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之躯
2018-03-24王族
王族
雪灾结束后,荒漠上的积雪在融化,春天终于来临。
沙漠不比雪山寒冷,在春天里温度上升一分,积雪就会融开一尺,荒野上慢慢地便露出绿的生机。春天也是接羔的季节,让牧人们每天又惊又怕。因为母驼到了临产期,肚子会一阵一阵地疼痛,它们便不会在一个地方老实待着,而是要在旷野上颠簸奔跑,想让肚子里的胎儿遭受颠簸而快些出生。所以,母驼往往都是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独自产下幼驼。这是它们的习性,主人除了寻找它们外别无选择。
这时候麻烦就来了。托拜阔拉沙漠草场上有很多长眉驼的天敌,其中最可怕的是狼。狼生性粗野,是食肉欲望最强烈的动物。到了母驼产春羔的季节,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终日在草场上游荡,嗅到母驼生殖的气息后,便远远地窥视,等待着出击的时机。狼熟知自己的命运,知道在沙漠草场上除了索取长眉驼的生命,便再没有生存的方法。
叶赛尔曾好几次经历过这样的事。2003年春末,长眉驼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瘦骨嶙峋的母驼要分娩。阿吉坎老人认为它产下的会是两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驼,但大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它的皮色像一团乱七八糟的、沾着灰尘的抹布。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猎人的儿子会造子弹”,说的是种族遗传的事。那峰老母驼的毛色如此不好,怎能生出两峰毛色如雪的幼驼呢?但他们耽于阿吉坎的威严,心里不服,嘴上却不说什么。
分娩的两天前,那峰母驼出走,在离家十几公里的一块大草滩抽搐着卧倒了。整整两天两夜,它在那里抽搐着嘶吼,身子下的那块草皮都被磨秃了。它的嘶叫声让人联想到女人光荣地成为母亲的一刻。但任凭它如何嘶吼,草场上寂静无声,只有巨大的黑暗从四下里潜来将它遮蔽。最后,它扬起挂满污浊汗水的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两块湿乎乎黏乎乎的血块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两个新生命诞生了。
这时候,两天来始终跟踪它的一只饿狼逼近了。当浑身虚弱的母驼歪着身子,从地上刨出一篷粗大的骆驼刺埋头大嚼时,狼集中了它所有凶残的野性,敏捷地扑过来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这时,它已没有力气扬起后蹄。狼开始撕咬它的躯体,它流着泪把两峰刚刚降生的幼驼护在了身子底下。
待阿吉坎和儿子赶到时,那峰刚刚做了母亲的长眉驼,身子已被狼啃吃了一小半,而且已死去多时了。阿吉坎把母驼的身子翻转过来,奇迹发生了,两峰幼驼迎着晨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毛色洁白如雪。再看那峰母驼,它死去的时候脸上很平静,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我感慨万分,母驼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我心中树立了一位母亲的形象。
我跟着叶赛尔来到屋子后面的驼群里,寻找那两只毛色纯白的长眉驼。在这样庞大的白色长眉驼群中,我认不出哪两头是它们的母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长眉驼。叶赛尔走到一峰面向夕阳,看上去有些傲慢的长眉驼跟前,喉咙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唤声,用手抚摸着它的腿,似乎要让它听从他的话。这峰长眉驼太高大了,已经习惯了享受这个地方被抚摸的慰悦感。所以,当叶赛尔抚摸着它的腿时,它微微闭上了眼睛。
叶赛尔说:“它就是那两只幼驼中的一只。它也快要做母亲了,你看看它的肚子,鼓鼓的。”
这时,太阳就要西沉了,空气中透着些许凉气,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一层纯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晕映照着它俊美的体型。它猛一甩头,就在这道夕光中弯下了修长的脖颈,用一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颇为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着我,然后缓缓扭转脖颈,把柔软的嘴唇触到了叶赛尔的肩头,使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像。
我心中泛起一阵颤抖,眼前的这一幕让我相信,在这家人和长眉驼之间,并不仅仅是如此亲密的关系,在这颇为动人的一幕背后,还有着更为感人的人与长眉驼互相依存的生命故事。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依存,人与长眉驼才能够很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后来,再次见到阿吉坎时,我问他,你怎么知道那峰长眉驼产下的就一定会是毛色纯白的幼驼呢?他微微一笑说:这很简单啊,我的记忆不会骗我,那峰母驼刚生下来的时候,毛色也是这种高贵的白色。
我又问,它叫什么名字呢?
他说,叫长生。
“长生”。我默默念着这两个字,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色彩跟因符一样,早在诞生之前就已融入了精血中。生命的秘密就是在降生、成长、坚持、伤残和死亡过程中迸发出的火花,让生命的每一刻都显现出迷人的精灵般的魅影。
我对此深信不疑。
除了骆驼的生,我还看到了骆驼的死。在离叶赛尔家不远的地方,我见到了一群野骆驼。之所以在这里把笔落到野骆驼,而不是家骆驼身上,是因为野骆驼更为真实,它们仍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物种的原始本性。
那天,远远地见有什么在移动,同时伴有灰尘扬起,等它们走近了才发现是几峰骆驼。它们奔跑到一个小海子跟前,将高大的身躯弯下喝水。天正蓝,小海子的水面便印出一个个骆驼,几个搞摄影的朋友不拍饮水的骆驼,而是绕到对面把镜头对准它们在水中的倒影,拍得了几幅好照片。
喝水对骆驼来说,也许是几天,或十几天才会有的享受,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着。一个牧民说,这群野骆驼已经把这个小海子牢记在心间,每隔几天,总是要来喝水,因为是野骆驼,它们不顾虑人,来去皆很自由。野骆驼与家驼不同,家驼在快被残酷的驯服的一刻本想挣扎跑掉,但它们在迈出那几乎要改变命运的一步时犹豫退却了,所以它们变成了人类的附属品。而野骆驼在那一刻没有犹豫,挣脱了人类的驯服,所以它们现在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
牧民住在小海子对面的小山上,每当这群野骆驼下来时,便来看它们,逗它们,它们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鼻孔里发出亲切的呼呼声。牧民便很高兴,在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駱驼成了朋友。后来,野骆驼下来喝水时,总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离去;如果他不在,它们便望一会儿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样。一群野骆驼就这样与一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骆驼与人之间或许有相通的语言,天天见面,那些语言在默契中被双方都感觉到了,于是,只要每天看见对方,人和骆驼便都觉得亲切。
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闲聊着,不料野骆驼的面容却被一件事勾画得清晰了起来。又一个野骆驼来喝水的日子到了,却不见一只野骆驼出现。牧民诧异,它们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个山包上,见野骆驼在一片宽阔的地带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他一数野骆驼群,发现它们中少了一头,他从野骆驼急促的样子上断定,它们在寻找走失的一位伙伴。过了一会儿,有一头野骆驼急促地叫了一声,驼群便一起向它围拢过去。少顷,它们像是做出了一决定,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骑上马赶上它们,想看个仔细。很快,他便发现野骆驼跟着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着,走了一会儿,地上的蹄印变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有一只野骆驼叫了一声,驼群便慌乱起来,牧民猜测,正在被驼群寻找的那只野骆驼可能受伤了,翻过一座山,果然见一只骆驼卧在一片草丛中。驼群奔跑过去,围着它呼呼叫,但它却纹丝不动。它已经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就坚持走到了那里。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哪里。”牧民的这几句话把故事推向高潮。这样的话,应该写到教科书里去,让学生们停下“黄沙吹尽始见金,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朗读,读一读这几句话,想必会使他们的心灵更美好。
后来的闲聊轻松自然。牧民说,野骆驼知道那只野骆驼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实在路上它们知道它已经死了。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有一只野骆驼流泪了,死去是一只母驼,是那只流泪的野骆驼的母亲。
(选自《滇池》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