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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镃与姜夔咏物雅词比较

2018-03-27刘静

文教资料 2017年32期
关键词:姜夔

刘静

摘 要: 南宋中后期词人张镃与姜夔同归于雅词一派,二人在咏物词创作上都颇有成就。一方面在清雅的审美情趣上存在共同追求,另一方面在具体创作中,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的迥异造成了其创作风格上的明显差异。通过比较在情物关系、咏物方式与章法结构上的区别,深入探究二人咏物雅词在创作上的不同之处。

关键词: 咏物词 清雅 张镃 姜夔

南宋中后期,词人张镃和姜夔交往颇深,时有诗词唱和,二人在词风上同归于雅词一派,姜夔以清空骚雅为一大特色,而张镃词的风格亦以清雅为主。二人在审美情趣上存在一定的相似处,但是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的迥异也造成了其词风上的明显差异。因为张镃词第一流成就主要集中在其咏物词创作上,这一类词最能体现其清雅词风的特点,而姜夔的咏物词也有不少佳作,自成一家,所以不妨举二人的咏物雅词为例,以见出二者词风上的异同之处。

一、对清雅的审美情趣的共同追求

作为宋南渡名将张俊的曾孙,家世显赫的张镃既热衷于构筑优雅的私家园林,又喜好招徕文人雅士集会,有着富贵闲雅的生活情趣。同时张镃极富诗情,精于书法绘画,在音律方面,曾自创海盐腔,有着士大夫文人清高雅致的艺术情思。而姜夔出生书宦门第,擅长诗词、熟谙音乐,性清高,不汲汲于功名,而与当时宿儒名士相结识。因此,尽管生活环境迥然不同,但是两人在音乐、诗词创作方面都十分精通,成为他们诗词创作风格中雅致特点的共同来源。同时,明代张羽在《白石道人传》中云:“然夔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而方回在《读张功父南湖集》序文中道:“洪景庐谓功父深目而癯。”可见,姜张二人在气貌上都有着深邃而清癯的特点。所谓“风格即人”,个人情趣与外观气貌上的特点也体现在了他们诗词的精神气质上,表现出来清雅的审美趣味。杨万里曾道:“新拜南湖为上将,近差白石作先锋”,其中南湖和白石分别指张镃和姜夔,就已经将二人放在一起评论了。

两人的咏物词在内容和情感上都追求清高雅正。首先,在词的题材内容上,二人都喜好具有清幽气质且高雅脱俗的景物,诸如荷花、梅花、竹子等,尤以梅花更被二人反复吟咏。其次,在词的情感内容上,尽管个人经历不同,抒发的情感亦不相似,但是抒情方式上却都具有文人词的含蓄婉曲和雅正品格,在书写恋情诗都能够做到几乎无一语涉及淫靡,无一言显出软媚,而透露出一种清醇和淡雅的情调。同时在抒发身世之感和家国之恨这样浓烈的情感时,也十分注意抑制自己情感的直接流露,而追求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有节制的抒情方式。因此尽管在具体的情感内容上有所不同,但是在词风上二人都拥有清高雅正这一共同的审美追求。

二、姜、张咏物雅词中情物关系的不同

张镃大半生优游富贵,长期安居杭州园林,简单的人生经历使得他词中情感比较单一质朴,所慨叹的无非是年华老去、仕宦坎坷的哀愁以及对于隐逸的憧憬,词中鲜少出现对于社会政治的关注。而姜夔则流转于不同官卿门下担任清客幕僚,在辗转流徙的过程中,战争的灾难和百姓的离乱之苦引发了词人感时伤怀的悲怆心情。而清客、幕僚、乃至卖字谋生的经历都与姜夔的清高性格相违背,这种矛盾无疑使得词人的身世之感、悲切之情愈加深重,种种复杂深切的感情使得姜夔咏物词中在处理情与物关系时呈现出与张镃迥异的特点。

举二人同咏植物的词为例:

张镃《眼儿媚·女贞木》

山矾风味木樨魂,高树绿堆云。水光殿侧,月华楼畔,晴雪紛纷。

何如且向南湖住,深映竹边门。月儿照著,风儿吹动,香了黄昏。

姜夔《暗香·咏梅》: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张镃咏女贞木词,词中赞叹女贞木高挺峻拔的身姿以及所处环境的清幽雅致,用“晴雪纷纷”描绘了女贞木花在月华水光间飘落时的美景。下片词人仍围绕女贞木进行描写,末句更是营造出了充满诗情画意、清丽幽雅的意境。全词从表面内容到内在意境和情感,无论是描写树木形态、花之色味、落花形态等都不离所咏的女贞木。可见,其间词人清高优雅的审美情趣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意境中的幽雅氛围,但是所施加的影响还是较为单薄的,其词字字句句都围绕物本身展开,这与姜夔的咏物词在对情物关系的处理上很不相同。

姜夔咏梅词中由忆旧时起笔,词中似是句句不离梅花,然而细读来又绝非是纯粹在咏梅,而是托物言情,在赏梅的主人公背后还有一个远方的“玉人”。由梅边吹笛唤起对佳人的想往,在词人眼前仿佛梅花与美人交相辉映,然而词人并没有彻底陷入对佳人的描写。回到现实中词人自比何逊叹息已年华不再、垂垂老矣,而“但怪得”一句又将笔触拉回眼前梅花。下片却再次荡开一笔,紧接上片的回忆,感叹攀折下的梅花亦难以寄达,相思之情难以抒怀,而唯有眼前“翠尊”“红萼”相对无言哭泣。“长记”一语再次继续追忆曾经共同赏梅的雅事,描写当年千树繁梅竞相开放的胜景。末句却又回到当下,惋惜梅花由盛转衰的凋落飘零,似乎正映照着词人与佳人之间也由甜蜜的热恋转向痛苦的相望不相闻。由此可见,词人的思绪不断在对过去的回忆和当下的感叹中往复摇曳,而词中情感也正是在这辗转反复中一层层堆积,愈加深厚。

对比之下,张镃咏物词更加注重以物为本位,营造出的意境和滋生出的情感都是围绕物而产生的,词人很有节制地没有过多融入自己的情感,止不过是在词中抒发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轻愁。所咏之物才是主体,即便抒写了怀想佳人的追忆和情愁也只是为词增添了一份浓浓的情致罢了,常常戛然而止,似乎词人有意识地避免情感的流靡喧宾夺主而损伤对物的吟咏。这和姜夔咏物词中对情感的反复渲染有着极大的不同。姜夔咏物词中咏物但是不拘泥于物,他并不单纯地围绕所咏之物展开,而是将感情的抒发作为词中所表达的重点。细细品味《暗香》,梅花在词中更像是词人用来寄托和抒发情感的媒介,物成了情的载体,词人常常将意象与佳人、物与情交叉描写,即梅即人,人梅夹写,在情与物之间反复渲染,层层叠进,使得所咏之物最终成为浸透词人情感的意象。

总而言之,在对情物关系的处理上,如果说张镃是将自己清雅的审美趣味、风流高雅的理想人格、以及怀想佳人的淡淡轻愁等感情投射在物象上,使物象在情景交融下更加富有感染力,但情感又并不过于干涉对物的表现,那么,姜夔则是将浓稠复杂的情感更深一步地渗透到对物象的描写中,所吟咏之物完全和词人的情感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难以割裂的、情物交融互渗的姿态,所咏之物有时甚至被词人情感所支配、所凌驾,对物象的刻画需要去俯就情感的需要,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咏物词,其实倒更加像是抒情词。

三、姜、张咏物雅词中咏物方式的不同

姜夔在吟咏物象时看重主观情感的抒发更胜于对物象特点的静观描摹,而张镃则更注重勾勒物的形色味,这一点正造成了二人在咏物方式上的区别。

张镃咏物词有词人自身品格中风流雅致的特点。一方面在咏物时词人很少对物象做简单直接的描绘,常常用比喻、拟人、联想、用典等各种手法,从视觉、嗅觉、听觉、触觉等多角度力求勾勒出所咏之物的独特风貌,而又不至于流于呆板凝滞。尽管相比于姜夔,张镃要显得更加注重物象的形似,但是事实上词人并不拘泥于此,而追求形神兼备。正如姚铉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张镃擅长从不同方面去捕捉所咏之物的自然特点和内在神韵,并寻找到某一个共通点使两者完美契合,在细腻地勾勒出物象自然美的同时已经将其神韵美也表露无遗了。但是姜夔却因为更加注重情感的抒发,追求咏物的神似,因此往往采用遗貌取神之法,即不粘着于物象的摹绘,不重其形、香、色,而是独赏其内在情韵。这一点可以比较二人同题咏物佳作:

满庭芳·促织儿 张镃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齐乐天 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据姜夔词中小序,张镃在张达可家与姜夔宴饮时,“闻屋壁间蟋蟀有声”,于是二人同时写来授予歌者,各有特色,未分轩轾。张镃词起句便用淡月、高梧、寒露、幽草、翠苔、微弱萤火、墙阴等景象暗示了蟋蟀身处的环境,为蟋蟀出场极尽描绘。紧接词人由蟋蟀声入手,“断续”、“微韵”是词人对蟋蟀叫声的客观描写,“转”一字表现蟋蟀叫声音调的突然低徊折转,体现了张镃咏物词状物“心细如丝发”的描摹特点,而在姜夔词中鲜少看到以如此精致细巧的笔墨来勾勒物象。下片,词人追忆儿时捕捉蟋蟀和斗蟋蟀的乐趣,真可谓是刻画入微,描写极为精巧细致,感情十分真挚细腻、纯粹。最后转向“今休说”时,词人在今昔对比中感慨遥深,此中有对旧日繁华、逝去岁月的留恋,也有着当下空虚寂寞的孤寂之叹。可见,尽管词中不乏情感的渗透,但是词人和所咏之物之间存在一个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张镃没有放弃对物象形似的追求,然而词人并没有完全对蟋蟀进行直面描写,而力求翻出新意,全词从蟋蟀生活的环境、蟋蟀叫声、儿时与蟋蟀玩耍、如今蟋蟀“床下夜相亲”等不同方面来加以描写,在各个情境中不仅将所咏之物最突出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時又在其中寄予了词人的主观感受,使得蟋蟀形象不止是画布上一幅细腻精巧的工笔画,词人情感成为画龙点睛的一笔,因而蟋蟀形象才能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张镃在咏物上已经曲尽形容之妙,而姜夔则是另辟蹊径,不去赋蟋蟀之形,却来咏蟋蟀之声,同时,姜夔也不像张镃将蟋蟀的叫声加以细腻的摹写,却将笔墨用来写由蟋蟀叫声而触发的人事,因此蟋蟀本体的客观描摹被隐去了。词的上阕从听蟋蟀者入笔,一上来就把庾信《愁赋》中骚人夜吟之愁与蟋蟀“哀音似诉”联系在了一起,将一腔凄苦和愁怨的情感赋予了蟋蟀。进而由有心人处处可闻的蟋蟀悲吟触发到了更为广阔的人事,思妇、捣衣女、谪臣迁客、不幸的帝王后妃、宫娥彩女,这些不同类型、不同遭遇的漂泊者、失意者们在蟋蟀的凄恻之声中无一不获得了心灵悲泣的共鸣。同时词人由蟋蟀声也联想到同样给人以凄凉悲沉之感的机杼声、捣衣声、琴声,频频断续,如泣如诉。这字字句句分明都是愁,是无数愁人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就像处处可闻的蛩吟一样让人欲避不能。下阕更将天下各种失意人、伤心人都言于笔下,这种种愁苦叠加起来将一腔浓愁淋漓尽致又严密无间地渲染出来。而词末词人以儿童捕蟋蟀的乐景来衬托哀情,倍增其哀,将词愁情的表达推至顶峰。

其实不难看出,姜夔咏物词有典型的“意在笔先”特点,其词中小序:“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可见,张镃是触景生情,直接描摹眼前所见景,再由眼前景书写所引发的追忆,因此得以“先成”。而姜夔却徘徊其间,将眼前景所引发的情感逐渐沉淀下来,不断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将所要表达的情感预先决定了,构思成熟才下笔。张镃是在写境,姜夔是在造境。因而姜夔会根据心中情感表达的需要,去选择物象上最能帮助他传情达意的地方,取其风神而遗其形骸,不去关注于对物象一枝一叶的精细刻画,而是注重借物象这个载体来传神写意,做到遗貌取神。可以说姜夔将咏物词写到如此境界,真正是含蓄蕴藉、寄托遥深。

对于姜夔来说,他的词表面上看起来和张镃一样有着清雅的风格,但是事实上就像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着汹涌的波涛一样,姜夔词中的情感是极为复杂深沉的。无论面对怎样的情景、物象他都有无限的愁苦情感要抒发,这种渴望让他不会像张镃一样有闲情雅致来细心描摹物象,而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姿态以遗貌取神的手法来咏物、更是抒情。而张镃的清雅词风也表现在了他情思的纯粹明净上,他在咏物词中没有那么深的愁苦要抒发,他以一种闲适雅致的姿态去观摩物象,去精细地刻画,并把自己触景生情的感受恰到好处地融入精心描写的物象,虽然比起姜夔,张镃词显得寄托甚少,但词中物象形神兼备、极富感染力的表现效果也值得赞叹。正如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时曾评价:“功父《满庭芳》词咏蟋蟀儿,清隽幽美,实擅词家能事,有观止之叹。白石别构一格,下阕寄托遥深,亦足千古矣。”

四、姜、张咏物雅词章法结构的不同

之所以姜夔词能够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和表现出丰富的生命体验,而张镃词中情感的抒发却较为单薄且显得壮气不足,其重要原因之一在于章法结构上的不同。

张镃咏物词的章法结构简单明晰,多为平铺直叙,由触景生情而来,情之所至自然成词,故其咏物词常常上阕咏物,下阕抒情。比如《满庭芳·咏促织》中上片描摹蟋蟀,下片转写寂寞凄凉之感。词人由物及人,多以平分事兴的方式为主要结构,而結构的简明清晰带来了情感表达上的清朗澄明,词中并没有太多雕琢的痕迹。而姜夔的咏物词则表现出了在章法结构上别具匠心的一面。不像张镃注重铺叙事实,姜词沉郁有深致,深得比兴之妙,在层次和结构安排上非常讲究。在《暗香》中词人不断在眼前景和对“玉人”的追忆间反复变换时空视角,回环往复,曲折跌宕,有一唱三叹的效果,将这愁肠百结的情感夹杂在一层层的描写和回忆之中,安排得妥当工稳,同时又化实为虚,注意首尾相互呼应,将本来显豁明朗的咏物抒情变得极为隐晦幽曲,这富于变化的结构和视角将一切描写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眼前景、远方人、心中情都含混在一起,让人读来似有所悟又困惑不已。再如《齐乐天》词,词人以蟋蟀声为线索串联起了秋夜里各种悲声和普天下各色愁人这两条脉络,视线由屋内的思妇和机杼声转向窗外的砧声,进而放远到天下的伤心人,可见其结构既富于变化又注意上下呼应,以做到意脉不断。张镃咏物词围绕物来进行,姜夔则以情作为主体,而情感的复杂多变和含蓄深沉带来了在排篇布局上的曲折结构。

综上所述,张镃和姜夔二人词风似乎都可以清雅二字概论,但是细细比较探究他们共同成就较高的咏物词,不难发现二人在审美情趣上尽管有着共同的清雅倾向,但是在对于情物关系的处理、追求形似与神似的咏物选择、以及对章法结构的安排上又表现出大相径庭的特点。姜夔固然是雅词创作的大家,而张镃词在格调、境界上虽然比不上姜夔的沉郁深远,但是也毫不流于虚薄,清淡雅致,自成其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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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镃.南湖集[M].吴晶、周膺点校.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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