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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克思的方法论原点
——论《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对辩证法的态度

2018-03-28尤歆惟

长白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资本论辩证法黑格尔

尤歆惟

(北海道大学 经济学研究科,日本 札幌 060-0809)

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曾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基本原理运用于社会历史后的成果。这种观点已经遭到学界的质疑:从时间上来看马克思首先建立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思辨哲学的抽象性提出批判[1](P73,74),对思辨哲学产生的社会经济基础做出阐明,即认为它是由分工的发展导致的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分离产生的[1](P82),并提出了诸如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历史的前提等唯物史观的基本命题。可以说,马克思写作《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目的是通过建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来批判连同黑格尔哲学在内的一切思辨哲学,此时没有看到他在改造辩证法,也没有看到他将辩证法运用于社会历史领域。

然而,毕竟《德意志意识形态》主要目的是批判思辨哲学,对辩证法的批判只是借助对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哲学的批判这个背景而间接地提到。此时马克思对辩证法究竟持怎样的态度,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好在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专门对辩证法进行了正面阐述,而这本书不仅是马克思思想成熟之后首次公开发表的著作,而且也构成马克思唯物史观建立后的第一部经济学研究著作。我们可以通过本书来了解当时马克思对辩证法的基本观点,从而由此更深入地了解马克思成熟时期的思想。

一、《哲学的贫困》写作的目的:批判抽象思辨思维

要明白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对辩证法的态度,首先需要考察一下《哲学的贫困》的写作目的。正如前文所说,《哲学的贫困》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创作之后不久写的。关于该书,马克思在致安年柯夫的信中这样写到:“这正是蒲鲁东先生没有理解、尤其是没有证明的。蒲鲁东先生无法探索出历史的实在进程,他就给我们提供了一套怪论,一套妄图充当辩证怪论的怪论。他觉得没有必要谈到十七、十八和十九世纪,因为他的历史是在想象的云雾中发生并高高超越于时间和空间的。一句话,这是黑格尔式的废物,这不是历史,不是世俗的历史——人类的历史,而是神圣的历史——观念的历史。”[2](P479)这段话很好地描绘了马克思批判蒲鲁东的最重要的动机:蒲鲁东不能从世俗的历史出发,而从一些抽象的观念出发,为此他还借助于“黑格尔式的废物”,在这一点上,蒲鲁东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主要批判对象即青年黑格尔派类似。

接下来,马克思又具体地谈到了蒲鲁东对分工、机器和所有制等经济范畴的看法,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马克思谈这些具体范畴的目的,是批评蒲鲁东“没有看到:经济范畴只是这些现实关系的抽象,它们仅仅在这些关系存在的时候才是真的。”“蒲鲁东先生不了解,人们还适应自己的生产力而生产出他们在其中生产呢子和麻布的社会关系。蒲鲁东先生更不了解,适应自己的物质生产水平而生产出社会关系的人,也生产出各种观念、范畴,即这些社会关系的抽象的、观念的表现”[2](P482,484)。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类似,马克思批判了抽象思辨思维脱离现实生活的同时,也提出和阐发了物质生活决定观念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强调抽象关系必须建立在“现实关系”存在的基础上才能是真的。由此可见,马克思写作《哲学的贫困》的基本目的和写作《德意志意识形态》很相似。正如张一兵教授指出:《哲学的贫困》“实际上隐喻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新观点,一切重新构建抽象的哲学逻辑体系并以哲学来投射现实的企图,都是注定要失败的”[3]。可以说这就是马克思写作《哲学的贫困》的目的。在明白了马克思的这个写作目的之后,我们就能够进一步了解马克思对辩证法的态度了。

二、对《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的辩证法态度的两种解读

马克思对辩证法的论述集中体现在《哲学的贫困》第二章《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第一节“方法”的文本中。这一段文字的出现,是由于蒲鲁东卖弄辩证法,因而马克思不得不专门针对辩证法进行了说明。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并没有仅仅阐述辩证法本身,而是穿插着对蒲鲁东的批判而谈辩证法。马克思的相对比较纯粹地探讨辩证法方法的文本集中在《哲学的贫困》第二章《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第一节“方法”的第一个说明中,而从第二个说明开始马克思就时不时地谈到蒲鲁东的那“降低到极可怜的程度”[1](P141)的方法,到了第四个说明时已经在彻底地谈论蒲鲁东了,到了第七个即最后一个说明中,马克思又重点批判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方法论。这样一种穿插式论述结构,为探讨此时马克思对辩证法的态度带来了难度,因为这里面临一个区分辩证法本身和蒲鲁东的方法的问题。

学术界有这样一种通行的观点,认为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对蒲鲁东错误的辩证法进行了批判,但对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抱有同情的,并改造了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4](P550-559)。这种观点遵循这样一种逻辑:a.马克思唯物主义地改造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后形成了自己的崭新的辩证法,批评了蒲鲁东的错误的辩证法。然而,如果马克思此时对蒲鲁东辩证法的批判属于对思辨哲学批判的继续,那么马克思很可能就不会对辩证法和蒲鲁东的方法进行立场上的区分。笔者在这里试图提出一种新的逻辑来更确切地解释马克思此时的批判关系,即:b.马克思基于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了辩证法本身的观念性,它以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为代表,也包括蒲鲁东的浅薄的辩证法。笔者以为,明确上述a和b两种解读非常重要,因为这有助于理解此时马克思对辩证法的真实态度。通过考察马克思的文本就可以明白,b才是马克思此时所采用的逻辑。

首先来看马克思对概念辩证法这种方法本身的理解。正如前文所述,《哲学的贫困》第二章《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第一节“方法”中的“第一个说明”集中阐述了马克思对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理解。他是这样描述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无人身的理性在自身之外既没有可以设定自己的场所,又没有可以与之相对立的客体,也没有可以与之相结合的主体,所以它只得自己颠来倒去:设定自己,把自己与自己相对立,自相结合——设立、对立、结合。”[1](P138)从措辞就可以看出马克思对这种思路很明显是持否定态度的,即它是“无人身的理性”,只能“自己颠来倒去”,结果就呈现出否定之否定的过程。马克思在这里批判概念辩证法的重点在于:这种辩证法的运动是没有现实的实证材料做支撑的,它没有现实的主体和客体作为观念的坚实的物质基础,因而只是单纯的观念的自我运动。简而言之,马克思将概念辩证法理解为一种思辨理性的自我运动。

接着,马克思直接针对黑格尔哲学的抽象方法展开进攻:“如果我们逐步抽掉构成某座房屋个性的一切,抽掉构成这座房屋的材料和这座房屋特有的形式,结果只剩下一个物体;如果把这一物体的界限也抽去,结果就只有空间了;如果再把这个空间的向度抽去,最后我们就只有纯粹的量这个逻辑范畴了……在最后的抽象中,作为实体的将是一些逻辑范畴。”[1](P138,139)马克思将黑格尔的概念方法释读为一种“抽象”的方法,认为这种方法从各个具体生动的事物中抽去一切特性,只留下一般,从而让一般性的抽象成为了事物的根据,但其实已经脱离了事物本身的活生生的现实性。这种对黑格尔的释读显然符合马克思写作《哲学的贫困》的基本目的,即批判抽象思辨哲学。当然,公允地说,黑格尔的辩证法具有打破了主客分离的鸿沟的优点,而主客统一的实现建立在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论上。不过这个方法论在黑格尔那里还只是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出现,而此时的马克思要攻击的正是黑格尔方法的神秘性和抽象性。很显然马克思这里是为了批判黑格尔方法的神秘的一面而把它解读成一种抽象的思维方法。因而辩证法具有的综合性特征还并没有被提到。

在这里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即马克思虽然批评了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但他已经区分了唯物辩证法和概念辩证法呢?笔者以为这一观点是基于我们今天现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去猜测当时的马克思的思想,因此是不成立的。从马克思的文本中我们并没有看到马克思试图去改造辩证法,或以一种正面态度阐述辩证法。这一正面态度其实在《资本论》的写作阶段才出现,但即使在《资本论》阶段,马克思对辩证法的积极态度仍然是复杂的:一方面辩证法表现为一种对历史的有机的发展的态度,另一方面辩证法又表现为经济理论的“叙述方法”[5](P21)。这个复杂的态度显然也不能用唯物辩证法这种我们今天已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来一言以概之的。而且马克思在写作《哲学的贫困》时显然也没有区分唯物辩证法和思辨的概念辩证法。马克思在“第一个说明”中将黑格尔的方法描述为“运动的抽象”并进而描述为“正题、反题、合题”和“自我肯定、自我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时,显然说的就是他此时所理解的辩证法本身。

由于马克思此时批判的是辩证法本身的抽象性,因此马克思也否定了辩证法在政治经济学上的运用。比如马克思说:“把这个方法运用到政治经济学的范畴上面,就会得到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的逻辑学……这种语言使人觉得这些范畴似乎是刚从纯理性的头脑中产生的,好像这些范畴仅仅由于辩证运动的作用才互相产生、互相联系、互相交织。”[1](P141)也就是说,一种基于辩证法的体系经济学在此时的马克思看来是不可取的,这种经济学是“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它把现实的经济运动理解为一种观念的运动,结果成了一种神秘主义的东西。很显然这一批评并不是在指责蒲鲁东错误地运用了辩证法,也并未提出应该能够运用于社会历史研究的唯物辩证法,而是批评辩证法本身作为一种抽象思辨的方法对在经济学上的运用会带来的后果,即“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马克思则主张,应该将思辨的东西还原为现实社会历史。经济学必须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1](P141),经济学范畴要严格基于现实关系展开。换言之,在马克思看来,历史唯物主义,而不是辩证法才是经济学的正确的方法论前提。因此我们可以明确认为,马克思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试图将辩证法的方法用来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这个阶段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历史唯物主义阶段”。

通过马克思的以上论述,我们可以认为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对辩证法是持负面态度的。他并不只是在批评蒲鲁东的辩证法,而是批评包括蒲鲁东在内的所有思辨哲学的神秘性和抽象性。而基于这种对思辨哲学的批判,马克思此时也不认同用辩证法的方法来进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因此,此时马克思对蒲鲁东的批判是遵循前文所说的b的解读逻辑。

三、三个社会历史的提出:对辩证法的“观念中进行的历史”的批判

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时,提出了他的“三个社会历史”的观点。马克思说:“那么,蒲鲁东先生给了我们什么呢?是现实的历史,即蒲鲁东先生所认为的范畴在时间次序中出现的历史吗?不是。是在观念本身中进行的历史吗?更不是。也就是说,他既没有给我们范畴的世俗历史,也没有给我们范畴的神圣历史!”[1](P146)三个层次的社会历史是:与时间次序相一致的历史;观念中进行的历史;蒲鲁东先生的历史。很显然,观念中进行的历史就是运用辩证法在理性中形成的历史,蒲鲁东先生的历史则是错误地运用辩证法后得到的历史。而马克思是要追求“范畴的世俗历史”。

马克思提出“三个社会历史”的观点,不仅是为了批评“蒲鲁东先生的历史”,还是要批评“范畴的神圣历史”。这里最重要的问题其实是:“范畴的世俗历史”和“范畴的神圣历史”即运用辩证法在理性中形成的历史,有什么不同?在马克思看来,前者根植于现实社会生产和社会关系,它不像后者那样是“范畴的独立运动”得出的观念的历史。“范畴的世俗历史”是要适应历史的时间次序的,而这一点是正处于创立唯物史观时期的马克思所支持的。因此,马克思是不赞同概念辩证法的“观念中进行的历史”的。换言之,马克思追求的是理论和历史在时间次序上的统一,这种统一反对理论对历史进行思维中的重构性操作。当然,蒲鲁东先生粗陋地运用辩证法后得到的所谓“蒲鲁东先生的历史”更不值得一提了。

马克思接着又提出了“影子的运动”“运动的影子”和“蒲鲁东对二者的一笔勾销”这样一个类似的三重区分[1](P147)。马克思支持“运动的影子”即历史唯物主义,而“影子的运动”指的是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可惜蒲鲁东连影子的运动都不懂,一笔勾销了“运动的影子”和“影子的运动”,结果连“某种类似历史的东西”都造不出来,只能搞出一套他个人的完全主观的东西。但马克思在这里真正要批评的还是“影子的运动”或观念的历史,马克思批评蒲鲁东那拙劣的辩证法的归宿是批判思辨哲学。黑格尔的辩证法无非是高明一些的思辨哲学,一种“类似历史的东西”罢了,但毕竟还不是历史本身。

众所周知,在《资本论》的写作过程中,马克思变得似乎倾向于一定程度上承认“观念中进行的历史”。他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说,“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P22)。理论将物质的东西经过抽象思维的改造后以符合思辨理论的方式在头脑中再现出来,遵循着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式。这样在头脑中再现的理论范畴,不一定是“适应历史的时间次序的”。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指出:“简单的范畴在比较具体的范畴以前是否也有一种独立的历史存在或自然存在呢?要看情况而定。”[6](P20)他以货币为例,认为从简单范畴出发上升到复杂范畴的理论进路有可能符合现实的历史过程,但另一方面比较简单的范畴“在深度和广度上的发展恰恰只能属于一个复杂的社会形式,而比较具体的范畴在一个比较不发达的社会形式中有过比较充分的发展”[6](P20,21)。因此,理论范畴是不需要遵循现实历史的发展次序来决定的。根据这一观点,日本学者宇野弘藏发展出了逻辑学意义上的马克思经济学原理论,强调原理论只能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理论体系,而不能是对应于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理论,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理论需要跳出原理论体系,在阶段论这个论述资本主义形态规定的类型论中予以阐述,并通由阶段论而开展现状分析,接触到真正的历史现实[7](P1-17)①。英国学者阿瑟也提出,马克思的辩证法不是历史方法而是逻辑方法,因此本身就不可能遵循历史的时间次序②。这些提法已经超出了马克思的原意,可以说是对马克思理论的发展深化。但是显然,马克思在《资本论》时期对待辩证法的态度已经和写作《哲学的贫困》时期有着较大的差别。

那么,是否意味着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对辩证法的批判态度已经被马克思所抛弃,因而不具有理论意义了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毋宁说,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对辩证法的否定态度对于后来《资本论》的方法论所具有的重要的理论原点上的意义。

四、《哲学的贫困》对辩证法批判态度的方法论原点意义

通过前文所述得出: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遵循的是上文中的b逻辑,即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点,批判包括概念辩证法在内的一切抽象思辨学说。马克思对蒲鲁东辩证法的批判本身属于对思辨哲学批判的继续,是和《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新创立的唯物史观相衔接的。可以说,这段时期是马克思对辩证法的一个激烈批判期,即用现实的社会历史去取代一切思辨哲学体系。

但是,不能因为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中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观念本身中进行的历史”,就认为马克思重新恢复了黑格尔式的概念辩证法,从而认为《哲学的贫困》时期对辩证法的批判被弱化了。正相反,这一时期马克思对辩证法的态度对于接下来马克思《资本论》的研究可以说具有一个理论原点的意义。正如杨洪源所指出的:“在批判蒲鲁东的方法的过程中,马克思不但形成了‘逻辑范畴无法再现具体现实的真正进程’‘历史的真正出发点是现实的个人’‘经济范畴只是社会生产关系的理论表现’等思想‘萌芽’,而且‘萌发’出了进行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科学方法,并延续到《资本论》之中。”[8]必须看到,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之前经历过一个对辩证法的批判时期,批判思辨哲学和批判辩证法的任务在《哲学的贫困》中其实是同一个任务: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确立起来的对社会经济历史的一种实证研究态度,延续到了《哲学的贫困》中,并在这本书中以批评蒲鲁东辩证法的方式集中表现了出来。不破则不立,只有经历了这场反思的洗礼,马克思才有可能在《资本论》研究过程中重建具有他独创性的辩证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的贫困》对辩证法的批判构成马克思之后经济学研究的方法论原点意义。认识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很容易陷入到忽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使用的辩证法和黑格尔式概念辩证法之间的差别的错误之中,比如认为《资本论》是按照黑格尔式的范畴自我运动的方式来叙述的③。

那么,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重建的辩证法和黑格尔式概念辩证法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在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中,政治经济学范畴的排列既不是简单按照“观念”作为精神的由低级到高级的次序,又不是按照历史时间的次序,而是要按照“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6](P25)进行。这个“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确实不是一个符合历史事件次序的结构,它要在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符合一定的概念的次序。这意味着《资本论》需要考虑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这一主体维度来构建理论框架。但资本的主体维度的概念展开,并非黑格尔逻辑学式的概念展开,因为这一展开并不表现为一种精神——历史的结构,而表现为特定物质生产历史条件下的一个内部结构④。因此,马克思在遵循资本这一主体维度构建理论体系时,本身也揭露着这一主体维度所具有的时代局限性。如果说,在黑格尔的辩证法那里,精神的东西本身也必然是现实的东西,那么在马克思这里,精神的东西(资本)却同时意味着一种虚假性:它之所以虚假,因为它只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并不展开为历史本身。因此,在《资本论》的方法论中,逻辑并不能直接表现“历史”,而只能表现特定物质生产条件下的“历史性”;“历史”本身则只能由唯物史观来揭示和阐述。

综上所述,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对黑格尔式的概念辩证法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这一反思让他站在“与时间次序相一致的历史”的唯物史观立场上,反对用概念辩证法对社会历史进行观念操作。虽然马克思在后来不再坚持单纯的“与时间次序相一致的历史”,但他并未返回到黑格尔式的概念辩证法,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肯定观念的重构作用的同时,将这种观念的重构作用限定于特定历史的环境中,以此为前提发掘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主体结构,从而实现思维和存在在特定物质生活关系中统一的同时,揭露出这种统一的历史局限性。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理解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开始马克思所创立的唯物史观在《哲学的贫困》中被用于批判辩证法的思辨性时所构成的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原点性意义,从而更深刻地理解马克思对辩证法的理论独创性意义。

注释:

①宇野弘藏的这一点被宇野学派在加拿大的代表学者关根友彦(Thomas Sekine)发扬光大,并进而影响到了英美马克思主义学界,促进了以阿瑟为代表的所谓新辩证法学派的发展。关根友彦的观点可以参见Thomas T.Sekine,An outline of the dialectic of capital, 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77。

②“阿瑟认为‘体系辩证法’是‘逻辑’方法而非‘历史’方法。他特别反对恩格斯关于《资本论》采取了‘逻辑——历史方法’的说法。‘体系辩证法’是‘价值形式’的逻辑,即阐述‘价值形式’自我运动过程的辩证方法。它像黑格尔《逻辑学》中所阐述的‘绝对’自我运动一样,以抽象的范畴为开端,抽象范畴由于其不完满性,更具体的范畴就产生出来。这不是线性的逻辑过程,也不是自然科学中常用的假设演绎方法,而是辩证的逻辑方法。因此,‘体系辩证法’很类似于马克思常说的‘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的‘从后思索法’。”鲁克俭:《马克思思想的德国古典哲学来源》,《马克思与现实》,2010年第4期。

③需要指出的是,前面提到的以阿瑟为代表的新辩证法学派正是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

④张一兵教授提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着两个不同的理论层面。广义的层面上,它是“对贯穿全部人类社会历史过程的一般基础即物质生产的确定”,而狭义的层面上,它是“在经济力量为历史主导因素的社会经济形态中,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状况的客观描述”。张一兵:《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采用的方法可以说即是这种“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7)[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张一兵.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的最初接合——蒲鲁东与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J].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1999(1).

[4]黄楠森,等.马克思主义哲学史(1)[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5]马克思.资本论(1)[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日]宇野弘藏.経済原論[M].东京:岩波全書,1964.

[8]杨洪源.重新研究《哲学的贫困》:意旨、思路与结构[J].哲学动态,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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