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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边贡诗歌风格变化中的地域文化因素

2018-03-29王春晓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金陵南京文化

王春晓

(上海师范大学天华学院,上海 201815)

边贡,字庭实,号华泉,山东济南历城人。作为前七子的重要成员,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大旗下,边贡创作了大量熔铸个人特色、以“清新飘逸”为主导风格的诗歌作品。这些诗作在复古主流中独树一帜,为时人所推重。何良俊曾有言:“世人独推何、李为当代第一。余以为空同关中,气稍过劲,未免失之怒张。大复之俊节亮语,出于天性,亦自难到;但工于言句,而乏意外之趣。独边华泉兴象飘逸,而语亦清圆,故当共推此人。”[1]其对边贡诗作成就的评价虽稍显夸张,却道出华泉诗歌飘逸、清丽的风格特点。这种风格的形成,除却华泉相对平稳的人生经历以及自身文学观念的引导外,亦与地域文化尤其是江左文化这一客观因素紧密相连。

一、地域文化概述

一般而言,地域文化专指中华大地特定区域源远流长、 独具特色、传承至今仍发挥作用的文化传统,亦可称为区域文化,它是一种综合性文化。地域不同,其文化表现形式也大相径庭。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曾谈及,燕赵之地,北控长城,南界黄河,太行山绵延数百公里,岿然矗立,民风淳朴豪放,性情如山般稳重、仁厚,侠义之风世代相传;吴楚之地,水乡泽国,水域交织,民风纤细婉约。不同的自然地理特征(地行、水源、土壤等)毫无行迹地对居于此地的人民产生影响。后世交通的发展固然削弱了地域性对文学风格的影响,但又从侧面凸显了地域对文学风格的重要影响。

事实上,文学风格的形成与地域文化关系之密切,古已有之。楚辞瑰丽,《诗经》质朴,可谓南北文学风格分野之始。而《诗经》中“风、雅、颂之别,以地论,不以朝廷、风土、体制、腔调论,其间界划显然可见,不必更为惝恍无稽之说也。”[2]“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小雅、大雅,为名十七,实则皆以诗之产地而言,其为言人事者则一也。”[3]按朱东润先生之言,国风以诗歌产生地为划分标准,实则是自然地理特征对文学影响的最初发现。

促成作家风格形成的因素是多样化的。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文学活动应由四个要素构成:世界、作者、作品、读者。这四要素以作品为中心,相互依存、渗透。“世界”不仅是作品的反映对象,也是文学活动产生、形成和发展的客观基础。但在探讨诗人创作风格成因时,我们往往偏重于社会、时代环境,而忽略自然环境。生活在一定环境中的人,会受到来自该地区各方面因素的影响。可以说,地域性因素在作家风格形成过程中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宋人马子才在《子长游赠盖邦式序》中记录友人读《史记》的心得:

北过大梁之墟,观楚汉之战场,想见项羽之喑呜,高帝之谩骂,龙跳虎跃,千兵万马,大弓长戟,交集而齐呼,故其文雄勇猛健,使人心悸而胆栗;世家龙门,念神禹之巍功;西使巴蜀,跨剑阁之鸟道。上有摩云之崖,不见斧凿之痕,故其文斩绝峻拔而不可攀跻;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彷徨乎汶阳洙泗之上,故其文典重温雅,有似乎正人君子之容貌。[4]卷2

自然环境对人精神、性情的影响是无形的:登高望远,会有心旷神怡之感;涓涓细流,则让人心平气和。《汉书·地理志》将人的行为和观念的形成归结为两个因素:水土之风气与君上之情欲,即地形、气候等构成的客观环境和以人为中心的各种社会关系。其中对地域文化形成影响最深、最直接的莫过于自然环境。自然环境的特征影响作家的审美个性和创作心理,所谓南方多水、北地多山,故南人清灵、北人憨厚。南之文学,如《楚辞》,像水一样飘逸、梦幻;北之文学,如《诗经》,恰似山之壮阔、朴实。特定的自然环境有着特定文化历史的积淀,加之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差异,各自形成独特的民俗、习惯。这些熔铸地方特色的文化形式反作用于生活在该区域民众的思想、观念以及审美趋向等,在创作中也必然展现出同地域作家近似的文化风格。恰如马存友人所言,《史记》不同语言风格的形成与不同地区的文化底蕴密切相关。

二、江左文化对边贡诗歌风格的影响

边贡生于齐鲁之都。齐鲁文化不仅给予他济世救民的士人之志,更给予他豪爽、粗犷的性格,如“鸟鸣花放一尊酒,云白山青万里天”[5]卷12(《和泛池三首》其一);“世事尽抛棋局外,旅怀兼付酒杯苦”(《与仰止对奕限韵》)。华泉亦有大碗喝酒的豪爽与婞直,这种性格折射到诗歌中,便有《送王本一如辽阳》《观城歌》等气势雄壮之作。但细读《华泉集》,可以发现其中收录的边贡之诗歌更多沉稳流丽之作。

自二十一岁(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进士及第到正德四年(1509)忤逆刘瑾出知卫辉府(今河南新乡东北),共十三年时间,华泉在京任职,旋即于正德五年(1510)出知荆州。正德十六年(1521),华泉起为南京太常少卿,重新踏入自己曾经度过少年时光的南京,一直到嘉靖十年(1531)罢归,共十年时间。总计算来,华泉在南京的岁月前后有十八年,约莫是其一生的三分之一。这期间,华泉经历了幼龄从学到任职南京的变化,其所受江南文化尤其是江左文化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一)幼学于南京,江左文化熏染的开始

明宪宗成化十七年(1481),年仅六岁的华泉即因侍奉祖父边宁的缘故,远离家乡来到南京,八年后始还。这时正值古人所谓的“小学”教育阶段。他曾回忆在南京从师学习的经历:“月菴先生,姓陈氏,和州人,居于金陵。成化末,边生从王父游金陵,尝受学焉。当时是,边生方九岁,在诸生中年最少也。先生顾独爱边生。”(《华泉集》卷十四)幼龄受学于南京,得当地宿儒之教诲,人文教化耳濡目染。陈月菴,安徽和州人,后迁居金陵(今南京)。和州即和县,依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南京。陈月菴生平未详知,但可确定的是他是一个土生土长且深受古金陵文化熏陶的江南人。而对华泉而言,此时正是启蒙教育的重要阶段,是儿童人生观、文学观形成的初期,江南的山山水水、当地的宿儒教诲引导对其影响不言而喻。

地理生态环境以及经济的繁荣程度,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文人的审美个性和创作风格。所谓“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南京地区山明水秀、景色怡人,文士们心境疏阔,个性得以展露。古都南京素有“金陵帝王州”“神京天府之都”之称,临江靠山,虎踞龙盘,先后有十朝在此建都,历史悠久;具有历史文化积淀的古老城墙与秀美的山水风景相互映衬,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金陵文化。凤凰台、玄武湖、秦淮河等胜景吸引大量文人墨客雅集于此,浓厚的文化氛围由此而生。古都南京又毗邻吴越,吴越文化中强调纯个人化的、细腻、自我满足的特点,又被金陵文化吸收、融合,使得当地文士灵秀颖慧、情感细腻、性格飘逸灵动。边贡少学于南京,成年后为官南京,金陵文化的影响几贯穿其人生重要阶段,其性格中柔媚与洒脱的形成与此密不可分。换言之,边贡性格里的豪爽刚劲被江左之潇洒无羁中和,反映在诗歌中就是“五陵裘马,千金少年”般的俊逸、洒脱。

(二)南京自由的氛围、开放的环境

远离政治中心,程朱理学在南京受到重创。南京成为有明一代思想交锋和发展的重要场所,各色学者文人相聚于此,大放异彩。礼法约束的减弱,使文人狎妓之风靡于江南地区。逮至阳明心学问世,四海之士无不靡然向之,理学受到心学重创,个性解放思潮开始在社会上出现。这股影响大批文人的思想启蒙之风,集中出现地亦是江南地区。且不说华泉与王守仁曾同朝为官,且在京城时相互酬和,单就远离政治中心这一点而言,南京自由的学术、生活氛围及开放的思想环境,让久居江南的华泉也形成不拘礼节的潇洒个性:“边庭实以按察移疾还,每醉,则使两伎肩臂,扶路唱乐,观者如堵,了不为怪。”[6]卷6酩酊大醉,两妓相扶,边走边唱,观者如山,当事者却不以为然。

李梦阳曾有如此疑问:“今百年化成人士咸于六朝之文是习是尚,其在南都为尤甚。予所知者,顾华玉(璘)、升之(朱应登)、元瑞(刘麟)皆是也。南都本六朝地,习而尚之固宜,庭实(边华泉)齐人也,亦不免,何也?”[7]卷56金陵之文风崇尚六朝文之骈俪、婉约,并形成了以顾璘为首的南京作家群。对于顾璘等人崇尚六朝的文风,李梦阳解释为他们乃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长时间浸润于其中,故其尚六朝之文风不为怪,但对身为齐人的边贡的变化难以理解。文化的表现形式是多样的,既有物质类显性表现形式,又有精神层面的隐性形态,其中潜移默化地对人产生影响且不易不觉察的就是精神层面的文化。如若从华泉在南京的经历进行探索,李之疑问便可迎刃而解。华泉亦曾受南京充满历史感的山水环境的浸润、自由开放的文化氛围的熏陶,其性格中北方文化尤其是齐鲁文化促成的婞直性格逐渐与江南文化的柔媚与洒脱相结合。与后七子中同为山东人的李攀龙追求高古雄浑相比,华泉多了一份柔和软媚。

(三)与金陵才俊交游,汲取江左文化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地区经济的繁荣与物质生活的富足程度,影响其文化生活。永乐十八年(1420),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金陵作为留都,社稷百官皆在,但这套行政机构有名无实,任职官员多数是因权力纷争被排挤出中央,被派遣到南京后多居闲职。这些官员大多是儒雅风流的饱学之士,公务简少,有更多时间潜思默想和从事诗文创作,“南都自洪、永之初,风雅未畅。徐霖、陈铎、金琮、谢璿辈谈艺,正德时稍稍振起。自璘王词坛,士大夫希风附尘,厥道大彰。许谷,陈凤,璿子少南,金大车、大舆、金銮,盛时泰,陈芹之属,并从之游。谷等皆里人,銮侨居客也。仪真蒋山卿、江都赵鹤亦与璘遥相应和。沿及末造,风流未歇云。”[8]卷286明初的高启、宋濂、刘基等文人名士,在南京生活较久。明中期,有“金陵三俊”——顾璘、陈沂、王韦,三人与顾瑮又被时人称为“金陵四杰”。他们及其追随者诗文酬唱,形成颇具影响力的文人群体,对南京文坛的影响不容小觑。

正德十六年(1521),华泉起复为南京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这是个有职无权的闲职。他用诗歌记录南京的青山丽水、名胜古迹,写下了《登雨花台》《题陈氏水阁,次韵二首》《正月晦日,游徐氏花园,晚过杏花村,遂登凤凰台,次韵蒲汀三首》等诗作。 雨花台的春花雨、秦淮河的清丽之景,南京山水秀丽、人烟辐辏的景象尽收笔下。官居闲职,徜徉山水间,又岂能无志趣相投的朋友一二?华泉任职南京期间,常与顾璘为首的南京作家群饮酒唱和。

顾璘(1476—1545),字华玉,号东桥居士,长洲(江苏吴县)人,寓居上元(江苏南京)。顾璘性喜游,又在金陵倡导诗学,以文会友,其息园更是文人雅士切磋文艺、诗文欢宴的雅集重要场所。于文学观而言,顾璘少习六朝,其以“情”为侧重点对《唐音》的批点更是表明了对婉丽多致诗歌风格的认同。尽管其后来离开江南,北上京师,并加入复古派阵营,也写过贬斥六朝诗文创作的文章,但他始终称赏江南文士的洒脱倜傥、不拘一格。边贡与顾璘同为弘治九年(1496)进士,为官南京时,更是与以顾璘为首的南京作家群交游唱和,成为其中一员。顾璘用诗“远别书盈箧,相逢泪满襟。年均谁黑发,交久各倾心”[9](《答边太常华泉二首》其一)来表达对边贡的深情厚谊。

华泉生性好交与天下豪俊。《华泉集》1400首左右的诗作中,与之唱和的约莫有200人,交游范围之广、人员之众令人叹为观止。除与顾璘酬唱外,他与“金陵三俊”中的王韦也有交往。王韦,明代上元(今江苏南京)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授南京吏部主事。韦论诗专尚才情,诗风秀丽,婉丽多致。王韦有《和韵送边华泉进表北行》诗,描述自己与边贡之间的友谊。

顾璘、王韦亦倡导复古之风,但边贡与他们的交往更多地是出自对江左文化尤其是金陵地区文化的认同。作为南京文人群代表的顾璘等人,独具江南的人文气质和审美情调,独具江南所有的细巧、雅致情趣。久居此地,又与当地文人雅士雅游唱和,很难去否定边贡对江左文化细腻、柔美风格的认同。

南京独特的区位优势以及人文、历史积淀,在滋润本地文人士子的同时,也以强大的感染力吸引外来的雅士墨客。王世贞称:“边庭实如洛阳名园,处处绮卉”[10]卷5,有些言过其实,但华泉诗歌中的确呈现出一些明艳的特点,有学六朝初唐的倾向。边贡作为前七子的重要成员,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理论大旗下,其诗歌创作却呈现出绮丽清婉的特色,江左文化的影响是其中的关键因素。

[1]何良俊.四有斋丛说[A].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M].济南:齐鲁书社,2005:3574.

[2]朱东润.诗三百篇探故[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52.

[3]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9.

[4]古文集成[A].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边贡.华泉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王世贞.艺苑卮言[A].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M].济南:齐鲁书社,2005:1954.

[7]李梦阳.空同先生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卷五十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7356.

[9]顾璘.顾华玉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0]王世贞.艺苑卮言[A].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M].济南:齐鲁书社,2005: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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