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词汇的文化因素探究
2018-03-28周媛
周 媛
(1.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长沙 410205;2.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在语言的语音、文字、词汇、语法等诸多要素中,词汇与文化的关系最为密切,正如常敬宇先生在《汉语词汇与文化》中所言:“各民族文化的个性特征,经过历史的积淀而结晶在词汇层面上。一个民族语言的词汇系统能够最直接最敏感地反映出该民族的文化价值取向。”[1]而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往往制约着该民族生活的各个方面,尤其是对语言的词汇影响更深。“十九世纪德国心理学家冯特曾指出:‘一个民族的词汇本身就能揭示这个民族的心理素质。’”[1]可以说,任何民族的语言词汇系统及其构成成分,都会受其民族文化的制约和影响,记录和反映着民族的社会制度、思维方式、文化心理和生活习俗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因此,在汉语语言教学中,我们必须重视汉语词汇与汉文化的关系、重视汉语词汇的文化蕴含。在教授汉语词汇知识的同时,必须对其产生和使用的文化背景知识加以联系和阐述,以期让学生能深入了解、认知、传承及光大我们璀璨的中国文化。
一、汉语词形构造折射的民族文化因素
古代汉语以单音词为主,但“上古汉语随着古人社会实践和意识形态的发展,词汇愈益丰富,同义词、同音词、多义词大量增加,单音占优势的词汇形式已不能适应词汇发展的需要,因此出现了词汇复合化的趋势。”[2]在汉语词语复音节化的过程中,汉民族的传统思维方式和观念,如辩证思维、具象意识、等级观念在复合词的形态构造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影响深远。
(一)辩证思维
辩证思维是人类思维发展的重要阶段和重要方面,汉民族的辩证思想丰富而发达。古代中国人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包含着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这矛盾双方既相互依赖而存在,又相互对立而统一,并且还可以互相转化,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3]。这种朴素的思维方式也体现在了汉语词语的构造中。汉语中“取舍”“盈亏”“得失”“优劣”“异同”“功过”“轻重”“异同”“动静”“老少”“大小”“横竖”等由相反相成的两方面组合而成的词语,正是辩证思维方式的结果。
(二)具象意识
汉语词语描写事物往往以形象见长,早在《诗经》中就已出现的“凝脂”“螓首”“蛾眉”[4]等词,就充分体现了汉民族这种强烈的具象性和比附性意识。“汉民族对于那些富于形象色彩、视觉性强的事物有着特殊的敏感性”,[5]在构词时常常借用这些可感可触的客观事物作为基点来构造生动逼真的词语以寄寓抽象的概念和丰富的内涵,如“火红”“葱绿”“花瓶”“草包”“油焖”“水煮”“云集”“瓜分”等词语就充分反映了汉民族的这种构词特色。
(三)等级观念
等级观念是儒家伦理的首要表征。儒家“三纲五常”的根本目的就在于维护以君权、父权、夫权为核心的等级制度,而儒家用来维护社会秩序的“礼”强调的也是“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等级观念。汉民族的等级观念沉积在社会人际关系和价值系统的根部,成为民族传统心理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主导着汉民族的全部文化现象。汉语词语的形构中也影射着森严的封建等级观念,如“君臣、主仆、官兵、男耕女织”等词的形构就是以尊卑为序,“父子、兄弟、子孙、母慈儿孝”等词是以长幼为序,而“主次、城乡、妻妾、纲举目张”等词则以主从为序。复合词中语素的排列次序受社会等级观念的制约,可见,汉民族的等级观念已由人类社会推而广之到了世间万物。
二、汉语词义内容蕴含的民族文化信息
词义是语言文化内蕴的显著表征,申小龙先生曾指出:“一种语言的词义系统蕴涵着该民族对世界的系统认识和价值评定,蕴涵着该民族的全部文化和历史。在这个意义上,词义从来就不是一个单一、封闭的客体,它的生命之源正是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心理结构、社会制度和生活习俗。”[6]因此,在词义教学中,我们应该结合词义这一特征,对词义内容所蕴含的民族文化因素予以适当的分析和梳理,让学生在掌握语言知识的同时能进而领悟中国传统文化的堂奥,加深对民族文化的认知。
(一)注意认知词语的文化固有义
汉语中有大量的词语直接记录和反映了中国厚重而多彩的文化内容,“正是藉这些词语之力,相当部分的中国文化才得以保存、流传、发展和为人们所理解认识。”[7]这些词语是汉文化的独有符号,它们大致包括以下几类。
1.记录中国传统物质文化的词语
“堂、室、堡”等词反映了中国古代的高台建筑特征,从它们下部的“土”可知早期的房屋是建在土台上的。“药、芝、荩、蒲”等词则透露出了中国的传统医药以草药为主的信息。“炮、燔、烹、炙”这些古人加工食物的方式告诉我们,上古先民已经告别了茹毛饮血的蛮荒,学会了用火来烤制熟食,这是饮食习惯的重大变革,也促进了文明的重要发展。而“甑、碗、笾、镬”等词则反映了我国饮食器具的制作材料经历了由陶到石和竹木,再到青铜的过程。“购、贷、币、钱”等表示经济活动的词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我国古代曾用贝壳、丝帛、金属等实物充当货币进行流通的事实。
2.记录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的词语
“祈、祀、祐、福”等词直观地表达了古人迷信鬼神、崇尚天命的思想,认为人世间的一切祸福均由神灵主宰而对神灵充满诚意,顶礼膜拜。“奴、奸、妖、嫉、婪”等从“女”旁的贬义词,则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深刻说明了古代女性卑微的地位和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歧视和压迫。“仁、义、礼、智、信”浓缩了中国儒家学说的思想精髓,传达了中国社会传统的伦理观和价值观。“晓、暮、朔、望”等词则清晰地表明了古人是以日月运动的空间位置为参照系对时间加以感知和划分的,反映了古人朴素的时间观念。
3.记录中国传统制度文化的词语
“公、侯、伯、子、男”是爵位的等级,也是个人政治权力的标志,更是中国古代社会严格的政治等级制度的缩影。而“崩、薨、卒、不禄、死”同为死亡的委婉语,却分别用于社会地位、官阶等级不同的“天子、诸侯、大夫、士、庶人”,可见中国古代社会等级的森严。“进士、举人、殿试、状元”等词是对中国古代独有的通过分科考试来选拔官吏的科举制度的反映。“吉、嘉、宾、军、凶”和“稽首、顿首、作揖、长跪”等词则体现了中国古代的礼仪制度。
4.记录中国传统民俗文化的词语
“上元、寒食、端午、中秋、重阳”等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在这些日子里人们通过“舞龙、禁火、竞渡、拜月、登高”等节俗活动和“汤圆、清粳饭、粽子、月饼、花糕”等岁节食品寄托愿望、表达情感。“惊蛰、谷雨、芒种、白露”等二十四节气词反映了汉民族先民对气候变化规律的认识。“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则是中国特有的干支纪历。这些词语记录和承载的民俗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汉民族智慧的瑰宝。
(二)深入探知词语的文化联想义
古代汉语中还有一部分词语,它们自身并不记录和承载文化内容,但在长期的语言运用中却积累和沉淀了一定的文化内涵,产生了隐藏在表层意义下面的深层文化义。在教学中,我们应该着重强调,并注意引导学生深入理解。
自然现象词语中蕴含着古人丰富的联想和浓厚的民族文化特征。例如,明媚的春光让人萌生对生命的渴望,萧瑟的秋景使人触发对死亡的忧惧,草木易枯和美景易逝又不由让人联想到生命的短暂。于是,“春”与“秋”这两个季节就都被烙上了悲伤的色彩,而“伤春”、“悲秋”也就成为了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两大主题,寄寓了古人对宇宙、社会和人生的思考。
中华民族从树木花草的自然习性中感悟到了拟人化的精神本质,从而赋予植物词语丰富的文化联想,也形成了后世以物拟人的文化传统。例如,“竹”因其高直挺拔,质地坚韧等特征而常被用来象征人的正直、坚强等品质。“松、柏”因其四季常青,且树龄可长达千年而被当做长寿的象征,陵墓旁一般多植松柏以表达希望死者亡灵万古长青的愿望。“梅”因其不畏风雪、凌寒傲霜的习性特征而多被用作坚贞、高洁品格的象征。“莲”因其“出淤泥而不染”而象征清雅、纯洁。“艾、蒿”等草类因其味臭,古人多用它们象征卑鄙小人或奸佞之人。“荆棘、蒺藜”等植物则因多刺而被人们厌恶,所以往往象征艰难险阻。
动物词语也往往被先民们赋予了深邃的文化联想义,具有强烈的民族色彩。“龙、凤、麟、龟”自古被誉为“四灵”神物,象征着瑞祥和顺,左右着人民的吉凶祲祥。“狮、虎”因其勇猛而被誉为兽中之王,象征着雄威和力量。“马”擅于快跑,有一日千里之誉,象征着前程远大。而“狼、豺”则因其凶狠而常被用来象征残忍、贪婪,“狐狸、黄鼠狼”因为狡猾而象征着虚伪、多疑,“乌鸦”因色黑形丑而被当做不祥的象征。
而汉语颜色词语中也深蕴着汉民族人们的喜怒哀乐。“黄”作为“中华民族的代表色”[8],蕴天德之美,是帝王之色,象征着中央皇权和国家社稷,是尊贵、崇高和神圣的代名词。“红”是太阳和火焰的颜色,太阳和火焰能给人带来温暖和光明,所以“红”就象征着喜庆、兴旺、欢乐,因而成为汉族民间最喜用的颜色。与“红”相对的“白”,因在古代的阴阳五行说里与象征黑暗、死亡的“黑”相对应,所以成为了古代中国人们最忌讳的颜色,象征着凶丧和不详。
三、汉语词汇消长呈现的民族文化特征
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语言中的词汇也不例外。社会发展、习俗形成、生活改变、观念转换等因素促使着新词的产生和旧词的消亡。可以说,几千年来,汉语词汇的种种变化,生动而形象地记载和反映了中国社会从古至今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与变迁。从汉语词汇的消长中,我们能够触摸到汉民族独有的历史气息和文化特征。
(一)汉语词语变迁影射的时代烙印
一般而言,词语的产生与社会状况、文化背景、思维观念、生产生活方式等因素密切相关,有其特定的时代性和历史性。例如,甲骨文时期大量出现的“祥、祈、祷、社、稷、福、禄、神、祭、祖”等祭祀、敬神类词语,说明了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民智未开,占卜、祭神等迷信之风盛行的社会状况。而两汉时期产生的一系列“勾、股、周、髀、算数、岁差、地动仪、浑天仪”等天文及数学术语则充分显示了天文学、数学在汉代的长足进步。唐宋至近代涌现的“招牌、开张、主顾、作坊、早市、酒楼、定价、盘缠、药铺、行李”等贴近口语的新词,反映了城市的逐渐繁荣和市民文化的兴盛。新中国成立后,“油票、粮票、计划、工分、定量供应”等词语是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期社会物质极度匮缺状况的真实写照;“批斗、干校、红卫兵、样板戏、上纲上线”等词语则折射了“文革”十年的动乱和人性的扭曲;改革开放之后大量涌现的“电脑、白领、咖啡、沙龙、美眉、灌水”等新词、外来词和网络词语,都是当今社会文化快速而多样化发展的印证。
(二)汉语词语消长暗含的文化内因
汉语词汇的吐故纳新、不断消长,也与特定的民族文化背景和文化习俗息息相关。例如古代汉语中亲属称谓词和官职称谓词特别发达就与汉民族文化密不可分。古代汉语中,除了父母兄弟姐妹等基本称谓词之外,直系、旁系、血亲、远亲、辈分、性别、年龄、婚否、存亡等不同关系或状况的亲属都有详细的对应称呼。如“祖”一级的称谓词就有鼻祖、远祖、太祖、烈祖、天祖、高祖、曾祖、祖等。而在古代中国,历代官职都有中央和地方之分、内廷和外廷之别,再加上等级区分,官职称谓词自然也特别繁多。仅以清朝一品官职为例,清朝官分九品,每品又有正、从之分,正一品文官有太师、太傅、太保、大学士,武官有领侍卫内大臣;从一品文官有少师、少傅、少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各总督、各院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左都御史,武官有将军、都统、提督。亲属称谓词和官职称谓词的大量形成源于中国独有的文化特征,古代中国是一个注重血缘和宗族、强调长幼有序和尊卑有别的宗法制、官本位社会,各种交际、礼仪、职责以及职位和财产的继承、甚至刑罚的衡量都与家族关系的亲疏、官职等级的高低息息相关。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严密地区分亲属关系和上下级关系当然是非常必要的。而随着封建制度的土崩瓦解,传统的家族观念和等级观念也逐渐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因此,亲属称谓词和官职称谓词在现阶段已大量淡化甚至消亡。
四、总结
综上所述,汉语词语在词形构造、词义内容和词汇消长等方面都深蕴着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信息。在古代汉语教学中,如果我们能有意识地将词汇教学与中国文化紧密结合起来,在讲授词汇知识的同时注重引导学生从语言学的视角体味民族文化内蕴、从文化学的视角阐释语言现象和规律,不仅有助于语言知识的掌握,也有利于民族文化的传承,将习近平主席“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9]的精神真正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