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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的北方或神话地理

2018-03-26王子瓜

诗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诗人

王子瓜

大约是2016年春天,听说淮海中路上藏着一家人迹罕至却收有不少好书的旧书店,一个朋友当时正在那里做义工,我、曹僧和另外几个朋友便相约去看看她。我们从复旦骑车去。曹僧、王大乐他们都是老骑手了,他们到处去骑行的时候我还没有入学。2013年初,冬天,曹僧独自骑行环绕青海湖,读研时又乘火车去内蒙写他的组诗系列“黄昏,在旗县”。他的诗硬朗、强健,全无所谓学院诗人常见的温吞,我猜除了个人性格,也同他一直在路上的生活状态有关。

一路上我紧跟着他们。宽大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像是钢铁森林里停在枝头的猫头鹰,下坡路像是某种巨兽蛰伏的脊背,随时可能挺立起来,还有《纪念碑谷》般曲折、跃过苏州河的立交桥……上海全然没有了坐在地铁里的安全幻觉。后来我们又一起骑过几次,甚至去环绕崇明岛。去旧书店这回是我第一次对骑行有了一点概念,尽管对一直骑在前头的曹僧来说这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段路。现在每当我失去对世界进行想象的兴趣、又没有出走的条件和勇气,我就会重读曹僧有关旅途的一些短文:

晚六点一刻,天差不多黑了,青藏公路上只有冷硬的大卡车过往,寒风刮面。离下一个人群聚集点尚有两三小时的路。我跳下自行车,喝完一口满是冰碴的农夫山泉后,说了句“操”。呼出的气体立马在眼镜上糊成一层白霜。坐在路边换掉满是冰沫的袜子时,我突然看到了高原上被冻住的星星,一丝丝幸福感仿佛掠过心头。(《光草》)

那天下午没有别人,我们就在旧书店里翻书、聊天。但准备走的时候,书店的老板回来了,一同出现的还有诗人萧开愚。简短的问候之后,他也记起了这几个两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复旦的年轻人”。曹僧立刻掏出手机,找出自己的诗。片刻,萧开愚这样说:“我觉得你的诗还可以更粗粝一些,更泥沙俱下一些。”

我很惊讶,因为曹僧拿出的是他的《新品發布》——“我是说孤独拉着孤独的手/围成个大大的圆圈开始游戏/每一位失败的,都要进来”、“噢看,又一只公牛/滴下了他的两只睾丸”、“我骄傲的心已糊成烂泥”、“横亘在一个正蹦极的地球”、“我嚼西北风,嚼山之音”——这些句子此前已经磨坏了我习惯于精米的牙口,却仍不能满足眼前这位冶炼过“杜甫”和“内地”的壮年诗人的肠胃。接着我回过神来,更惊讶于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萧开愚已经精确地看出了曹僧近几年诗歌的趋向和意图,或许那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同样二十多岁的自己,在对过度挥霍生命的抒情,和对精巧——那太合时宜的美的厌倦里,寻求着力度、容量、不适感——中年的责任。

和萧开愚、西川等诗人类似,曹僧属于那种过早完成过的诗人,因此获得了写一些“不那么好的诗”的权利(毋宁说是使命)。在2014年之前,曹僧未满二十岁,已经拿下了复旦的“光华诗歌奖”和北大的“未名诗歌奖”,去四川参加过《星星诗刊》的诗歌夏令营。几乎只经历了一年的修辞练习,一个“曹僧”已经完美地陈列在展柜里了——无论是《神游贺兰山》《莫须有的北方》《在街边的拉面馆》里辽阔的抒情,或是《邢建国》《入关》的叙事技巧和语言力量,抑或《笼中兔》《炼丹术》里同经典的有效对话,还是《捕蛇者的小儿子和外乡的养蜂人》《蛇》对结构的把握、对经验的处理、对神秘恰到好处的呈现,曹僧已经完全掌握了写一首“好诗”的能力。然后,便是如何掷出那个“六点”——就像写了《镜中》《何人斯》的张枣,等待着自己的《大地之歌》。从2015年到今天的三年时间里,曹僧写了大批挑战着读者的期待视野、刷新着我们对诗歌既有认识的诗。据我观察,这一切都是从《传记》开始的。

初看起来,《传记》一诗有一个荒诞的开头,但到第七、八行,读者会发现这荒诞的必要:

我有一台苍蝇马达

我发动它驱逐荒漠的落日

诗开头那个散步时被猎豹逼上树、又换一棵树的荒诞戏剧,在这里获得了它的意义。荒诞露出了象征的尾巴:荒漠的落日其实是对世界终极的看法,那由人类的历史上每一个垂死的生命体认过,又在二十世纪被战争、极权、恐怖、邪恶所放大的虚无。唯一的变数,可以与无边而平静的虚无较量一番的力量,在这里被具象为一台微小而躁动着的“苍蝇马达”,而较量的方式,被称为“造梦”,像接下来他看到的同伴,一台“真正的发动机”那样。

不过他们其实并不那么自信,因为虚无太强大了,他们也不知道存在是否可能,于是父亲的出场成为这首诗绝对的肯定力量,直接将诗推向了主题:

父亲打断说:

“鳝鱼正在吐泡泡”

他存在与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鳝鱼,是说

“说”——到这里,我们不仅理解了这首诗,也理解了曹僧所有作品的面相之一:语言,这人类曾一度借以挑战上帝的工具,这上帝不在场的世界里唯一可能的创造,尽管我们谁也不能断言它最终是否真的能够击退虚无,成为存在,但除了它一个诗人别无选择。说,只要说就够了,这位迷恋于转动的马达,烂醉在“说”之中的烂西红柿,告诉我们他在“写一部传记”——那唯一可能的长久和存在,仿佛在自言自语着“要有光”。

如同《传记》正面对虚无发起了逼近极限的挑战,从《女儿国》(2016.3)开始,曹僧像个单枪匹马的堂·吉诃德,又开始了对我们汉语的征伐。谐音、方言、押韵、仿古短句、语言游戏,在《取经人》(2016.6)、《疲倦可汗》(2016.6)、《高老庄牌局》(2016.7)、《雾霾时代的抒情诗》(2017.1)、《过娃娃机》(2017.2)等诗中的展示可谓炫技。但这里我并不打算对此展开谈论,在我看来,这部分诗更像是一种为了确认自己语言能力的练习,一种对于我们时代里某股风潮的回应,一张为了更有力地纠正而提前考取的资格证。我想我们最终会发现在各式各样的实验和尝试背后,那藏匿在幽微之处、一以贯之地构造、管制着一个诗人的东西是什么,那诗人也许不断觉察到,仍然灯蛾般无可避免地不断书写的母题是什么。语言的创造如同竞技体育,唯有主题的开拓才是一个物种的进化。

我真正想要谈论的就是曹僧的“这一个”。玩弄写作理念和语言技巧在我们的时代事实上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一个”才是曹僧无可替代的地方。它是《捕蛇者的小儿子和外乡的养蜂人》和《蛇》里蛇神出鬼没的村子,是《炼丹术》里圆缺莫测的月亮和化鸟的女人,是《邢建国》最后燃烧的梦境,《新品发布》里琳琅满目的怪异物品,隐藏着自己气息的《鹤城》《套浪日记》里套浪如套马的骑士,《民间故事》里大脑上蠕动着水蛭的妻子,来自英仙座的《黑水潭蜥蜴》《疯狂的祭司》里的邪教会议,蒸汽朋克博物馆般的《福城动物园》《送阿布拉江》里飞走的大船,打开了自己腺体的《疲倦可汗》,夜里捞尸体的《取经人》《夸父逐日》里的克隆人夸美,《地球之夜》等数首诗构成的旗县的缩影……

从这个层面上看,完全可以将曹僧近来出版的首部个人诗集《群山鲸游》看作是一部汉语新诗的“看不见的城市”。每一首诗都是一座存在于可能性之中的城池,而这部诗集的卷首被粗心的抄写者胡乱塞进了某一页,这就是《莫须有的北方》(2012.12):

我本该是一场更大的雪

铺开自己,来看这世间风景

这首诗写在曹僧写作准备期的最后,那时他也许还不知道“这世间风景”意味着什么,但紧接着有关我们宇宙的神话便朝凤之鸟般纷至沓来了,甚至《与父亲一同焚烧马蜂窝》这样看起来紧扣着日常经验的主题,也在故事的最后“偏离了宇宙的中心”。我清晰地记得一个寒冬的夜谈,曹僧叫我们抬头,说那是猎户座,那是天狼星;说车子在公路上抛锚,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说幼时听到的传说,大地深处有大蛇在左突右闯,等待一股渡劫的雷电……

如此那个骑车驰骋的身影在我心中便获得了另一层涵义,我想象一颗年轻的心持枪踏马,对前方未知的奇迹穷追不舍。曹僧是一个马可·波罗面对着不存在的忽必烈汗,讲述着这个宇宙某处鬼魅正往来的《聊斋》,讲述着这个恢复了神秘的世界的神话地理。我期待我们时代的《庄子》,我们时代的《山海经》。

2017年12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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