不单一,高贵却不疏离。对世界的丑陋与灰暗了然于胸,却对生命抱有真诚的期待,最难得的坚强与豁达莫过于此。
三、悲悯情怀——底色
作家题材的选取往往与自身背景息息相关,老舍出身平民阶层,当然更熟悉身边都市贫民的生存状态,他多把目光投向下层人士,更注重描写大杂院、贫民窟的市民人物性格,将20世纪中国的贫民文学创作推到高峰。他“往往敏感于极琐细的生活矛盾、人性矛盾,由其中领略生活与人性现象中的种种意味以发现丰富着关于人生、人性的理解,和因深切理解而来的宽容体谅,并造成文字间的暖意,柔和、温煦的人间气息”[12]831。在《微神》中老舍通过追忆、制造幻境等手段打破了时空限制,这类创作手法虽在他的作品中罕见,但从气质来看,本篇保持了老舍的风格——不追求某种程度上的极致,只求带来启发,引起共鸣。如果说五四时期鲁迅的激愤是为新文学的诞生和成长赢得空间所必须要打响的冲锋枪,横冲直撞、狂飙突进、惊天动地,才能对现有格局造成冲击,那么新文学发展到30年代已逐渐走向成熟,不再是单纯的情感宣泄,更多地是回归理性。老舍式的冷静和平稳展现的是一种代表中年人心态的从容和宽容,是历经世事之后所修炼出的通达和洗练。在融入了自觉的理性制约后,作品的感染力和情感共鸣并不会减弱一丝一毫,反而更具思想启发力和审美价值。但令人动容的赤诚和坚定不移的信念是其永恒不变的精神内核,体现着创作的真诚与勇气。
《微神》文本中这一系列色彩拥有丰富的象征意蕴,其本质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外化。在30年代并出的小说大家中,老舍是对人的个体生存状态最为关注的一位。“他强调的是‘个人独有的事’对造成一个人命运的作用,这使得小说世界内在构成与构成原则,与一时的流行模式区分开来。”[12]831较之主流文学以现实社会的阶级结构作为作品艺术结构的直接参照,老舍并不很关注阶级特征与阶级关系,他虽也与同时期大多数作家一致,以描摹贫民主人公的困窘生存情状这类现实主义题材为主,但他没有轻易地在人物身上注入廉价的同情和怜悯,从而超越了单纯的道德同情和道德判断,因此,老舍小说具有超道德化的历史主义倾向,他往往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来探寻造成人物悲剧的深层缘由。哪怕是《骆驼祥子》这一最接近当时主流风格的作品,也是通过细致的情节铺垫使祥子最终的堕落合理化。透过祥子的遭遇仿佛能看到鲁迅笔下那些麻木卑琐的小人物是怎样挣扎着走过了注定被泯灭人性的道路,从而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社会的压迫力。
四、结语
现实的灰尘不应给心灵蒙上阴影,黯淡与凄苦经过艺术提纯,也能创作出动人的佳品。丰富色彩的背后,“爱、同情、理解,才是占据他全部心灵的东西”[13]17。老舍对众生疾苦充满真挚的同情和关怀,出于为弱者代言的责任和信念,他的作品从多个角度记录和剖析了受到殖民化冲击的封建宗法制度难以为继的处境以及被这两难处境进一步挤压了生存空间的贫民阶层举步维艰的压抑状态。他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耐心地锤炼语言,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娓娓道来式的叙述风格,令他作品中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控诉不那么咄咄逼人,对残酷严峻的人生真相的揭露也不那么不留情面。深刻的悲悯情怀承载着老舍心中丰富厚重的感情,故而在“梦的前方”中展现给读者的便是那样一个“鬼艳的小世界”,一个只有色彩的,用情感堆积出来的心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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