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路的伙伴们
2018-03-26陈漱意
陈漱意
大清早在公园里走路,见琼跟露西老太太在一起打网球,这几年称别人老太太总有点不安,因为自己也攀上这个门槛了。只是,露西的确老了,已经八十好几,身体状况却一点不比周围的我们差,她至今仍然是网球高手。琼正在到处捡球,看到我于是走过来,隔着铁丝网说她刚把车子卖了,从此只搭巴士,另外买了一辆自行车,要我找一天去她家里看那辆她新买的自行车。“最近就过来吧,不要拖太久,我正在考虑把房子也卖了。”
“你打算搬去那里?”我問,心情霎时低落。我们是近三十年的老邻居了,初搬到这个属于大纽约区、紧邻哈德逊河的小城时,琼离婚不久,刚刚回医院做她的老本行当护士。我后来改吃有机食品,就因为她不断地耳提面命。琼并不是热情的人,尤其她天生一张刻薄寡情的冷脸,要认识久了才知道她只是极端内敛,心肠其实很好,老是关心我可以吃这个,不可以吃那个。我们搬来第一天琼就过来按门铃,脸上冷冰冰的,怀里却抱着我走失的小狗,“这是你们的狗吧?她已经在外面游荡半天了,我知道你们搬家还在忙,但是让她跑太远,等一下会找不到的。”琼于是成了我在小城里的第一个朋友。后来我们经常相约一起走路运动,两人边走边聊,走累了回家喝咖啡,吃琼自己做的面包。有一次她听说我在写小说,很不以为然地应:“人生里面已经有太多故事,你还要编故事!”那让我莞尔。原来琼除了失婚,还很不幸的是个养女,20岁那年,好不容易找到她的犹太生母,她母亲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仅对她说:“我的过去没有任何人知道,尤其,我的先生和孩子通通不知道有你的存在,所以,你现在最好立刻离开,而且再也不要来找我。”
琼这时见我不舍得她搬家,无奈地说她想搬到省钱省事的公寓住,她一个人住一栋大房子已经三十多年,那些夏天请人除草和冬天铲雪的花费,对她来讲已经毫无意义。“但是,你要在早上10点到11点,比较凉快的时间到我家里,因为我的冷气机坏了。”说完匆匆回网球场。我继续走路,走道围绕一个大圆操场,绿草皮的操场,供中小学生踢足球用,另一面就是两个网球场和篮球场。那些使用球场的年轻人,都是这几年搬入这个小区的新血。好几年前曾听老露西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悲哀的城市!每一栋屋子里住的,都是孤单的老人。”她手指着这一栋那一栋各拥有四五个以上卧室的房子说:“这一栋楼上住一个九十好几的老太太,她没法下楼,有一个看护上楼照顾她,另外那一栋,本来是一对老夫妻,老先生去年死了一一又这一栋,本来是一个老太太的房子,她死了以后送给那个黑人邮差,因为那个邮差每天去陪伴她!”乍听到这些,我有一点毛骨悚然。
我慢慢走着,走道两旁种植各式各样的小树,都由这里的居民捐赠,每一棵树下安一块石板,标示着某某家庭的树,多半的树用来纪念他们逝去的亲人。现在是绿油油的夏天,公园在冬天照样开放,甚至大雪之后冰封的公园,铲雪车只能铲出走道,四周雪白一片衬着枯树和几株青松,空气冷而脆,走在两边高高叠起的雪壁当中,那个光景美得简直能让人落泪。
走道上疏疏落落有一些跑步或走路的人,我看到乔治和牵着两条德国狼狗的路易走在前面,想要把脚步再放慢一点,我心里面盘旋着琼要搬家,搬到一个适合养老的公寓里,而我们这个城里是没有公寓楼房的,琼多半会搬得很远,从此平心静气地等待自己的老死,这样想着使我惆怅,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可是我向来性急总也走不慢,老是走两下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我干脆停下来,等他们走远才跟上,偶尔随风飘来一点他们说话的声音,两人聊得好像很高兴。路易是建筑承包商,还没退休,他有意大利人的热情,见面经常来个熊抱,嘴里还要说着:“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也所以,有时候我头不梳脸不洗走在路上碰见他,总是浑身不自在,恨不能立刻隐形。自己想起来都可笑,人家稀松一句话竞信以为真了。
乔治恰恰相反,他跟琼一样具备一张冷脸,不苟言笑,可是我们常不期而遇地在一起走路聊天。有一次儿子诧异地问我,“你怎么总是跟看起来很凶的人做朋友?”儿子把冰冷简单地解释成很凶,其实冷冷的嘴脸常吸引我去一探究竟。乔治是信基督教的犹太人,曾经是地毯经销商,老妻已经逝去多年,他的房子占地很大,后院新挖一个大池塘,养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鱼,我几次应邀去参观那些美丽的游鱼,听他一一道出鱼们的品种和个性,那个专注的模样,很难把他跟一个成功的生意人联想到一起,大概是退休后一切放松了,才涌现的潜能。小城里像他们这样退休或接近退休的老男人很多,我过去跟他们仅在照面的时候打个招呼,直到去年儿媳妇出去竞选市议员,因为跟我们住得近,有一次借用我们家客厅办募款餐会,我才跟这些邻居熟悉起来。
那次晚餐采自助式,几位党内元老介绍出来竞选的新秀之后,我到厨房看义工们上菜,忽见阳台上一只小浣熊努力地在扯咬什么,近前看,灯光下,一只浅棕色的小浣熊,用前面两脚抱住橡胶罐,无暇旁顾地不断扯咬,里面装的可是我喂野猫的猫食,我用力拍落地窗也吓不跑它,琼带头,几个年长的太太过来看热闹,小浣熊终于咬破罐子享用美食,“别制止它,让它吃!让它吃!它是个小贝比耶!”大家七嘴八舌又纷纷拍照,“浣熊这么厉害,那罐子我扭得很紧,它居然闻得出食物的味道。”我望着渐空的罐子诧异地说。
“一定是这可怜的小东西饿坏了。”好几个声音一起响应,其实动物的听觉嗅觉本来就比人类敏锐,大家只是老来慈悲心泛滥罢了。聚餐瞬间分成为两团,客厅里的年轻人谈他们热衷的政治,年长的聚在厨房里谈我们小区里的野鹿野猫野火鸡。我说起有一天清早在公园里,三只鹿在走道上欢快地跳舞,忽然看到我,吓坏了,迅速在很近很近、不满一只手臂那么长的距离一跃而起,飞越过近一人高的栏杆,降落到操场上,那个姿势之美,简直像天仙一样!像天仙,是我惯用于野鹿的形容词,大家满口同意。一位金发的太太说,有一天清早上班时,见一家野火鸡堵在路当中,所有人都停车,但他们悠哉游哉地老也不过马路,后来一位老先生下车,把他们赶入路边的院子里,车子才通行。我说那一家子火鸡很喜欢吃面包,每天早晚到我后院等吃面包。
琼忽然问我:“你真的把野猫带去医院阉割了吗?”她新近从动物收容所领养了四只猫在家里。
“我带了三只去,剩下两只根本抓不到,还没带去。”我喂养的一家野猫是一只猫妈妈带四只小贝比,从他们第一天进入我院子里开始喂,那时候四只小猫的腿还软软地站不稳,现在已经是顽皮的青少年了,我要在他们满半岁,开始交配之前带去阉割,野猫实在太多太可怜了。喂野猫是难过的经验,猫们并不似我原先以为的无情,他们对人的依恋只是比狗理性,要受到一定照顾之后才会知恩图报,那时也会像狗狗一样,围绕在我脚边蹭来蹭去,寻找肌肤接触的慰藉,而那总是让我担忧,因为到了天寒地冻的严冬,我还是只做得到供膳不供宿,拒绝猫们喵喵入屋取暖的哀求,非常伤感。
“听说带野猫去阉割,醫院只收很少的费用?”有人问。
我告诉她,先打电话去动物收容所,他们会送来铁笼子,只要把野猫赶入笼子里,到他们指定的医院就可以,那里分文不收,免费。“问题是,要把野猫赶入笼子里,好困难啊,他们十白死了铁笼子。”
结果每个人都自告奋勇要来帮我抓野猫,我这才知道,这个小区里面很多人喂野鸟野猫,路易那么忙的人都喂三只野猫,乔治也一样。餐会次日,两位太太清早来帮我抓野猫,还带来一盘猫们喜欢吃的十分细嫩的幼草,野猫已经十分警觉,看到一下来两个陌生人,吓得饭也不吃一溜烟通通跑了。虽然忙没帮上,但是有这么多好心好意的人在左右,所谓岁月静好,就是如此了。
我又走得太快,追到他们后面,路易清理完两只狗的粪便,抬头见到我哇啦叫起来,我请他赶快把手里那包东西去扔掉。“为什么每次就你一个人带狗出来?”
“我太太一回家就不想动,她每天忙着锻炼大肌肉,太累了!”说得我们都笑了。路易的太太是健身教练,是个大美人。
我们走到公园出入口,那里有一个平日不开放的服务站,艾琳太太在里面打扫,准备明天开张。明天是星期六,是我们小城里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有小学生的球赛,有乐队和丰盛的早午餐,由市政府请客。路易问我,明天会不会来帮忙?我摇头:“今年人手很够,有好几位年轻的韩国太太会来做义工。但是我和我先生会过来喝咖啡,你们什么时间过来?”大家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乔治又重拾话题说,他刚才告诉路易一个笑话。“我也要听!”我发觉乔治有一阵没有说话,立刻怂恿着。
乔治接下说,他去这里的老人活动中心看几个老朋友,朋友们听说他至今还游泳打网球,异口同声地表示:“等我将来老了,也要像你一样。”我们一起大声笑出来。多么可爱的老伙伴啊!
平日里,我一个人绕操场走五圈,半个钟头就急着回家,然而,有这些好邻居相陪,走一个钟头也不觉得累,只盼望前面的路还很远,天涯海角那么远,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
(本文系本刊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