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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仁顺长篇小说《春香》解读

2018-03-29王晶瑾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贵族夫人生活

王晶瑾

(延边大学 朝汉文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2)

朝鲜族女作家金仁顺创作的长篇小说《春香》于2008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作品“沿用民间历史故事的外壳,创造性地构筑了一个与历史文本完全不同的艺术世界”[1]4。其故事脱胎于朝鲜半岛古典文学名著《春香传》,却又在内在精神和叙事方式上迥异于原著,因而受到读者、批评界的广泛关注。

一、人物命运:踏不破的轮回

《春香》中,金仁顺为读者奉献了一个神秘、风姿绰约又极具个性的女性形象——香夫人。《春香传》中,春香的母亲月梅是有些势利又颇有心计的形象,不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人物;但在长篇小说《春香》中,所有的情节均围绕“南原府的传奇”——春香的母亲香夫人展开。

新调任南原的翰林按察副使(官职)大人最出色的政绩便是挪用官银为药师之女建造香榭,这个任性的破落贵族的官运前途、身家性命都掌握在身居高位、地位尊贵的岳父手中。他为香夫人打造香榭的事情败露后,被岳父一纸书信召回汉城府,不幸在归途之中被毒蛇咬死。为了生存,被抛弃的香夫人被迫做了艺妓,她以自己的美貌和智慧成为南原府的传奇。香夫人贿赂官员、贩卖私盐,甚至能够指使其仰慕者杀死诋毁自己声名的乐师而不留痕迹。香夫人白天几乎不见外人,只有在晚上才以明媚的姿态接待客人。香夫人的身份为上流社会不耻,她获取财富的手段也不为社会制度准许,但她渴望通过财富以及与贵族联姻等手段,为美丽、聪慧的女儿春香铺设一条通往上流社会的道路。

春香自幼养在深闺,香夫人对女儿的前途早有规划:她果断掐灭春香与金洙的少年情愫;在春香成年之时为她打造了一双举世无双的鞋子;在贵族公子李梦龙带着春香遗落的鞋子造访香榭时,让仆人盘起春香的辫子(未婚女性标志),以“香夫人”之名盛妆去见李氏,成就秦晋之好。香夫人对女儿春香的婚事寄予厚望,并运筹帷幄。如香夫人所料,春香踏出了进入官宦之家的“成功”一步:凭借美貌占据李梦龙的内心世界。在李梦龙第三次造访香榭时,香夫人仍不出面,却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向他展示了香榭超越贵族家庭的奢华生活。

在香夫人看来,如果破落贵族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不是因为生计、前途系于岳父,他们二人是可以在香榭白头偕老的。但十八年后,香夫人已经拥有惊人的财富,春香虽然美貌却仍不能被李梦龙迎娶。仿佛当年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斩钉截铁地要回汉城府一样,李梦龙同样决绝地表示:“无法为府上的春香小姐承诺什么”。香夫人使出浑身解数,仍无法使春香摆脱宿命的悲剧。最终,春香成为新的香夫人:“我的客人不多,也不少。

有几个是香夫人的旧识。他们对她的际遇感慨唏嘘,甚至会流出眼泪,痛哭失声,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并不拒绝留宿在我的房间。”[2]

二、人生境界:幻灭与虚无迥异

《春香》的故事沿用《春香传》的历史外壳,将人物架构在某一历史时期。虽然香夫人、春香的形象与原著相去甚远,但她们对“平和幸福”生活的价值追求是相似的。原著中,春香母亲月梅是一名退妓,她身处贱民阶层,非常渴望女儿能够通过婚姻实现阶层晋升。当月梅得知李梦龙与女儿春香一见钟情之后,马上应允他深夜来访,并与女儿私订终身。原著中,春香与李梦龙最终历经曲折结成美满姻缘。这类故事与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及“中国传统的《西厢记》等都有些类似”[1]4。在长篇小说《春香》中,虽然香夫人告诫春香“女人想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支持春香嫁人。反之,她认为凭借自己的财富与春香的美貌,是能够挣脱命运枷锁,使春香实现阶层晋升的。在李梦龙第一次造访香榭后,香夫人明确地告诉春香:“我希望你嫁到一个好人家,过平和幸福的生活”。然而,香夫人的生活与“平和幸福”毫不相干。香榭里的仆人银吉告诫春香:“你可不要过她这样的日子。这种生活就像乌鸡,毛儿倒是比雪还白,但黑到骨头里面去了。”[2]香夫人对自己的人生归宿也曾抱有一线希望,“她当初也希望有一个家庭,甚至愿意‘做小’来获得这个家庭。因为没能如愿,她才决心走上香榭的生活方式。”[3]6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绝情离去及神秘死亡,使香夫人被置于更为残酷的现实人生里,她对婚姻的念想完全破碎。香夫人知道香榭的危险,“所以在打造春香未来的时候,她希望春香能有一个被世俗认可的归宿:她希望春香能够摆脱她的生活模式,嫁给李梦龙,以正室的身份进入贵族社会。”[3]6因此,当李梦龙第三次来香榭辞行时,并没有使这位“穿裙子的女丈夫”感到绝望。时过境迁,久历人事,香夫人以从容、俯视的姿态面对这位贵族公子及其所代表的贵族地位、势力,她欲拒还迎地展示了香榭令人望而却步的考究生活。此时,香夫人对自己、对女儿十分自信,这种自信源于香榭有贵族家庭望尘莫及的财富,源于春香有贵族小姐难以比肩的容貌、才情。香夫人相信这些足以撼动李梦龙的内心,春香嫁入贵族家庭只是时间问题。但南原府新来的官员卞学道觊觎香榭财富,卑劣地向春香逼婚;香夫人授意盘瑟俚艺人将李梦龙与春香坚贞、凄美的爱情故事传唱开来,试图通过制造舆论迫使卞学道退步,让李梦龙回心转意,但卞学道反而步步紧逼,身在汉城府的李梦龙亦杳无音信。对香夫人而言,她经历了自己与女儿爱情、婚姻梦想的双重幻灭,她多年的苦心经营终究是大梦一场。最终,香夫人在绝望中骗卞学道与她一起喝下“五色”毒药,记忆与智力均回到了孩提时期。

香夫人“走出了自由的第一步,为春香做了表率”,但最初春香对生活的选择却呈现出某种疑虑。她既质疑香夫人的生活,又表示“不想嫁人”。小说中,春香出生后以蜂蜜、花粉为食。孩童时期的她对食物丝毫没有兴趣,直到金洙来到香榭。金洙的纯真之爱给春香孤独的生命以抚慰,并激发了春香对“食”的欲望。在日渐成年的过程中,金洙迷恋香夫人,这使逐渐成人的春香产生一种失落、嫉妒乃至愤恨的情绪,激发了她的“情”欲。“那个金洙,春香从小青梅竹马的伙伴,他很爱春香,无私地爱,最后他克制自己的情感,剃度出家了。但就是他,把李梦龙引领到了春香身边。”[1]6对春香来说,金洙和李梦龙这两个人物带给她的生命体验是截然不同的:“金洙让我的心很定,他的拥抱像冬天的棉衣让我暖洋洋的。而这个少年的怀抱像一潭湖水,我的挣扎只会让波澜更多,进而更快地让我沉没。”[2]128

金洙、李梦龙离开香榭以后,春香埋首外公留下的药书中,研制出一种被她称为“五色”的毒药;当金洙、李梦龙以不同方式从春香的生命剥离出去时,“五色”这种毒药被香夫人用在了自己和卞学道的身上,化解了春香面临的危机。目前,研究《春香》及金仁顺的文章都未谈及“五色”的隐喻问题。要解读“五色”,仍要回到文本中去。春香因病被送到寺庙住了一段时间,身体复原后从寺庙回到香榭。一同前来的还有与春香年纪相仿的金洙,是香夫人为了给女儿寻一个玩伴而将其带到香榭的。在金洙来到香榭之前,春香没有吃过一粒粮食。天真的金洙以为春香受大人的惩罚才吃不到饭,于是自己饿着肚子,省下来米饭偷偷带给春香。金洙的无暇之爱激发了春香的食欲;情窦初开的金洙迷恋上了香夫人,春香在失落与嫉妒之中被唤醒了生命的情欲;贵族公子李梦龙的挑逗、拥抱,唤醒了少女春香的性欲。金洙离开香榭之后,春香研制了“五色”。金洙仿佛一个摆渡人,引领着春香从此岸到彼岸,使她获得了一种精神领悟。佛教的“色”相当于物质概念,指一切能变化、有质碍之事物。金仁顺在谈到《春香》的创作时曾说:“一开始我写到她与寺庙里面住持结缘,其实这也是一种暗示,她最终也会遁入一种虚无。”[3]7如果从“虚无”“领悟”这一角度探寻“五色”的隐喻,似乎更容易理解春香这一人物为何执著于研制“五色”,又为何会遁入“虚无”——春香实际上是在追寻精神上的自由与解脱。

三、人物精神:古典气韵与现代精神之融合

就创作而言,《春香》从一开始就与《春香传》既遥相呼应又若即若离,并最终走向完全分歧。金仁顺在谈《春香》的创作意识时曾说:“选择成为什么人,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三四百年前的朝鲜半岛的女人不敢想的问题,但春香的‘选择’,却是我重述这个民间故事时,最重要的推动……我写《春香》,是在我的想象中对她的形象进行的定格,在我自己的文字镜像中,春香美艳或者平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血有肉,有独立的思想。”[4]

《春香》中香夫人、春香与原著《春香传》香母月梅、春香在精神境界上是完全迥异的。香夫人有独立的思想、有谋略、有胆识,是“穿裙子的女丈夫”,这是“香夫人”身上被赋予的现代性的一面。春香的现代精神则突出地表现为她既在世俗之中,又在世俗之外。她是自身生活的冷静旁观者,具有洞悉人世的敏锐与智慧。李梦龙第二次造访香榭时,春香以冷峻的视角观察这位贵族公子,“我盯着李梦龙手里的扇子,他的扇面上白花花的,什么也没有”。而当年母亲的情人持着“白底洒金”的扇子,扇面上“画着一丛妖娆的描金牡丹”。李梦龙虽然反复告诫自己“女人就像蛇,随时都得提防着点儿”,但还是无法停下自己前往香榭的脚步。春香洞悉了李梦龙的骄傲、清醒与决绝,在他第二次来到香榭时,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其只为猎艳而来,是不可能托付终身的。

在香夫人的世界里,爱、欲、生活是同一的。情人的离去与死亡,使得香夫人的生活只剩下生存。而对春香来说,爱、欲、生存或者生活是各有归处的,她对这三者均有选择的自由。春香与李梦龙最后一次重逢时,李梦龙含着泪光吟了一首《春香歌》中的情诗。李梦龙明知这首诗不可能出于春香之笔,但内心仍然期盼春香如盘瑟俚艺人传唱的那样,对自己深情不渝。春香的回答是:“真有趣,我连听都没有听过。”春香冷峻而从容,仿佛是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目睹他人的生活。正如金仁顺所说:“这种从容里面,裹挟着‘哀莫大于心死’的酸楚。”[5]5

春香的现代精神还表现在她独特、平等的“生命观”。她认为众生平等,“人有生命,畜牲也有生命,园子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哪一个不是有生命的活物?我们生活在万物之中,就如同和亲人朋友生活在一起处”。在李梦龙看来,春香是“满口荒唐话”。诚然,如果众生果真平等,李梦龙恐怕早已与春香结成佳偶。在社会阶级层面,春香是李梦龙“帽子上的灰,脚下的泥”;但在精神层面,贵族公子李梦龙自私、冷酷,“心胸辽阔,装着汉城府,装着功名利禄,还装着很多女人”,却不见有经纶、才学,其精神境界远在春香之下。春香在与李梦龙三次会面中,品味出了金洙与李梦龙的天壤之别。金洙是茶,春香是水,李梦龙则是一浊物。春香早已读出了结局,因而她抢在香夫人前面表示自己“不想嫁人”。

四、结语

朝鲜古典名著《春香传》有诸多版本,一般认为其最终完本是在朝鲜李朝时期。当时社会等级森严,贵族与贱民阶层联姻几乎不可能。可以说,《春香传》的大团圆结局传递了底层人民对不合理社会等级制度、婚姻制度的反抗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种乌托邦式设想。长篇小说《春香》脱胎于《春香传》,作家在以现代精神解构这一经典的叙事过程中,为女性构筑了一个自由意志的香榭式“乌托邦”,在现实的暗夜之中追寻一种精神自由。“香榭建在水中,里面种着花花草草,加上水面升腾雾气,就会有乌托邦的感觉。我想营造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感觉的建筑物。香榭里的人……可以在香榭中得到生活的权利和自由”。[3]6《春香》向读者传达了一种富于悲剧意味的审美体验,构筑了一种“乌托邦”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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