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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水残陶之韵

2018-03-26武明丽

藏天下 2018年3期
关键词:龙窑制陶建水

文/武明丽

◎杨庆国烧制报废的小丑瓶(瓶身像挂了层分布不均的灰白浆,现着几点金属结痂,和已烧坏难辨识的蓝色字画。胎体裂痕、坑孔都有。又丑又糙。可是,拿它在手里竟不愿再放回去。后来在一本讲日本陶的书里看到“粉引”,立刻想到这个小丑瓶,那种挂灰流浆的感觉,真有几分像呢。它的美,要脱离常规标准去看。)

从建水回来,看到《日落碗窑》书名,在想:是不是建水的碗窑村?中国很多地方有碗窑村。中国有五龙寺的地方也不少,但建在碗窑村,并且紧邻老龙窑的,估计只有建水碗窑村那个五龙寺了。

1

碗窑村不大,似乎一条路轻易就能贯穿。制售陶作坊铺天盖地,延长着路的距离。随路深入村中,发现道旁一条石阶两侧残破土陶器密密挨挨堆砌成墙。循阶上去,拐弯,尽头一个小寺庙,门额上书:五龙寺。

没有香火鼎盛,甚至看不到有香客,除了几位老居士在安静地做着日常事务,像平常人家院落。正堂供奉有道教护法四圣之一的五显灵官,堂前两柱高香青烟徐袅。

那些残破陶器仿佛跟着进了寺院,变身完整,悄无声息立在院中某处角落,有些还是窑变了形状的,因窑变,色彩青里透红,很耐看。三毛在《不约大醉侠》中写蔡志忠送给她的窑变陶瓮:“扭来扭去,非平凡物”。在这个小寺院里,“扭来扭去”的窑变陶器只是平常物,随意往墙根一放,任它积雨蓄水,草长苔生。

寺虽不起眼,却已有五六百年历史。康熙、乾隆、民国时期都有重建,解放后当地居民又多次捐款重修。

一侧厢房墙角堆着好些瓦片瓦当。遭风蚀的瓦当有梅花纹样那面极像老米糕饼。最靠墙那些仿佛水里泡过很久,愈发色泽哑黯,苔痕沁布,不知遮挡过多少风雨。

寺门前一条土路,顺路过去,是院墙外一块不大的空地,荒草杂芜。墙边、草间,残陶破罐随处可见。野草从破陶器於积的泥石缝中长出来。

◎堆放在五龙寺墙角的老瓦片瓦当(遭风蚀的瓦当有梅花纹样那面极像老米糕饼。最靠墙那些仿佛水里泡过很久,愈发色泽哑黯,苔痕沁布,不知遮挡过多少风雨。)

2

空地一边,一条龙窑赫然眼前,从高处阶梯状延伸至坡下,尽头锁着两扇木门。约三十来根红砖柱子支撑着长而稀疏破落的顶棚。几截黄土矮墙、间杂码放的陶器和木材将窑与外界象征性隔开。窑砖布满尘土,有烟火薰染出的青黑色。满坑满谷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土陶器——缸、罐、坛、瓶、锅、碗、盆、香炉……由上面看下去,如“宝藏”倾泼成河,引人想踩着窑身往下走。终究不敢冒然下脚。跟前有几个窑口,大小可容一人蹲身入内。能看到窑口内一些散乱堆放的陶器,似乎谁烧过窑后懒怠取出,任它们留在里面。

土陶器们就这么“荒置”在天光大敞的窑棚里,我们窑里窑外捡拾宝贝,一面捡一面和之前拾在手里的比较,思忖留那件好,忙得不亦乐乎。两只田园大白狗窑棚里窜上跑下,摇尾助兴。

“和我下去,开门给你们进去看。”

不知什么时候,窑边空地上站着一个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长脸、高瘦,负手看我们兴奋忙碌,脸上浅浅笑意。一身装束和窑很相称。发际、指间还沾染着一些陶土,这或许是记忆的自由发挥。

“是我们家的窑。”他说。

跟他走下石阶,右转,上一个斜坡。他不怎么说话,我们问他就答,言谈间眼角额头似有若无的笑牵扯出缕缕皱纹。一问一答中知道他叫杨庆国,家里几代人都制陶。很快就到两扇木门前,他打开门,那些“流淌”下来的陶器轰然眼前。正要进去看,听他说:隔壁还有。立马又跟着进了旁边院子。院子围着石墙,里面一间厂房似的大屋子。果然很多陶器,全是粗陶。旁边龙窑多数大缸大罐,方便带走的小件陶器论款式数量均不如这里丰富。

都是杨庆国的作品。地上铺满,架子上摆满,有意思的是成品、败品都有。一眼看到一个素陶敞口碗,碗底烧出墨绿色结晶体,晶体一部分裂开,现出橙黄色粉状物。像魔幻世界里的东西,配色又那么恰当,从审美角度看,真不好说它是失败之作。

架子上陶器堆中一个瓶子,周正敦实。瓶身像挂了层分布不均的灰白浆,现着几点金属结痂,和已烧坏难辨识的蓝色字画。胎体裂痕、坑孔都有。又丑又糙。可是,拿它在手里竟不愿再放回去。后来在一本讲日本陶的书里看到“粉引”,立刻想到这个小丑瓶,那种挂灰流浆的感觉,真有几分像呢。它的美,要脱离常规标准去看。

能与它媲丑的,是刚才窑里捡来的素陶葫芦,没脖子没腰身,肥硕如鲁本斯画笔下的女神。在这间房子里,朋友也选到一个葫芦,身施酱色釉,是拉斐尔的女神,各种标致袅娜。

有了丑葫芦和小丑瓶,我便抽身到院子里闲逛。

目光无意中一扫,看到墙边马凳上搁着一个小陶罐。罐身饱满匀称,泥质相对细腻,素胎上飘着一层的火烧出来的红霞色。一枝蓝色手绘荷花破叶而出,落笔干练,虚实有度。敲击,声音清脆悦耳。翻看底部,有一小道闪电状裂口,但罐子内底层是平整完好的。

取掉压在罐顶那个不合体的盖子,我捧着它去找杨庆国。他拿在手里,突然往地上一摔!瓶子落地滚动,回荡着清脆有金属质感的声音,我惊诧地望着他,又连忙看罐子,居然毫发无损!“放心,已经很瓷实。”大概他想用“经砸”来消除我对那道裂口的担忧。

在这处“梦幻乐园”,大家淘得酣畅,只叹人力有限,带不走更多爱物,比如那 “扭来扭去”的陶缸。

3

之后,杨庆国和他们家的窑以及那些窑里窑外的陶就一同尘封在记忆中。他那天只是浅浅地笑着看我们淘宝,和善而又坚定地固守他亲手做出来的那些或好或次的陶器价格。关于他本人,我们几乎全无了解。

而从他那儿淘来的三件土陶器,时间越久越成心头好,常有惊喜呈现,无论小丑瓶、丑葫芦还是荷花罐。虽残次,但它们坯正、体匀、气韵沉稳,透露着制陶人的深厚功底。

◎杨庆国烧制报废的土陶罐(素胎上飘着一层火烧出来的红霞色)

◎杨庆国烧制报废的土陶罐(罐身饱满匀称,泥质相对细腻,一枝蓝色手绘荷花破叶而出,落笔干练,虚实有度。)

◎杨庆国烧制报废的素胎的丑葫芦(窑里捡来的素陶葫芦,没脖子没腰身,肥硕如鲁本斯画笔下的女神。)

在网上找到篇名为《建水陶传承方式的研究——以碗窑村杨氏家族为例》的论文,看下去,发现这个杨氏家族正是指杨庆国他们家族几代人。文章说杨家虽五代制陶,但运数波谲云诡,技艺并非全由家族传授。杨庆国一辈是族中第五代制陶人,兄妹四个皆做陶,他年龄居长。弟弟杨庆祥是建水小有名气的紫陶匠人,研究出一套紫陶泥料配比秘方,陶艺作品获奖颇丰。论拉坯技艺,杨庆国是他的师傅。父亲杨应松教不了儿女多少制陶技术,因为他十来岁时,自己的父亲杨贵安就被土匪打死,爷爷杨自亮也随继去世,杨应松只学到一些皮毛,拉坯都未学通。杨庆国读书成绩很好,可是为了帮补家用,他初中毕业就进建水工艺美术陶厂工作,勤学苦练拉坯技术,并将好不容易学到的拉坯技术教给弟弟杨庆祥。兄弟俩苦下功夫,终于成为陶厂“大师傅”,还先后担任陶厂要职。

后来陶厂丧失竞争力,日渐衰落,已经离厂的兄弟俩承包起厂里已停产的龙窑和车间,烧制生活用粗陶器——腌菜罐、水缸、酒罐、花盆等。再后,龙窑被别人承包,但因为烧造技术不行,亏损严重,承包人放弃,已在它处另起炉灶的兄弟俩才有机会继续承包龙窑。这条龙窑就是杨庆国说的那条“我们家的窑”。

紫陶利润高,多数制陶人在争抢紫陶市场,杨庆国依然守着龙窑,坚持做粗陶器。他说“生活陶永远不会过时,特别是在农村。”难怪那条窑里堆满各种水缸、腌菜坛、酒罐子。事实证明杨庆国眼光独道。

他还培养过一个慕名而来的徒弟,这个徒弟凭杨庆国教给的技术,现在正以制售陶为生。当年杨庆国念及他经济困难,拒收学费,徒弟至今感念。

……

文章中,杨庆国丰富立体。

这些故事足以成书,够杨庆国悬河不绝,但那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他浅浅淡淡,寡语少言,让人错当他做“寻常物”。

很庆幸有杨庆国的三件“失败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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