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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的硫磺

2018-03-22刘峰

满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伤口医生

刘峰

我在晨曦中醒来,医生的白大褂恍惚在光线中,一同晃进我的眼睛里。殷红趋紫的肿胀与疼痛让我再也无法承受了。只有剜除,也许只有剜除才能卸载什么,才能让我不堪重负的心安定下来,才能让我重新看到八月的蜻蜓在细雨中飞来飞去,重新听见月亮在无风的夜晚叩击门扉。令人颤栗的初诊报告单上的字像一根根刺卡在我的嗓子眼,每到清晨就将我扎醒:疑存毒素,局部坏死,很有可能……

这隐约的“可能”两个字就像陷我于这糟糕境地的那根导火索,我觉得我的神经迅速被它点燃,“哧哧”作响。

花鸟一条街。画眉、百灵、云雀在精致的鸟笼里跳跃,贵妇犬和波美拉尼亚犬隔着笼网深情对望,小白兔在自己梦里与那只乌龟赛跑,地图、锦鲤、燕鱼在水中嬉戏着,富贵竹和发财树列队门外迎接财神们光临,而美人蕉傲慢俯视着蝴蝶兰。每个生灵都在用自我的方式诠释存在的意义。当我为生计奔忙的马蹄哒哒而来时,我命运里的地雷埋伏已久。

尽管阴雨,位于花鸟一条街的这家小佛店仍如期开张,开业大吉的鞭炮礼花瞬时轰醒了所有人的耳朵。我不喜欢鞭炮,喜庆非要用炸飞的红来表达么?你看现在,整条街被浓浓的烟雾与沥沥细雨纠缠着,连小佛店前也没有一方净土,车辆及行人均哽咽在街头寸步难行。

正当我瞄着天空被爆竹炸出的五颜六色的星星时,突然感觉脚背冷不丁被震了一下,没有疼痛感,我当然不屑一顾。直到旁边有人冲我大喊“炸了,炸了”,我才循着对方眼神低下头,顿时惊呆了,我的右腿裤管炸碎了,鞋面炸飞了,腿和脚都在流血。一阵阵剧痛仿佛迟疑了一下,之后才像血一样倏地涌出来。

原来是一颗礼花还没顾得上升空,就热情地吻到了我脚背,它错把大地当成天空,把我的脚当成舞台。硫磺在我始料未及的瞬间钻入了我体内,潜伏在我身体某个部位,丝毫没给我留下躲闪拒绝的时间与空间,让我此后数日只要听到鞭炮声,一颗心就惊战起来。

日子,不知不觉疼痛了十三天。

在这十三天的疼痛里,我漫不经心地服用医生开出的跌打丸,搽着据说很管用的一小瓶精油。然而,流血、出水、肿胀、冒脓接踵而至且变本加厉。命运啊,我终于被迫进入了柏拉图所说的“被圈入于肉体中,注定要经过一个净化阶段”的那个过程。

加七床患者,测血压。一位护士轻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住在市中心医院骨二科,患者大都与车祸有关,像我这样应该属于珍稀品种。现如今车辆如赤潮一般把道路堵得再怎么拓展也显狭窄,车子快得似乎总有人在后面甩着鞭子追赶,方向盘、油门、刹车却在不停地痉挛,东一个不小心,西一个不小心,就把骨二科搞得病床持续紧张。

于是,也就有了我这张走廊加七床。

主治医生姓于,大约三十出头。他询问非常细致,从时间、地点、事情起因、现场大致状况到入院前医治过程悉数记录在册。我是事发后十四天才被门诊强行留住,在此之前,因为轻视因为工作离不开我等原因,一直是自己敷衍自己默默坚持着。我也向医生坦白对自己身体的失职。我住院当晚骨二科又被车祸撞进来四位,正值于医生夜班,他一宿无眠,焦头烂额。

我也被吵得整宿未闭眼。走廊没有窗户,我只好在头脑里推测月亮的高度和星星的密度。翌日晨,人们在解手、打水、洗漱等等。医生、护士、患者、家属们纷纷从我床头来去,带来一阵阵凉风。当略显疲惫的于医生从人流中闪现在我床前时,我刚好看到了从遥远的走廊尽头照进来的一线阳光。外部的吵闹很快散去,而我身体内部的吵闹刚刚苏醒,肉体里那些无辜被膨大的部分,无时无刻不通过神经向上边的大脑喊冤叫屈。午后我提着药液袋去洗手间方便,回来时加床临时使用的老式吊瓶架竟然没了。在我的惊诧声中,护士飞着来问讯又飞着把吊瓶架运回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好长时间。小护士明亮的眼神,绯红的脸色让我的心莫名一热。

这一瞬间,久违的暖意触动了不再年轻的我,我有多久没有认真为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一个刹那感动过了?我又有多久不曾脸红过?一个人在为生活奔忙的路上真就没有时间停下来自省,这种因病痛而产生的闲暇,因闲暇而产生的思考多么奢侈啊!美国作家爱默生说,只要一个人在思考,他就是自由的。那么,此刻的我反倒是自由的了。

入院前我委实掉以轻心了。心轻了肉体就重了,肉体重了心还会轻吗?我的懊悔像一片枯叶带来秋天的伤疤,不,不是伤疤,是新鲜的伤口。

脚的灼热丝毫没有减轻,伤口处像有一块火炭储积着数千卡热能。想起那枚礼花会在那么多人中、那么精准的时刻选中我,也许是对我一直以来不信命的报复和提醒?总之,我对礼花严重过敏了,听到礼花的声音就浑身哆嗦,特别是那种发着哨音拐着弯儿往天上飞的,让我想到吐着信子的蛇。

这个比喻让我回到了诗中。记得早年,读过冯至、顾城所写过的关于蛇的诗。我的启蒙老师忠军先生也写过,“一只蚯蚓在自己的背上运送地平线”(张忠军《惊蛰》)。哦,这是蚯蚓,不是蛇。我想起与忠军老师在那个大年初三的最后一次畅饮,想起了他把“弯曲的时间和笔直的弹道,一起推进枪膛”(张忠军《在枪械博物馆》)的那种决绝。

这一刻,我非常非常想他。回忆让我忘却了肉身的痛。“生活就在这一刻暗了下来/只有思念像一根钨丝/接通/忽明忽暗的忧伤”(张忠军《短路》)。

总觉着鲁迅对待生死态度很豁达又很消极。他在去世前一个月完成的《死》中表示,希望自己死后,活着的人将他“赶紧收敛,埋掉,拉倒。”“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学过医、解剖过尸体的鲁迅,明白生死是无法改变的纯粹的自然规律。这使他对死亡有一种安之若素的淡然,不过这淡然中难免隐含了一些消极因素,而这悲观却让他对生命生出更强烈的悲悯。

也巧了,入院后气温一直都在三十度左右居高不下,堪称这座沿海城市少有的持续高温天气。每次有患者出院病房床位有空闲时,总会有护士问我是否转入,我都婉拒了,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扯东拉西胡乱调侃,况且走廊要比病房凉快,我在洗手间门边或多或少能享受到丝丝横向过堂风。

第九日,应该是我入院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天。早晨,查房结束后新一轮的点滴马拉松开始了,可白钢专用车并没有在我床边驻足。护士路过我身边时告诉我,医生给你换药方了。我心暗喜,定是因为我伤情好转,医生免去了我每天长时间固守药液袋的刑罚。

一刻钟之后,于医生和科主任走了过来。于医生一边同主任查验我的患处一边用我听不懂的术语说,主任,您看他目前XX是不是达到XX程度了,可以XX吗?主任埋下头仔细观察我那只很委屈的脚,声音沉稳地说,我看可以了,马上处理吧。

我乖乖走进了换药室。两个医生在无菌区忙碌着,我在那张小得不能再小的处置床上躺下。由于床小,我必须紧靠墙边腾出摆放处置用刀具的位置,还要紧靠上方用脖颈枕着床沿腾出伤脚被操作的空间。医用刀具发出的脆响敲击着我的太阳穴,我觉得自己很像一只等待屠宰的小羊。为了展示君子风度,我故作镇静,双手十指交叉擎着脑袋,斜眼看着医生们怎样对我下手。椭圆白钢盘里盛些橘黄色药棉和淡黄色纱布,色调是暖的。当于医生蜿蜒他的剪刀时,那个叫腿的东西立刻软了下来,脑袋也顺势耷拉在床沿下。他开始跟我“玩命”了。不,他是在用医学手段和顽固潜伏的硫磺“玩命”,他说不能留下一丝一毫残余,如果不像快刀斩乱麻那样斩草除根最终你遭罪。他始终不停说着话,我知道他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可用剪刀剪割肉皮的声音还是从语言缝隙挤进我耳膜。

于医生,你怎么生“斩”啊?我声音颤抖,咬紧牙,双手死死抓住墙上连接各种线路的塑制腰线,那是我此时救命的稻草。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都在痉挛中等待着一种结束。我似乎听见了汗珠大滴大滴摔在地上发出的啪啪声。

我事先没敢跟你透露,怕你因为惧怕临阵脱逃。如果打麻药,针尖恰巧穿过毒渣注射进去,后果不堪设想,将来甚至可能导致截肢。他说。哦,天哪,我还能说什么,除了拼尽我所有的力量去忍受还能说什么。我试图用最爱的人的一个眼神一张笑脸一段细节一番激情占领我战胜我,可脑海里却浮现出当年英雄被上刑英勇不屈的场面。十五年前去世的老爸突然来到我面前,他贴着我耳朵轻声说,儿子你一定要坚持要坚强,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我听到剪刀碰撞椭圆白钢盘发出的声音,它们在一层一层一丝一丝撕着我的心。我知道我心已经被撕得细碎,我知道我“啊啊”惨叫过好几声,我知道我耷拉在床沿下的头颅就要昏厥。

好了!于医生长吁了口气。怜惜的目光和我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濡湿的双眼对视了一下。我看了一眼伤口上包扎的绷带,不知道也不敢琢磨里面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此时,我好像从一个黑暗恐怖的深渊重新爬到唯美明亮的现实,眼前再次幻化出蓝天、白云、大海,海鸥在翱翔,一艘帆船正摇摇晃晃驶向彼岸。

那只脚被勒令吊销了行走的资格。不允许接触地面也就罢了,平时还要放置在与臀部同一海拔的平行高度,简直把我束缚得手足无措,整个人宛如一只流浪街边被人可怜的断腿弃狗。从伤口切下来的什么东西被当做标本不知拿到什么地方培育细菌了。“最快也要三天,”于医生说,“放你两天小假,等培育结果出来再确定下步治疗方案,但你每隔一天要换一次药,我要随时观察伤口进度。”

处置后第三日早晨,于医生喊我进换药室,我拄着双拐乖乖迂回过去。那張小床让我双腿发软,还是那个姿势躺了上去,我仍然没有勇气去看无辜的残脚。脚背先是有点儿凉意,尔后便是一阵胜过一阵的“杀”痛,我知道他开始涂抹药水了,这我能忍。“啊”,随后的痛使我歇斯底里狂喊起来,五脏六腑紧紧拥挤着碰撞着,我下意识感觉到我的心又被肆无忌惮地撕下一块东西。挺住!别紧张,伤口新长出的肉芽色泽有问题。他安慰着我。可能是涂抹的药水在作怪,伤口“杀”得格外揪心。他说,不能让它留下一点残余,退一步说,伤口愈合好坏至少也要叫我满意才行啊。我不晓得达到什么水准才会让他满意。我满意还不成?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可是……我说。可是什么呢?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配合治疗。你满意不行啊,其实我满意也无济于事,伤口愈合好了才算我们真正满意,留下一点点隐患都容易导致更坏后果,这些我跟你说过,长痛不如短痛,坚持一下就好了,他说。

伤口又被一层层包扎好了。我在想我被撕成千疮百孔的心用什么才能包扎好呢?我没有勇气问他。我还在想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早晨太阳即将升起时,从浓云缝隙透出的一缕霞光呢?我没有勇气问自己。

一天的禁锢又开始了。我目不转睛注视着输液管中的药液一滴一滴路过,煞有介事想象着刚才一闪而过的某一滴,什么时间流入血液,什么时间经过大腿,什么时间到达伤口。原来,时间也可以这样打发,我为偶遇消磨时间的捷径而庆幸。如果视觉模糊抑或思维倦怠了,我恐怕会偷偷换一个方式换一种姿势,有条不紊地重新梳理每一分每一秒。

一位六十多岁农村老太太,昨晚不知什么情况住了进来,住院时家属交了一千元押金。一大早,护士让其家属续交押金,并告知按规矩做完入院常规检查后,开药打针钱就不够了。老太太一听吓了一跳,说,什么事儿还没干呢,怎么一千块钱就没影了?俺不住了,俺得出院。老太太说起话来气门还挺足。同房患者和家属纷纷劝说均无济于事。俺家没钱俺住不起,俺家没钱俺住不起,老太太坚守着自己的固执,边说边走出了病房。路过我床边时,我注意到她绷带缠着的右脚趾已渗出丝丝血迹,她眼角的泪水硬生生被她吸了回去。我注视着她手扶墙腰一瘸一拐往大门口挪去的背影,一位年轻女子(不知是女儿还是儿媳)一言不发,低着头紧随其后。

日子,还是那么一步一步艰难往前挪着。被药液袋和吊瓶架重新绑定的第九日,于医生又把我叫进换药室。他一边用手指轻按着周边皮肤一边问我,你就不想看看治疗效果吗?从他表情能判断出他至少对伤口愈合情况还算满意。好!这个字我说得抖抖索索。鼓足勇气缓缓抬起脑袋,我第一次斗胆面对这长时间无端摧残我心灵的伤口。那个炸点直径比处置前扩大到近两厘米,犹如火山口一般呈现出黑紫色、浅粉色、淡黄色三色分明的凹凸状怪圈,这大概是旋出的轨迹。

那旋涡一时间让我惶恐不安,我又把脖颈缩回到床沿上,无法平静的心脏在里面孤苦伶仃地抖来抖去。肉里的硫磺终归被剜除了,但潜伏在精神里的硫磺却并没有被彻底剜除,譬如我对自己命运的抱怨。

于医生说,就要看到光明了,我看可以停针,继续定期换药观察治疗了,不过如果皮下组织仍含微量毒素,也许还需采取必要措施。“必要措施”在接下来的换药过程中开始实施了。几乎每次换药他都要把略显愈合的伤口表皮撕掉,然后挤出浓浓黑血,告诉我那是皮下组织含有微量毒素所致。我也只能忍着剧痛任其宰割,我期待早日脫拐、早日痊愈、早日出院,早日回到我趋于淡忘的幸福生活。日子又一步一步挪了十多天,才切实步入正常换药的良性轨道,我再也不用被撕皮、被挤血而且渐渐可以脱去双拐慢慢行走了。

一日早起,忽然想到外面透透风,我就步履蹒跚地来到住院部门前的小花园。谓其花园无非是在一片草坪上栽种着十多棵树。我坐在旁边长椅上,像检阅似的一棵一棵点着名,有柳树、槐树、银杏树、梧桐树,这棵叫不上名字……晨风吹过,长长翠柳伴随着青青梧桐叶,飘荡着思念情怀。淡绿色草坪上几只家雀在啄食,一支未燃尽的烟蒂在我脚边独自冒着青烟。知了的歌声趋向声嘶力竭的高潮,成为夏天彪悍咏叹调,但是怎么也盖不住妇产科病房传出的委婉婴啼。

法国作家福楼拜曾留下一句话: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走出的那一天。

我长吸了一口烟,吐出串串雾状涟漪。这时尼古丁也成了能缓解伤痛的好东西。唉,一生中能有几多日子这样悠哉,生活简单下来,欲望也纯粹了。潜伏在精神里的硫磺已经被渐渐瓦解,我隐约听到了它们支离破碎的声音。日子在简单中规规矩矩排成一队,愉悦取代了痛苦,感恩替代了抱怨。

出院了,终于出院了。

我尽量用正常姿势和步伐走出住院部大门。今天天气格外晴朗,没准儿是我一生中最晴朗的一天。草坪颜色比昨天有点变化,知了可能是回到什么地方休息了,几只家雀还在啄食,这应该不是那天啄食的几只吧。患者和家属们围坐在长椅上,用羡慕的目光欢送着我。此时,我像是从谷底走出来的一个生还者,也像是从牢狱释放的英雄,更像是刚从战场上凯旋的战士。对了,说起战士我又想到了酒,我得赶紧约弟兄们喝酒大庆呀,哈哈。这可不行,伤口刚刚愈合怎么能喝酒?神经突然松弛还真有点不知所措,感觉找不到北了。我还是先去洗个澡吧,从出事到出院正好五十八天,几乎每天都是用汗水临摹着疼痛,站在淋浴下的舒适早已被掠夺。

我急急来到浴池。在这里,除去外在的修饰,看不出谁是高官、谁是老板、谁是打工仔,人人平等毫无高低贵贱之分,也看不出谁生活幸福、谁日子痛苦。无法修饰的还有我那只伤口刚愈合了的脚。搓澡师轻柔地绕过火山口,像在盘山道上慢速行驶的车。他问我怎么伤成这样,我开玩笑说在叙利亚维和被炸伤。我厌烦那些总打仗的国家。同样是人同样是一生,生活在硝烟弥漫的恐惶里是多么悲哀啊。

一时间,西方哲学家德莫克利塔斯那句名言从久远飘到眼前:幸福与否,乃灵魂之事,幸福不在于众多的家畜与黄金,而在于神明的灵魂。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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