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事
2018-03-29张新颖
张新颖
写作使我们发现自己的不足
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专业创立以来,王安忆、王宏图两位主要负责人邀我兼做导师。实在很惭愧,这么些年,没有做多少事,知又一届同学毕业作品合集即将出版,愿和年轻朋友谈一点我对写作的理解,主要是对写作和写作者关系的一种理解。
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这样那样的不足。我觉得,这是重要的时刻,是真正理解写作的起点。我说的不足,是指写作帮助你发现的不足。只有你在写的时候,你才意识到某一方面或很多方面的不足。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写作,你还不知道。写作的意义,就在这个地方出来了。
你想方设法弥补这些不足。有些,经过短期的训练即可凑效;有些,必须经过长期的努力;还有的方面,毋庸讳言,一辈子也不行——即使如此,能够获得清醒的意识,比不知道也要好得多。
我很喜欢看历届同学毕业作品的创作谈,和那些成名作家的创作谈不是一回事。在同学们的创作谈里,能看到从开题,到预答辩,到最终答辩这个过程中,对自己不足的发现,对困难的发现,面对和解决问题的态度、方法,调整的思路,以及初始的设想和最终成形之间的差异。有时候特别惊喜,一个年轻的写作者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之后,会发生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变化。
当然,一部作品的完成,两三年的专业学习,不过是写作的初试;如果你愿意继续写作,希望能把这个初试阶段对写作的这一点理解——发现自己的不足——勇敢地带进后来的写作中去。坚持写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持续地去发现自己的不足。当你写得越来越好,写作会帮助你发现新的、更重要的不足。当你能够体会写作和生命之间息息相通的时候,写作使你发现的不足,也许就会从语言文字、情节结构、想象力、现实感,扩充和深入到你自己生而为人的方方面面。这个时候,写作使我们发现的不足,就不仅仅是对写作有意义,更对生命有意义——写作使我们产生对于自己的认识,进而使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样说并非夸大写作,对于不写作的人来说,自然有别的途径丰富和提升自己的生命;不过对于写作者来说,意识到写作可能带来什么改变,与对此蒙昧麻木,还是区别挺大的。
其实,一個写作者如果对自己诚实,他就不会轻易放过或者故意视而不见,写作在过程中对他不足之处的提示。写作者不太需要去问别人哪里写得不好,写作本身已经发现了,并且告诉了他,他自己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只是他要有一点勇气对自己承认。
我们经常看到的,不乏相反的情形。一些成熟的作家,不再从写作中发现自己的不足,或者因为经验老到,能够驾轻就熟地绕过、漂亮地掩饰这些不足;更极端的例子,是有人写了一辈子,而他的写作几乎从未发现他的不足。使用了写作这种方式,而浪费了这种方式本来含有的不断发现和促成变化的力量,这未免遗憾,不仅是对写作,更是对写作者。
随笔与边界
一位我敬重又亲切的老师,跟我说:随笔这种类型,不太适合年轻人写;等你老了,阅历多些,读书多些,再来下笔,才会得心应手。这话将近三十年前说的,那时候我开始写一点儿短文章,老师看到了,提醒我不要用错了力。
表面上这话成了耳旁风,我一直断断续续写短文,这么多年下来,居然积累了一些。黄山书社新近印行三册,《迷恋记》和《有情》是重版,《风吹小集》为新编。朋友问写随笔的感受,我首先想起的是老师的话。
其实我始终记着这个告诫,并且把它当作我写随笔的出发点:我有那么多的不足,我得通过一点一点地写,探触限制我的边界在哪里;我得通过一次一次地探触,试着加把劲,把这个边界往外推,能推出一点点,就扩大了一点点。
所以随笔写作,在最好的时候,对于我就变成了学习的过程,弥补的过程,增强的过程,扩大的过程。
读者多喜欢游刃有余的文章,但对于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作者来说,我更看重写作中的捉襟见肘,这是重要的提示,清楚地标出了自己这方面那方面——知识的、情感的、想象的、表达的,等等——的欠缺。我常常把自己推到这样窘迫的境地。这样才可能——虽然也不是一定就能够——把自己慢慢变得丰富一点、宽裕一点、从容一点。当然,有时候也不免虚荣,会用文字掩饰自己的窘迫,即便这个时候,心里还是清楚的。修辞立其诚,这个诚,会让自己大大受益。
我是一个教书匠,在课堂上,常常把一个问题讲到自己理解的边界,边界外面还有,但我讲不下去了。这时候我会说:下面我也不知道怎么讲了。这几乎成了口头禅。遭学生大笑之后,还是要提醒一句,讲不下去了不是讲完了,讲出来的边界之外,也许有更大的世界和更多的意思。我也在心里对自己提醒一句,也许,下一次再讲,我可能会讲得多一点、好一点,标记讲不下去的地方,可能会向外挪动一点。
随笔不是巨著,写随笔的好处是写完一篇,不久就可以再写一篇,也就是说,不断地有下一次。它给不断的写作者提供了不断的机会。这也是我喜欢写随笔的原因。人不可能一次性地把自己变得足够好,就一次又一次地、一点又一点地慢慢来。
如今我已渐老,越来越靠近老师当年说适合写随笔的年龄——我可以放松一些写随笔了?希望能表现出来放松,同时还能在内心保持年轻时候以来的如影随形的紧张。这种紧张帮助我挣脱画地为牢的自我束缚,趋向之前未曾见识和体会过的许多东西,趋向更多一点、再多一点的自由——很多快乐也随之而生。
如果可能,我愿意是个随笔作家。过去这样想,现在也是。
过 程
我一九九二年开始用电脑,此后长文短文,都是对着显示屏敲键盘。二〇一一年,不知怎么重新写起诗来,却是用笔和纸。不是有意的选择,到我意识到这个差别,已经成了习惯。今年五月,在一张小纸片上涂成一首《乌鸫》,随手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一个朋友看——
昨天的乌鸫站在另一条颤动的长枝上
啄食樱花落后结出的小果子
已绿里透红(也是一种樱桃)
转过街角后听它鸣叫
粗一声 细一声 接着婉丽跳荡
远应山涧溪水 而不是它眼前平缓的河流
我初以为是一群鸟呼引唱答
直到去年 发现它喜欢模仿其他鸟鸣
今年我知道 天微明的时候 就是这只
包含了很多种鸟的鸟 把我吵醒
隔了一天,朋友才回微信——
先看见字。
然后是,笔迹,
韵脚。
突然,听见了鸟鸣,
我返身——拽着它——
深夜仰脸走进光灼灼的晨间树林。
原来是这样读一首诗的。
一个一个环节,清晰,缓慢,沿着实在的、可见的“物质”形式——字,笔迹,韵脚,越来越迫近某个点;最终,这个点瞬间打开,打开为一个扩大、完整、生机勃发的世界——声音、光、时间、人的感受和行为。而朋友身处其中。
本来担心字纸上的鸟发不出声音,朋友却听见了,我一下子满心欣悦——超过写出这首诗的时候。感觉是,有了之后的这个过程,这首诗才算完成了。这只“包含了很多种鸟的鸟”,它的鸣叫,有如此惊喜的呼应。
关于《空响炮》
这本作品集,八篇小说,都不算长,我却读了不少时间。没法一口气读下去,读完一篇,必得停下来歇一歇,才能继续。虽然其中有些已经不是第一次读,那种不容易消化的感受,仍然强烈地存在。每一篇结束的时候,那种慢慢累积起来的阅读感受迟迟不肯散去,似乎就此停留下来,在你的情绪和意识里占据了一个位置。
另一方面,每篇虽然独立,却又是可以互相参证的,它们是一个共同的社会空间里的故事。这个空间的特征如此突出而又如此地被漠视:中小城市的旧社区,即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小区和工人新村,高速发展的时代已经使它们沦落为老小区和旧新村,住在其中的,主要是退休、下岗工人,以及外来务工人员。这样的老龄化和低收入群体的社区,赶不上当下的脚步不用说,未来的命运也从日益衰败的气息中显现。
王占黑写的就是这样的旧社区里的人,写他们日常的生活,看起来鸡毛蒜皮、东长西短,却总格外深切地关乎生老病死。
但也別把她的小说误会为符号化的“底层文学”。这些积聚起来的作品触须尖细,探及丰富的历史容量和复杂的人生境况,叙述起来细致、平静、克制,以保证不被外在的视角、情绪和意识所简化和概括,或者可以说,她的叙述是这样的社区生活里面的——而不是外面的,更不是上面的——叙述。
她似乎是以分镜的方式推进叙述和结构作品,缓慢移动的画面为实感所充满,自然五味杂陈,内容不免沉重。然而,她并不想背负沉重的包袱,她的人物,她的人物的生活世界,并不被沉重压垮,不仅有尊严,而且有趣,内里有自处的逻辑、方式和表现形式。能写出这些来,才是她的作品独特的价值所在。
这里不能不说到,她是一个“九〇”后女生。这个女生迄今为止的创作——除了眼前这本小书,还有另外一部小说集——差不多都是写社区和老人的,写她的父辈和祖父辈。你可以说她有能力——稍微对比一下同龄人,就会发现这是一种不常见到的能力——把眼光从自己和自己这一代身上移开,理解和致敬前辈;同时,也同样重要的是,这也是面对和梳理自身的方式:她和她这一代的许多人,是在这样的社会空间和人际关系中成长起来的,这也是她们自己的经验。她没有隔离和排除这样的经验,而是从中发掘和领会与自我密切关联的方方面面。
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前两天,王占黑获得一个文学奖,颁奖台上,贾平凹拿着奖牌找不到领奖人,想不到叫这个名字的人就是站在他身边的女生。看她的文字,她写的系列社区、街道“英雄谱”,多半也会误解了她的年龄和性别吧。我记得好几年前,刚读研究生的时候,她给我看几篇短作品,我说单独看也好,如果能多写一些,放在一起看,会更见出好来。我只是随意说说,没有想到她那么有耐心,延续几年,真的一篇一篇写下来了。如今,她已毕业,还在继续写她表面波澜不惊的故事。倘若读者有耐心,或许会感受到一些什么,在心里留下一些什么,哪怕只是有趣——它们确实是些有趣的故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