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传统或者“夜凉如水”
2018-03-29王春林
王春林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近些年来,很大一批作家开始聚焦表现战争生活。海外作家陈河的《外苏河之战》(载《收获》杂志2018年第1期)就是其中值得注意的一部。作为一位已然在西方生活多年,受到西方思想文化深度影响与浸染的作家,陈河在一部现代战争题材(“抗美援越”)的长篇小说中表现出鲜明的反战色彩,是比较自然的事情。陈河这部作品较之于其他战争题材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区别在于,他通过对若干中国军人形象人性世界的深度挖掘与塑造,格外精准地捕捉表现出了战争背景下人性与政治意识形态之间尖锐激烈的碰撞与冲突。首先的一位,毫无疑问是“我”舅舅赵淮海。赵淮海的参战动机本身,政治意识形态味道就特别显豁。本来,赵淮海他们几位并不属于正式在列的军人,而只是热血沸腾的红卫兵,在轰轰烈烈的大串联告一个段落之后,看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要坚决支持越南人民反抗美帝國主义的时候,便下定决心要去越南参加“抗美援越”战争。当然,这里须强调的一点是,他们之所以能够及时获知这样的一种“国家机密”,与“我”舅舅赵淮海的军队高干子弟身份关系密切,即使是要到“抗美援越”的战场上去为国效劳,客观上却也仍然存在着不平等的阶层差异或者说分化的问题。当然,在强调“我”舅舅参战动机中明显存在着的政治意识形态因素的同时,也不能忽略他精神世界中潜藏着的一种牢不可破的英雄情结。然而,细究起来,这种英雄情结的生成,实际上也与当时那样一种极“左”猖獗的政治意识形态氛围紧密相关。
同样,或许也正是与其高干子弟身份有关,不满二十岁的“我”舅舅,不仅已经开始阅读诸如《资本论》《小逻辑》这样高深的哲学著作,而且也已经开始思考诸如“苏格拉底和猪谁更幸福的问题”。倘若换了平民子弟,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如此一种情形的出现,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具备了初步的自我思考能力,在刚刚开始不久的准军旅生活中,他才能够格外敏感地不仅发现并意识到政治意识形态对于战争的负面作用,而且更能够在第一时间强烈感受到人性与政治意识形态之间所存在着的尖锐激烈的碰撞与冲突。这一点,突出表现在“我”舅舅在越南进入部队后关于保尔·柯察金那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名言的重新认识上:“我们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士是不是为人类解放而死的呢?他们死在了越南,是为了越南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死的,可是越南军队也有人对我们不好的,我们打下的飞机他们都不给予承认。还有我们打美国飞机是为了人类解放,可是我们的敌人苏修也在打美帝的飞机,他们也是为了人类解放吗?毛主席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那么,苏联人‘拥护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也要‘拥护呢?”对于“我”舅舅那一代青年来说,保尔·柯察金的名言,可以被看作是指导他们现实言行的精神指南或者说“不二法门”,一旦对这段“圣经”式的话语产生怀疑,那就说明他们被蒙蔽已久的灵魂已经开始慢慢觉醒了。正因为已经开始以自己的眼睛打量这个其实充满着荒诞不经事物的世界,正因为有着精神自我主体性的初始确立,所以,“我”舅舅才会围绕是否在阵地上竖起红色的标语,而与政工组长甄闻达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从作战必须首先做到很好的自我保护这样一种理念出发,“我”舅舅说不同意,政工组长甄闻达的答复是:“敌机要是看到了红色的语录牌,就会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吓破了胆。这个时候我们的高炮就可以把它打下来!你不要在这里散布消极的言论,当心你的政治态度。”一方面要想方设法伪装阵地以蒙蔽对手,另一方面却又从极“左”政治意识形态的立场出发,刻意地在阵地竖起红色语录牌暴露目标,政治意识形态的巨大危害性,于此可见一斑。目标被暴露的结果,肯定是我军的失利和伤亡,那么,到底是将士们的生命重要,还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更重要,人性与意识形态之间发生了激烈碰撞与冲突。
《外苏河之战》中所聚焦表现的战争中人性与意识形态之间的激烈对抗,突出不过地表现在“我”舅舅赵淮海与女主人公库小媛之间堪称曲折缠绵的悲剧性爱情故事中。按照当时简直就是笼罩在一切之上的所谓阶级分析理论,库小媛有着相当复杂的家庭背景:“爷爷是资本家,我的爸爸倒是参加革命很早,可是后来开始讲成分。本来我们家是在北京生活的,结果被下放到了南方昆明。”在北京有过一段短暂交集之后,刚刚情窦初开的库小媛与赵淮海不期而遇地相逢在了越南的土地上。自尊心超强的库小媛一定要参军入伍,与她在北京时遭受过的一种莫名侮辱紧密相关,而虽然已经如愿以偿参军入伍,但在那个畸形政治笼罩一切的时代,她却仍然不可能摆脱家庭背景复杂给她造成的巨大阴影。两人在越南战场上的意外重逢,必然会碰撞出异常炽热的情感火花。无论如何,这一对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可以被看作是最美好的人性花朵。但在那个连同男女爱情在内的所有私人感情都会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政治禁锢时代,对于热恋中的两人来说,要想找到合适的时机约会,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终于,身为病号的赵淮海接到了库小媛暗中写给他的纸条,库小媛决定利用大家都去看电影的那个晚上,在医院的被服室里与赵淮海偷偷约会。对于这次约会,两人一方面充满着期待,另一方面却也难免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相比较来说,库小媛的勇气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一方面是因为她有着家庭出身不好的沉重精神负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非常清楚地了解医院里过去的护士长刘娟子曾经因为与男人私会付出了怎样巨大的代价。此外,赵淮海的军队高干子弟身份,使他较之于库小媛更多了一层保护伞,也因此,同样性质的一场男女感情约会,库小媛可能付出的代价,要比赵淮海严重得多。
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库小媛的恐惧感是非常准确的。就在赵淮海进入被服室,两个人刚刚抱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悄悄打开了被服室的门。尽管计划很周密,没想到医院却早已注意到了他们的动向,由政工组长甄闻达亲自挂帅指挥,一举把他们俩抓了个现场。一般情况下,因为两位青年军人的行为肯定违反了军纪的有关规定,理应受到相关处分。但具体到《外苏河之战》中,由于畸形时代政治的控制与影响,他们俩却为此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库小媛这个美丽的青春生命,终于香消玉殒在了异国他乡。那么,到底应该由谁来为库小媛的不幸死亡承担责任呢?“她是死于自己之手,也可以说是死于自己人之手。”所谓的“自己人”,可以说便是那位政工组长甄闻达,但掩映于甄闻达之后的,却又可以说是在当时笼罩于一切之上的那种畸形政治意识形态。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是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假借甄闻达之手,最终扼杀了库小媛美丽而年轻的生命。
对于库小媛和“我”舅舅之间的那种生死恋情,以及他们差不多同一时间的相继死亡,“我”思索了很久之后,方才明白了其中根本的要害关节所在。针对舅舅的死,叙述者“我”说到:“我沉重的另一个原因是库小媛是因为我的舅舅而死的。……是我舅舅的高干子弟的光环背景害人……我现在想,如果我舅舅后来活了下去,那么他的一生一定会一直受到拷问,会永不安宁,因为他是一个爱思想,执着于探求真理真相的‘小哲人。我舅舅几乎是在库小媛蒙难的同时,和美国鬼子战死了,这或许是上帝给他的一种解脱。”我们注意到,或许与叙述者“我”内心里对于库小媛也同样有着某种非同一般的热爱有关,在小说中,“我”曾经把库小媛比作雨果《悲惨世界》中的芳汀,但与此同时,我却由库小媛而联想到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库小媛与安娜,虽然一个是落魄的资产家庭的后代,另一个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但她们俩在对待爱情时那样一种简直就是义无反顾的勇敢姿态上,却毫无疑问是如出一辙。
战争之外,作家王方晨和徐兆壽却把自己的关注视野投向了传统,只不过,前者是带有虚构性质的传统,后者则是带有写实性质的传统。我们注意到,最近若干年来,作家王方晨差不多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所谓“老实街”系列的创作之中。这一系列中最早的一篇《大马士革剃刀》发表于2014年,依此推断,则作家创作念头的酝酿与形成,当在2013或2014年前后。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这一系列最后一篇《大宴》标明的完成时间,是2017年的7月。由此可见,“老实街”系列的写作,乃是王方晨最近三四年间最倾注心力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一系列小说差不多都曾经以中短篇小说的形式刊发于全国各大文学杂志的缘故,我曾经以为作家创作的终极目标,乃是如同1980年代王蒙的《在伊犁》、李锐的《厚土》那样的一种系列小说一样,意欲凭借这种方式而建立自己在小说世界中的地标式建筑。然而,原来王方晨的终极目标乃是要创作一部题名为“老实街”的长篇小说。这样一来,我们首先必须面对的,就是小说的文体问题。一方面,这些单独成篇的部分,都可以被视作独立的中短篇小说。另一方面,因为这些中短篇小说所讲述的人和事不仅全部都发生在济南老实街,而且作家的笔触也明显地聚焦在老实街所必然面临的城市拆迁这一大变故之上,所以,这些业已单独成篇的中短篇小说却又可以被连缀在一起,最终整合成为一部别出心裁的长篇小说。
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被拆散为很多篇独立的中短篇小说,或者反过来说,一个中短篇小说系列,却也可以被整合为一部长篇小说,如此景观在中国文坛似乎还并不多见。因为置身于一个长篇小说文体备受重视的时代,王方晨“老实街”系列的写作初衷,恐怕就是奔着长篇小说去的。之所以要被拆解开来,以中短篇小说的形式“零售”,应该是考虑到了体量庞大的长篇小说在刊物发表相对困难的缘故。然而,不知道王方晨自己是否已经意识到,这样一来,却必然会带来一个文体归属的辨析问题。那就是,这到底是一部长篇小说,还是一个中短篇小说系列,又或者说,一个思想艺术品质相对优秀的中短篇小说系列,是否可以被重组整合为一部长篇小说。原因在于,作为不同的小说文体,长中短篇小说之间其实有着各不相同的文体规范和文体要求。很多情况下,若干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叠加在一起,未必就能够成为一部同样优秀的长篇小说。此处的关键,恐怕就是长篇小说的结构问题。究其根本,对于王方晨来说,通过怎样的一种结构方式把这些散在的中短篇小说成功地集聚为一个有机艺术整体,才是这种文体转换得以完成的关键所在。具而言之,王方晨所可以寻觅到的长篇结构方式,一个是“老实街”这样一条街道,另一个则是城市拆迁这样一个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大事件。
首先是“老实街”这样一条特定的老街巷。活跃于文本中的众多人物,都与这条老街巷存在着或远或近的关系。但是,当作家意欲大规模地展开老实街叙事的时候,这条老实街其实已经在历史的震荡中不复存在了,老实街的孩子们已经被迫无奈地风流云散了。小说开头处便有一种回溯性视点的设定,一般来说,只有在回望既往历史的时候,才有可能谱写出一种充满眷念之情的文化挽歌。显然,作家正是为了窥一斑而知全豹地借助于老实街一隅而透视表现时代大潮冲击下中国文化传统一种必然的流散嬗变的命运遭际。
然而,在进一步展开关于王方晨长篇小说《老实街》(作家出版社2018年3月版)的讨论之前,无法回避的还有市井小说的类别归属问题。市井者,街市也。顾名思义,以街市为聚焦对象,旨在关注表现街市上以商业活动为中心的各色人等的日常生活的小说作品,就应该被看作是市井小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先生以其《四世同堂》《骆驼祥子》《离婚》等一批作品而被视为市井小说大师。通常意义上,因为街市隶属于城市的缘故,我们总是会把市井小说纳入到城市小说的范畴中来加以理解。但请注意,这里的城市,实际上只是古典意义上的一种城市。在古典时代,所谓城市和乡村的分野,大约只在于一个以商业运营为中心,一个以农业劳作为中心,其他方面比如在流动性的阙如上,二者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差别。正如同那些农人们将会祖祖辈辈生活在同一个乡村,除非战乱或遭遇天灾的缘故之外,几乎很少会有人口迁徙的现象。同样的道理,除非遭遇战乱这样的意外情况,古典时代城市里的市民们,事实上也很少会发生人口迁徙的状况。也因此,单只是从人口流动的角度上说,无论是乡村社会,还是市井社会,皆具有较长时期内凝固不变的性质。从根本上说,进入现代文学的阶段之后,所谓现代乡土小说和市井小说的生成,很显然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很难设想,若非市井社会具备人口流动上的凝固性特征,老舍先生怎么可以写出如同《四世同堂》这样杰出的市井小说来。然而,在遭遇到所谓现代性的猛烈冲击之后,古典意义上的那种市民人口长时间凝固不变的状况就被彻底打破了。我们经常说,所谓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意味着城市化或者工业化。千万请注意,这里所谓“城市化”中的“城市”乃是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因为如果说到城市,无论中西,早在现代性出现的很久很久之前,就都已经存在人口规模很大的城市了。因此,现代性意义上的所谓“城市化”,就不仅意味着乡村世界的被“城市化”,而且也同样意味着古典城市的被“城市化”。这里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就是,到了现代意义上的城市里,伴随着人口流动上凝固性的被打破,一种可谓变动不居的无根漂泊现象日益成为显著的特点。由于人口流动的速度大大加快,整个城市的陌生化程度便日益明显。这样一来,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就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社会。而这,就很显然与传统乡土与市井那样一种熟人社会,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与区别。就此而言,曾经在1980年代兴盛一时的以作家陆文夫(苏味小说)、邓友梅(京味小说)、冯骥才(津味小说)等为代表的市井小说的逐渐退出文坛,细致推想,恐怕就与现代性强势冲击下市井社会的被瓦解存在着格外紧密的内在关联。这样,倘若从古典城市的层面上来说,所谓市井小说乃是当之无愧的城市小说,然而一旦进入以变动不居的陌生性为其显著特色的现代城市,那么,再将市井小说坚持贸然划入城市小说的范畴,恐怕就多少显得有点勉强了。由此可见,一方面,市井小说固然不同于以乡村世界为表现对象的乡土小说,但在另一方面,却又很难被划归到现代性意义上的城市小说的范畴之中。又或者,市井小说可以被视为介乎于传统乡土小说和现代城市小说之间的某种“中间物”存在形态,也未可知。
王方晨笔下的“老实街”,可以说正是一种典型意义上的市井社会。一方面,因为主要内容乃是对老实街这样一个市井社会的悉心描写,所以《老实街》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市井小说。但在另一方面,正如同金庸的武侠小说《鹿鼎记》乃是一部带有明显自我颠覆与解构色彩的“反武侠小说”一样,王方晨的市井小说《老实街》也是一部自我颠覆与解构特色非常鲜明的“反市井小说”。得出这一结论的根本原因在于,王方晨在《老实街》中所进行的主要工作,就是从各方面全方位地展现描写作为典型市井社会的老实街面对着来自于现代性的强势冲击,最终被迫土崩瓦解的整个过程。具体来说,所谓现代性在《老实街》中的实际表现,就是老实街所无法回避的城市拆迁问题,而城市拆迁问题,实际上也正是《老实街》中具体采用的另外一种长篇结构方式。事实上,从长篇开始的第一章,作家就已经明确提及到了老实街将要面临的被拆迁问题。然而,虽然连同张树也都出面与历下区拆迁办交涉了,但正所谓螳臂当车,面对大潮,老实街人们的全部对抗性努力,最后只能无奈地以失败而告终。大约也正因为城市拆迁的必然性,所以《老实街》全部十一章事实上各有描写侧重的内容中,每一章都无一例外地提及到了拆迁问题。关键在于,社会与历史的发展演进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老实街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式地被深深掩埋在一座现代化的大超市底下。我们注意到,到了小说的最后一章,也即作品的第十一章,不仅老实街的被拆迁成为现实,就连同老实街人为了老实街的消亡所欲举行的一场告别大宴也都没有能够变成现实。就这样,唯其因为王方晨在一部长篇市井小说中以浓墨重彩的方式,描摹呈现出了市井社会被瓦解的整个痛苦过程,所以才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具有突出自我颠覆与解构色彩的“反市井小说”。
在阅读徐兆寿长篇小说《鸠摩罗什》(作家出版社2017年9月版)的过程中,我们首先注意到了叙事方式上一个“破绽”的存在。这就是,整部小说自始至终一直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模式,唯独在第四卷“草堂译经”的“皇帝向罗什请教”这一部分,却不仅相当突兀地穿插进长达五六页的第一人称“我”的叙事,而且联系附录“卷外卷”部分来判断,这个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很显然就是作者徐兆寿自己。在这一部分,叙述者“我”,首先介绍了自己在三十六与四十岁时与女儿的两次对话。第一次对话时,女儿只有三岁。三岁的女儿,一方面追问中国神话与西方古希腊神话的区别,另一方面也在追问中国神话为什么会与西方古希腊神话不一样,“为什么大人不给我们讲中国的神话呢?”第二次对话时,七岁的女儿提出的问题是:“既然上帝最早也只是多神中的一个神,后来才成为一个神教中的上帝,那么,世界还是他创造出来的吗?”由两次对话牵扯出的是“我”与朋友张志高之间的一次对话。事实上,也正是这几次对话的先后发生,促使“我”对自己的人生道路进行深入反思。究其根本,是女儿的这两次提问,在召唤起“我”对孔子、对东方文化强烈兴趣的同时,也唤醒了“我”对于鸠摩罗什这一真实历史人物的探究欲望。最早的时候,作者是把这本书作为学术传记来写的,但后来他决定“要重新去写,要让大多数人能读懂”。说实在话,能够积极尝试以长篇小说的方式让大众对鸠摩罗什的思想与事迹有所了解,诚然难能可贵,但由此而生发出的一个问题却是,既然徐兆寿完全可以在自序以及附录的“卷外卷”部分将创作《鸠摩罗什》的相关缘起交代清楚,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在一直采用第三人称叙事方式的这部长篇小说中不无突兀地穿插进第一人称的这个部分。这一毫无必要的穿插,从艺术角度看,对于叙事完整性其实构成了某种不应有的伤害。
事实上,要想以长篇小说的方式把鸠摩罗什这一真实的历史人物写好,徐兆寿需要克服诸多难题。首先,鸠摩罗什是世界上重要的思想家、佛学家、哲学家与翻译家,是佛教史上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要想写他,作家必须对小乘与大乘佛学思想精髓有相对深入的理解与把握。唯其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在这部《鸠摩罗什》中才能够在很多地方都感受到小乘与大乘思想的光辉。其中的小乘思想,集中在苏摩王子出现之前。比如,鸠摩罗什与师父槃头达多之间的一段对话。然而,一旦接触到苏摩王子,鸠摩罗什便很快意识到了小乘思想的局限性,开始认同并接受更具真理性的大乘思想。按照苏摩王子的说法,大乘佛教思想,其实也一样源自于佛教的创始人佛陀。只不过因为灭度后,佛教内部发生了分裂,导致了大乘思想的暂时湮灭。依凭着龙树菩萨的努力,曾经处于湮灭状态的大乘思想方才重新浮出水面。唯其因为龙树菩萨在佛教发展过程中重要的“去蔽”转型作用,所以,很快就被大乘思想征服了的鸠摩罗什,才会对同样信奉佛教的母亲讲出这样的一番话:“并非龙树菩萨新创立了佛教,而是他把蒙在佛法上的灰尘拭去了,让我们看到了真正的佛法而已。”
其次,鸠摩罗什在佛教史上的重要性,突出体现为他在更大范围内对佛教思想的传播。正是通过鸠摩罗什的积极努力,源起于天竺国的佛教方才得以穿越時空的障碍,在遥远的中土世界也即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国生根发芽,并在与中国本土思想融会贯通后进一步发展成为与儒道并称的中华三大文化流脉。也因此,相对于佛教思想的研究与探讨,徐兆寿在写作过程中把最主要的篇幅都留给了这一部分内容的描写与展示。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母亲耆婆对年仅十二岁的儿子鸠摩罗什作出的预言:“你将来要去中土世界传扬佛法。”其实,这个预言的始作俑者并非耆婆,而是迦毕试国北山上一座寺里的一位修行僧。正是在聆听了修行僧的这番话之后,耆婆才眼神庄重地对鸠摩罗什说:“你将来要去太阳升起的地方传播佛法,并且一定会有大成。”很大程度上,徐兆寿的这部长篇小说可以被看作是对耆婆这句预言的进一步演绎与展开。小说共由四卷组成,除了第一卷“佛国奇遇”主要描写鸠摩罗什在西域诸国如何游历以及在游历过程中学习研讨佛学问题之外,另外的三卷,实际上全都是在描写鸠摩罗什离开母国龟兹之后在中土世界也即秦地以译经讲法的方式传播佛法的过程。为了能够实现到中土世界弘扬佛法的根本目标,鸠摩罗什甚至忍受了破戒与表姐阿揭耶末帝成婚的巨大痛苦。对于如同鸠摩罗什这样满心虔诚地信奉佛教的得道高僧来说,严格地持守戒律,乃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然而,为了能够达到前往中土世界传扬佛法的目标,鸠摩罗什竟然被迫破戒,其在更大范围内传播佛教思想使命的神圣与重要,由此即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