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的无聊感
——以《在酒楼上》和《肥皂》为例
2018-03-28王文彤
王文彤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呐喊·自序》中“寂寞”一词出现频率极高,此外鲁迅首次提到了一种“未尝经验的无聊”。这种无聊感最早因为《新生》杂志的流产而产生:杂志名为《新生》,自然寄寓了鲁迅的拳拳之心,他为改变国家命途、去除民族沉疴做好了战斗准备,并恳切地盼望着一切走向新生;然而满心报效之时遭受背叛,一记重拳尚在蓄力便早已力竭,此种失落无奈让鲁迅因此自嘲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落寞之意溢于言表。回国后因为情情种种他更是沉寂10年不再发声,笔耕事业停滞,精神遁入荒原,学界称之为沉默的10年,直到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爆发,激荡的社会变革也翻涌了鲁迅的青年意气,于是寂寞与呐喊相对厮守、温情与清冷砥砺相伴,他又一次带着希望走出铁屋摇旗呐喊。
可是多年过去后,社会状况仍无改观,利国利民的变革推行起来举步维艰,革命不断受挫、国家仍无希望、人民始终冷漠,身前敌人不断,背后亦是冷箭难防,腹背受敌的鲁迅从根本上动摇了对“呐喊”成效的信心——绝望的呐喊之后,他的身边仍是一片荒原、戈壁、沙漠,他还是被一群庸众所包围,甚至为同僚所攻击、为至亲所疏远,如此心志再坚强的人也不可避免地会茫然失措,对个人能力产生怀疑,因此一腔热血的鲁迅第二次对文学启蒙产生了怀疑,对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失意心灰,强压的“毒气和鬼气”随之漫溢,从而自我动摇、怀疑、否决,继而再一次生成否定一切存在意义的无聊感,笔下的人物也因此多委顿、憔悴、迷茫、虚妄,《在酒楼上》和《肥皂》就是这种心境下的产物。通过这两篇作品透露出的无聊之感,我们能管窥到鲁迅精神彷徨的一隅,也可顺带探讨鲁迅当时是否真的从思想的消极走向了人生的虚妄,成为“根底上的虚无主义者”[1]。
一、作茧自缚的吕纬甫
《在酒楼上》记叙了“我”与吕纬甫10年后的意外重逢,10年未见“我”一眼觉出吕纬甫的变化,果不然尚未寒暄几句他便坦言:“这以前么?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慵懒地宣布了他这10年人生的基调,随后在和“我”的交谈中,“无聊”一词又出现了5次。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他如是描述着自己为3岁上死掉的、连模样都记不清楚的小兄弟迁葬一事。虽则无聊,“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如此大费周折不过是骗骗自己的母亲。
从太原到济南再至S城,千里迢迢地搜求到两朵剪绒花,吕纬甫心下了然,这不过是为了能重温一场旧梦,“然而也是我愿意做的”,所以心下还是欢喜的。不想顺姑早死,好心求来的绒花成了烫手山芋,索性把花丢给那个“像鬼一样的阿昭”,“回去后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2]——所为不过还是要骗骗自己的母亲。
本已穷极无聊的人生,再添更加无趣的人生琐事,鲁迅塑造了一个革命失败后苍白又沉重的吕纬甫。吕纬甫深知己身窘境,却不愿再动、不肯再战,无意重整旗鼓,只待有一天生活的柴薪将其慢慢熬干。与之相应地,他将“无聊”挂在嘴边,化作一股沉默的雾,这种雾将所有事物、所有人,甚至它自身连接在一起,共同进入一种奇怪的相互漠不关心的状态,吕纬甫旧日精干敏锐的眼神被朦胧迷离的雾气遮去了大半,也挡住了昔日同僚似责备又似惋惜的目光,从而让吕纬甫又可以蜷缩在雾气中麻木着清醒,这也营造了《在酒楼上》不可言喻的忧郁哀悼气氛。
范伯群和曾华鹏先生认为“吕纬甫是胸口尚有余温的人,是‘人’心未尽的人”,“对人生的态度是颓唐的,但在人格上还有优美的一面”[3]。的确,在“迁葬”和“送花”过程中吕纬甫展现了他带有人性鲜活和温度的心灵一角,让我们发现了隐藏在他精神荒原中宝贵的澄净与虔诚,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鲁迅也的确鲜明地塑造了一个否定战斗意义、醉心于庶务的颓然避世者形象,一个敷敷衍衍说着“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胡话的知识分子,一个承载了精神失意、与时代风潮背道而驰的落寞形象。鲁迅是最爱青年人的,他将国家民族的希望都寄托在青年人身上,他曾说过,“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无花的蔷薇之二》),现如今却塑造这样一个动辄放弃、无所事事的知识分子形象,满纸传达着看起来于革命并无助益的消极文字,难道不怕会误导他心中“应当天真烂漫”的青年?有违他的创作初衷吗?
恰恰相反,当时的社会现状已经晦暗到了一定地步,像吕纬甫一样软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比比皆是。他们在革命高潮时期的自命不凡、无知无畏在革命之后已经烟消云散,围绕在鲁迅身边的是一片隐痛的灵魂,不知所措又瑟瑟缩缩,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和信念。鲁迅坦言在小说创作中始终是抱定“为人生”的,也就是要“改良这人生”,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即使《在酒楼上》萦绕着一股颓唐之气,但其实与鲁迅的创作宗旨也是一脉相承的——鲁迅让读者们(包括青年)随着“我”的视野,最大程度上看到了一个做着颓丧之事、嘴上还片刻不息地重复“无聊”二字的吕纬甫,生怕别人看不出吕纬甫的精神痼疾就是无聊病,实是为了起到变相预警之效,提醒人们在石一居里的吕纬甫即使带着点人情味,也是与社会脱节的中间人,最终也只会沦为时代的多余人。而且鲁迅清楚吕纬甫的颓唐并不只是个人化的现象,更代表了和鲁迅本属同一战壕的知识分子的现状,背负着启国启民重任的文人们在革命低潮时期自己却率先缴械萎靡,这是多么可悲的境地。因此他更是借着吕纬甫以示警醒,并将这种丑态摆在青年人面前,相当于为青年们提前打了预防针,告诫他们万不能重蹈覆辙。
在“呐喊”时期,鲁迅是抱定启蒙立人立国之理想的,所以所做文章自觉听从将令,比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就是遵从尼采超人思想所打造的形象,狂呼着社会变革,是鲁迅呐喊时期的主要精神象征,带有鲜明的近代科学精神和个人主义色彩,也代表着鲁迅对人性“诚”的殷切期望。彼时他对社会变革、改造国民重新生出希望,无聊之音尚未占据主导,或者说被希望强行压制着;但在“彷徨”时期,因为特定的历史环境(兄弟失和、事业艰难),鲁迅的“无聊”更胜过了“寂寞”,体现为虚妄与质疑。鲁迅在“呐喊”时期一直强调人们心灵间存在一种“厚障壁”,阻碍人们精神的相通,造成生命的孤独及冷漠,鲁迅在“彷徨”时期就又陷入这种思想中,并逐渐发现人性是无法依凭追寻到达“诚”的境地,反倒处在“虚”的境地去反向探求生命的道德意义更加有效。从《呐喊》到《彷徨》其实体现了鲁迅对人性由“诚”入“虚”的价值追求和思想实质,他自从文后就渴望发掘人性“诚”的一面,希望改造国人的灵魂,但随着对“唯黑暗与绝望乃是实有”的发现,他逐步走向了对“诚”的对立面“虚”的探寻,其思想进入了转型时期。
不过不管处在哪种境地中,鲁迅对人性的思考却都还是直指沉疴的,由“诚”入“虚”的思想转变只是引领着鲁迅去做不同的战斗尝试,而不是停滞不前,这就从本质上划清了他与彻底虚无主义者的界限。吕纬甫这个人物确实熏染了鲁迅特定时期下的颓气,是无聊感漫溢期的创作产物,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鲁迅潜藏在作品背后的写作苦心和深层指向,否定鲁迅在与精神荒原斗争过程中的反抗与自省,直接判定鲁迅陷入了绝望虚妄中无法挣脱。
二、粉墨登场的四铭
相比之下,《肥皂》这部小说则又更进了一步。同样是精神彷徨期的产物,鲁迅在这篇小说中着力更重、下笔更狠,不遗余力地打造了一幅虚伪文人的群像,拓宽了无聊感的表现内涵,自我排遣消解的意味相当浓厚。
开篇四铭在自己的夫人面前,“耸肩曲背”地、“狠命”地、“曲曲折折”地掏出了一块肥皂,取皂不易的姿态博尽了噱头;然后不一会儿就和盘托出买肥皂的原因,原来是拜了地痞流氓做“老师”,深受启发,欲将淫念转移至太太身上,刚到家却被知夫莫若妻的太太一眼识破,狼狈不堪;受了挤兑的四铭在吃饭时独坐正中,太太子女分列两侧,颇有些唯我独尊的家主样子,便要拿乔。刚被触怒的太太惹不得,长子长女早识人事,便捡最童真未泯的小女儿下手,揪住她撒了汤汁的错处瞪得她要哭,正洋洋得意,不料顾此失彼,早看中的菜心又被儿子眼疾手快地夹走了,顿觉懊恼不已,只得愤愤吃了筷黄菜叶。鲁迅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个惺惺作态、穷极无聊的四铭跃然纸上。
不过游手好闲的四铭并不甘像吕纬甫那样敷敷衍衍地度日,他有同伙,他们还有事业,那就是转而抵制革命。四铭早先拥抱革命,积极送长子去新式学堂,也不怎么反对女儿去上学,但是一转眼,态度就变了。在与太太的叙话中,四铭忿忿的那句“‘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就很好地解释了他叛变革命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新文化运动“化”过了头,愈演愈烈的革命不但没有给他带来好处,反而带来了被时代淘汰的危机,所以当革命遭遇落潮时,他便脱离革命,爬回旧文化的巢穴,摇旗呼号以作一番动静。可以说,如果无聊感在吕纬甫那里主要表现为对革命失望、情绪焦虑,那么在四铭这里则主要显露了鲁迅的愤懑——这样百无聊赖、首鼠两端的革命投机者早先隐藏在革命队伍里,但是革命队伍却忠奸不辨,革命焉能成功?而如今社会上到处都是打着新潮旗号实则却蒙蔽民众的叛变者,革命因此停滞不前,艰辛取得的革命果实眼看就要付之东流,那么革命的前途到底在哪里?
鲁迅曾沉痛地总结:“敌人不足畏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从背后来得暗箭,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反革命者对于革命者的毒害,向来就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论“费尔泼赖应该缓行”》)塑造吕纬甫的形象是为了剖视自身,直视革命内部存在的软弱性问题,鲁迅还是将其视为内部一分子,还在热诚地探索这些知识分子的出路;而对于四铭,鲁迅就毫不留情面了,直言不讳地指出他披着羊皮混迹于文人知识分子群体中伺机破坏革命的意图。相同时期的精神产物,一个赋予了自我的气质,一个却赋予了背向的自我,鲁迅这样安排,意图就是要人深刻地知晓,革命再起之前,务必要先划清革命阵营,肃清敌手再正视己短,这样才能安心投入革命前线,无后顾之忧。
而随后展现的文社小聚更显出了事态的严重性,颇值得关注:
“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好极好极。”
文社取名移风,分明是要移新文化之新风,复吟诗读经之遗风。更耸人听闻的是,那征文已经开到第十八届,也还没有消亡颓败的势头,反倒要愈演愈烈,是要号召全国人民了!这是为何?一来,明面上他们有自己的宣传阵地——报馆,宣传者又有着做新党经验的狼皮,所以足够引诱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二来往深里去,如果新文化运动当真大获全胜,新式思想深入国民,上下从此一心,这样的报馆怕早被夷平,这些惺惺作态的文人又岂敢如此大张旗鼓?所以这样言论的背后定有人在蓄意推动,在有权有势者的有意纵容下,这帮奔来推去的假道学家汇集于一处,甘做枪手、散播毒雨、破坏革命,荼毒青年的思想,遮蔽新中国的未来,鲁迅的焦虑可谓不言而喻。“鲁迅先生写‘肥皂’,把所谓提倡读经、保存国粹、整理国故者的内情展开给大家看,也就是把伪道学者的假面具剥落,使得丑恶的真相毕露,免得世故未深的青年学子去上当。”[4]
如果说《在酒楼上》写的是吕纬甫个人的迷茫无措,那么在《肥皂》里鲁迅上升到刻画群像,不再拘泥于一人,表明他意识到腐化的势力已经相当浓厚,此时若是还继续彷徨,革命事业就真要岌岌可危了。而且从《在酒楼上》到《肥皂》我们也能发现,鲁迅不只满足于刻画一位徘徊于前进和倒退之间两相为难的中间人吕纬甫形象,他更进一步,塑造了一个甚至一群倒行逆施的社会敌人,更加拓宽了无聊感的表现内涵。
《彷徨》虽名彷徨,人物颓唐丧气、气氛影影绰绰,创作风格也转向了沉郁,但抽丝剥茧之后,却清晰地展现了一条鲁迅自筑的自我排遣、自我探索的思想路径,他是在两难中意欲寻找一条唯一合乎逻辑且能刺激挽救自己免于坠入黑暗的途径,最终得出的对策也愈发明确:以对空虚的感受填补空虚,以对无聊的反思反思无聊的后果。不论作品呈现的形式如何,我们不能否认鲁迅始终是在皱眉苦思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儿又在何处,然后再将其诉诸笔端,呈现于国人面前。这三问是他在弘文时就思索的问题,也是思索一生的问题,彷徨和犹豫只是短时间的迷惘,他的大半生都在寻找中国的出路在哪里,如何能在寸步难行的黑暗中为国人杀出一条正道坦途,又怎样在漫长的民族觉醒之途中明辨敌友、斩落暗箭,提防敌人破坏革命,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许寿裳在《悼旧友鲁迅》中说:“他对于这文艺运动——也就是对于国民性劣点的研究,揭发,攻击,肃清,终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这是使我始终钦佩的原因之一。”[5]也同样是鲁迅令我们仰望尊崇的情由。
三、结语
《在酒楼上》和《肥皂》都在1924年春季完成,相差不过月余。此时距离鲁迅初次呐喊已经过去了6年。6年前的华老栓抱着一包血馒头,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6年后四铭太太又小心翼翼地捧着葵绿色纸包的肥皂,同样还是像捧着一个孩子。从封建迷信到西洋迷信,中国的国民们不是信神就是崇洋,却对自己身下的泥潭视若无物;革命的浪潮依旧翻来覆去,只不过仍然横冲直撞、毫无章法,而且鱼龙混杂,将社会搅得更加像个染缸。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这段话是鲁迅心中最悲痛和沉郁的呼告,多少年过去了,小到个人,大到国家,还是一片混沌和因袭,没有真正的革新,这里还是那个搬动一张桌子就会流血的地方,历史在令人沮丧无助地循环。汪晖说:
“在鲁迅的心目中存在着两个辛亥革命:一个是作为全新的历史开端的革命,以及这个革命对于自由和摆脱一切等级和贫困的承诺;另一个是以革命的名义发生的、并非作为开端的社会变化,它的形态毋宁是重复。他的心目中也存在着两个中华民国:一个是建立在‘道德革命’基础上的中华民国,而另一个是回到历史循环的另一个阶段的、以中华民国名义出现的社会与国家。”[6]
健全的国家尚未诞生,理想中的革命始终没有爆发,眼前又是一团打成死结的革命现状,这种理想和现实的拉扯之力,的确会撕裂一个有思考有抱负人的灵魂,生成怀疑所有、相信虚无的人生无聊感。
不过诚如他自己所言:“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生命的路》)不管采取什么样的思想,鲁迅始终在战斗的最前线从未退缩过。无论是孔乙己、陈士成的走向毁灭,还是方玄绰的作揖打躬,或者吕纬甫的失落迷茫、涓生率先出走、魏连殳消极反抗,鲁迅塑造的人物隐隐是一部进化史,从一个跌爬混沌的奴,逐步变成一个开始有自我意识、学会自我反抗的人,虽然这个人并不完美,尚有瑕疵,并很快失败陨落,但是毕竟学会为自己而活,懂得开眼看世界了,这是那时候中国人最迫切需要的一大进步。鲁迅的探索和寻求没有停止过,魏连殳孤独自尽般的斗争肯定不会是这段进化史的终章,这代人的颓唐无力、虚妄无聊总会逐渐被锤炼打磨,而鲁迅奋力独创的文化成果,也是中国文化界永远无法越过的一座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