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假花
2018-03-23帕乌斯托夫斯基
○[俄]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当我想到文学工作的时候,我常常问我自己: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般是怎样开始的?是什么东西第一次使人拿起笔来而一生放不下的呢?
很难想起来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很明显,写作像一种精神状态,早在他还没写满几令纸以前,就在他身上产生了。可以产生在少年时代,也可能在童年时代。
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世界对我们来说,和成年时代不同。在童年时代,阳光更温暖,草木更茂密,雨更滂霈,天更蔚蓝,而且每个人都有趣得要命。
对孩子来说,每一个大人都好像有点神秘——不管他是带着一套刨子、有一股刨花味儿的木匠,还是知道为什么把草叶染成绿色的学者。
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予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
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作家。归根结底,他们之间的差别是细微的。
对不断发生的新事物的感觉,就是肥沃的土壤,就在这块土壤上,艺术开花结果。
当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我当然写过诗,而且写得如此之多,一个月里竟把厚厚的一大本笔记簿写满了。
诗写得很差——绮靡、矫饰,而我当时却觉得很美丽。
这些诗我现在几乎忘记了,仅仅还记住几节。譬如:
哦,摘去那枯茎上的花朵吧!
两丝儿静静地落到田野上。
在那燃烧着绛红色秋天落日的天边,
黄叶纷纷飘零……
这仅是一点点。到后来,我就把什么华丽的东西,连那毫无意义的美都硬塞进诗里去了:
怀念可爱的萨迪的忧伤,闪烁着蛋白石的光芒
在那迟缓的岁月的篇章里……
为什么忧伤会“闪烁着蛋白石的光芒”?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能解释。仅仅是文字的音调吸引了我。我没考虑到意思。
实际上,我矫饰的诗一年比一年少,这种异想天开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诗中消散了。
但说实话,人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免不了有点异想天开,我们且不去管那是对热带的还是内战时期的幻想。
异想天开给生活增加了一些不平凡的色彩,这是每一个青年和善感的人所必需的。
狄德罗说得对,他说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的东西,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不诅咒我童年时代对异想天开的迷恋。
当然,异想天开没一下子从我意识里消失。它保存了很久,好像凝固的丁香的气息,停滞在花园里一样。它在我的眼睛里改变了熟悉的甚至有点让人讨厌的基辅的面貌。
春给满城撒下了瓣上带着红斑点的浅黄色栗子花。它们是那样多,在下雨的时候,落花集成的堤坝堵住了雨水,几条街道变成了小小的湖沼。
雨后,基辅的天空像月长石镶的屋顶一般灿烂。我突然想起一首诗来:
春天的神秘力量君临着一切
在她的颧角上闪烁着群星。
你是多么温柔。你允诺我以幸福
在这无凭的尘世上……
我的初恋也和这个时候关联着——那种奇妙的内心状态,让人觉得每一个少女都是绝美动人的。在大街上,在花园里,在电车上,倏忽一现的任何一种处女的特征——羞涩而亲切的流盼,头发的香气,微启的朱唇里露出来的皓齿的光泽,被微风吹拂的膝盖,冰冷的纤指的触摸——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在这一生里,迟早我也会坠入情网。我是很相信这一点的。我是那样喜欢冥想这件事情,而且我已那样想过了。
每一次这样的邂逅,都使我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悲伤。
我那惨淡的、说来也蛮痛苦的青春,大部分就在这些诗中、在这些模糊的激动中消逝了。
不久我就放弃写诗了。我明白了这是华而不实的虚饰,是涂上漂亮颜色的刨花做的花朵,是一层箔纸上的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