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麦子
2018-03-26葛亚夫
葛亚夫
一
奶奶在接爸爸打来的电话。刚刚他还阴着脸埋怨爸爸不打电话,现在脸阴得更厉害了。
欢欢靠在门口站着,看院子里“咯咯”走动的老母鸡,它走着走着,尾巴一翘,就射出一泡屎。欢欢决定,以后再不吃鸡蛋了!爷爷咳嗽起来,烟袋在手里一晃一晃的。如果奶奶没接电话,一定又要骂爷爷了。欢欢冲院子里的麻雀“噢哧”一声,它们一哄而飞。欢欢不喜欢奶奶和爷爷吵架,他也不喜欢爷爷抽烟。奶奶说,爷爷身上的烟味有三尺厚,三尺有多厚呢?该有嘉乐的脸皮厚吧!老人都说,嘉乐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麻雀精着呢!趁欢欢发呆,又蹭进院子。“噢——哧!”欢欢挥着手冲麻雀大喊。麻雀立刻乌云般飞上院墙、房顶,作壁上观,瞪着眼看欢欢。奶奶放下电话,招手叫欢欢过去。奶奶小声对欢欢说:“问你爸回不回来过年了?”欢欢点点头,接过话筒。爸爸叫了好几声欢欢,他才应声。爸爸问欢欢,想不想他?欢欢不做声,他听不出是不是他爸爸。奶奶不停暗示着,欢欢就问爸爸,回不回家过年?爸爸支吾着:“忙,明年再回去……”欢欢说,“他也忙,”连忙放下电话。院子里又飞来很多叽叽喳喳的麻雀。
“噢——哧!”欢欢大叫着,脱掉一只鞋,砸过去。麻雀又乌云般飞起,并不离开。
欢欢看见谷苗撅着屁股在点鞭炮。“嘭!”他在后面大叫一声,谷苗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欢欢大笑起来。谷苗不服气地说:“笑什么笑,你也不敢放!”欢欢说:“我敢!”谷苗把火机给欢欢,捂着耳朵躲在他身后。欢欢拿着火,手颤抖的厉害,怎么也点不到炮捻子。
“嘭!”谷苗突然大叫一声,欢欢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和谷苗一起笑起来。
谷苗笑够了,问欢欢,“你爸给你买鞭炮了吗?我爸回来给我买这么多!”他伸出两手比划着——“一大包!你爸给你买了吗?”欢欢站起来就向家跑:“我问我爸去。”
欢欢跑到院子里,堂屋门已关上了。他趴在门缝向里看,爷爷在闷头抽烟,不停点着头咳嗽,奶奶在抹眼泪,但这次没骂爷爷。欢欢厌恶起爷爷的烟袋来。欢欢靠着墙根坐在扫帚上,看明晃晃的太阳,怎么也睁不开眼!他闭上眼,后来就闭着眼睡着了。
二
爸爸还是没有回家过年,妈妈也没有。欢欢并不觉得少什么,他记忆里屈指可数的几个新年,几乎都没有他们的身影。奶奶反复地说,他才感觉是少了什么。奶奶一说,爷爷就拿烟袋敲东西,奶奶没有声音了,但她的嘴还在动!欢欢就向爷爷打报告:“奶奶还说!”
欢欢不喜欢待在家里了。爷爷不再给他讲故事,一整天都在抽烟:奶奶总是小声嘀咕什么,却不肯让欢欢听见。欢欢觉得他们隐瞒他什么,他有些生气,决定以后有话也不跟他们说了!欢欢吃罢饭,嘴一抹,就跑出去找谷苗玩。
谷苗爸妈回来了,谷苗整天缠着他们,很少和他一起玩。而且,他总是向欢欢炫耀他的新衣服、新鞋和玩具什么的,最后嘴巴一撅,得意洋洋地说,是他爸爸妈妈买的。欢欢不喜欢他这样说话!还有,他总问欢欢爸爸妈妈给他买了什么,欢欢这时才会想起他们,他努力想过几次,但总是连他们的样子都想不到,想着想着,就出现了谷苗爸妈的样子。
欢欢开始和嘉乐玩,嘉乐爸妈在外打工也没回家过年,他不会向欢欢炫耀。要是平时,欢欢才懒得理他呢大人小孩都知道嘉乐是小偷!不允许小孩和他玩。但现在没人和欢欢玩了!而且,嘉乐总能想出很好玩的东西。
欢欢有时会找佳慧,他们三个玩“打电话”的游戏。佳慧做妈妈,嘉乐和欢欢轮换当爸爸和孩子,然后孩子给爸妈打电话,说自己想要买的东西。嘉乐总一口气说出一大堆,欢欢也不甘示弱,说的更多。一堆柴禾、石子什么的当作礼物,在欢欢和嘉乐问欢快流动。
直到佳慧不愿意当妈妈,也要当孩子,但只有她一个女孩!欢欢和嘉乐不得不轮流着当妈妈,看佳慧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佳慧说,那些东西,她妈妈都有,但她没有。
欢欢正在吃饭,看见嘉乐蹦跳着进了院子。欢欢想站起来招呼他,看看奶奶的脸色,没敢动,只暗暗做了个鬼脸。爷爷问嘉乐吃没吃饭?嘉乐说吃了。奶奶问嘉乐:你爸妈回家过年了吗?嘉乐说:没有l他们在外面给我挣大钱盖大楼呢。
奶奶忽然说,嘉乐,我听见你奶奶在叫你呢。嘉乐说我怎么没听见?欢欢说我也没听见——奶奶狠狠瞪了他一眼。嘉乐半信半疑应了声,向家跑去。奶奶把欢欢关在堂屋,说不准出去和嘉乐玩!他是坏孩子。
“欢欢!欢欢!”嘉乐跑进院子叫欢欢。奶奶说欢欢今天要做作业,不出去玩了。嘉乐没吱声,耷拉着头,转身走了。欢欢趴在窗玻璃后,小声叫着嘉乐,向他挥手,但他沒有看见。
三
春节里,爸爸妈妈又打来几次电话。有一次欢欢问爸爸给他买鞭炮了吗?爸爸说买了,回家就带给你。欢欢说还有鞋子,要不咳(耐克)的,也给爷爷买一双,爷爷天天都咳嗽……爸爸让爷爷接电话。爷爷不说话,后来爷爷说:“你个兔崽子要不想我骂你,就回家老实过日子!”“啪!”爷爷挂上电话。欢欢向奶奶怀里挤,他很害怕爷爷凶的样子。
奶奶不让欢欢出去玩,他一个人在屋里,闲得慌,就到处翻东西。他在一本画书里找到一张照片。他数了数,有三个人,中间那个小孩好像是他?欢欢拿给奶奶看,奶奶指着那女的说,是他妈妈,男的是他爸爸。欢欢拿过来仔细地看,还是不太认识!
欢欢趴在窗玻璃后,向外看。嘉乐扒着大门,向院子里伸头缩脑。欢欢忙大声喊嘉乐。嘉乐问欢欢奶奶在家吗?欢欢说没有。嘉乐这才蹦蹦跳跳着走进院子,问欢欢,“怎么不出来玩?”欢欢说,“奶奶把门锁了。”嘉乐就搬个小凳子,站上去,趴在欢欢对面。
欢欢说:“我爸给我买鞭炮了,还给我买了不咳(耐克)的鞋!”嘉乐说:“我爸也给我买了,还要给我盖大楼娶媳妇,有那么高!”他努力向上比划,一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去。欢欢踮着脚尖问嘉乐,“摔痛了没有?”嘉乐说:“没有,我奶奶打我比这痛多了!”欢欢问他:“奶奶为什么打你?”嘉乐说:“我也不知道,奶奶打我时总骂我爸爸不给她一分钱!”
嘉乐说:“佳慧妈和她爸吵架呢!佳慧爸还打了佳慧妈,他说佳慧妈偷人。”“什么是偷人啊?”欢欢问。嘉乐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厉害!不然佳慧爸不会照死打佳慧妈。”欢欢想想问:“比你奶奶打你还厉害吗?”嘉乐点点头。欢欢呃一声,点点头又摇头。欢欢说,他不相信戴老师(佳慧妈是他们的老师)会偷东西!嘉乐说,他也不相信……
奶奶从后面拉着嘉乐的耳朵,问他是不是想偷东西!嘉乐说没有。欢欢也在玻璃后举手说没有。奶奶赶小鸡一样叫嘉乐滚!嘉乐回头看了欢欢一眼,跳下凳子跑了。奶奶进屋就脱掉鞋,打着欢欢的屁股骂他不学好,骂着骂着就骂起他爸爸来,眼泪跟着哗哗地流。
过了年初八,打工回来的人陆续离开了,村庄热闹几天,又安静下来。只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还有快吃饭时,爷爷奶奶喊孙子吃饭的声音。谷苗也不神气了,又屁颠颠来找欢欢玩。欢欢也不再生他的气了,现在他们又平等了,谁都没有爸妈了!
正月十五晚上,欢欢和谷苗、嘉乐、佳慧满村庄看人家放烟花。他们非常羡慕那些爸妈在家的伙伴,有那么多烟花!嘉乐说,他不想要爸爸给他盖大楼了。谷苗咬着嘴唇说,爸妈给他买烟花的钱,被奶奶藏了起来。佳慧看着天空不说话,拉着欢欢的手,紧紧攥着。
四
开学了。欢欢不喜欢上学,但学校里没有争吵,又有很多伙伴,他还是爱去学校。
戴老师脸上多了一道疤痕,弯弯的,像月牙。嘉乐说,是佳慧爸打的。他绘声绘色地模仿说“我看你还偷人!给你脸上刻个记号!”欢欢不相信,问佳慧。佳慧拿书包砸嘉乐,哭着骂他:“你才是偷人呢!你才是偷人呢……”嘉乐无辜地跑着说,“我是听谷苗奶奶说的!”
嘉乐刚到座位坐下,很多同学就盯着他看。刘刚绷着通红的脸说:“小偷!俩夹(小偷的意思)!”嘉乐扭头看了看,问他说谁?刘刚说,说谁谁心里知道!嘉乐没吱声,坐在座位上,脸绷得红彤彤的。刘刚说,没偷东西脸红啥?
嘉乐窜起来,一下就把刘刚掀翻到地上。两人翻滚着打起来。
戴老师把他们叫到门口,问为什么打架?刘刚说,他的钢笔丢了!嘉乐说,刘刚说他偷了他的钢笔!刘刚说,他没说,是他自己脸红的!嘉乐的脸又腾地红起来。戴老师问嘉乐,拿刘刚的钢笔吗?嘉乐说,没有!戴老师说,你俩就不要进教室了,站在门口听课。
放学后,嘉乐在后面叫欢欢。佳慧拉着欢欢,不让理他,欢欢也生嘉乐的气,没停下等嘉乐。嘉乐叫了一阵不叫了,闷头晃悠着走。很多同学看见嘉乐,都大声喊:“小偷!俩夹……”
嘉乐耷拉着脑袋,攥着拳头,小苹果般的脸,绷得紧巴巴的。
欢欢拉住佳慧等嘉乐,可他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走了过去。
下午正上课,刘刚奶站在教室门口,向戴老师招手。戴老师走过去,问什么事?她说,怎么让刘刚站门口?戴老师说,他和同学打架。她说,是嘉乐偷他的钢笔!那可是他爸从上海带来的。戴老师说,嘉乐没偷。戴老师把嘉乐叫来,问他,拿刘刚的钢笔了吗?嘉乐的脸又红了,说没有!刘刚奶撇撇嘴:“有没有偷,自己心里有数,都刻在脸上呢!”
戴老师的脸腾地红了,然后变白。她扶着门站住,让嘉乐回座位去。又有同学喊起来:“小偷!俩夹……”戴老师忽然声竭厮底道:“不准喊!谁都不准喊!”同学们一下都安静了,他们从来没见戴老师这么生气过。戴老师说这节课自习,然后趴在讲台上再没抬头。
欢欢坐在最前排,他听见戴老師哭了,就像风吹过麦田的声音。
五
欢欢又梦见妈妈了。妈妈和戴老师长得一样!她说她不是他妈,是戴老师。欢欢还叫她妈。佳慧说:“你叫吧,我不和你争。”但戴老师不让欢欢叫,一定让他叫她戴老师……
欢欢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他不甘心地揉着眼坐起来。如果现在奶奶问他,想不想爸妈?他一定会老老实实说想。欢欢不知道奶奶会不会还说那句话:“想他们龟孙子干吗!”
奶奶没在厨房。欢欢走出院子,向嘉乐奶家走去。那里围满了人,吵闹声就是从那传来的。欢欢从人缝里挤进去,看见嘉乐奶提着嘉乐的耳朵,嘉乐眯着眼,好像还没醒,眼角堆满黄灿灿的眼屎。欢欢小声叫,嘉乐!嘉乐……
谷苗奶说,昨天就嘉乐在她家玩,钱就昨天丢了,大家都说说!这钱它会自己跑吗?所有人目光都盯在嘉乐身上,又落到嘉乐奶脸上。嘉乐奶扇了嘉乐一巴掌,问他,拿人家的钱了吗?嘉乐说,没有。嘉乐奶又扇了一巴掌,嘉乐说,没有!没有!打死我也没有!
围观的人都摇头叹气,说改不了啦!狗咋能改了吃屎?他们怜悯地看着嘉乐和嘉乐奶。嘉乐奶脱掉鞋,照嘉乐头上、脸上打起来:“拿了没——没有;拿了没——”
欢欢害怕了,他找到奶奶,躲在她身后。欢欢看见嘉乐闭上了眼睛,几条红蚯蚓从他嘴角、眼角和鼻孔爬出来,慌不择路地逃。欢欢说,流血了!流血了!嘉乐流血了!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们仍然摇着头:“再打也改不了啦!晚啦!孩子就得从小狠劲管……”
嘉乐奶打累了,喘着气,松开嘉乐的耳朵,嘉乐泥鳅一样滑到地上。欢欢叫嘉乐!嘉乐没吱声,眼都没睁一下。嘉乐奶叫嘉乐起来!还没动。谷苗奶叫起来:“妈呀!打死人啦!”
嘉乐没有死,只是他不能上学了。他谁都不认识了,整天躲在旮旯里,嘴里不停的咕噜着:“我不是小偷,我不是俩夹……”他爸妈回来,他都不认识,尖叫着不让他们挨近他。
嘉乐爸妈回来后第二天,嘉乐奶就死了。谷苗奶悄悄对奶奶说,真造孽!是嘉乐妈打死的……欢欢不相信,问爷爷?爷爷愤愤地说,别听那个死X女人胡扯!她就会戳事!
嘉乐爸妈带嘉乐走了。嘉乐终于可以天天和爸妈在一起了!佳慧说嘉乐不知道了,他被奶奶打傻了。欢欢点点头,但他还是替嘉乐高兴,因为他可以天天和爸妈在一起了。
谷苗天天买很多零食。欢欢问他,怎么有那么多钱?谷苗说,他爸妈给的。欢欢问,不是让他奶奶藏起来了吗?谷苗嘿嘿笑,看没有人,小声对欢欢说:“我又偷回来了……”欢欢说:“真不是嘉乐偷的!”谷苗翻了脸,说,不准和别人讲!欢欢说好,心里很难过。
欢欢去佳慧家找她玩,佳慧坐在堂屋门口发呆,手里揪着一根麦苗。欢欢叫佳慧,佳慧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佳慧往旁边挪挪,留给欢欢一块坐的地方。
“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这样对谁都不好。”戴老师拉开门。
“你老公就会赌,啥都不干,你哪干得了那么多活!而且我爱你,要不是——”
戴老师打断那男人的话说:“我知道,但我——”
戴老师看见坐在门旁的佳慧和欢欢,没说下去,她叫佳慧到爷爷家找把镰刀。佳慧拉着欢欢走了出去。欢欢听见戴老师说“对不起,都过去了,我更爱我的女儿……”
佳慧问欢欢,长大后干什么?欢欢说,上大学!佳慧说,她也上大学,离开家。欢欢问为什么?戴老师很疼她。佳慧咬着嘴唇,憋了很久才说:“我妈是小偷,她真偷人了!”
六
欢欢不明白,为什么村人都问他愿不愿意要两个妈?欢欢不说话,他知道他们在作弄他,但欢欢真希望有两个妈妈。欢欢听大人说,妈妈是因为爸爸在外面又找了一个才跟过去的,一去就两年没回来。欢欢想,如果还有一个妈的话,妈妈就可以留在家陪他了。
佳慧不怎么理戴老师了,戴老师的脸色越来越差。欢欢经常看见,很多大人在戴老師背后指指戳戳,说她的坏话,他最讨厌他们摇着头说看不出来啊……那头咋摇不掉呢!
放学回家,佳慧抿着嘴踢路上的石子。欢欢问她怎么了?佳慧不理他。欢欢赌气地也不理她,头扭向另一边。佳慧忽然问欢欢,做间谍对不对?欢欢说,不对!做什么间谍?佳慧说,奶奶让她监视妈妈。欢欢问。监视戴老师干什么?佳慧咬着嘴唇说,她晚上偷人!
欢欢说戴老师没偷人,那人不是走了吗!佳慧说,奶奶说的那就是偷人。
谷苗奶在和奶奶拉呱,她们说到嘉乐,都叹气摇头。谷苗奶说,那些钱倒没啥,可惜了一个孩子啊……欢欢想告诉她。嘉乐没偷她的钱,但懒得和她说,他也讨厌谷苗奶奶的x嘴!谷苗奶又说起戴老师:“咦!昨个半夜起来,我又听见佳慧妈叫唤了,那……”
欢欢大声叫奶奶,该做饭了。谷苗奶不情愿地站起来,摇摇头,“哎呀”一声走了。
下午放学,回到家,就下起雨来。欢欢换上胶鞋,撑着伞站在屋檐下踢水珠。欢欢忽然想起爷爷说,雷会劈死那些做坏事的人,脚就不敢向外伸了。欢欢问奶奶,爷爷怎么还没回来?奶奶很生气,说淋死他个老不死的——奶奶向外看看,小声嘀咕道:“咋还不回来?”
爷爷回来时,天都黑了,他就像海绵宝宝,到处滴水。奶奶忙给爷爷找干衣服,嘴里埋怨着说:“你这把老骨头,你不在乎谁能替你在乎!除非死了才有人来看你……”欢欢不敢看奶奶,他知道奶奶又要骂他爸了,而且会长吁短叹地抹眼泪。
晚上,爷爷病了。医生给爷爷拿了药,让爷爷闲着点,别再上窑工了,那把老骨头禁不得折腾了。欢欢抱着枕头,坐在床另一头,看见爷爷脖子下骨头一排排露出来,真的是一把老骨头了!奶奶送医生出门,回来对爷爷说:“看吧!不叫你上窑工跟杀了你似的,又不是没钱,儿子的钱不花你花谁的?自己挣!你这条老命还值几个钱……”
爷爷咳嗽起来,让奶奶拿他的烟袋。奶奶说:“抽!就知道抽!命还没抽掉?还有半截烟长了吗!看什么看!父子一样的货!头都硬得跟鸡骨头样,就我们做女人的倒霉……”
奶奶又哭起来。欢欢把烟袋递给爷爷,爷爷抽一口咳嗽一阵。欢欢看着爷爷说:“爷,你别上窑工了,等我长大,我挣钱给你花……”爷爷空洞洞的眼里流出泪来,吧嗒吧嗒地落到他那把老骨头上。欢欢现在才知道,爷爷也有眼泪。
七
嘉乐又被送回村子,跟爷爷过。他还记着那个墙角,整天躲在那,却记不起他们了。
欢欢听人说,嘉乐爸妈离婚了,没人要嘉乐,就把嘉乐还给了爷爷。欢欢问佳慧是不是,佳慧说是。欢欢第一次害怕了,为两个字——离婚。佳慧说她也害怕。欢欢说戴老师那么疼你,她会要你的。佳慧点点头,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周末,欢欢还找嘉乐玩,还有佳慧,他们一起玩“打电话”的游戏。他们让嘉乐做孩子,不停地回家过年,给他买很多很多东西,并抬着他转到所有他们知道地名的医院,给他看病。嘉乐喜欢他们抬他“转院”,不停发出“噢噢噢……”的声音。
欢欢说:“我长大要做医生,给嘉乐治病。”佳慧说:“我做护士,我们一起给嘉乐治病。”然后,他们又玩“打电话”的游戏。欢欢忽然难过起来,佳慧问他怎么不说话?欢欢说,嘉乐说他长大了要出去打工,盖很高很高的楼,可他傻了,人家要傻子吗?
佳慧奶经常给佳慧买很多零食,她拿给欢欢吃,欢欢坚决不吃,他不愿做叛徒。
佳慧就拿给嘉乐吃,嘉乐背过脸,好像要钻进墙里去,嘴咕唧着:“我没有我没有……”等欢欢和佳慧把他转过身来,他的额头已擦得满是血迹。
谷苗说,嘉乐以为他是土行孙呢!可以钻墙钻地,别人看不见。
他们就试了一次,他们大声说没有喽没有喽看不见喽!但没有用,嘉乐还向墙里钻!那次,嘉乐额头钻出个大洞,欢欢回家也挨了奶奶一顿鞋底。
欢欢不理谷苗了,谷苗告诉奶奶是欢欢让嘉乐钻的。奶奶竞不相信他,相信谷苗。
八
吃过晚饭,欢欢做作业,奶奶给他缝裤子上的洞。
奶奶说,欢欢爸又老长时间没打电话了!爷爷“吭”一声。奶奶算起来,最后对爷爷说,有一个月了吧?!爷爷拿掉烟袋,一边塞烟叶,一边说“一个月?别叫欢欢听见!”
奶奶问欢欢,想不想爸妈?欢欢拿笔糊拉着嘴和鼻子,摇头说不想!不想他们个龟孙子!奶奶和爷爷都笑起来。奶奶说,嘴里不想心里想!喂不熟的鹰。欢欢忙说,心里也不想!欢欢不知道奶奶怎么看见他心里头是想的?
欢欢奶,快!佳慧家出事了!谷苗奶站在院门口喊。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跑出去。欢欢跟在后面叫喊着跑出去。佳慧家院子里围满了人,戴老师护着身后的一个男人,和佳慧爸争吵着。进院子的大人都对佳慧爸点点头,好像都知道了,或者在对什么暗号。佳慧看见欢欢,向他挤过来,拉住欢欢的手,紧攥着。
让他走吧!不管他的事,咱俩的事咱俩坐下来谈。戴老师说。佳慧爸笑著说:“看她说的!没他的事?”佳慧爸忽然扇了戴老师一巴掌:“妈的个X!有没有他的事!”那男人拨开戴老师,冲佳慧爸说:“你干嘛打人!”佳慧爸说:“这是老子的家!老子打自己老婆,想怎么打怎么打!你他妈的算哪根葱!可想找死!”
戴老师把那男人推到身后,对佳慧爸说:“你凭良心讲,这些年里里外外的活你干过没有?我一个妇道人家,干得了吗?不还都是他帮持着,你说过一声谢了吗——”佳慧爸又扇了戴老师一巴掌,笑着说:“敢情我还得谢谢他啊!谢谢!谢谢他把我床上的活都帮着干了!”
围观的人一边笑一边摇头,欢欢不明白打人有什么好笑的?那男人指着佳慧爸说:“你说话放干净点,不要血口喷人——”佳慧叔从后面一脚把他踢出来,佳慧爸跟上去一拳头,就把他打倒了。一瞬间,很多脚跟着踢上去。
“别打了!”戴老师从后面抱住佳慧爸,佳慧爸把她踹到地上。戴老师站起来又抱住佳慧爸,佳慧爸又把她踹倒。戴老师又站起来,又被踹倒……最后戴老师没再爬起来,她爬到倒在地上的那男人身上,很多脚雨点般落到他们身上。
佳慧哭起来,叫着妈妈……她的哭声立刻淹没在围观者的声讨里。欢欢拉着她的手,被亢奋的人群挤了出来。佳慧抱着欢欢哭,喊,踢,抓,咬。欢欢也痛得流出眼泪来。
那男人和戴老师是被医院的车拉走的。欢欢借着月光看见,男人腿上的骨头伸出来很长一截,白磷磷血糊糊的。佳慧拉着戴老师的手叫妈妈,戴老师推开她,头也没抬。
戴老师走后再没回来,那男人也没有。大人说那男人瘫痪了,佳慧妈和佳慧爸离了婚,和他结婚了。他们说完,总摇头唏嘘着,接着声讨佳慧:那小妮子真有心计,竟把她爸藏到屋子里,五六天都没和任何人说!
欢欢痛恨起佳慧来,她是叛徒,是她出卖了戴老师!欢欢决定以后不再和她玩,活该没有人要她,活该!
欢欢!欢欢!有人叫他。欢欢看了半天,才认出是爸爸。但爸爸身边的女人不是他妈妈!谷苗说:欢欢!看你爸给你带个新妈!欢欢愣在那,不知该怎么办?他本来想扑进爸爸怀里的。
欢欢!过来。女人向欢欢喊。欢欢拔腿就向家跑。欢欢挤在奶奶怀里,说爸爸回来了!奶奶说:还骗人说不想那龟孙子,都想疯了!欢欢说爸爸真回来了。
爸爸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堂屋,奶奶搓着手,不知往哪放。爸爸对爷爷说:“爸,我回来了。”爷爷没理他,向桌子上使劲敲烟锅。爸爸又问:“妈还好吧?”奶奶看着那女人,问:“欢欢妈呢?”爸爸说这就是欢欢妈——爷爷咳嗽一声。爸爸说:“她也快回来了,这个是……”
别介绍了!拎着你的东西从哪来滚回哪去!爷爷打断爸爸的话。爸爸说:“爸,你听我说——”“说你娘的X!等我死了再回来,现在你给我滚蛋!别搁这恶心我!”奶奶说爷爷:“你叫唤啥!不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呢!不要听他的,你们坐,喝茶吗?”
爸爸和那女人都摇头说不。欢欢想问爸爸买鞭炮没?还有不咳的鞋?但他没敢。欢欢看爷爷、奶奶、爸爸和那女人,脸都绷得紧紧的。家里忽然安静下来,欢欢很不习惯。他不时瞟爸爸几眼,但爸爸没看他,好像忘记了曾承诺的鞭炮和不咳鞋。
在学校,同学都问欢欢,新妈漂不漂亮?欢欢不理他们,没有人相信他,那女人不是他妈妈。放学后,欢欢去找嘉乐。嘉乐不会不相信的!佳慧在和嘉乐玩。佳慧爸妈离婚后,再没人和佳慧玩,大人都说她心毒。佳慧好像也不喜欢和别人玩,回家就去找嘉乐玩。
欢欢远远看着他们,他想等佳慧走后再过去。佳慧看见欢欢,站起来问他,愿意和他们玩“打电话”的游戏吗?欢欢很想玩,却摇摇头。佳慧很难过地看着欢欢,说:“我不玩,我看你俩玩。”欢欢忙点着头跑过去。佳慧坐在他们后面,看欢欢给嘉乐买东西,治病。
欢欢对嘉乐说:那女人不是我妈妈。嘉乐“噢噢”叫。欢欢说:“那女人真不是我妈妈。”嘉乐还“噢噢”叫。欢欢无奈地说:“好吧,我们‘转院。”他自己搬不动嘉乐。佳慧说:“我可以当护士吗?”欢欢点点头,他们抬起嘉乐,嘉乐咧开嘴“噢噢”大叫。
欢欢对嘉乐说:“那女人不是我妈妈。”嘉乐依然“噢噢”叫。欢欢绝望了。
我相信你欢欢,佳慧说。欢欢抬头看佳慧,立刻就原谅了她。
欢欢和佳慧正给嘉乐治病,有人从背后抱住他。欢欢回头看,是妈妈!他抱着妈妈的脖子,笑着笑着就哭了。佳慧对妈妈说婶婶,有个女人要欢欢叫她妈,欢欢不叫。妈妈抚摸着佳慧的头发,欲言又止。
欢欢趴在妈妈怀里,看见妈妈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他也走进奶奶家里。佳慧说欢欢妈回来了!奶奶从屋里跑出来,两手粘满面团,看见那男人后,脸上的笑立刻面团一样掉在地上。爸爸递给那男人烟,让他到屋里坐。爷爷看了眼妈妈和那男人,接着闷头抽烟。
妈妈把一大塑料袋烟叶放在爷爷身边说:“爸,对不起!我和欢欢爸离了,以后你保重自己——”妈妈抹把眼泪,指着那男人说:“爸!这是我老公。他跟着叫声伯父。”爷爷点着头说:“好!好!你们好就好……”
妈妈问欢欢愿不愿意跟妈妈?欢欢说:“愿意。”爸爸和奶奶紧张起来。妈妈让欢欢叫那男人爸爸。欢欢跑过去,拉住爸爸的手说:“爸爸在这。”爸爸亲着欢欢说:对!爸爸在这。爸爸问欢欢愿不愿意跟爸爸?欢欢说:“愿意。”爸爸让欢欢叫那女人妈妈。欢欢说:“她不是我妈!”
妈妈对爸爸说,愿意跟谁,让欢欢自己选吧。爸爸拍拍手说好。妈妈问欢欢愿意跟谁?欢欢看看爸爸、新妈妈,看看妈妈、新爸爸,走到爷爷和奶奶身边,说愿意跟爷爷奶奶。奶奶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像爷爷吧嗒吧嗒抽烟一样,吧嗒吧嗒地落。
九
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他们都忘了鞭炮和不咳的鞋。
他们走时,欢欢没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都很难过,但谁知道欢欢也难过呢?欢欢很想听爷爷骂:“都滚吧!龟孙子,滚得远远的!”但爷爷好像也忘记了,光顾咳嗽、抽烟。
奶奶不再问欢欢想不想爸妈了。他不会再骗奶奶了,欢欢真不想他们了。爸妈都没有了,现在欢欢只有爷爷和奶奶。欢欢更乖了,给奶奶拉风箱烧锅,给爷爷捶后背砸腰,他不想惹爷爷奶奶生气。爷爷奶奶不要他,就没人要他了。
七岁生日,奶奶给欢欢煮了七个红鸡蛋,爷爷给他一双不咳的鞋,还有一塑料袋鞭炮。欢欢给爷爷奶奶每人两个鸡蛋,给嘉乐一个,给佳慧一个,自己一个。
麦子已开始黄了,蝴蝶好像十白疼似的,在麦地上飞,就不敢落下来。佳慧对欢欢说她妈不认她了。欢欢说不会的,戴老师最疼你了!佳慧说我叫她妈,她不理我。欢欢说一定是戴老师没听见。佳慧抹着眼泪,疑惑地点点头。
欢欢看见戴老师走过来,跑过去喊戴老师好。戴老师笑着说欢欢好。欢欢拉拉佳慧,佳慧张着嘴说:“老一一妈妈好,妈妈……”佳慧抱住戴老师的腿哭起来,戴老师蹲下来,脸贴在佳慧头上,眼泪顺着佳慧的头发滚下来。
戴老师推开佳慧:“佳慧乖,该回家了。”佳慧问妈妈回不回家?戴老师擦掉佳慧的眼泪,说“妈妈也回家,妈妈现在和佳慧不一个家了。”戴老师对欢欢说:“欢欢乖,把佳慧带回家。”欢欢点头说:“好。”欢欢拉着佳慧的手,佳慧抹着眼泪扭头看妈妈向另一个方向走。
十
奶奶放下电话,对爷爷说欢欢爸麦季不回了,让三子捎几个钱回来。爷爷“吭”一声,敲起烟锅。奶奶说,反正都用“大联合”收,回来也没啥事……爷爷把烟袋别在腰上,拎把镰刀,阴着脸出去了。
收麦子时,赶上端午节,学校放了假。欢欢每天一趟一趟往地里给奶奶和爷爷送茶水。欢欢喜欢看“大联合”,从麦地里“轰隆”开过去,麦籽就从另一边跑出来,钻进放好的袋子里。欢欢想,长大了也开“大联合”,这样爷爷就不要去找别人的了。
欢欢提着大水壶,走一步,水壶打一次腿,溅出一些水。每家地头上都堆满刚收的成袋麦子,老人搬不动大袋,就顺成小袋、半袋,然后两个人抓住袋子两头,荡着荡着扔到车子上去。欢欢真想坐上去,像荡秋千,但那样的话他们肯定荡不起来。
谷苗奶奶向欢欢招手,欢欢虽然很烦她,还是走过去。她拎起欢欢的水壶就喝,欢欢还没同意呢!欢欢生气了。谷苗奶喝好了,摸把黑不溜秋的嘴说,谷苗这小子!又不知疯哪去了?让他回家拎水,半天了還没回来……
欢欢闷闷不乐地提着水壶向前走。那些地头上歇着喘气的老人都拦住欢欢,也不问欢欢同不同意,拎起水壶就喝,喝过后摸着嘴向欢欢埋怨自己的孙子。水壶越来越轻,欢欢走得也越来越快了。他十白走到爷爷奶奶那前,水就已被其他人喝完了。
欢欢远远看见爷爷,抱着麦袋子往电瓶车上装。但它们存心作对似的,老往地上滚,爷爷抱着它们,腿像跳跳虎一样,晃着晃着就把它们弹到了车上。欢欢开心地笑起来。
欢欢放下水壶,他看见爷爷的腿又变成弹簧了,但越弹离电瓶车越远。欢欢说:“爷爷我帮你!”他跑到爷爷抱起的麦袋下面,举起小手。欢欢听见“咔嚓”一声,就被爷爷有力的手推到一边。那袋麦没有弹到车上去,而压在了爷爷身上,接着又“咔嚓”几声。
欢欢跌坐在地上,吓得没了声音。血从爷爷身下流出来,像血红的麦子,从炸开口的袋子里向外流淌。欢欢的眼模糊了,蓦地感到了恐惧,大声哭叫起来:“爸爸!妈妈……”
(本文曾获由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主办的“文学与人”第九届华语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
责任编辑 游锦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