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居的女人们

2018-03-26石淑芳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磨面骨朵媳妇

石淑芳,出版有长篇小说《山女的世界下着雨》、散文集《长在山间的文字》。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莽原》《山花》《雨花》《天津文学》《散文选刊》等近百家刊物,被入选多种选本。

老跑

吃过饭后的困倦,父亲谓之放乏。他放乏的主要内容是将身体在炕上摆平。摆平的胳膊、腿和心脑,此时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微闭着眼睛,惬意的样子仿佛炕是有浮力的湖水托着他。他的头部用两个枕头高高垫起,嘴里哎呀呀,佯作中弹负伤,任由六岁的弟弟围着他抬胳膊掰腿。弟弟温软小手的触摸对他应该是放乏的主要内容,我看到他眉眼舒展,皱纹也隐去了许多。他问弟弟一些常人思维轨道之外的问题,比如树上有两只鸟,猎枪打了一只,还有几只?当弟弟奶声奶气地回答还有一只,忍俊不禁的诡笑从他嘴角处无声地漾开。

有天他问弟弟,敌人来了你怎么背我逃跑时,老跑的声音突兀地在院外响起,我端着一碗玉米糁饭,饭上盖着一勺葛兰叶酸菜,正吃得额头冒汗,老跑的尖叫像一根绳子把我拽到院外。墙头的豁口处,院门口沟渠和柴垛上纷纷冒出一个又一个脑袋,这些脑袋急迫地晃动着,纷纷奔向一个目标——老跑的大门外。

跟着老跑飞跑的是她身后的那只碗。那只碗是一只离弦的箭,不偏不倚射中她的背,她应声而倒。随后传来她的哭叫,她的哭叫高亢尖锐,类似某种动物的嗥叫。嗥叫的频率借助空气的推波助澜,引起大地的震颤。她从胸腔进发的力气来源于她看到的观众,那些抱着孩子的、端着饭碗的、拿着笤帚的、包着头巾的、披着头发的、无论圆脑袋、秃脑袋,总之出来了就是她潜在的外援,如果她继续处于弱势,肯定会有抱打不平者站在她这一边,当然,挡架也势在必然。想到这些,她的声音更高起来,增加了莫名的底气,她拍着屁股跳着脚朝屋内叫嚣:你出来,有本事你出来,不出来就不是你娘养的!屋内男人果真被激怒,抄了一把铁锨撵出来时,她立马从地上弹起来飞窜了,那惊惧的眼神,散乱的头发和奔突起來辨不清方向的狼狈,让人群哄笑着散去,这剧情对他们太老调了。

老跑本不叫老跑,但是跑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老跑。她不跑的时候,和女人们在南墙根晒着太阳纳着鞋底。她眼睛先天近视,鞋底几乎挨到鼻尖上,针也差点碰到鼻头。每穿过来一针,她都要低头闭着左眼,睁着右眼,木匠吊线一样瞄下一针在哪里。她只上过小学二年级,但她的言谈范畴却时时要逾越她的学历和识见,为此,她在闲聊场合十分卖力,语言没有气势时,借助声音的分贝弥补。

她聊起伊拉克打仗时,墙头的狗尾巴草都被她的声音叫醒,不停地集体摇动。提起战乱中的女人们,她神秘地撇起嘴,好像她亲临现场一样。和女人们争执蒸馍面发不开加什么用料时语调急促,且声音亮如洪钟,仿佛向全世界宣告她无所不知。她说她原本“声”轻如燕,只因老爹让她放了几年牛,吆喝牛练出的嗓门变成说话的声音,成了习惯再也改不回来了。

从小定娃娃亲那家男人,嫌她眼睛有毛病,退了婚。现在的男人家里兄弟多,实在贫苦才娶得她。不过从她嘴里出来的版本,是她原本在山顶的一所小学教着几个娃娃,男人总是缠着要结婚,玉米地,生产队牛棚,割草的山脑,拉拉扯扯求得没个完。心一软结了婚,婚后精力贡献给了自己娃娃,就没有精力再分给其他娃娃了。

她家住在大路口,她男人把院门口盖起两间土坯房,购置了磨面机,让老跑经营磨面生意。

老跑除了每天干家务农活,就在磨房磨面。磨面挣来的钱一分不少交给男人,男人拿去在街头打麻将,有时候还带女人回来,老跑给女人做吃做喝,有时夜晚还挤在一个炕上。邻居二婶在门口碰见老跑,笑嘻嘻地问她,你家来客人了?老跑说是啊,我远房妹子来了啊。

老跑是罗圈腿,走路时两腿之间的间隙比别人大很多,远远望去像一个括弧在移动,但是自从磨了面,这种差距渐渐缩小,有时肩膀一耸一耸还可看到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婆娘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未来儿媳的花销,老跑当然不例外,她说,我磨面挣的钱娶一个媳妇都没问题。母亲背地里对我说,真能煽,连现在娶个媳妇得多少钱都不知道,还在吹,再说,她家那口子,手里还能剩下钱给儿子娶妻?

老跑每次从屋内飞跑而出的时候,原因无非是锅里放油少了,没炒菜了,或者她眼睛看不见打翻一个碗了。儿子从屋子跑出来则是拿了老子几块钱了,或者看到他吃好的,自己也夹了一筷。儿子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大大咧咧,边走边骂:老不死的,等我再大点,要我养活你啊,我都不是人养的!

等到儿子再大点,老跑男人就得了病,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回家养着,想吃啥吃啥。回家里老跑男人就不肯吃好喝好的了,他把好吃的留给老跑和儿子,老跑一辈子吃饭都是坐在灶火角玉米秆编的墩子上,从没上过饭桌,上饭桌的事让她感动的泪水直流,心想,也许以后再也不用从屋子里飞跑着出来。

在一个雪夜,老跑男人悄无声息地走了。邻居们都说这下老跑解脱了,可是老跑哭着很大的阵势,满地打滚,一头头扑向棺木,满嘴里数落以后没了主心骨呀,死鬼呀,让我怎么活呀?家里外债不少,人家找上门的时候,老跑才知道,她磨了半辈子面,也不过是个空虚。栏里的几头猪,半旧的磨面机统统给人顶了债务,落下个家徒四壁,还有没有还清。

儿子的婚事经过几番折腾,终是入赘在别家。老跑一个人在家靠远嫁的闺女寄钱度日。她在院墙门口和女人们聊天的时候,三两句就为外面的世界和别人起了争执,有人谈起村里某某去南方看儿子坐飞机,一辈子没出过门的老跑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睛瞄着鞋底,声如洪钟地说,呀,呀,飞机么,声音听着就跟磨面一样嗡嗡,坐着就跟磨了一天面一样头晕哩。

骨朵婶

骨朵婶的院子刚打上水泥,这么大的院子能全部打上水泥,从院门口经过的憨子媳妇嘴里不住地啧啧着,感叹着,她羡慕得眼睛发绿,心里把自家的死憨子骂了几百遍。院门口是水渠,水渠边上是一条大路,骨朵婶的柴垛码在路边。抱柴禾要穿过水渠上的桥,还要踏过水渠边的路,但是骨朵婶不十白麻烦,她就是要把柴垛垛到院外面。她把家里院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而猪圈、茅厕和柴垛却放到外面。柴垛边横着几节拆旧房退下来的圆木,骨朵婶抱柴的时候就到圆木上坐坐。

圆木上的座位如果坐着别人,憨子媳妇瞧一眼就过去了,但如果是骨朵婶,就停下来打着招呼,不咸不淡的开场白,然后让心中真正的说话主角——骨朵婶开讲。骨朵婶善于开讲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男人是村支书,自己的语言难免会附着一些号召力,而主要是骨朵婶有说话的天赋。其他女人说话,不是哕哕嗦嗦不得要领,就是简洁到直奔主题,甚至有的用脏话直接暴露自己的粗陋。反正那些话是欠着火候,半生不熟,对听的人没有吸引力。而骨朵婶说话,堪比前几年打麦场上的说书人。她说话慢声细语,宛如莺啭燕喃,且说话有主线的骨架,还有细节的支撑,更主要是句子极具感染力。为了加强语言的爆发力,必要时她还会使用手势。她识字不多,但书面语言和土语结合得天衣无缝掌握得出神入化,把奚落和嘲讽隐藏在她看似平淡的叙述下。

憨子媳妇听骨朵婶开讲,一手捂着半个嘴巴,细小的眼睛半眯着,透过树影的斑驳阳光罩在脸上,随着剧情的演进,她五官的喜悦和阴郁轮番变化。有时从裤兜拽出一条脏兮兮的棉布手帕擦笑出来的眼泪,有时插进来一两句评论。她的评论水平和骨朵婶的故事不搭调,插在骨朵婶圆润的篇幅里,是个突兀的败笔。骨朵婶深谙这些,娇俏的微笑里含着轻蔑。她最直接的轻蔑是不回答,直接跨过插曲,再次回到她独有的气场中。憨子媳妇聚精会神的空当,路过的人,那些端着洗衣盆的,或者牵着小孩手的,会参加进来一两个,骨朵婶通过眼角注意到改变了的格局,说话更有劲头些。

喜欢说话的人嘴痒痒,如果不能在观众面前显摆口才,坐在圆木上的骨朵婶就显得寂寥。这时她会主动拦住路边神色从容的老女人,扯着人家臂弯里的鸡蛋篮子,或者脊背上的粮食布袋,热情地说,啊呀,真是太沉了,看走得一脸热汗,快来歇歇脚吧,到我家喝口水。然后并不去倒水,也不管人家忙不忙,三聊两聊就拐到自己的家务事——那是她最擅长的领域。

她说起她前半生住在土坯房遭受婆婆虐待,怎么怎么没啥吃,坐着月子去麦场里打麦。麦芒如何顺势扎进裤脚,奶水如何浸湿前胸。动情处围拢她身边的女人们眼泪婆娑,有的女人还在她肩头抚弄,拍打,像是安慰她无尽的委屈。她有时自己也被自己的绘声绘色感染,脸色因沉醉其中而肃穆悲戚,早已分不出哪些是实情,哪些是虚物。她脸颊天生有红晕,不用擦胭脂粉,看起来就像是害羞的云霞。她在言语的激动处,那些红霞更加鲜艳。不远处院门外晒着太阳的她那个痴呆婆婆,并不知道自己成了她故事的主人公,而且是那么刁蛮和恶毒。

一般的女人在经过骨朵婶的门口时,并不停步,她们担心自己融入太多,不小心会露出虚弱,如果成为她嘴里的主人公,这并不是很好玩的事,毕竟人都有维护自己正面形象的本能。只有憨子媳妇听不出她的影射,拍着屁股上的土,没肝没肺地嘎嘎笑着。门口经过的老女人们,时间长了也不愿停步,因为骨朵婶的嘴里没有新鲜的花样出来,不远处那个木雕一样的婆婆,她所有的日常作为已經挖尽了,没趣味了。

好长时间骨朵婶抱柴的时候,都很怅然地望着路边。后来她转移了兴趣——对自家的男人开讲。男人下地回来的饭桌,睡觉的炕头都成了她的开讲对象。说起他祖上的恶癖她游刃有余,妙语连珠,好像那些事她亲见过。男人当兵出身,在人前说话极富逻辑,对上级精神的解读也准确到位,但是到了自家婆娘面前,一切威望都土崩瓦解。骨朵婶分别使用拟人、延伸和想象等手法,把男人批驳得一无是处。特别是她利用想象的手法之后,男人的衣领、脖颈都有了女人的味道,他的晚归也成为做埋汰事的物证。连带着村里某个女人的名字一起,骨朵婶的讲演开始冒着粉红色的硝烟。她使用的那些词语堪比一把把利剑,步步惊心地把男人追杀。男人抵挡几个回合后,在这些词语里败下阵来,像只颓败的公鸡抱着自己的脑袋在门洞里发呆。

骨朵婶隔几天会改变战术,她玩起和男人分床和分灶的把戏。男人从苹果地里回来,又饥又渴还要亲临厨房下面,给人家调解完家务矛盾,唇干舌焦还要自己动手烧水。家里踢猫打狗,尴尬紧张的空气,当然还有夜里独宿的苦衷,让路人看着门洞里捂着头呆坐的支书,极具同情却都疾步快走不忍多看,知道他陷入日常的困境,遭遇生活的滑铁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没有见到骨朵婶。村支书说孩子妈出门到南方打工去了,他刚说完,人们就暧昧地笑了。村里的砖瓦窑承包给外地的民工,民工之一是位长头发,他很会讨好支书,当然更会讨好支书老婆。他常来喝水,他来喝水的时候,骨朵婶就备下上好的铁观音。村民和民工因为琐事起了争端,他们各领兄弟手执锄头在河边火拼,最终民工们被围剿得四散逃窜。争端中谁也没有见到长头发,后来有人传言长头发在骨朵婶的屋。其实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们在一起,他们从小村消失达半年之久。半年里,村支书没有时间蹲门洞,他洗衣做饭,给南方的大儿子寄钱,去学校给小闺女开家长会,还有给苹果树打药,到乡里交汇报材料。他忙得不知所以然,有人提出孩子妈去哪里的问题时,他统一的答案是南方打工。村人对这个答案质疑,他们想当然地看见,村支书的头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戴了一顶有色的帽子。

后来,骨朵婶又在门口的圆木上坐着,她不掩饰自己的打工经历,说是在西边的新疆摘了几个月棉花。憨子媳妇说,啧啧,那些摘棉花的人回来,个个脸色都晒黑了,你的脸色还这样好啊,真是天生白人晒不黑,黑人捂不白。骨朵婶看着她,不置可否地从嘴边挤出一抹苍凉的笑。

骨朵婶的大儿子南方打工回来,带回一个媳妇,村人惊慕不已。要知道现在的媳妇多难说,攒下钱,盖下房,甚至到城里买下房,也不一定能说下媳妇,村里三十上下的光棍十几个呢,哪有姑娘不提彩礼就跟着回家来的。

看得出骨朵婶也欢喜无比,望着不远处水渠里洗衣服的儿媳,憨子媳妇对面走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她再也不开讲。她淡然地说起天气和庄稼,表情应付的样子让憨子媳妇诧异,这人出去一趟,怎么突然好好地改变了风格?更让她诧异的是,她看见她走过去,给院门口晒太阳的婆婆,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还掏出一个干净手绢,擦了一下她嘴角的涎水。

耙子手

猜你喜欢

磨面骨朵媳妇
在线急等
“骨朵”最初是兵器
庆功台/荷
“骨朵”原来是种兵器
联谜竞猜答案
“骨朵”原来是种兵器
娶个媳妇过大年
一直未变
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