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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后殖民批评视角下琴凯德的《一个小地方》

2018-03-28邵敏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凯德殖民者殖民地

邵敏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雅买加·琴凯德(Jamaica Kincaid,1949— )生于安提瓜的圣约翰,后移居美国,是加勒比海女作家群中的重要一员。她创作颇丰,作品自传性强,获奖无数。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河底》(AttheBottomoftheRiver,1983),长篇小说《露西》(Lucy,1990)、《我母亲的自传》(TheAutobiographyofMyMother,1996)、《波特先生》(Mr.Potter,2002)、《那瞧现在》(SeeNowThen,2013)和非小说《一个小地方》(ASmallPlace,1983,一译《弹丸之地》)、《弟弟》(MyBrother,1997)、《我的园艺书》(MyGardenBook,2001),还有大量未结集出版的短篇故事和散文作品。

琴凯德在园艺方面亦颇有造诣。“在学校,她最喜欢的是历史和植物学……这两个兴趣对她的写作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一方面,她的小说和非小说作品,持续地关注如何书写加勒比地区在奴隶制和殖民主义下的历史;另一方面,植物学的话题也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写作中,且自20世纪90年代早期开始,她便一直在书写植物学、园艺以及二者与殖民主义、帝国的关系。”[1]3-4在《一个小地方》这部长篇散文中,琴凯德借助景观描写,思考安提瓜的过去,展望安提瓜的未来,在“愤怒”中表现出她对殖民—后殖民的认知与态度,以及对国家及自我身份的探寻。

一、“失乐园”:安提瓜的历史

安提瓜位于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岛,恰如书中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小地方,一座小岛,宽9英里,长12英里。1493年,哥伦布发现了这座小岛后,便以西班牙塞维利亚安提瓜教堂的名字来命名这块弹丸之地,并将它拉入了被殖民的历史长河之中。随后不久,安提瓜被欧洲殖民者占领了。“这些欧洲人让非洲人做奴隶,以满足他们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求。”[2]801520—1629年,安提瓜先后遭到西班牙和法国殖民者的入侵;1632年,安提瓜被英国占领;1667年的《布雷达条约》使安提瓜成为英国殖民地;1981年安提瓜宣布独立,加入英联邦。哥伦布发现了安提瓜之后,不断地给安提瓜的事物命名。

其实,对于生活在那儿的当地人来说,这块土地并不是天堂,因为他们还处于一种较为原始的生活状态。哥伦布眼里的“天堂”,在当地人眼中只是一块平常无奇的栖居地。不过,因为安提瓜填补了哥伦布的认知空白,它勾起了哥伦布强烈的好奇心,所以他将自己的到来和命名的时刻视为安提瓜历史的开端。“这儿有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特别喜欢它,因为它没有先例;但正因为它没有先例,又使得它令人感到害怕。因此,为了减少害怕,我将以我所知来建造它。我知道一座教堂和它的名字,即使我不喜欢、不知道与这座教堂相关的人,但相对于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我对这座教堂更为熟悉;我脚下的土地改变了,而在我脑海中的教堂却依旧。”[3]622-623哥伦布既是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也是殖民者的引路人。他是安提瓜殖民历史的第一个书写者。

事实上,安提瓜变为“失乐园”之日即是欧洲白人殖民历史开启之时。哥伦布的命名法也为多年后的英国殖民者所效仿,“他们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被转变成英国的地方;他们遇到的每个人,都被转变成英国人。但是没有哪个地方能够真正成为英国的地方,没有哪个看起来不像英国人的人将成为英国人,所以你能够想象这些转变对当地的人和土地的破坏”[2]24。安提瓜曾经的文明和历史被英国殖民者通过命名而改写。这一改写的过程既是扭曲和清除安提瓜历史的过程,更是殖民化的过程。对此,琴凯德指出:那些她所熟知的安提瓜的街道多是以英国海事罪犯的名字来命名的。通过命名街道,英国殖民者为安提瓜人建造了一个“新英国”,以便于其管理和统治。而那些“罪犯”其实是英国历史上拓展海上霸业的“英雄”,以之命名实为对英国殖民历史的颂扬。

在《回到源头》中,非洲杰出的民族运动领袖之一阿米尔卡·卡布拉尔曾指出:殖民主义者通常会讲,是他们把殖民地人民带进了历史,但事实并非如此,恰恰是殖民主义者使殖民地人民离开了历史——他们自己民族的历史。殖民者往往把殖民地民族描绘成低等、幼稚和软弱的民族,认为他们没有能力进行自我管理,需要西方对其加以管理以维护其利益。对此,琴凯德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即使我原先像猴子一样生活在树上,也比遇见你们之后,遭遇这些屈辱的事和变成殖民地的奴隶要好。”[2]37殖民者为了实现自己的霸权统治,以文明人的姿态,用看似正当的理由来改写殖民地的历史,同时又迫使殖民地人民忘却历史,遗忘身份,从主人变为奴隶,坠入黑暗穷苦的“失乐园”。

正如王岳川在《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人的视界是由其现实处境构成的,人们所能看到的事物是处于发展和游移的动态过程中的,所以我们很难找到一种超验的理论去完全客观地阐释历史,并且历史也不再是客观的、透明的、统一的事实对象,而是有待意义填充的话语对象。就此而言,安提瓜的历史就是这个“失乐园”的屈辱史,是西方殖民者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和统治的需要而重写的历史,也是殖民者借助命名和话语特权建立起来的历史。而这被改写的历史,不仅使殖民地被迫依附于宗主国,丢掉自己的真实历史,还给殖民地人民烙上了奴隶印记。

二、安提瓜国家身份的缺失

殖民时期,英国殖民者重写了安提瓜的历史,殖民因素渗透到当地的经济、文化、教育以及意识形态等各个方面;独立之后,殖民统治的影响依旧存在于政治、经济等方方面面。很长一段时间,安提瓜的国家身份是不完整的,因为它的独立在本质上仅仅代表一个开端,是从直接统治到间接统治、从殖民统治到非完全独立的转变。

经济方面,安提瓜的自然资源有限,其地理位置不利于发展农业和重工业。甘蔗种植是它主要的经济来源。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旅游业以及由此带动的服务业成了半数以上安提瓜人的从业方向。欧洲、北美的游客将安提瓜看作天堂,在此享受度假的惬意与欢愉;而当地人却无暇欣赏美景,不能踏足观光海岸,他们替游客开出租,被迫从事服务业。旅游业产生了一定的经济效益,可并没有提高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原因有二:一是岛上的旅游产业大都被外国人控制着,被企图谋取私利的投资者支配着;二是为了发展旅游业,政府投重金“修复机场、道路和港口,以此提高安提瓜的形象。但这些方面投入的成本,并未能在改善居民的贫困状况方面取得相应的回报。也就是说,没有其他的主导行业,单凭旅游业来使当地人获益是不可取的”[4]79,即政府进行修缮其实未曾考虑人民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旅游业和服务业近似于一种变相的殖民,是当地为发展经济而依附于大国的表现。被称为非洲“依附理论”代表人物的埃及学者萨米尔·阿明曾指出,外围国家谈不上有完整的民族经济。在安提瓜,市场上可以获利的买卖全都被政府官员控制,经济是被垄断的,商品无法按照市场规则自由流通。这些政府官员与大国合作,允许这些大国在当地发展一些可以谋利的产业,而官员在谋求利益的同时,也间接促进了这些大国经济的发展。

政治方面,一方面,经济上的依附性使得安提瓜在政治上也受英国的控制,成为英联邦的成员国之一。另一方面,虽然前殖民者离开了历史的舞台,但其金钱观与利益观依旧影响着当地的政府和统治者。琴凯德在这部作品中指出,钱财和权力掌握在政府官员手中,容易滋生腐败现象,如文中提及,一个政府高官因批准某家特殊的化工厂的建立而获得了数百万美元的贿赂。这些人不仅腐败,还无视人民的利益:政府垄断贸易,首相与部长通过非法手段积累资本,统治者实行独裁专制,军队战斗力较弱,而军队人员却能胡乱射杀无辜百姓,道路和大楼只在女王或公主来访时才进行修缮,医院的医生不够专业还歧视黑人……“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们从你那儿学到的,似乎只是如何腐败和如何成为暴君?……你带走不属于你的东西,并且你甚至都不会假装先问一下。”[2]34-35因而,安提瓜独立之后,统治者在某种程度上模仿前殖民者的剥削与压迫方式,在谋求自身利益的同时,也间接地替后殖民者谋利。这种独立似乎促成了某种权力的转移,但权力并非转交给了新建立起来的主权国家的人民,而是转交给了当地的精英阶层,并由这一阶层继承了军队、警察、司法、行政等整套殖民体系。就此来看,安提瓜并未完全获得政治独立。

文化方面,后殖民者的文化一直在渗入,当地的年轻人深受影响,他们对北美文化的熟悉程度胜于对本土文化的认知。本地的文化事业得不到发展,体育部、文化部、教育部的部长由同一个人担任,而文化部名存实亡。前殖民者建立的图书馆就是一个具有讽刺性的建筑,自1974年在地震中损坏后,至今仍未进行修缮。虽然图书馆是殖民时期的建筑物,但它是知识和教育的象征。旧图书馆的修缮工作未受重视,新图书馆则坐落在一栋衰老且破旧的大楼的顶部,这足以看出安提瓜在创建自己国家的图书馆、构建反殖民主义的价值观时很不积极。而这一现象,也间接地反映出当地政府对文化教育的不重视。

不容忽视的是,殖民者对安提瓜事物的命名,不仅仅是改写历史的一种方式,还是一种文化上的暴力、占用和“解辖域化”,正如爱尔兰戏剧家布赖恩·弗里尔在《翻译》(1981)中提及的那样,“对风景山水的地理特征进行命名和重新命名也是一种权力和占用行为”[5]144。在传统的观念中,复制品往往略逊一筹,但在殖民主义者看来,殖民复制品比当地的原始存在更加强大,他们可以借之贬低当地文化,甚至声称这种复制品将纠正当地文化中的缺陷。殖民化最初的行动便是通过命名、教育等途径,将殖民地有意义的书面、口头形式的文本翻译成殖民者的语言,这也是对殖民地文化及当地人民进行统治、施控和施暴的过程。因此,殖民者在将本国的文化植入殖民地后,往往会对殖民地的文化产生持久的影响,从而削弱了殖民地自身的文化特性,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殖民地的身份特征。

“国家如同一个巨大的公司,国家的公民别无选择地归属于它,就这样,国家变成了一个真空地带,潜在的各种形式的认同都可以填充进来,比如种族、宗教、语言、文化、历史和土地。”[5]61安提瓜虽宣布独立,组建了自己的国家,但前殖民的影响深深地植根于其政治、文化、经济之中,而后殖民的因素也影响甚至制约着其经济的发展,这就使它失去了真正的独立与自主,从而丧失了完整的国家身份。

三、安提瓜人身份的缺失

在被殖民的过程中,当地人变成了“他者”,遭到殖民者的取笑、唾弃,甚至奴役。更可悲的是,他们自身也内化了这种观点,认为自己就是低人一等的“他者”。正如被贩卖至安提瓜的黑人奴隶那样,他们是像成捆的棉花和成袋的糖那样的“物资”,而殖民者则是居高临下的、残酷的资本家。殖民地人民在潜意识中将自己视为可以流通的商品,他们真正的身份缺失了。

此外,现代安提瓜人一方面意识到自己的祖先曾被奴役,无法原谅殖民者,无法忘却那段屈辱的历史,但另一方面,他们却自视为“好仆人”,认为自己处于无法逆转的弱势地位,任由殖民者及后来的统治者压迫。他们被动,逆来顺受,“这个小地方的人任由各事件发生,这些事件压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呼吸和思考……他们也不会主动去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而是任由其发展。”[2]52-53。他们不会主动地选择或拒绝,对自己的意志和内心想法缺少认知。他们麻木,无法确切地感知和判断时间,“这个小地方的人并不把时间分成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不会未雨绸缪,而是走一步算一步,没有远见”[2]54。也就是说,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规划。他们无知,看不到奴隶制、解放和现实之间的矛盾,看不到自己正在被一群腐败的人统治着,或是被这群腐败的人拱手让给腐败的外国人统治着,也看不到自己对国家、社会乃至自身所应承担的责任。因而,书中所描写的这种“他者”形象除了与商品相近外,还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这种状况缘于借教育引入的殖民文化与本地的文化之间的矛盾。

由此可见,在殖民化的过程中,西方借助经济手段、文化及话语霸权,使殖民地人民变成“他者”。为此,“从后殖民理论中生成了一系列相关的理论问题:力图理解欧洲开拓殖民地所引起的问题及其后果。在这份遗产中,后殖民的体制和经验,从独立国家的思想到文化概念本身,都与西方的话语实践搅到了一起。自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文章都在辩论西方话语的霸权和抵制它的可能性之间的关系,以及殖民和后殖民主体的形成:交杂混合的、从相互冲突的语言和文化的堆积中形成的主体”[6]136。而琴凯德则在《一个小地方》中,表现出失去话语权的“他者”的矛盾、挣扎,从语言及文化的角度探寻当地人民的模糊身份,以期找到解决身份模糊这一问题的途径。

一方面是语言的缺失。在书中,琴凯德描述了一种居间状态,在安提瓜,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数以万计的人都成为了孤儿——没有家园,没有祖国,没有上帝,没有可作圣地的土地,没有多余的爱,而最糟糕且最痛苦的是没有语言。在这种状态中,安提瓜人失去了他们的土地、宗教、历史、传统,甚至声音。安提瓜人所使用的语言只能是殖民者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则倾向于从殖民者的角度来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他们而言,“错误”一词意味着没有分得应有的掠夺物,而“坏的”一词则意味着背叛真理。因此,安提瓜人无法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自己的语言来叙说所受的屈辱。安提瓜人若用属于自己民族的语言讲述,才有可能在西方人面前陈述自我,实现自我身份的完整性。

另一方面是文化的缺失。英国殖民者给安提瓜人输入的历史,是有关大英帝国历史人物的历史,是删去了扩张、奴隶制等概念的历史;给他们阅读的文学作品,则是在文化征服过程中带有英国特色的小说,是能够使殖民地人民沉浸于殖民文化之中,并否定他们自己的历史的文学作品,从而使安提瓜人变得像“英国人”。在国家独立后,安提瓜人不但没有发展本国的文化,反而主动地接受他国文化的渗入。到了后殖民时期,他们受到了北美文化的影响,特别是当地的年轻人在对待本土文化和美国文化的时候,更倾向于接受美国的潮流文化。就此而言,在安提瓜独立前后,本地人民并未注重文化的发展。从某些角度来看,“奴隶制和殖民主义没有替代或压制……而是创造了安提瓜。作者也没有暗示岛上的黑人生成了一种新的文化,即能够复古或是形成一个真正的安提瓜社会的文化……这种文化空缺,使得她必须反转殖民者的地位:岛上的人除了二手的文化,没有自己的文化”[7]94。这种文化的缺失,是一种文化归属感的缺失,也是安提瓜人缺失完整自我身份的表现。

而就作家本人而言,出生于安提瓜的琴凯德,在青少年时期所读的书多是19世纪的英国小说,而她在书写自己的愤怒时,使用的又恰恰是英语。这主要是因为自成为殖民地以来,安提瓜一直以英语作为官方语言。在这种情况下,琴凯德要么选择保持沉默,要么选择使用殖民者的语言。很明显,在这部作品中,她选择了后者,倒转了话语权的方向,允许自己被困于殖民者的语言的牢笼之中。纵观整部作品,琴凯德使用殖民者的语言,实质上是为了表述自己对殖民主义的敌意态度。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英国文化及其语言本身是文明的,但作为殖民化的一种形式却是残酷的、非人性的。正是这种文化和语言上的霸权控制了当地人的话语权,模糊了他们的身份,使之变成了没有名字、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文明的“他者”。

四、结语

在《一个小地方》这部作品中,琴凯德以安提瓜之旅的所见为线索,由表及里,借对旅游业现状的观察切入到对殖民及后殖民的批评,由美好的度假天堂的幻想过渡到现实,揭示了当地政治腐败、经济不发达、文化不受重视的现状,进而对国家身份及安提瓜人的自我身份进行了探寻,提出了自己的美好期望:“一旦你不再以主人身份自居,不再以主人的姿态行事,你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奴隶们也是一样。一旦他们获得了自由,也不再把自己视为奴隶,他们也就成为了真正的人。”[2]81为此,琴凯德视安提瓜为新的文学空间,将这块弹丸之地作为书写对象,以期打破旧的范例,并给出一种看待世界、立足于世界以及锻造必要的集体身份的新方式。

同时,和后殖民主义的观念相近,琴凯德对安提瓜未来提出的美好期望,是建立于国家取得自治权的基础之上的,“改变这个国家的政治基础,对那种约束性的、中心化的文化民族主义霸权进行积极地改造……赋予贫困者、无依者以及社会地位低下者更多的权利,宽容差异和多样性,在民主和平等的框架内确立少数民族的权利、女性的权利和文化权利”[5]115-116。只有这样,安提瓜才能实现真正的独立与自由,国家和人民才能获得完整的身份,这个世界才能在消除权力等级的前提下平等而自由地对话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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