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黔中道建置初探
2018-03-29刘枫林
刘枫林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一、黔中道建置时间
有唐一代,道的建置屡经变化,见于记载的主要有贞观十道、景云十三道及开元十五道。史载贞观十道设置于贞观元年(627)二月,唐太宗对州县“大加并省,因山川行便,分为十道:一曰关内,二曰河南,三曰河东,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陇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剑南,十曰岭南”[1]6146。此说目前已广为学界所接受。“景云二年五月,出使者以山南控带江山,疆界阔远,于是分为山南东西两道,又自黄河以西,分为河西道”[2]1233,至此由贞观十道析为景云十三道,但近年来有学者对此说提出了疑义,认为十三道的设置当在更早的永徽年间[3]。有关十五道的设置,传统观点认为始于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由贞观十道之关内道、河南道、山南道、江南道中析分京畿道、都畿道、山南东西道、江南东西道及黔中道而来。历年来,学术界对于开元十五道的争议最大。据《通典》、两唐书《地理志》及《资治通鉴》(后文简称新《志》、旧《志》、《通鉴》)相关记载,黔中道设置时间在开元二十一年,由江南道析置[4]~[7]。严耕望先生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至开元末年全国共有十六道。他引证《册府元龟》、《唐六典》得知十五道中均载“河西”而无“黔中”,《唐六典》为开元二十六年(738)所奏上,时代远早于《通典》、新旧唐书《地理志》及《通鉴》,据此认为黔中道的设置当晚于开元二十二年(735),而两《志》《通鉴》所认为二十一年始置,误矣。他又考《元和郡县志》卷三十江南道六条:“开元二十六年,又于黔中置采访处置使,以都督浑瑊为使”,据此认为,黔中道置采访使当是开元二十六年《唐六典》完成以后之事[8]。然此乃孤证,无法作为确凿之证据。历年来学者对此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但由于“黔中道”史料匮乏,结合两《志》《元和志》相关记载,推测出黔中道设置于开元二十六年可能为最接近实际情况的看法。笔者认为黔中道的建置设想当在划分十五道前后就出现了,然正式作为一监察区域,派遣官员进行治理,应是在开元二十六年,即从其地置采访处置使开始,可以说,黔中道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当始于开元二十六年。
二、黔中道州设置及其地望
(一)属州
有关黔中道的属州问题,谭其骧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确定了黔中道的大概范围,有黔州、辰州、播州等十四个属州及充州、应州、矩州等诸多羁縻州。《通典》、新旧《志》《元和郡县图志》及《太平寰宇记》将其并于江南道或江南西道,对黔中道之州县进行了叙述。旧《志》将其列于江南西道中,载有黔州、辰州、锦州、施州、巫州、业州、夷州、播州、思州、费州、南州、溪州、溱州、珍州十四州及牂州、充州、应州、牢州、琰州等羁縻州。新《志》与旧《志》地理范围大致相同,仅几个州名不同,应是使用的原始资料时间差异而导致。另新《志》将珍州并入溱州而述,其羁縻州亦于后卷专条叙述,内容上并无多大差异。《通典》卷一八三中南州属古梁州条,即山南道范围。有关“涪州”之归属问题,诸多史料记载不一,《元和郡县图志》中将涪州列入黔州都督府治下。元和三年,时任宰相的李吉甫认为涪州距黔府较近,“输纳往返,不逾一旬”,而距所属之江陵却十分遥远,且途经三峡路险难通,于是向唐王朝建议“(涪州)自隶江陵近四十年,众知非便,疆理之制,远近未均,望依旧属黔府”。涪州隶属江陵,是在肃宗上元二年(761),时任江陵节度使的吕因黄孚硖有獠贼叛乱,请以涪州暂隶江陵,以便驻兵镇守[9]。安史乱后,唐王朝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对行政区划作了一定的调整。肃宗至德元年以永王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四道节度都使,镇江陵。在安史乱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黔中与江陵之政治关系定是十分密切的,安史乱平定以后,唐王朝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原有的道制。涪州正是因此在战后一段时间暂时划属江陵管辖,而后因管理不便又重新归于黔府。《唐会要》卷七十一载:“涪州,武德元年,以渝州之涪陵镇置州。元和三年七月,复以涪州隶黔中道。涪州案疆理,以黔管接近,顷年割附荆州,至是复旧。”[2]1267此条记载便是又一佐证。涪州与黔中之播、费、思、黔等州以涪陵江相通,有唐一代多归属黔中道,受其管辖。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重视对州县历史沿革问题的考释,在其著作中便将涪州列入“黔中道”叙述[10]。
开元二十六年,唐朝于黔中置采访处置使,以都督浑瑊为使,将五溪诸州划入黔中道。至此,黔中道共领十五州,即黔州、辰州、锦州、施州、巫州、业州、夷州、播州、思州、费州、南州、溪州、溱州、珍州、涪州。
(二)地理位置
唐朝黔中道包含今贵州大部、湖南西部及重庆、广西部分地区。据文献记载,“黔中”作为地名出现已有很久的历史。战国时期,楚国即设置了黔中郡。《史记·秦本纪》第五载:“楚、魏与秦接界。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秦国在兼并过程中,曾“击夺楚巴、黔中郡”[11]。秦昭襄王时,凭借蜀地进一步侵夺楚地,从而夺取楚之黔中郡,此事在《史记·秦本纪》中有记载。秦夺取楚黔中地后,将巫郡及江南地一起并入黔中设置了黔中郡,至汉时,高祖又以黔中故地置武陵郡。需要说明的是,秦楚之黔中郡与汉之武陵郡区域并不完全一致。前文已提到,秦之黔中郡较之楚至少增入了巫郡、江南地等区域,而汉之武陵郡与秦之黔中郡相比,少了故巫郡大部分区域,但东、南方向均有一定程度的扩张。至隋时,于此地置黔安郡、明阳郡、牂牁郡、沅陵郡等。
唐代黔中道的地域范围较汉之武陵郡面积又有所变化,括进了汉时牂牁郡、犍为郡部分区域,东边则不再包括澧州、朗州等“武陵地”,向南至今广西北部。唐时黔中道内民族成分复杂,唐政府于该道面积广大的南部地区设置了诸多羁縻州进行管理。黔中道山川形势复杂,道险难通,中央管辖力度较小,文化较为落后,当时主要为罪人流放之地。长寿二年(693),武则天为消灭潜在的政敌,就曾下令大杀政治流人,派遣刘光业等人“分往岭南、黔中、安南、岭南等六道,按鞫流人”[5],又唐总章元年(668)灭高丽后,将泉男建和扶余丰分别流放至黔中和岭南[12]1814。此外,黔中道西邻剑南道,东通江南道,南至岭南道,交通上占据着南诏通唐的一大要道——牂牁、黔中道。此道从昆明部族东行经南宁州至牂牁部族,又东渡入黔江流域下行至黔州达涪州,再由此入京,为牂牁诸族入贡通使之主道①严耕望先生总结了黔中境内四条主要交通线路:(一)黔中牂牁主道;(二)黔州东通辰州道;(三)渝、夔间江南陆道;(四)播州牂牁道及牂牁通桂、邕、安南道。参见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因此,唐政府十分重视黔中道对南诏的防御作用。
三、黔中道设置的原因
黔中道界内有黔州、思州、播州、辰州、巫州等十五州及位于南部的充州、应州、明州、矩州等诸多羁縻府州,比之诸道范围虽不算小,然人口分布却十分稀疏。开元时,黔中道十五州户数相加计有三万九千八百一户,口数相加计有二十三万零四十九人,占全国户数、口数均仅约为0.56%;天宝时黔中道各州户数相加计有三万九千一百一十户,口数计有十九万五千五百六十三人,占全国户数的比重约为0.41%,口数占全国总口数约0.37%②开元户数数据来自《元和郡县图志》,开元口数由其户数乘以人均口数得出,天宝户口数总自新旧唐书《地理志》。。即使是在唐朝处于鼎盛的开元时期,黔中道人口数占全国的比例仍旧是相当低的。在人口如此薄弱的地区单独划置监察区,唐朝又有何考虑呢?“道”制的确立是唐朝在地方行政制度上的创举。传统观点认为,唐前期“道”的建立主要出于两种考虑,一种是根据自然地理条件划分的“道”,一种是防守边疆的军事机构。黔中道有着复杂的地理环境、民族分布及重要的地理位置,它的设立并非是单纯考虑其中某一因素,而需综合考量。
(一)山川形便
黔中道有着复杂的山川形势及地貌,境内山岭众多,江河盘踞蜿蜒而过。较著名的河流有中部之涪陵江、思邛水。涪陵江自牂牁北历播、费、思、黔等州北注岷江,流域范围十分广阔。此外,还有东部之五溪,北部之清江(夷水),南部之南盘江、北盘江等,各州境内大多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江河。主要山岭有武陵山,夷州之岁阳山,南州之罗缘山,琰州之关岭,施州之五峰山,牂州之高连山、石门山、四十九头山等,黔中道各州境内几乎都有山岭分布,可谓是沟壑纵横,峰峦叠嶂。群山之间的小块平地往往设县并以山名之,如施州之五峰县、夷州之绥阳县。
唐政府在进一步划分诸道过程中,必然需考虑黔中地区山川险阻交通不便的问题。《唐会要》卷七十一载:“(杭州)武德六年六月置,于潜县武德七年六月置潜州,至其年八月,以水路不通,州废来属。”[2]1272观江南西道治所洪州及江南东道治所苏州,距离黔中地区均所去甚远,治理起来多有不便,因此,将此区域单独划分出来,派遣专门的官员进行监察管理就显得尤为必要。
(二)民族分布
黔中道分布着诸多少数民族。《通典·边防三》中记载了分布于黔中五溪之地的盘瓠种,应州之东谢,明州之西赵,牂州、充州之牂牁,以及广泛分布于各地的獠人。他们与西部之羌人,南部之滇人有根本的不同。从民族成分来看,黔中道有其独特的民族体系。
五溪之地的五溪蛮属盘瓠种,为汉时武陵蛮的一支,人数众多,号为“蛮夷”。有渠帅,曰“精夫”,相呼为“姎徒”,居于崇山峻岭之中,人迹罕至,岁输布一匹,小口二丈,谓之布。秦汉时,屡次反叛,以武力平定及羁縻安抚之。东谢、西赵均为南蛮之别种,风俗相同,居于山洞,首领亦称渠帅。贞观时,唐政府分别于其地设应州、明州以羁縻之。牂牁主要分布于费州、牂州、充州、夷州等地区,其首领亦称渠帅。唐贞观中遣使修贡,遂于其地开牂州、充州以治之。獠亦南蛮之别种,居“干栏”式房屋,俗尚淫祀。《通典》载獠人:“后周文帝平梁、益,令所在抚慰。与华人杂居者,亦颇从赋役。然天性暴乱,旋致扰动。每岁命随近州镇出兵讨之,获其生口,以充贱隶,谓之压獠焉。后有商旅往来者,亦资以为货,公卿达于人庶之家,有獠口者多矣。”[4]889与南州、溱州相邻之宾化县亦分布有夷獠,《太平寰宇记》载:“按新图经云:此县民并是夷獠,露顶跣足,不识州县,不会文法,与诸县户口不同。不务蚕桑,以茶蜡恭输。”[13]
此外,思州之思邛县,即开元四年(716)以招集生夷獠所置。獠之种类迅速滋蔓,居于深山险壑中,“依林走险,若履平地”,广泛散布于黔中道境内。与黔中道北邻的峡州、归州,则分布着沔中蛮、巫蛮等廪君种,与黔中道之盘瓠种有较大差别,当不为一支。黔中道内诸多民族交错分布,相互影响,也易联合发动叛乱,《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六载:“后汉建武十九年,益州蛮相率叛乱,遣武威将军刘尚发广汉、犍为、蜀郡人及朱提夷讨之,尚渡泸水入益州,大破栋蚕等羌栋蚕见云南姚安府境内。”《通典》卷一百八十七载:“蜀先主章武初,吴将李异屯巫、秭归,先主遣将军吴班攻破之,于是武陵、五溪蛮夷相率相应。”为不重蹈前朝之覆辙,唐政府将其地划置黔中道以招抚,安置及管理这些少数民族,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三)政治及军事形势
开元二十六年(738),唐朝在黔中设置采访处置使,以都督浑瑊为使,同时将五溪诸州一并划入黔中道,设置经略使进行管理。这可认为是唐朝正式设黔中道的标志。
唐朝建立之初,因隋末战乱的影响,全国经济疲弊不堪,人口锐减,州郡之数倍于开皇、大业时期。为稳定统治,增加政府的财政收入,统一全国后,唐政府将统治重心转移至发展经济及恢复人口上。若地方官治理得当,大量流亡的百姓得以重归户籍,从而进行生产活动,对王朝经济的恢复将有根本性的推动作用。因此,唐统治者十分重视地方官的任命及对地方的治理。贞观元年(627),即因山川行便,分天下为十道。至十三年,凡有州府三百五十八,县一千五百五十一。同时,陆续增设巡察、按察、巡抚等使巡视地方,种种使职的出现,可反映其时中央对地方的管辖力度正在逐步加强的事实。
随着唐朝经济的日渐恢复与发展,全国户口数有了大幅度的上升,各地的州县面临进一步调整,州县等级和数量开始发生变化,人数不足的州县并入邻州邻县,人数急剧上升及地位重要的县则会另置新州进行管理。夷州之义泉县“隋大业十二年,招慰所置,以带山泉为名,属义州。武德中于此置牢州,贞观十七年州废,以县属夷州”旧属之牢州即为一例。唐前期实行州县两级制,又按其地位轻重分成京、辅、雄、望、紧若干等,雄、望、紧以军事、经济、政治地位的高低来划分,划分为六雄、十望、十紧。黔州之彭水县,巫州之龙标县分别于贞元七年(791)四月二十三日、大历六年(771)五月升为紧县,辰州之沅陵、溆浦、大乡等县在大历四年六月升为上县①《唐会要》卷七十记载:新生紧县中有黔州彭水县,巫州龙标县;新生上县有辰州沅陵、溆浦、大乡等县。参见王溥《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239-1242页。,由此可知,州县之地位也是屡有变迁的。开元后,唐朝国家政治机构已趋于完备,开元二十二年(734),玄宗听取宰相张九龄的建议,置十道采访处置使,开元二十六年(738)于黔中置采访处置使。此前,黔中地区归属江南道管辖,随着黔中道政治地位日益提升,江南道治所距黔中道距离遥远,遇突发情况难以及时处理,故而把黔中地区划置黔中道。
南诏兴起后,黔中地区作为一个防御南诏入侵的重要战略据点,军事上的考虑亦是唐政府单独划置黔中道不可不提的原因之一。天宝末阁罗凤叛乱后,宰相杨国忠以赵国珍有才略,任命其为黔中都督,屡次击败南诏,“护五溪十余年,天下方乱,其部独宁”[6]6319。唐末南诏兴起后,亦曾入侵过黔中道。《通鉴》载:
(僖宗广明元年)赵宗政之还南诏也,西川节度使崔安潜表以崔澹之说为是,且曰:“南诏小蛮,本云南一郡之地;今遣……何以拒之!”上命宰相议之。卢摧、豆卢琢上言:大中之末,府库充实。自咸通以来,蛮两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征兵运粮,天下疲弊,逾十五年。[1]8227
由于位置毗邻且有要道得以贯通,南诏向外扩张时必然会侵扰到黔中地区,黔中道天然的地理优势对南诏入侵起到一定程度上的缓冲作用。此外,黔中道辖区分布着诸多的少数民族,道内许多州县即是由招抚少数民族而置的,如牂州为安抚境内之牂牁蛮所置,思州的思邛县为开元四年(716)招集生夷獠而置。民族成分之复杂,使得唐中央政府治理难度加大,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少数民族的叛乱。
开元十二年,五溪首领覃行章乱,诏(杨)思勖为黔中招讨使,率兵六万往,执行章,斩首三万级,以功进辅国大将军,给禄俸、防阁。[6]5857
元和中,辰、溆蛮酋张伯靖嫉本道督敛苛刻,聚众叛,侵播、费二州,黔中经略使崔能、荆南节度使严绶、湖南观察使柳公绰讨之,三岁不能定。[6]6320
可知,黔中地区的少数民族叛乱始终存在,且有时其规模和影响是巨大的。这些都不得不引起中央政府的重视。因此,黔中道虽较中原腹地地处偏远,经济水平亦大大不如与之毗邻的江南地区,然综合来看,其地位亦十分重要且不容忽视。
黔中道的设立考虑了多方面因素,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其复杂的民族分布及政治、军事地位的影响。有唐一代,出于政治需要,经常设置道以临时派遣官员巡察地方,至德以后,天下有四十余道,“大者十余州,小者二三州,各因其山川区域为制。诸道增減不恒,使名沿革不一,举其职例,则皆古之刺史云”[4]5052。唐前期的行政区划一直为州、县两级制(天宝元年改州为郡),道的设置并不是作为行政区划,而是作为监察区域,以便中央政府临时派遣官员巡察地方,安史乱后,“道”才逐渐成为凌驾于州之上的一级行政单位。与之相比,黔中道作为使用较广泛且固定下来形成定制的道,带有一定的“御边”性质。与河西道的设置类似①王双怀、王昊斐《唐代“河西道”述论》:河西道的设置不仅是为了监察河西地区的州府,更是为了巩固唐王朝在西域地区的统治,是唐王朝在地方行政机构调整上做的一次努力,监察道的设立更是为了配合节度使军事上的防御。见《唐史论丛》,2016年上半年刊。,不仅仅是为了方便监察黔中地区的州府,更是要巩固唐王朝在西南地区的统治,构建保护中原王朝的屏障,其设置一定程度上也构建了西南少数民族势力与中原王朝之间的重要缓冲带,从而配合西南地区复杂的民族、政治、军事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