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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怪

2018-03-29田威宁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马桶盖橘色酸菜

田威宁

我读过一所能同时容纳五千多人的小学,那小学坐落在传统市场与大马路之间,里里外外都胼枝杂沓喧喧扰扰,夹在中间的孩子们也应着环境的拍子,冲来闯去一刻不得闲。

本来从正门上学的我后来发现若改由后门,每天可以多睡五分钟。因此,隔天就穿越百味聚集又总是湿漉漉的市场上学了。清晨七点多,市场多半是菜贩肉贩以及各种小生意人,个个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不锈钢或深蓝色推车,来来去去地装货卸货。市场外围的侧边,摆着许多几乎到成人胸部高的橘色胶桶,每桶都装着满满的酸菜,镇日散发一股令人掩鼻的气味。我每次都用小跑步的方式速速通过,生怕多耽搁一会儿就要沾上那呛人的酸气。

那天,每个人进教室时都愣了一下——最靠近走廊的角落多了一张桌子,有个顶着一头马桶盖的女孩低着头看书。喧闹的教室里,马桶盖女孩显得格格不入,不只因为她是陌生人,更因为她长得“怪怪的”。老师来了之后,交代:“班上多了一位新同学,相信大家都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那个。以后大家要多多照顾新同学。现在大家鼓掌欢迎。”仅此而已。

老师通常会要新同学上台自我介绍,那次是唯一的例外。中午吃饭时,我终于知道原因了——新同学是脑性麻痹患者。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名称,只是在电影和电视里看过一样特征的人,但一看就很难忘记。

后来班上都有默契地叫新同学“马桶盖”。女生多半是私下讲,有几个较晚熟的男生当着人家的面就叫了出来,倒也不见新同学的愠色,只不过,我注意到她后来慢慢地把头发留长了一些,刘海也渐渐地分边了。

马桶盖女孩皮肤惨白,不高,瘦成一把骨头,看起来比较像是三四年级的体型,她的眉毛又长又浓,眼睛很大,但眼神带有一种抗拒的姿态,前排牙齿很大且微微外倾,因此嘴巴合不太上。印象中我没看见那张略歪的脸有过笑容,不过倒也没见过她怒气冲冲的样子。马桶盖女孩不需依靠助行器,但下肢缺乏力量,虽然站得稳,但行进时手会不自主地前后大力摇晃,不协调的动作很引人注意。她似乎没有主动和别人说过话,班上也没人主动接近她。毕竟在小学生的世界里,有这样“不正常”的朋友是件令人尴尬的事,遑论和她一起玩了。马桶盖女孩总是在角落里挺挺地坐着,安安静静地看书。

我的成绩单上总是得到导师“活泼乐群”的评语。我非常喜欢把别人的事揽在自己身上,那样会带来满满的成就感,就某种意义而言,恐怕也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吧。尽管如此,我罕见地难以突破心理障碍——明知马桶盖女孩需要帮助,但我从没主动搀扶她上下楼。自我说服的说法是“让她自己来,她才能自在”。深层原因当然是我不希望被别人看到我和她在一起,那样会让我觉得难堪。发作业和考卷时,我对别人是叫名字让人到讲台领,对马桶盖女孩则每每是直接送到她的桌上,这样连名字都不必叫,那时的我竟连在公众面前叫她的名字都会感到别扭。马桶盖女孩每天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吃力地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慢吞吞地吃饭。

其实只要我登高一呼,马桶盖女孩即使不会瞬间得到知心好友,但绝对不会形单影只,但我就是做不到。一段时间过去了,终于有位平常话不多,却也不算内向的同学挺身而出,主动帮马桶盖女孩把便当放进蒸饭篮,每天早上背她到操场参加朝会典礼。不仅如此,放学时还留最后一个,只为了背她下楼,甚至主动护送同路队的马桶盖女孩回家。在孩子的世界里,这些义举简直是不可思议到极点!觉得“生活与伦理”课本干脆直接写这个同学的例子算了。那位同学立即变成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即便她做这些事时极为低调。但怎么低调得成呢?

英雄换人当了,我为此怅然若失。我本来想教马桶盖女孩功课,作为某种形式的亡羊补牢,不过因为她曾因手术而休学一年,所以我们的进度对她来说是旧经验,并没有跟不上的问题,只是写考卷的速度较慢而已。那段时间,学校生活以一种令我纳闷的形式走着,我吃力地跟着却总是落拍。最令我不解的是老师从未公开表扬过那位行善的同学。而且,我也注意到除了一些需要协助的特定时刻,那两人并没有任何互动或交谈,我甚至发现她们在不得不四目交接时,彼此都流露某种尴尬的表情。

星期天早晨,天光正好,鸟语花香,我骑单车经过一条巷子,突然看见英雄从某间房子走了出来,我正要骑过去打招呼,却在两秒钟后突然煞车,撇过轮子也别过脸——英雄和马桶盖女孩在母亲一手一个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原来她们是亲姐妹。静心一想,两人的眉眼的确神似,尤其是那对浓眉。

我记得那天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也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最深刻的情绪是愤怒,胸口冒出一团火,脸都红了。英雄和马桶盖女孩都没有发现我,我被迫守着这个秘密,当晚睡得相当不好,翻来又覆去。

隔天我睡过头,眼看就要迟到了,抓起书包就往外冲,经过传统市场时,却没有力气再跑了,只好气喘吁吁地慢慢走。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倒生出闲情逸致数到底有几个大橘色胶桶,并亲眼看到市场里的小販如何拿出那些酸菜。然后,一整天都疑心自己身上有酸味。我很想问人自己是否散发怪味,但实在拉不下脸。我那天不断经过那对姐妹,测试她们对我的反应,却只是得到“自己这样真蠢”的结论。

到毕业之前,我都没再和那对姐妹说过话,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原因。而且,我也不再吃酸菜了。

(选自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宁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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