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真挚诗言志 风神摇曳思无邪
2018-03-25苗庆洲
苗庆洲
《诗经》是我国文学的光辉起点,在我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占有极高的地位。其中的爱情诗数量多,产生的地域、时代不尽相同,描绘的风俗面貌各不一致,从多方面反映了男女爱情生活中的各种情境和心理,从不同的角度再現了两千五百多年前的社会生活画面,宛如百花竞艳,各自呈现出动人的风姿。
《诗经》中的爱情诗,大多集中在《国风》里,约占《国风》总篇目的四分之一。这些峦歌,描述了男女之间的爱慕追求、约会私赠、戏谑逗乐、离别相思、婚姻幸福、恋爱受阻乃至婚后生活不幸,接触到全部爱情生活、爱情心理,充满坦诚真挚的情感,与上层社会那种矫饰作态形成鲜明的对比,是爱情诗的珍品,成为千古绝唱。
表现爱慕相思之苦的诗,如《周南·关睢》、《郑风·东门之墠》。《关睢》写一个男子爱慕追求女子的过程,他似乎是一见钟情,陷入相思之苦“寤寐求之”,朝思暮想,结果“求之不得”。怎么办呢?“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用音乐来表达自己的心迹吧,希望能拨动少女的心扉。《东门之墠》则表现了两情未通时,一个女子对心仪男子的相思和对对方不能回应自己感情的怨艾。“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她和他住得很近,感情却有距离,她在想他,怨他不来。“室迩”“人远”两句写情非常深刻,成了后世常常借用的言语。
青年男女经过爱慕追求,两情相悦,便有了幽期密约,互赠情物。表现此种情景的诗,如《邶风·静女》、《卫风·木瓜》。《静女》以男子口吻写情人约会的乐趣。一位容颜美丽,性情温婉的姑娘在幽静的城隅等他,也许为了逗着玩,她把自己隐藏起来。他来时不曾立刻发现她,急得“搔首踟蹰”。当他发觉姑娘不但依约来到,而且还情意深长带给他两件礼物时,便大喜过望。礼物还过是“彤管”和“荑”,但他珍惜玩摩,爱不释手。“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爱屋及乌,主人公的感情表现得细腻真挚。《木瓜》表现情人之间相互赠答。她送我木瓜、桃李,我用佩玉来回赠,其实这点东西哪里就算报答呢,不过以物寄情,表达长久相爱的意思罢了。“匪极也,永以为好也”,感情深挚、缠绵。
周代礼教初设,古风犹存,青年男女的交往、恋爱尚少禁忌,常常聚会,这在《郑风·溱洧》、《陈风·东门之枌》中有生动的描述。《溱洧》描写了在大好的春光中,青年男女在溱河、洧河岸边欢乐聚会的盛况。“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那情景是姑娘伴着小伙,小伙陪着姑娘,手捧花束,在春水荡漾的河岸成双结对,追逐嬉戏,爱的花瓣就在这纯真、自由的交往中自然而然地绽开在他们的心里。《东门之枌》则写青年男女于良辰吉日欢歌聚会,翩翩起舞。“不绩其麻,市也婆娑”,放下手中的活计吧,大家一起舞一场!通过自由、欢畅的交往,两情相悦,“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恋情便由此滋生。
相知相悦,日久情深,有相聚的快乐,也有离别的痛苦。《诗经》爱情诗中表现离别后两地相思的诗非常精彩动人,如《王风·采葛》、《郑风·风雨》。《采葛》通过“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把相思之苦表现得如怨如诉,缠绵悱恻,表达了对爱情的执着和对心上人的缱绻深情。后世常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表现相思之切。与《采葛》通过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情感不同,《风雨》侧重于借助景物渲染来传达细腻的情感。风雨交加,天色昏暗,群鸡乱叫,一个女子正在思念她的“君子”,如饥如渴,似久病望愈。“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风雨如晦”三句,与后世“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有异曲同工之妙。
甜蜜的恋爱之后,男女步入婚姻的殿堂。《诗经》中表现婚嫁场面的诗,如《周南·桃夭》《郑风·有女同车》,都写得热烈浪漫,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表现幸福婚姻生活的诗则以《郑风·女曰鸡鸣》为代表。这首诗别具匠心地选取黎明前夫妻对话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生活场景,将两人世界刻画得温情脉脉。“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之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既写出了夫妻互相体贴、相敬如宾的感情,也表达了用辛勤的劳动共同创造美好生活并相期白头偕老的愿望。
周代社会,尽管男女恋爱婚姻有较大自由,但父母或其它因素的干涉阻碍已经存在,并且这种阻碍的力量还很强大,《诗经》爱情诗中有生动的表现。《郑风·将仲子》中一位女子哀求她心爱的情郎“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是真爱惜树吗?“岂敢爱之”,那为什么呢?“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她是怕父母、兄长的责难,担心其他人说闲话,可是“仲可怀也”,我依然爱着他呀!这位女子在种种阻碍面前束手无策,显得无助而令人同情。而《鄘风·柏舟》中的那位女子,则面对阻碍,表现出明确的反抗意识。“髧彼两髦,实维我仪”,她向母亲说,那个额前披着头发的人,是她理想的伴侣,“之死矢靡它”,表达了宁死不嫁他人的决心。她愤怒地唤母呼天:“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真是两脚一跺,悲泪横飞,一声怒喊“妈呀!苍天呀!怎么这么不体谅人呀!”千载而下,她勇敢的举动,依然让人感佩不己;她不测的命运,催人一洒同情之泪!
在男女不平等的夫权社会,婚姻的幸福对妇女来说,常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诗经》中表现婚姻不幸的哀歌,为数不少,有代表性的如《邶风·谷风》《卫风·氓》。《谷风》全诗共六章,以女主人公自述的口气写出,一无疾声怒颜之辞,尽是殷殷相诉的哀哀之语,把她善良温顺又带软弱的性格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她是善良的,在夫家处在艰难困苦的时候,与丈夫共创家业,“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在邻里关系上,不管谁家有大灾小难,她都尽力去帮助,“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她是温柔的,尽管丈夫另有新欢,要遗弃她的时候,她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力图劝说丈夫回心转意,“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当她确知丈夫完全绝情,爱情已成覆水时,只用责备的口吻委婉地问道:“不念昔者,伊余来暨?”气恼中带有温情,责备中带有幻想,女主人公温柔痴情的形象跃然纸上。她是软弱的,她任劳任怨,委曲求全,一忍再忍,以致遭遗弃不得不回娘家时,仍希望丈夫能送送她,哪怕只送到门口,“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这种软弱不禁使人在哀其不幸之余几欲怒其不争!但这却正是典型形象刻画的成功之处。与之不同,《氓》中的女主人公既有善良温柔的一面,也有刚强决绝的一面。当她与氓订婚后,对爱情非常真诚与忠贞。嫁给氓的三年,她一直夙兴夜寐,辛勤操持家务。遭氓遗弃后,她思前想后,终于认识到氓的反复无常,品行恶劣。于是她变得坚强起来,果敢表示与之决绝,“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至此,她的个性全部呈现在读者面前:作为少女,她热情奔放;作为媳妇,她勤劳善良;既对爱情忠贞不渝,又敢于直面不幸,让人既同情又敬佩。爱情诗中的这类诗歌,反映了弃妇们的悲惨命运,通过她们的声声苦诉,我们看到了《诗经》批判的光芒。
可以说,《诗经》中的爱情诗从不同侧面真实再现了西周到春秋时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为后世的爱情题材文学作品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而其艺术成就极高,有的甚至达到了后世无法企及的高度,下面试从几个方面浅析其艺术特点。
跟《诗经》中的其它类诗歌一样,《诗经》中的爱情诗在结构形式上,也往往重章叠句,反复歌咏,既准确地表达了思想感情,又使诗歌在韵律上和修辞上收到美的效果。大多数通篇重叠,各章对应地只换几个字,如《采葛》、《将仲子》、《木瓜》等。也有只在章尾重叠的,如《汉广》。重叠便于记忆和咏唱,是民歌的特色之一。《诗经》时代,流行于民间的曲调一般都比较短小,唱一遍,常常感到兴犹未尽,非反复咏叹不能尽其志意。重章叠句形式的运用,对深化意境、渲染气氛、强化感情、突出主题都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同时,回环往复,一唱三叹,营造出委婉而深沉的韵味。
《诗经》的表现手法,前人概括为赋、比、兴,在爱情诗中,除了篇幅较长、叙事成分较多的《谷风》、《氓》等少数诗篇较多使用赋的手法外,其它主要是比、兴手法运用较多。而比、兴常常相连,比中有兴,兴中有比。如《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三句既是起兴,又兴中有比,新娘子像灿烂的桃花一般美丽,像茂盛的桃树一样健康,使人联想到她嫁到夫家后,一定会让夫家兴旺、幸福。又如《邶风·谷风》,“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矣”。用泾浊渭清作比,泾水浊,是因为和渭水相比较,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并非不美,只不过是丈夫迷恋新婚燕尔的美人,不愿接近故妇罢了。比兴手法的运用,增强了诗歌的生动性和形象感染力。
对比手法在《诗经》爱情诗中的运用也较常见,如《静女》、《谷风》等,最有代表性的是《氓》。《氓》运用对比塑造了两个形象鲜明的人物,对比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女主人公与氓的对比,在对待爱情与婚姻问题上,这两个人物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婚前,女子对爱情非常真诚,从“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的不同表情,可以看出她是真心爱氓。婚后,虽然过着艰苦的日子,但她珍视婚姻,任劳任怨。对比之下,氓对爱情却虚情假意。追求女子时,他始则嬉笑,继则发怒;结婚之后,他很快就厌倦了,“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欺凌虐待妻子,直至把她赶回娘家,彻底暴露了他卑劣的本性。二是人物本身思想行为的前后对比。女主人公的思想性格在被遗弃前表现为真诚、善良、忠贞;被遗弃后,她认清了氓的虚伪,思想性格渐趋坚毅,愤怒地谴责氓,并能从不幸中解脱出来。氓在结婚前“信誓旦旦”,婚后“士贰其行”、“二三其德”、“至于暴矣”,对待女子的前后不同的态度与行为,显示出他虚伪的本性。
《诗经》中的爱情诗,常借景物传情达意,达到了情景交融、“景语皆情语”的境界。这一特点,尤以《秦风·蒹葭》最为突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金秋之季,佛晓之时,芦花泛白,清露为霜。秋风瑟瑟,苇丛起伏;秋水茫茫,清澈澄明。水上烟波万状,空中雾霭迷蒙,弯曲的河道,水中的小洲,宛然在目。此时,一位痴情的恋者,踯躅水畔,热烈而急切地追寻着心上的恋人。但一水盈盈,河道阻隔,“伊人”可望而不可即。于是徘徊往复,心醉神迷,内心痛苦不可言状。“伊人宛在,觅之無踪”,此情此景,追求者欲找无方,欲罢不能。读来只觉情调凄婉,意蕴无穷。主人公追寻恋人如梦如幻、神情恍惚的主观情愫,与秋晨雾霭、烟水迷离的景致浑然为一,仿佛这迷茫的烟水晨岚就是此时主人公痴醉的梦幻化生而成,情景相生,难分难解。正如《人间词话》所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隐喻和象征手法在《诗经》爱情诗中也有运用。如《周南·汉广》,用了一连串的隐喻,表现追求者的无望。诗人把心上人比作汉水女神,栖息于广阔的长河之中,翱翔于南山乔木之上,他一方面觉得追求毫无希望,另一方面又不可遏止地冀求,“之子于归”就是由希冀而生出的想象。失望中怀抱着希望,希望中孕育着失望,恋爱中人的心理得到了深刻而完美的表现。全诗因而具有了强烈的抒情性,体现出一种迷离、飘逸的格调。而前文论及的《蒹葭》,通篇笼罩着象征的色彩。诗中不论外界景物,还是意中人的倩影,都若虚若实,如梦如幻,捉摸不定。它可能是实写男女爱情的,也可能是以象征的手法表现生活中常见的“伊人宛在,觅之无踪”这样一种人类心态模式,还可能是以象征的手法诠释“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哲理。
“诗缘情,诗言志”,《诗经》作为我国文学的光辉起点,其中的爱情诗是人类至纯至真的情歌,自然健康、清新纯朴。“子曰:‘诗三自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正是对《诗经》爱情诗思想内容的高度概括。而其创造的匀称、整饬、严谨的结构形式,丰富多样的表现手法,自然质朴的语言风格,集中体现了我国古代先民朴素的审美理想,达到审美意义上的完整与和谐,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