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克罗齐和柯林武德关于历史概念的解读
2018-03-26张功力
张功力
摘 要:西方学术界认为“历史”一词源于希腊语“historia”,这个词语的原义是“调查和探究”,出自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Historia)一书。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提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英国历史学家柯林武德则进一步提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可以说是两人关于历史哲学思想的核心命题。二者都认为历史并不是简单的陈述过去,而是将历史置于研究中所处的时代去探索包含历史学家某种思想的人性的发展,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历史充其量就只能称之为“编年史”或者“准历史”,而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历史。
关键词:历史;克罗齐;柯林武德;当代史;思想史
中图分类号:K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7)11-0161-03
在西方历史学界,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和英国历史学家柯林武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是两个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名字,二人在历史哲学尤其是史学理论方面的观点有着很多相通之处。克罗齐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核心命题出发,认为历史只是一些个别的事实,一切历史都是在心灵的直觉和理智认识后才具有意义。这就使得历史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建构性,克罗齐的这一观点对后来西方的历史学家史学观念产生了很大影响。从1913年开始翻译克罗齐的著作开始,柯林武德开始广泛接触19世纪欧洲唯心主义哲学,并深受意大利思想家G.B.维柯和新黑格尔主义者克罗齐的影响,提出了自己关于历史哲学的核心命题,即“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认为历史现象不同于自然现象,自然现象仅是现象,背后无思想,而历史现象则不仅是现象,背后还贯穿着人的思想;历史的生命和灵魂是事件背后的思想;抨击剪刀糨糊史学只是罗列史料,因此研究历史就是重演以前的思想,发掘历史行为背后的思想。由此,柯林武德在继承和发展了克罗齐关于历史哲学的思想。
一、对克罗齐关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论述的理解
克罗齐将历史的划分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他在其著作《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一开篇就指出:“‘当代史通常是指被视为最近过去的一段时间的历史,不论它是过去五十年的、十年的、一年的、一月的、一日的、还是过去一小时或一分钟的。但是,如果我们严密地思考和精确地叙述,则‘当代一词只能指那种紧跟着某一正在被做出的活动而出现的、作为对那一活动的意识的历史。”[1]1他认为,历史应当是包含人的某种思想和意识对过去的历史人物及历史事件的思考。由于思考和著述历史的现实的人的思想和精神总是在当下发生和进行着的,这种精神活动永远是当下的,绝不会是“死”去了的“过去”,因而,思考、著述历史就是把过去所发生的历史纳入我们当下的思想和精神当中,它反映了我们当代人的精神,表达的是我们当代人的思想,黑格尔甚至说:“我们所研究的对象——世界历史——是属于‘精神的领域。”[2]15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既然“当代”乃是构成我们当下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而“历史”又是我们当代人的精神活动,那么,一切历史理所应当都是当代史了。
作为新黑格尔主义①的代表人物,克罗齐关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论述恰恰是对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东西虽然存在,却是在过去存在的,如果它们和现代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关联,它们就不是属于我们的,尽管我们对它们很熟悉”[3]346的有力论证。
(一)从历史与编年史的对立中理解“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克罗齐将历史与编年史进行区分,而造成二者区别开来的真正差别不在于二者之间事实上性质的不同,诸如把个别事实的、私人事实的记载归入编年史,而把一般事实的、公共事实的记载划归历史;也不在于事实的重要性与我们所处的情境有关或者无关这一概念上,例如一般的有关而特殊的无关,大事有关而小事无关。这些都不能产生克罗齐关于历史与编年史真正意义上的划分,克罗齐认为:“编年史与历史之得以区别开来并非因为它们是两种互相补充的历史形式,也不是因为这一种从属于那一种,而是因为它们是两种不同的精神狀态。历史是活的编年史,编年史是死的历史;历史是当前的历史,编年史是过去的历史;历史主要是一种思想活动,编年史主要是一种意志活动。一切历史当其不再是思想而只是用抽象的字句记录下来时,它就变成了编年史,尽管那些字句一度是具体的和有表现力的。甚至哲学史由不懂哲学的人去写去读时,也是编年史;甚至历史也会变成我们现在倾向于把它当作编年史去读的东西。”[1]8
按照以上这个论述,我们就不难理解克罗齐所说的历史与编年史的真正含义了,那就是:历史关心人的思想和精神;编年史则只关心不同年代的人和事的客观状态,表现在历史著述中,则是并不表现著述者的任何思想和精神的冷冰冰的抽象的文字记载,它们以一种纯粹的年代顺序对事实进行外在的记述,在这些死的文献记述和杂乱的书写符号中因没有精神上的连接,而只求将过去的事实①用文字的方式留给后人,以不使这些记忆遭到遗忘,在这种情况下,历史便采取了编年史的形式了。但真正的历史应属于人的生活范畴,符合人们的思想活动,体现人们的精神状态,是活生生的积极的历史。
不同年代的人和事实外在的存在于时间,但是,人的内在的思想和精神却不受时间的限制、超脱过去的时间而存在。死的过去是编年史,活的过去是真正的历史,使“死的过去”向“活的过去”转变的这种中介,就是人的思想和精神,而死人是没有思想和精神的,思想和精神属于活人、活在当下的活生生的人,所以,这也就不难解释“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了。
(二)从认识论和本体论的角度理解“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从认识论的角度而言,历史之所以成其为历史,主要在于它以当前人的现实生活作为它的参照标准,只有当过去和现在的视域重合时,历史才能为人所理解和需要。“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一个对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法国社会,尤其是对中下层市民阶层的生活状况一无所知的人,大概是不能理解法国人民对大革命如何报之以狂热的热情的,至多是知道有如此这般的事情曾经在法国发生过,但对于那场革命真正为何发生以及民众对革命的真实态度等最为有意义的重要方面,则是一无所知的。而同样的事件,若发生在后来的任何国家,只要它的人民面对和当时的法国相同的或者相似处境时,他们多半是会有接近设身处地的领会的。那个流传甚广的认识论的形象比喻,即“一个在自己现实生活中完全不懂的爱情魅力为何的俗物,大概不能理解克拉奥佩特拉的眼泪如何使得一个王朝覆灭”则为我们进一步解释了过去事件②经过思想和理解后成为当代人的历史认识也即当代史这一认识论的意义。换言之,“我们自己的民族的过去事物必须和我们现代的情况、生活存在密切关联,它们才是属于我们的。”[3]346
从本体论的角度而言,如前所述,历史关心、反映的是当下的人的思想和精神,既然思想和精神是当下的,那么历史也就只存在于当下了,没有当下的生命,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当下的思想和精神,自然也就无所谓历史了。于克罗齐而言,时间本身并不是独立于人的客观存在,当然也不是事物得以存在的外在条件,而只是当下的人的自身精神活动的一部分。因之,我们既不能把时间,也不能把过去的历史看作是独立于人的精神以外的存在。这样看来,虽则古罗马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了,关于它昔日的荣光虽则也只是散见于波利比乌斯③和李维④等人的著作中,但是,罗马昔日辉煌灿烂的历史实则依旧活生生的存在于当代人的精神之中,而绝不只是尘封的历史记忆和冷酷的文字记录,在欧洲那些罗马法系国家的法典著述中,无不包含着古代罗马时代的印记,这些法典编纂学者通过自己的精神和著述,将原本已经逝去的古罗马历史再次呈现于当世,呈现于我们每个人的面前,从而成为我们当代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古罗马的过去的历史又成为不死的过去,成为当代史。
二、对于柯林武德“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论述的理解
对于上文业已述及的新黑格尔主义的历史哲学家克罗齐提出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观点,与柯林武德所提出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相比较,二者无论是从形式上还是从内容上,都极为相似,可以说柯林武德是对克罗齐关于历史思想的一种延续和深化,关于这一点,包括柯林武德本人也承认,他在克罗齐的思想上继承得更多。这似乎可以说是柯林武德关于“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思想论述的源泉之一。同时,在英国传统的经验论哲学方面,柯林武德继承了笛卡尔和培根的传统,认为一种哲学理论即是哲学家对于自己所提出的某种问题的解答,换言之,知识来自于回答问题,他据此而提出了问答逻辑,按照这种逻辑,若要了解一个历史事实,首先就要知悉与这段史实相关的行为者心目中的问题究竟为何,而他关于这一问题的论断就意味着对此的回答。因此,所谓探究历史,也就是探究行为者背后的思想,他之所做所言即他之所想。
(一)思想史是关于人性的学说
所谓思想,是人所特有的一种精神活动,其他动物、植物乃至万事无物是绝不会有的,人所独有的这种思想,深藏于内即是为人的所思所想,外化出来就表现为人的所做所言;同样,所谓历史,即是人类社会的历史而非自然世界的历史。明确此二点,那么对于“思想史”这一概念就可以稍微做出一点点解释了,那就是“思想史”就是关于人类社会发展中体现出的关于人的思想的历史。在人类的这些思想中,无不透露着人在当时的环境格局下所形成的对于自身、对于他人以及对于社会的自我认知,这些认知闪现出当时环境格局下人性的光芒。因此,研究历史,就是探求人类思想的发展,探索人性的发展,也即探索人的自我认知。如柯林武德自己所说:“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大家都认为对于人类至关重要的就是,他应该认识自己:这里,认识自己意味着不仅仅是认识个人的特点,他与其他人的区别所在,而且也要认识他之作为人的本性。”[4]11如此,研究历史,就是研究人的思想的历史,是对人性进行重新塑造的过程。在这里,柯林武德所讲的人性,并不是伦理学意义上或善或恶的人性,而是人的理性。思想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也可以说,思想就是人的理性的一种显现形式。那么,对于思想的反思,也就是对人的理性的一种考察了;对思想的思想,或者说思想思想,就是作为思想的主体对于业已存在的客体化的主体的一种关怀,在这里,思想的主体和客体仍然存在关系。这里所说思想思想,前者可以理解为动词,是主体自我认识的一种实际行动,后者则可当作名词含义上的思想主体的认识对象,不单单是主体对于客体的能动作用,同时也已存在的客体也决定了主体对它的态度。变化的历史体现着人的理性之变化,而人的理性的变化又推动着人的行动的发展,进而推动着历史的变化和发展。
(二)历史的问答模式
历史学之所以称之为历史学,不在于堆积历史材料,更不在于复制和粘贴过去的事件,历史对于具体事件的记述,不是对于已知命题重复性的叙述。历史是一种问答模式,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对于它的历史提问不同,自然对于它的回答也就不同了;更重要的是,不同的历史阶段,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是不一样的,所面临的历史情境也必将不同,所以即使是对同一问题,其答案也不尽相同,正是对于历史问题的回答不同,反作用于历史本身,推动着历史的变化和发展。
反之可以说,我们创造了什么样的历史,说明我们做出了怎样的回答,进一步说明我们提出了什么样的历史问题。我们对于历史问题的回答,不是从纯粹主观方面的回答,它更是思想与对象的统一,我在思考我思考这件事,对象对我的显现也是我对对象、对问题、对我与对象的关系的一种解决方式。
(三)历史的重演论
“过去绝不是一件历史学家通过知觉就可以从经验上加以领会的给定事实……历史学家知道过去,并不是由于单纯地相信有一个目击者看到了所讨论的那些事件,并把他的见证留在记录上……他对他的那些所谓权威们要做的事,并不是要相信他们,而是要批判他们。”[4]278柯林武德认为,历史的重演绝不是简单地去接受前人呈现给我们的历史,“历史学家必须在他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4]278,把前人遗留下来的思想作为我们思想的客体,即将别人的客观的思想作为我们的认识对象,并将其纳入到我们自己的认识范畴之中,进而融合到主观中去,并对业已成为客体的思想进行批评、批判,最终得出新的答案,这样,客观又变成了主观。至于为何一个心灵可以重复另一个心灵,柯林武德认为,知识和思想不同于感知、感觉,它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本身并不卷入意识流,同一个思想行动经历时间和空间的流逝并被搁置一段时间后,在某个时间又可以在人的心灵之中复活。
但是,柯林武德又认为:“我们必须能够不仅仅重演另一个人的思想,而且还要了解我们所重演的思想乃是他的思想。”他还认为:“单纯重演另一个人的思想并不成为历史知识,我们还必须知道我们是在重演它。”[4]285他所说的重演别人的思想包含着三层意思:第一,我们所进行重演的这一思想首先是别人的思想;第二,重演乃是由我作为行動的主体去在心灵中复活别人的思想;第三,我知道我在重演别人的思想。这样,我们在自己的心灵中所重演的这一思想就不只是别人的思想,而且此思想经过重演后又成为我的思想了。通过重演别人的思想并将其变成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才算是完成了这一重演的过程,并且在重演完成之中将别人的、过去的思想转化为主观的,而这种主观的思想又必须依托现在存在的、活生生的人而实现自己的存在,因而它是属于现在的而不是属于过去的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作为主体与客体统一的思想的重演与复活,那么,一切历史也就是在人的心灵中不断重演的思想的历史了。
三、小结
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与柯林武德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两个论断可以说虽然表达各异但却都有着共同的内核,那就是:历史不是过去的人物和事件,历史也非冷冰冰的各种文献记载,而是在这些过去的人、事以及记述中有用于当代人并能为当代人思想所反映的那一部分。可以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为柯林武德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做了理论铺垫,柯林武德通过自己的这一理论将克罗齐的思想引向了深入。
参考文献:
[1][意]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M].[英]道格拉斯·安斯利,英译.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德]黑格尔.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3][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王利红,王丰收.试论柯林武德的“一切历史都是史学史”[J].史学理论研究,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