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神话的解构
——重读《霜叶红似二月花》
2018-03-28李焕焕
李焕焕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母亲”这一概念为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产物,被视为文学想象中的永恒主题之一。我国自古以来就不乏对母亲形象的书写,从女娲、王母之神系列到孟母、岳母之人系列,都使母亲得到了无上的荣光。“贤妻良母”这一古典审美范畴的道德评价,在母亲身上得到完美的强化,人们不断地将母亲的隐忍、奉献牺牲推崇到极致。“进入秩序”的母亲形象变成了空洞的能指,“母亲”越来越脱离本源成为神圣的名词,并最终在父权制社会中达到了一种叙事及意识形态上的圆满,被讴歌过的母亲行为的选择,殊不知都是被选择过的。所谓母亲地位的提升,实为男权话语中又一虚妄的言语欺骗,封建旧制度下的“母亲”不过是父权意志的化身,一旦父权被从中抽离,“母亲”将沦为躯壳。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启蒙话语之下“女性”逐渐进入读者视野,“两千多年始终蜷伏于历史地心的缄默女性在这一瞬间被喷出、挤出地表,第一次踏上了我们历史那黄色而浑浊的地平线”[1]1。茅盾创造出了新文学史上最引人注目的“新女性”形象系列,这就是静女士、章秋柳、梅行素、孙舞阳等一系列的著名女性。后来在《霜叶红似二月花》(以下简称《霜叶》)中再次塑造了生动的为母者形象,并将她们从母亲的神话结构中解构出来,注重挖掘其原始、本能的欲望和属“人”的存在状态。以“她们只是生下来孩子,却不曾有一个丈夫”的抑郁悲哀,来揭露她们内心的焦虑状态,从而印证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引发文化反思。
《霜叶》写于1942年,以一个江南小县城为背景,涉及张府、黄府,以及青年地主改良派钱良材、封建没落地主代表赵守义、中国早期民族资产阶级代表王伯申等人物,同时穿插了几对青年男女的情感纠葛。与茅盾的其他作品相比,《霜叶》备受冷落,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文学史及学术界基本对此闭口不谈。总的来说原因有两点:(1)《霜叶》为未完稿,因而无法总体把握。(2)作者在不同时期对作品主题的解说不一。随着国内学术界环境的改变,人们开始重新认识这部小说的价值,目前,研究者多从主题的多义性、阶级与社会的演变、革新与保守的斗争、青年男女群体的塑造等方面出发。不可否认,《霜叶》是时代造就的精美残篇。以往,少有研究者认识到作者对为“母”者形象的塑造,对女性形象的解读,也只是将聚焦点放在婉卿身上。然而,以孩子为切入点来解读“为母”者的生存状态,即借助引弟和继芳来看恂少奶奶和钱太太的处境为明线,通过家玉来审视“母亲”张婉卿的生存状态为隐含线索。两条线索,一明一暗相互交织,表露作者对女性生存境遇的深切同情,同时揭示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母亲在男权社会中是受尊敬的,人们赋予她无限美德,“为她创造一种宗教,禁止回避它,否则就是渎神渎圣”[2]242。而茅盾在《霜叶》中对女性生存境遇的揭露,颠覆了“母亲”这一神话书写。她们不再是空洞的能指,而是为“人母”却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丈夫,游弋于“五四”启蒙主义与封建大家庭的陈旧罪恶中,“灵肉”的碰撞使她们不堪重负。焦虑的情绪体验始终萦绕在她们左右,“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为她们内心的真实写照。
一、为人母者忧:恂少奶奶、钱太太
恂少奶奶和钱太太,均为包办婚姻制度下典型的母亲形象。身处“五四”浪潮之中,对爱情、婚姻家庭有了些许思考,无奈她们仍是旧制度的牺牲品,一种伴随时代而来的焦虑与苦闷,始终萦绕在她们的心头,一个身在其中,一个至死凄凉。
她们的女儿都像极了自己。引弟,是张恂如和恂少奶奶宝珠的两岁女儿。“恂如也反应地笑了笑,定睛看着这孩子的极象[像]她母亲的小脸。”[3]5继芳,是钱良材和已逝钱太太的女儿。看到女儿撒娇时,钱良材心里想道:“这孩子太象[像]她的母亲——这么小小一点年纪,多么怪!”[3]163无论是张恂如还是钱良材,都借助女儿才想起那个为自己生下孩子的女人。包办婚姻像一堵围墙,将张恂如与他所爱的静英表妹隔绝起来,恂少奶奶的进入使恂如受困于爱情与婚姻的双重围城中。恂如想起“自己被迫接受家里安排的生活模子时,也曾以现在这样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样天真的笑。而今这笑只能在小引脸上看到了,但这是谁的过失呢?当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3]6。恂少奶奶婚前也曾以天真的笑来面对丈夫的冷漠,如今,早被封建世俗生活和不幸的婚姻折磨得失掉了“女儿性”的天真。婚姻本应是幸福的结合,倘若一定要将无爱的男女用婚姻的绳索包办到一起,实乃违背了婚姻的初衷。无爱丈夫、失爱妻子的境遇只能沉浸在悲悯之中。忧惧丈夫出轨,本亦无安全感的恂少奶奶同时还要面对小姑子和太太的责骂,面临失去这层婚姻的危险。正如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所说,“焦虑总是在场”,抓住了焦虑,也就是抓住了开启现代人心灵的一把钥匙[4]4。恂少奶奶为焦虑的化身,恂如的择而实弃、心有所属才是对其内心最大的折磨。女儿引弟在帮其释放“母性”的同时又加重了她为人母的责任感;丈夫在帮其实现“妻性”的同时加重了她内心的不圆满,为人妻却不曾有一个真正的丈夫。固然,恂少奶奶有其性格缺陷,但她何尝不是可怜人。
如果说张恂如受困于爱情与婚姻的围城之中,那么钱良材则是一个奋斗于理想和现实间寻求超我的人。看着女儿那宛如其母亲生前缩影的姿态,“望着妻子生前的照片,不过二十多岁,细长的一对眉毛,眉尖微蹙。……如此一位天真未泯惹人怜爱的少妇,眉目之间却含有无限的幽怨。她那露出了两行细齿的可爱的嘴巴好象[像]在含嗔追问:?!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么?上唇微翘的嘴巴似乎又在这样叹气说:我给人家生了个孩子,可是我不曾真正有过一个丈夫!”[3]179-181从见到女儿开始,钱良材才意识到妻子生前心灵深处的万般焦虑。两人可谓“相敬如宾”,但各异于自己的世界,妻子希望相夫教子以完成封建传统对于女性角色的设定,而丈夫整天沉迷于所谓的大志。“依照男性大师拉康的理论,女性在父权社会中将永远蒙受这菲勒斯缺失的焦虑与耻辱,她只能通过从男人处获取一个孩子——一个想象中的菲勒斯,并借以进入象征式,于是,是生育,而不是婚姻本身才是女人的成人礼与命名式。是孩子,而不是丈夫,才能使女人挣脱缺失的焦虑与无名的状况。”[1]235-236无论是恂少奶奶还是逝去的钱太太都对婚姻家庭怀抱希望却又陷入对婚姻的失望中,她们都给人家生了孩子,却不曾真正有一个丈夫。她们落入了封建传统为女性角色所编织的圈套中,为人妻,为人母,却丢失了自我,焦虑始终充盈于她们的内心。
恂少奶奶和钱太太,有很多相似之处:可爱的女儿,都有着自己的身影,丈夫眼中曾经的自己,都有着那份天真无辜。她们又有同样的不幸,都异于丈夫的世界,怀抱青春的朝气被裹挟着一同投入婚姻的围城。孩子,这一例行公事而来的“结晶”,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她们实现了从“女儿性”到“母性”这一身份的转变。但从生存状态来看,她们却并没有完成这一身份本质上的转换。有了孩子,增强的只是她们的“母性”,婚姻生活的现实带来的焦虑与孤寂,碰撞出“女儿性”的觉醒,使她们认识到自己“妻性”的可悲。同时,老舍在其《离婚》中描写了北京旧时政府机关中,一群小职员悲欢离合的家庭婚姻生活,也着力刻画了老李内心的焦虑。他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这个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5]189老李苦闷于新旧思想的同床异梦,痛苦于那个不甚清楚的理想“诗意”;恂如困于爱情与婚姻的双重围城;恂少奶奶和钱太太苦于有孩子却不曾有一个真正的丈夫。
二、为人妻亦忧:张婉卿
张婉卿是作家笔下十分偏爱的一个角色,茅盾综合了早期创作中的两类女性形象,塑造出了“既具有东方女性文化的阴柔资旨,又富于雄强的质素”的张婉卿形象[6]。她一出场,就像房间里飞进了一朵彩云。丈夫黄和光不同于张恂如心有所属,不同于钱良材异于妻子的世界。婉卿有疼爱她的丈夫,她美貌聪慧、精明能干并在黄府掌握实权,她不同于恂少奶奶和钱太太至死只能受困于家庭,她有家庭、事业和自己的生活圈子,但有“夫”无子,只能靠领养孩子来释放其母性。家玉,是过继而来的女儿。
首先,从家庭生活来看。她不同于宝珠不得丈夫的宠爱,她是黄府的灵魂人物,甘于在家庭事业中实现自我价值。她不同于钱太太至死内心凄凉没过上好日子,她不同于她们,她们是为人妻却不曾有过一个丈夫。她好似阳光明媚的三月艳阳,尽管有时风光惨淡却怀抱希望,兴致勃勃。唯一的缺憾是没有孩子,却不是她的过失,她表面活得光彩照人,八面玲珑,但真正能凸出她生存状态的远非如此。其次,内心的不圆满。她说:“嫂嫂,一家不知一家事。嫂嫂你想:这位姑爷,要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起床,二更以后,他这才精神上来了,可是我又倦得什么似的……坐关和尚还巴望成佛,玩猴子戏的,巴望看客叫好,多给几文,我呢,我巴望些什么?想想真叫人灰心。”[3]40-41这些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表露了婉卿的内心焦虑,婚姻生活有爱无性,鸦片毁掉了丈夫的身体,同时摧毁了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美梦,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无望感。一个风光无限的妻子,实则无“夫”无子,这种酸楚未必所有人都懂。作为女性主动肩负起家庭事业的重担,婉卿的无私奉献何尝不是对生命的妥协,因为她没的选择。同样,巴金在其中篇小说《憩园》中,也竭力塑造了一位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女性形象万昭华。她同婉卿一样有夫无子,处于新旧文化的交汇点上,一方面沐浴着“五四”以来新文化的甘露,另一方面又无法忘怀传统观念对女性的角色期待。张婉卿只能靠领养孩子来实现其母性,而万昭华成了姚太太之后,昔日那些同学没了来往,她的天地就只剩下“两个家,一个学堂,十几条街”[7]343-344。尽管她努力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但丈夫不了解她,丈夫前妻遗下的孩子小虎轻蔑她,万昭华的生活远没有丈夫想的那么幸福,她已成为笼中之鸟,想飞也飞不出去。茅盾和巴金两位大师,都不约而同地将笔锋对准了包办婚姻制度下的女性,揭露女性属“人”的生存状态,以此解构“母亲”的神话叙事,为母者忧,为妻者亦忧,并通过对女性生存境遇的深切同情来批判制度的罪恶。
鲁迅曾在《小杂感》中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8]127婉卿在丈夫身上凸显了其“母性”光辉,前两年,好多人劝她领个孩子,刚开始婉卿是拒绝的,因为从前,在她眼里好多时候都把丈夫当作自己的孩子,并将其“母性”倾注在丈夫身上。哄着他慢慢把烟戒掉,鼓励他相信没有鸦片烟对身体的蚕食,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而如今,年岁越大越想要一个孩子,每当半夜醒来,想到身边像虾子一般躺着的人是自己的丈夫,不免心中悲凉。当提及去领养家玉时,婉卿巴不得连夜就去,生怕去迟了就被别人抢了先。有个孩子在家里,也多一件事来消磨这无边无尽的时光,借此来完成自己的“妻性”。“另外”要个孩子,会咿咿呀呀地叫声妈妈,从而实现其“母性”。将一个女人的女性之爱、母性之爱全部倾注在丈夫身上,她爱他并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本身所谓的价值,更多的是通过抚慰懦弱的男性来满足自己对于爱的渴望,从而实现自己的爱情理想。在那样的年代,究竟是一种难得还是一种不幸呢?
三、新旧两代女性的生存状态
父权制以来,女性已习惯作为“他者”,并自觉不自觉地将外在的强制性规定内化为合理和宗旨,一代一代的受害者演化为施害者。在与家庭成员的相处中,姑婆都是基于亲疏而非公理。宝珠对恂如说:“妈妈背着老太太和姑太太抱怨我不太管事,说我早该劝劝你。”老太太觉得儿子任性胡闹、没有上进心,是儿媳妇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当恂少奶奶说:“我知道他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整天没精打采是为了一个女的!”婉小姐心里想到的却是:“硬是不肯把人家的话语心平气和想一想,难怪恂如和她搞不好。”[3]44-45小姑子明知恂如心有所属,却责备宝珠多疑和不得人心。同样身为女性的姑婆对于自己的遭际没有同情和理解,反而责备自己。作为母亲,人们强调的是她的社会职能,并要求实现角色的设定,而忽略和扼杀了女性个体及其精神追求。封建家庭思想已深入骨髓,作为一套固化的传统植入女性的体内,从生到死她们代代自觉维护,并以此为荣。
“贤妻良母”这一古典审美范畴的道德评价在母亲身上得到完美的强化,人们不断地将母亲的隐忍、奉献牺牲推崇到极致,“母亲”成为神圣的名词。当钱良材看到自己母亲40岁以前的相片,端然正坐,面带微笑地似乎在说:“因为我对什么都满意,所以世界上也没有不满于我的。”他惘然想道:“而且我的夫人虽然处境和母亲相仿,她也不能学母亲那样一无所求,怡然自适。这又是什么缘故呢?”[3]183钱良材以父亲为榜样,充满理想抱负。同时,母亲在他心中种下的是贤妻良母形象,是慈爱、圣洁的奉献者。茅盾在《霜叶》中,借男性父权的一代——钱良材的视角去审视为母者两代人的生存境遇,引发了我们对母亲神话的深层反思。父权制以来,男性理所当然地认为女性是传宗接代的工具,钱太太们理应像自己的母亲那样为家庭无欲无求地奉献自我,而从未想过身为母亲的妻子想要的是什么。无论是宝珠的姑婆关系还是钱太太的婆媳处境,内心的不圆满、焦虑的心境使她们的存在状态同样的不幸。
钱良材的母亲和自己的妻子,两代人,处在同一家庭之中,为什么心境如此不同?或许钱良材的母亲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她已沦为父权制的同盟者,自甘糅合“女儿性”和“母性”,并将其内化为做人妻、人母的责任和义务。亦或许钱良材的母亲,深知一切的情绪、不满都是徒劳,反抗是无力和无效的。这个古老又传统的旧家族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改变,出于一种生活的智慧,选择沉默,“满足于”一切境遇。然而,“五四”以来,随着知识女性的崛起,下一代到了钱太太这里,对婚姻和家庭有了自我追求,自然产生不满和哀怨,但反抗显得无力,内心又不愿向生活妥协,不在时代中崛起,就只能被时代淹没。“灵肉”的分离使她们即使有内心的追问也只能沦为叹息:“我给人家生了个孩子,可是我不曾真正有过一个丈夫!”在包办婚姻之下,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代名词,她们只能在焦虑中发狂,至死不休。茅盾以此解构了母亲的神话,借此批判了“夫妇形式主义”[9]263,强调恋爱和以恋爱为基础的婚恋观,反对以婚姻的绳索将无爱的男女捆绑到一起,对女子身心的囚禁造成了其终身悲剧。
以孩子为切入点,见证了女性从“女儿性”到“母性”转换下的生存状态,为母者忧,为妻者亦忧。无论是失爱的恂少奶奶,提前离世的继芳母亲,还是靠过继得子的张婉卿,她们的内心都是焦虑的、苦闷的。茅盾对于母亲神话的解构,使我们看到了男权话语遮蔽下母亲的生存境遇。她们不幸地沦为旧式婚姻制度的牺牲品,在其“女儿性”成长而未成熟期,被迫完成向“妻性”的转变。父权制社会早已为她们规定好了命运的必然结局,她们无从反抗。另一方面,自身的软弱与困惑,加上环境的规范与掣肘,都挤压了女性的生存状态。没有孩子加重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无法实现其“母性”;有孩子反向加深了内在困境,“女儿性”和“母性”很难混合成理想“妻性”。她们始终逃不出男权的势力范围,女性是超越不了爱与死的。以孩子为视角切入,引出女性生存的困境,使人深思旧式婚姻制度对女性的残害,这是茅盾《霜叶》的文化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