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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距离的当代性现实叙事
——以余华《第七天》为例

2018-03-29章琳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第七天杨飞余华

章琳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对于人类来说,爱与死亡是永恒的主旋律,对于作家来说,是付诸笔尖永恒的表现主题。余华曾说,他想“写出人的疼痛和一个国家的疼痛”①。于是在《第七天》里,他与现实背水一战,借助一个死人的魔幻故事外壳——主人公“我”(杨飞)在去餐馆吃饭时遭遇车祸意外死亡,由此展开7天通往死亡的游荡之旅。故事构创了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想象境地,将一群人置于其中,写尽当代社会中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怪诞与悲剧。或许,只有将自己设定成一个无依无靠的游魂,游走于生命和死亡互为映射的世界,才能真正进入作家笔下叙述的残酷离奇的生活,领悟其对生命的饱含温度的无限深情与无可奈何。

一、偏重现实的叙事策略

余华自1983年发表处女作《第一宿舍》起,他的创作生涯至今已有35年。其间,余华一直在探索、调整自己的叙事策略。从早年偏重感觉、记忆的真实逐渐回归到对现实真实的追寻,在余华的内心里,一直存在着“想象与现实”二者的尖锐冲突。一方面,他希望通过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创建一种不受现实经验和逻辑制约的虚拟时空,以传达作家对现实人生和人性的思辨;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过分沉迷甚至跌入现实真实的漩涡,因为现实的丑恶总让人觉得美好触不可及,现实的沉重与凡俗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遏制一位作家对文学的想象与诗意,使他想发声而无法发声,想下笔而无从下手。可余华在骨子里融入了文学的使命意识,身体里流淌着伦理关怀的血液,无法无视自己对现实观照的内在欲望,更无法摒弃文学的美学作用与社会教育作用下的“兴观群怨”功能。在他酝酿7年于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第七天》里,他选择了一种从未距离现实如此之近的叙事策略,在这种偏重现实的叙事策略下糅合进他有距离的观照尺度,选择幽灵世界、现实世界、殡仪馆3个具有巨大反差的空间作为切入点,将他一贯的诗意与无限温情倾注在了所构建的“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想象空间中,由此展开一段光怪陆离的荒诞叙述。

(一)超现实的幽灵叙事

王德威在《魂兮归来》中说道:“鬼魅流窜于人间,提醒我们历史的裂变创伤,总是未有尽时。跨越肉身及时空的界限,消逝的记忆及破毁的人间关系去而复返,正如鬼魅的幽幽归来。”②在中外小说的创作史上,鬼魅与幽灵故事成为一个延续的叙事传统。中国自古以来有鬼魅的叙事传统,如魏晋志怪小说、唐宋传奇。而幽灵叙事却发源于西方,远有歌德的《浮士德》,近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鬼魅与幽灵的叙事传统不仅存在于中西方各个时代不同的叙述形式里,而且它在叙事文学里的功能也变化多端。幽灵同鬼魅一样既可以用来对世人进行劝善惩恶的道德伦理教诲,也可以凸显社会陋习与精神弊病。它使人们在文字虚构的想象世界里投射他们在现实人生中未能满足的欲望,看到扇子褶皱处被掩藏的意义,更允许作者跳脱出经验的知识框架结构或叙事策略,让确定的视角与意义像钟摆一样摇动起来,在不确定、不稳定中探寻另类的书写空间。

在《第七天》中,因一场车祸意外死亡的杨飞并未立即入土为安,而是以一个幽灵的身份游荡在生与死的边缘,不断徘徊在现在与过去、在场与缺场的夹缝之间,以一个幽灵的身份审视当今世界中生之荒诞。余华以一种超现实幽灵叙事的方式,将故事以死者杨飞所处的死者世界来映射现实世界,以阴阳两界相互参照的方式来展开。余华也曾说过,“把现实世界作为倒影来写,其实重点不在死亡世界,而是现实世界”③。在此之中,社会矛盾的“热”与阴间的“冷”形成强烈反差,这种热与冷更像是一种氛围、一种感受。作家巧妙地用阴间的冷抵消现实的鸡飞狗跳、荒诞无奈与嘈杂喧嚣,用人物的麻木冷漠制衡和抵消生存的悲剧感,从而构建一种独特的叙述辩证法。

(二)“轻现实”的创作态度

《第七天》是一部作者有意采用“浅尝辄止”写法的长篇小说,反映了余华一种“轻现实”的创作态度。面对纷繁多样、美丑善恶并存的现实世界,他没有选择面面俱到的呈现方式,而故意尝试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节制性地面对与处理当前非常难以剪裁的现实社会。

在这部仅13万字的长篇小说中,故事涉及市长、铁路工人、养父母、白领、“海归”拆迁户、死婴、发廊女、网友、警察等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而且还多是悲剧性的,但悲剧性的内涵实际并没有展开,作家做了暗中处理。比如暴力拆迁没有展开,杨飞在做家教,准备给孩子上课时,发现她坐在自己家的废墟上安静地等父母归来。可她父母这时候很可能已经被埋在废墟里面,地下的另一端故事情节没有展开。发廊女说她要卖身赚钱,她要通过这种非常手段为未来的正常家庭生活累积资源,结果被男朋友暴打一顿,个中缘由也没有详细展开。与悲天悯人的《许三观卖血记》或者温情脉脉的《活着》等作品相比,余华此次的叙事策略是写某一件事情,将之作为一条线索,这一线索并不是要纵向解决某一具体事件,而是通过这一线索关联整个广阔而复杂的社会人生,指向作家隐含在其间的社会观察与思考。正如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卖血只是一个由头,以卖血为生的这群在底层挣扎的人的生存、抗争才是作家力透纸背的表现对象。

《第七天》里,余华用一种荒诞的方式将中国当下很多怪异现象集中起来,但并不进行详细叙述。他对现实进行压缩与处理,对事件与人物的叙述与塑造表现得异常克制冷静,而且留有余地与空白,表达什么以及不表达什么,通过冰山一角,往往可窥全貌。余华在随笔集《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中曾谈道:“一直以来,在《兄弟》之前,就有一种欲望,将现实生活看似荒诞其实真实的故事集中写起来,同时又要控制篇幅,而用不长的篇幅表达出来是一个挑战。”④在这部仅有13万字的长篇小说中,余华似乎有向马尔克斯用20万字写就的《百年孤独》致敬的意味。

二、新闻事件与事故的插入

《第七天》自出版以来评论就呈现两极化。充斥于作品里的既有社会民生事件,如强拆、腐败与反腐、医疗垃圾违法处理、地质塌陷、火灾、上访、瞒报等,也有两性情感问题,如婚姻不忠、为情自杀等,这些情节大多“改写”自近年来屡见不鲜的“新闻”,《第七天》也因此被诟病为“新闻串烧”“微博汇编”“平庸剪报”。如今看来,在小说发表后的5年时间里,书中描述的很多事件已经见怪不怪。

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任何人都可以享受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方式的变革所带来的红利。敏锐的作家自然也不会放过新闻背后所蕴藏的丰厚的创作源泉与素材,对作家来说,新闻的背后往往就是小说的起始。中国通俗文学作家擅长将时事新闻加工成以娱乐性、消遣性见长的通俗故事,以满足大众的审美与消费心理,如包天笑的《一缕麻》、李涵秋的《广陵潮》等作品。作家迫不及待地将新闻素材进行文学性的加工处理,迅速进入公众领域,无非是为了强调文学作为一种重要的媒介与话语,拥有独特的发声权力,依然保持了它积极充沛的社会介入性和现实关怀感。仅仅抨击余华对新闻的取材与运用实质上只看到表面,他将什么新闻事件写进文学、如何加工、意图是什么、写作落到了何处,又将读者带向什么样的远方才是问题的关键。

余华曾说他非常嫉妒现实,“作家所有的想象都抵不过现实的精彩”⑤,其实是表达现实的荒诞到了难以为艺术超越的地步,当下中国的复杂性远远超过我们日常的经验范围。这部小说似乎也在说明这个事实:在匪夷所思的现实面前,虚构和想象是苍白无力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记录,使之成为可被审美观照的艺术对象,使人反思与自省。这样的方式也使小说的记录与文献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第七天》中,作家从新闻话题中选取了市政表现、城市管理、环境恶化、医疗事故、食品安全、网络暴力等与人民利益息息相关的方面,进行网状化透视。就官场而言,官员滥用职权,贪污腐败,生活作风严重腐朽,政府不作为,官大欺民,一手遮天。就城市管理而言,暴力拆迁拆散一对情侣,并使情侣中的男子性功能丧失,使郑小敏的父母无辜被埋而丧生;城市安全隐患重重,大型商场火灾吞没了数十人的生命,官方为了推卸责任极力掩盖真相,瞒报谎报。就环境而言,过度开采地下水导致城市地面塌陷。就食品安全而言,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石膏面条、化学火锅、苏丹红、地沟油等层出不穷,严禁不止。就医疗而言,作为医疗垃圾的死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就网络暴力而言,鼠妹通过网络透露自己自杀的讯息却遭到无良网民的绝情群嘲,这群网民毫无爱心可言。

这些新闻话题大多集中于权力、资本、秩序、制度等层面,它们或多或少透露出当下中国的结构性矛盾和制度性风险的冰山一角。这些层出不穷的负面新闻切切实实地构成了我们当下日益艰难的社会语境,渗透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加剧了我们的生存焦虑和内心的不安全感,影响了我们的言行准则与价值观,也必然触发余华内心激烈的煎熬与深层思索,也是他再度调整自己叙事策略的内在机缘。因而,选择嵌入新闻事件,是他进行现实性书写的一种策略表现,这种方式可以直观地表达对现实的观察、反讽、解构,渗透了他对滚烫的现实的某种关切、困惑、愤懑与无奈之情。

但余华对新闻事件的运用也并非没有缺憾。当余华把这些极具代表性的新闻事件作为小说的主体枝干时,就很难满足读者对小说的文学性审美需求,社会新闻的过多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第七天》这部作品审美性的下降。同时《第七天》中涉及的人物众多,但这些人物之间又没有必然的联系,像一个个独立在不同故事中的个体。他们的共通之处只在于他们都是所选新闻的事件主角,也都是杨飞的所遇所见。对其中的人物形象的描写与塑造呈现碎片化与笼统化倾向,缺乏立体化的动态发展,就连主人公杨飞也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无论如何,在处理新闻与文学的关系方面,余华此次大胆而颇有争议性的现实性写作仍为中国当代作家如何把握现实、反映现实的诉求提供了某些探索的经验。余华自己曾表示:“在《第七天》里,用一个死者世界的角度来描写现实世界,这是我的叙述距离。《第七天》是我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以后可能不会有这么近了,因为我觉得不会再找到这样既近又远的方式。”⑥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当代性文学既要能反映当下中国面临的复杂性经验,渗透进日常生活的细节,又要具有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这是所有当代作家面临的自身创作才能与想象力衰竭、现实经验的复杂与荒诞超乎想象、文学在众多话语媒介的竞争中备受挑战等诸多困境,实际上对当代性写作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借助新闻素材的改写,文学创作找到了以小见大的突破口,使作家借助文学表达自己道德与伦理态度的合理诉求,但是文学自身的功能与价值不能为新闻所共享、掩盖乃至替代。如何平衡文学与新闻之间的微妙关系也颇使作家感到提笔难下,但无论如何,小说新闻化的书写无疑为中国当代性书写提供了某种尝试与思路。

三、至善境界与诗化叙事

为了缓解新闻素材的大量引入所带来的生硬感和距离感,余华延续了他一贯的温情与人文关怀,跟冰冷的新闻报道相比,他首先关注的是新闻事件背后一个个具有七情六欲、生动的、不完美的现实中的“人”,叙述的空间变得富有诗意与张力。在《第七天》中,作家鉴于现实世界的冷酷、丑陋,创造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比照的至善境界,即“死无葬生之地”。“在这个世界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⑦在至善境界中,人与物自在而生,与现实世界迥异的是,他们都是按照神性的角度而非世俗的价值体系来衡量自身,都具有本身的尊严和价值,充满了圣洁的光辉。

《第七天》的“至善境界”随处可见诗化叙事,作家以诗化的笔法描绘这个世界的美丽与纯粹:

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看见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⑧

这段叙事表面上看是描绘另一时空美丽的自然风光,实质上是突出招手的树叶、微笑的石头、问候的河水这些自然之物都具有鲜活的生命,都是万物之灵。

书中描写鼠妹的净身也颇为动人,呈现出余华一贯的温情与诗意。在阴界的至善之境,鼠妹为众人所瞩目,与生前曾为生计奔波的洗头房发廊妹的卑微处境大不相同,她展现出美丽、善良、纯洁的一面,也更因为这里没有亲疏之分、贵贱之别,大家剥去生前的戾气,能够以诚相待,和睦共处,返璞归真。鼠妹是从“死无葬生之地”走向安息之地,她在净身的过程中得到了每一同伴的无私帮助,这与她在尘世中直播高楼自杀时看客冷漠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叙述杨飞与养父杨金彪的父子情时一度让人联想起《许三观卖血记》中涉及的两个贫苦家庭,一乐并非许三观的亲生儿子,但却是许三观最爱的孩子。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杨金彪收养了与他无血缘关系的养子杨飞,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供他读完大学,这个男人为此甘愿放弃一生的幸福,忍受着社会的舆论,尝尽了生活的艰辛,没有娶妻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父与子都是彼此眼中的一切。

世俗的琐碎与温情增加了小说的厚度,填补了新闻事件的过量介入所产生的生硬感,与现实相连的灼热感,使小说变得柔软、轻盈而富有诗的意味,是作家对现实的沉重露出的“含泪的笑”。书中还描写了一对警察和恶人生前死后的反差。在现世,人根据职业行为给出善恶判别和身份差别,但所有这一切差别都只限于生前,来到死后的世界,杀和被杀的两个人坐下来一起下棋,没有棋盘,棋子落在棋盘之外。这个故事涉及生前世界的那股子戾气和激愤与两人世界的死后叙述,这之间的调性转换,在相同人物身上以不同语言品质来叙述两个完全隔开的世界,充满了叙事的张力。生之前是另一个世界,如伍超和鼠妹的爱情,生前暴力、冲突一直持续,死亡以后,再回溯时变调为温情脉脉,一种疼痛的、深悔的情感出现了。这种完全相反的情感在叙述时形成了真正的张力,这是事件的描述和诗意的描述合一以后形成的张力。

四、余论

纵观余华30多年的创作历程,可以看出他对现实的某种深度关切与寄托是一以贯之的,对作家创作与现实的关系、对现实的叙事策略始终怀有探索的热情与困惑。早年余华的先锋创作选择了以记忆作为通向现实的路径,如《现实一种》《一九八六》等,对重大历史事件造成的混乱进行现实伦理的反思,之后他对经验中的记忆进行跳脱式的解构、重组,如《在细雨中呼喊》叙述记忆中的时间,再后来他零距离地对当下现实直面书写,这一路走来,如何在虚构与想象中更好地谈论“现实”已成为余华在创作中避让不开的思考命题,他始终调整自己的叙述策略,不放弃进行自我的反叛,探索新的自我超越。

《第七天》发表至今已有5年的时间,当初的争议与讨论的热度正在渐渐平息,我们再次重读作品已有了一些观照的距离。小说回归现实的写作所遇到的毁誉参半的评价,一方面为作品的阅读与评介提供了多重视角,另一方面也启发中国作家们的当代性书写,或许可以带来某些有益的思考与启迪。在自我尝试与反叛的路途上,余华自觉、勇敢而冷静地进行执着的调整,他所遇到的当下中国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结构性、体制性的矛盾与困境,使他的创作充满焦虑与危机感,因此笔者认为余华是对现实充满敬畏与温情的观察者,是时代不可多得的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注释:

①王侃、余华:《我想写出一个国家的疼痛》,《东吴学术》,2010年第1期,第31页。

②王德威:《魂兮归来》,《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台北:麦田出版社,2004年,第230页。

③余华的话语出自2013年7月3日,由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和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共同主办的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研讨会。

④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中第214页附录二《〈第七天〉之后》。

⑤2014年5月,余华答《京华时报》记者问。

⑥见余华随笔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中《作家如何叙述现实》篇目。

⑦⑧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225页,第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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