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呼兰河传》的女性意识探析
2018-03-29陶娥
陶 娥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萧红的《呼兰河传》1937年动笔于上海,1940年完成于香港并连载。这部回忆童年故乡生活的长篇小说是萧红在人生末期疾病缠身的情况下完成的。萧红19岁逃婚离开家乡呼兰,逃亡、流亡十几年后客死他乡。颠沛流离中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越来越遥远,萧红只有凭借回忆梦游故乡,回到那令她魂牵梦萦的呼兰河。
萧红一生短暂、穷困、饱经磨难,坎坷曲折的经历使她对人生的悲凉深有体悟。然而萧红在回忆性小说《呼兰河传》中并没有沉溺于个人的忧患,而是将个人忧患扩展到社会层面。她以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关注着社会最底层人们的生存环境、苦难生活,尤其是关注女性的不幸,对她们的悲惨命运寄予极大同情。《呼兰河传》通过描写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不幸遭遇,不仅反映出小城人们愚昧、麻木、混沌的生存状态和悲凉的人生况味,而且体现出作者强烈的女性意识,抒发了一个远方游子对故乡的真挚眷恋之情。
萧红饱蘸着思乡情感,以散文诗笔调娓娓道来的《呼兰河传》,被茅盾先生称赞为“一首优美的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俗画,一串凄凉的歌谣”[1]9。萧红对呼兰小城人和事的真实描写,宛如一幅幅生动的生活画卷,昭示着现实人生的惨淡,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所谓女性意识,是指建立在女性的性别之上的,有别于男性的情感和意识,它涵盖女性对历史、自身命运的反思以及价值实现的体验与感悟,表现出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对女性心理情感的审视、对女性生命体验的感悟,以及对女性族群的人性关怀和悲悯。
一、关注女性恶劣的生存环境
萧红的《呼兰河传》描写20世纪20年代东北呼兰河畔一个具有中国意味的小城。这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活着社会最底层的劳苦民众,如农人、妇女和童养媳等等。他们按着自己的想法平庸地生活,按着自己的想法为人处事,是底层大众中最普通、卑微、苦难的一群人。他们没有进步的思想,只是固守一些旧俗,麻木地一时一分地活着,生与死的意义对他们来说都没有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这样一群甘于平庸的愚夫愚妇?作者用细腻的笔墨描绘出小城特有的自然风貌、风土人情、民俗生活。这里的自然环境是恶劣的:冬天天寒地冻,把大地冻裂出一道道大口子;夏日雨水积满街上的大坑,造成鸡淹狗死,交通不畅;遇到干旱又会车陷马翻,忙于施救。然而没有一个人提出改造大泥坑的想法,相反,人们沉浸在不良交通生态导致的事故之中并一次次上演着施救成功的“壮举”。
小城的风土人情中最热闹的精神盛举是看野台子戏,它牵动着小城所有的男男女女,酿造出许多悲欢离合的不幸故事。小说描绘出一幅呼兰小城的社会生态民生图,展现出古老而传统的婚姻民俗:子女不在场,“只要两家双亲有媒人从中沟通,就能把亲事定了。也有喝酒作乐的随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了亲了。这叫做‘指腹为亲’”[2]538。如果女方后来家里变穷,男方就可以不娶;“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给‘妨’穷了,又不嫁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无法,只得嫁过去”[2]539。总之,无论哪一家穷了,吃亏的都是女性。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俗环境下,女性嫁与不嫁只能听天由命,女性的卑微可见一斑。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那些烧香的人,虽然说是求子求孙,是先该向娘娘来烧香的,但是人们都以为阴间也是一样的重男轻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爷庙去,……而后才上娘娘庙去。”[2]545这种上庙烧香求子的举动,反映了中国民间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
萧红的一生都在追求爱、寻找爱,争取女性自由的空间。但是她从一出生就被刻上了女性的标识。家人不喜欢,只因为她是女孩,她一生的悲剧便从此开始。年轻时萧红不甘心被家庭包办婚姻,选择离家出走。这次逃离只是她苦难的开始,后来她一次又一次地追求自由,却始终没能逃脱社会生活环境,特别是来自男权社会男女不平等的歧视和伤害。
二、悲悯女性生育的苦难
萧红《呼兰河传》中的女性不被人们关注,任人摆布甚至被肆意践踏,命运是可怜又可悲的。她们的人生饱含苦难,然而造成她们人生悲剧的主要原因不是她们的性格,不是因为她们的一时过失和错误,而只因为她们是女性。萧红曾经无奈地叹息:“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萧红在短暂的一生中饱受来自男性世界的伤害,她临终前哀叹:“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3]152。
生育是“神圣的创造,值得永远讴歌的创造”[4]272。生育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极为神圣的,也能给她们带来无尽的喜悦和快乐。在生育过程中,女人是坚强而又脆弱的,是最需要关爱和关怀的。《呼兰河传》中那个从前因为长得好、能干活而人见人夸的王大姐,只因没经媒人介绍便嫁给了冯歪嘴子而遭人诟骂。严冬里刚生产的王大姐竟被安置在天寒地冻的露天草棚里,只能躺在与外边一样温度的碾房里坐月子,甚至还要忍受掌柜女人的谩骂,最后活活冻病而死,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一个学步的孩子,呈现出不尽苦难中最为悲惨的一幕。萧红对女性产后痛苦生活的描写,无疑强化了女性生存的悲剧意蕴。萧红一生生育两次,一次是在哈尔滨遭前夫抛弃,被萧军解救后送进医院,生下孩子无力抚养不久便送了人,饥寒交迫中的萧红在萧军帮助下勉强活了下来;另一次是在逃难途中生下萧军的孩子,身边没有相伴的爱人(萧军已经离她远去延安),孩子出生不久即夭折,虚弱中的萧红在朋友的救助下才得以生存。生育的苦难经历对萧红而言可谓刻骨铭心、痛彻心扉,这也是她早在《生死场》中以“刑罚的日子”为题专章书写女性生产的痛苦场面的原因。萧红对女性生育苦难的描写,是现实社会和历史悲剧命运的真实反映,表达出她对女性族群深切同情的悲悯情怀。
三、唤醒女性麻木的灵魂
萧红作为一个现代女性,接触的许多新鲜事物让她首先觉醒起来。清醒的自我意识使她的作品中流露出的女性意识也是自觉而清醒的。从《王阿嫂之死》《生死场》到《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她一直致力于救赎处于水深火热苦难之中的女性,探索她们悲剧根源的同时以反讽手法反思她们的弱点并进行救赎之路的探索。
“女性意识作为女性从事一切社会活动的内在动因,是妇女解放过程中的深层心理因素,是女性在扩展政治生存空间过程中对自我价值的肯定、自我解放的认识与追求”[5]。女性意识是对女性族群的人性关怀,从不同视角考虑到她们被爱、被关怀的需要,描写女性特有的生命体验和精神世界。萧红《呼兰河传》中描写的女性已经在封建传统束缚下失去了灵魂而沦为大环境的囚徒,她们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正处于命运的悲剧之中,反而能自得其乐。面对苦难,她们总能自我麻醉、自欺欺人。她们可以把瘟猪肉说成淹死的猪肉,对多人摸过的油污污的麻花说句“真干净”而照样吃得心安理得。她们像所有中国人那样喜欢围观,爱好凑热闹。不管是看投河而死的女人还是看跳大神、小团圆媳妇洗澡,她们都兴奋不已,一番评论之后又接着期待下次“热闹”的围观。她们在别人的不幸遭遇中寻求自身的快感,殊不知她们的痛苦也将成为别人的谈资。这是一个无止休的轮回过程,可是没有人想过如何使自己摆脱被“欣赏”的苦难命运,也没有人能让那些麻木、无知的围观者停止围观。她们永远简单地理解着生死,愚昧麻木、隐忍茫然。她们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群体意识,也毫无自我意识可言。她们身上表现的自欺欺人、自以为是的精神胜利法若得不到祛除,她们便注定无法摆脱苦难的束缚,也难以得到救赎。
阿Q精神胜利法是鲁迅批判的中国人固有的国民劣根性。对于这种国民劣根性,萧红是清醒的。她承继鲁迅改造国民性、启蒙民众灵魂这一使命,怀着悲悯情怀把她们的愚昧行径呈现出来,勇敢地揭示女性麻木、愚昧的“病根”,供人们反思,意在唤醒麻木的灵魂,实现了她的“作家的创作应该对着人类的愚昧”的创作目的,反映出萧红作为觉醒者启迪女性的灵魂、改造女性自身根性的自我救赎。
四、结语
萧红《呼兰河传》关注女性的生存环境,叙写女性的苦难,悲悯女性的不幸命运,唤醒女性麻木的灵魂,是其女性意识的主要内涵。女性意识也正是她对生命的体验、对命运顽强抗争的体现,寄托着她对广大受压迫女性同胞获得生命尊严和人生价值的渴望。
[1]王观泉.怀念萧红[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
[2]萧红著,郭俊峰,王金亭.萧红小说全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6.
[3]葛浩文.萧红评传[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
[4]西蒙娜·波伏娃.女人是什么[M].王友琴,译.北京:中国文艺出版公司,1998.
[5]彭皎娣.女性意识在家具设计中的体现和应用[D].成都:西南交通大学,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