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镇带刀少年
2018-03-22孙焱莉
孙焱莉
1
黑山镇的少年孙二闯霍霍地急驰在大街上,他的绿军挎包里有一把菜刀,菜刀底部靠刀把儿的部位有几个豁口儿,是母亲剁猪骨弄的。那是把老式菜刀,黑钢口,刀身已经磨得很窄了。那刀在他屁股后面跳动,有节律地啪嗒——啪嗒——拍打着他,他的火气由菜刀传导,从尾骨蜿蜒开来,向上至头顶,向下至脚跟儿,可又都原路返回,他的愤怒无路可走。
明晃晃的太阳瞪着眼,死盯着孙二闯脚跟底豆大的影子。天气毒热,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带豁的菜刀让他感觉到凉,凉里有一丝颤抖,那不是害怕,他确定。他对自己说:我是黑山镇的孙二闯,什么都不在话下!刀就像拍在马屁股上的那只手,让他越走越快,几乎变成飞奔。他要砍刘金钟,一定要砍!砍上几下子,解解心头淤积的愤怒。至于是死是活,不确定!
肉七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时常要隐在房角、墙根或者树后一会儿,可是并没有人注意他,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仿佛镇里的人都死绝了,在这个中午,连声狗叫都没有,狗也死绝了。孙二闯那么大的火气,更是没有闲工夫回头回脑看周围,他如一只疯狗,眼睛通红,只走直线,所以肉七的跟踪就显得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
黑山镇最宽的那条街道呈胳膊肘弯,刘金钟家就住在突出的那个弯处,所以当孙二闯看到坐在树下竹摇椅上的刘金钟时,刘金钟也看到孙二闯从远处奔过来。
肉七的消息没有错,他虽憨呆,但却具备了一个探子应有的韧性与耐心,在一个地方一蹲一天,蹲出坑来也不挪窝儿。肉七说:自从出了那事儿,刘金钟的爸收拾他了,这两天一直在家眯着,晌午时会在门口的树下坐上个把小时,昨天还睡了一觉。
刘金钟躲在家里当然不是因为孙二闯,他是黑山镇有名号的混混,没人敢惹。他是不屑于孙二闯的,他怕的是自己的老子。
其实孙二闯和刘金钟结仇的起因也是因为别人的事。几天前,当刘金钟和他手下两个兄弟骑着挎斗摩托在黑山镇集市上狂奔时,孙二闯正在那卖肉。人们都开始躲避,刘金钟就喜欢那种被人怕的感觉,但他感觉还是不够,他一拍他的司机李刀疤,李刀疤会意的一耸肩,猛地拧车把,给油门,摩托车蹿了一下,冒出黑烟。车轮就从一个老太太摆在地上的几根黄瓜上压过去,顷刻,黄瓜成了绿泥,迸溅出很远。老太太惊叫一声,摩托车已绝尘而去,老太太碎碎叨叨地低声咒骂,旁边那人说:别骂了,小心被那帮狗崽子们听见。老太太就真的不骂了,但是依然气愤的唠叨。
黑山镇的集市很大,呈丁字型。在最南角拐弯处,那辆呼啸的摩托车又撞翻了一个篮子。那篮子里是鸡蛋。鸡蛋顷刻碎了一地,有几个骨碌的很远,磕在石头上,碎在草丛里,远看倒像开了几朵黄花。卖鸡蛋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大叫:鸡蛋!我的鸡蛋!X你们瞎妈的!你们没长眼睛啊!挎斗摩托像被勒住了缰绳,打个响鼻,一下子停下来。三个人慢吞吞地走下车,那步子迈的倒像闲来无事逛集市的人。刘金钟走在前面,膀子横晃,明显掺杂着表演的成份。卖鸡蛋的男人火气很足地往前蹿了两步,大声嚷:你们看看!这鸡蛋!你们咋赔吧!有人扯了他一下,说:赔啥啊,自己收拾一下得了。刘金钟嘴一咧,鼻子哼出一声笑,然后照着歪着的篮子猛地一脚踢过去说:你骂谁呢?篮子里那几个幸存的鸡蛋从筐里飞出来。那男人一下子愣在那,他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刘金钟更是一点思考的机会也不给对方留,又飞快地抬起脚朝另一只篮子踢过去,那是另一篮子鸡蛋,满满的,鸡蛋们像群小娃娃,一个个扬起白白净净的小脸正朝外面观望,猛然一只大脚踏过来,山崩海啸……刘金钟边踢边继续质问:你让谁赔呢?卖鸡蛋的男人反應过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但晚了。篮子骨碌远了,鸡蛋都飞了出来,碎了一地。刘金钟一脸微笑地问:还赔不?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连贯而从容,看呆了好多人。卖鸡蛋的男人愤怒了,往上冲,但是还没有冲到刘金钟跟前,就被李刀疤和另一个人拦住,拳头往脸上砸,脚往肚子上踹,只几下子,卖鸡蛋的男人就倒了,而且是倒在自己的鸡蛋上。
车停下时,孙二闯就已从猪肉摊边走过来。他的肉案正位于丁字集的交汇处,是整个市场最好的位置,两件事他都看得很清楚。
当男人倒在鸡蛋上,李刀疤还想再踹上几脚时,孙二闯一把从后面把李刀疤的头薅回来。还想把人整死怎么的?孙二闯说。刘金钟饶有兴趣地问:你谁啊,谁他妈那没系紧,把你露出来了?孙二闯说:嘴干净点,黑山镇卖肉的,我叫孙二闯,记住没?用我再说一遍不?
刘金钟突然笑了,说:还黑山镇的,有意思,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啥时候蹦出来的?小子,没人给你上课吧,我给你补补,现在你给我记住了,黑山镇东头有刘金钟,西头就得一片空。想在我的地盘立棍儿?门儿都没有!这时后面跑来一个人在刘金钟耳朵边小声说了两句话。刘金钟又接着朝孙二闯说:等着,别走!小爷我有点事,回来收拾你!孙二闯才不怕,他镇定地回到肉案子边往椅子上一坐,顺手操起一根木棒在手里掂着。但是不一会儿母亲来了,她收拾肉案子,说家里有急事生意不做了,马上回家!孙二闯说:我不走。母亲说:必须走。她扯起他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拖回家。
下一个集是三天后,母亲早早起来对孙二闯说:好久不卖肉了,今天我得去过过瘾,你去县城买个风扇。然后塞给他一把零钱,推上车去屠宰场上肉。回黑山镇快半年了,卖肉也有两个多月了,虽然黑山镇的集市是农历的一四七,一个月只有九个,但是他的肉卖得很郁闷,砍不准是一个问题,单调是个大问题,集市上人来人往,有时挤得水泄不通,但是他感觉很孤单,一点也不好玩,他不喜欢这营生。趁这个机会,他去县里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快到中午了才回黑山镇。而此时,他不知集市上已经炸了锅。
孙二闯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军挎里摸出刀,先藏在身后,快步往前走。他感觉那刀越来越热,似乎要燃烧。刘金钟竟然没有把身子转过来,侧身斜视着他,那是一种蔑视。孙二闯的火更大了,那火来自他断了的鼻梁,来自他还淤青肿胀的眼眶。他猛地把刀拽到身前,握紧了,快速的朝刘金钟奔去。
刘金钟显然没意料到孙二闯能拎出刀来,他惊慌了,抬身朝自己家的院子跑,他身手真是敏捷,在孙二闯眼看要冲到他跟前,刀都高举起来时,他一下子蹦进院子里,把大铁门咣当地关上,等孙二闯脸要贴到铁门上时,刘金钟已经从里面把门插得死死的。孙二闯气急败坏地使劲踹门,只听到刘金钟在里面高声骂了两句,便再无声息。孙二闯气得挥刀朝着大树猛砍。
回来时,路过医院,肉七从对面大墙后迎过来,从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石林烟,殷勤地给孙二闯,说:兄弟,消消火,点着。孙二闯看那盒烟还是半个月前自己给肉七的,吸一口有一股汗馊味儿。
2
孙二闯推开院门时,母亲正跟人一起修肉案子。修肉案的人是镇上西头理发店的老何。记得从黑龙江回来那天下午,刚进家门就见一个老头正撅着屁股用力抠地沟里的一根管子。母亲对他说:儿子,这是何叔。孙二闯没有叫,但是朝他点点头,老何也朝他点头,擦擦汗。给孙二闯印象最深的是这个老何干活卖力。此时他正用八号铁丝线勒紧断了的案子腿。另一个腿儿已绑好,一大截银色的八号铁丝,排列整齐,密实,被光晃过,像一小片月光。想到月光这个词,孙二闯的心平静了许多。此时,母亲一手拿着铁钳子,一手拿着铁丝。她好久才看到他进来,但是没有看到他的绿军挎包,更不知道那里藏着把菜刀。母亲说:黑山镇咱是不能卖了,赶明儿个去胡家镇看看,总得有营生餬口……老何打断母亲说:找个锤子!母亲抬身进屋。
猪肉案子是刘金钟带人砸的,在孙二闯去县城看电影那天。
那天中午,他刚下小客车,就有人告诉他:刘金钟把你家的肉案子砸了!把你妈给打了!孙二闯飞奔至集市。那天,他看到母亲的影子,心里第二次有了那种感觉,类似有人用尖刀划着心尖上的肉,快速而短暂地疼,跳跃式的疼。第一次是七岁那年,离开黑山镇去黑龙江,车开动时,他看见母亲越来越瘦越小的身影,心就尖锐地疼起来。如今母亲越来越近,他的疼也越拉越长,变成暴戾与愤怒。他看到猪肉案子瘫在地上,案板上漏了个大洞。母亲脸上都是血,一时看不出是母亲自己的血,还是猪血。正往一只脏乎乎的玻璃丝口袋里装肉,肉上都沾着土,她边装边嘟嘟囔囔地骂。他跑过去,一把夺过口袋说:他们打你了?他们人呢?母亲猛地又夺过口袋说:都是你多管闲事儿。孙二闯急得在地上边跺着脚,边追问:他们打你哪了?他扯起母亲,从头发里到后脚跟儿,在她身上四处寻找伤口。他一眼看到砍刀在石头后面躺着,就奔过去,母亲眼快一下子赶到他前面,抢先把刀拿到手,说:他们没打我,就推了我一把,我鼻子是自己碰出血的,他们敢打我?我是谁?可此时孙二闯已经风驰电掣般冲出了市场。在市场出口,肉七拦住他说:他们一伙人正在清源斋喝酒。他们人多,现在别去!孙二闯根本不理会,红了眼,操起一根榆木把儿的小镐头,向镇中心大街飞奔而去。
那天,孙二闯还没冲到饭店里面,在大街上就被刘金钟他们一伙人拦了下来,抢了镐头,狠狠打了一顿,他连刘金钟的边儿都没挨到。肉七几乎是把他拖回家的。他被打懵了,脑袋不好使,像醉了酒一样,他虚弱地挣扎着,骂着人,骂刘金钟,骂肉七。一路上有很多人看热闹,他狼狈极了。他没能在黑山镇扬名立腕,却丢尽了人。
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孙二闯才爬起来。他活动着胳膊、腿儿,拼好了几乎散了架子的骨头。他对着镜子,忍着钻心的疼,用拇指和食指捏正着鼻梁子。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在肉皮里面咯吱咯吱地响,犬牙交错般地撕咬、碰撞,似乎掉了满地碎骨头渣子。他知道鼻梁骨断了。他咬着牙粘了一块白药胶布固定。最成问题的是他的右眼,眼眶淤青红肿,眼睛肿成一条缝。他的姐姐孙大红用手轻轻扒开,看到他眼珠红得像只樱桃。孙大红嘴里咝咝响着,发出牙疼一样的声响。孙二闯当时突然心里一酸,他感觉到被心疼原来是这种湿漉漉、毛绒绒、粘哒哒的感觉,他眼泪流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一把打掉姐姐的手說,你看把我眼泪都碰出来了,不知道轻点啊!姐姐说:去医院吧。孙二闯一甩手,说:不去!丢人!妈的!必须砍了他! 姐姐一拧身出门。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一瓶酒精和药棉花要给他擦拭。这次,孙二闯没犯别扭,坐在凳子上扬着脸,咬着牙,挺着疼,让姐姐给他上药。
孙大红说:刘金钟的事儿你可别犯浑了,我和他是初中同学,另外,他不认识你,吃点亏就吃点吧,这事就交给我。孙二闯呼地站起来,把姐姐的手扒拉到一边说:你一个女的别跟着掺合,我必须砍他,整他个半死。孙大红咣当把手里的药瓶子蹾在桌子上,厉声说:怎么听不懂人话呢,浑驴,就知道砍砍砍,要砍死了,你还有命活啊!然后头也不回走开。
肉案子上的那个破洞面积很大,老何给换了一块崭新的木板,原来那块锯掉了,新木板与旧木板之间严丝合缝,不知道这个剃头的是怎么弄的,比木匠做得都好。
母亲把锤子递给老何后,继续唠叨着,但是语气里没有埋怨,像和一个老友唠家常,有点絮絮叨叨:你说你这个小冤家,回来才几个月就把我饭碗给弄砸了,本指望你回来我能省省心,扶持着你卖肉。这营生多好,能吃得好,还能赚钱,你姐和我这些年都是指着这肉案子活的。现在,卖不成喽!你也别一天天气呼呼的,你是不知道这几个小流氓的难缠,咱们好人不跟疯狗斗,姓刘的小子有依仗着呢,他爹是供销社经理,叔叔是县城里大法庭庭长。去年,他把胡家镇一个小伙的眼睛打瞎了,人家上告,不是照样啥事没有?都没赔几个子儿。咱们小胳膊拧不过人家的粗腿的。咱们就挨两下打,年轻人打两下没事,皮实!
但是孙二闯不这样想,跟父亲在黑龙江呆了十年,他哪受过这个委屈。身体又恢复了一天,全身的骨头肉儿稍长结实了点,孙二闯便拿着刀跑去砍刘金钟,却让他溜掉了。他后悔这次家伙亮早了。
3
又到集市的日子,母亲却不让孙二闯出摊,她说:不卖了,这个季节肉臭,卖不动,咱先歇个伏。
母亲早上起来就开始给车链子上机油。姐姐问她去哪,她说去胡家镇赶集。临出门前,母亲再三叮嘱儿子:你消停在家呆着,让我省点儿心!然后,把砍肉的刀放在包里,挂在车把上。孙二闯明白,母亲是去探路了。看消瘦的母亲跨上自行车,一阵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刮得竖起来,他很心酸,原来没有男人的日子,她过得挺难,如今家里有了男人,却混不下去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就是砍死刘金钟给他抵命,他也要出这口恶气。
肉七跑来报信,他说:刘金钟这几天都不在黑山镇。他边擦汗边说:兄弟,打架不能带刀,容易出大事儿。孙二闯说:不可能,我收拾他必须来狠的,让他后半辈子记住我!
孙二闯回到黑山镇近半年,肉七算是他第一个朋友。说起来,俩人能成为朋友,其实是肉七硬赖上的。孙二闯回到黑山镇几天后,在街上溜达,迎面走来个胖子,穿着破旧的绿上衣,一条灰裤子,那裤子特别可笑,一个裤腿儿长一个裤腿儿短。孙二闯就向他打听邮局在哪里。这个胖子很热心地说:就在那边,我带你去。他就是肉七,有点憨,但不傻,胆子小。后来孙二闯知道他的一些事。肉七从小长得胖,在家排行老七,所以外号肉七。肉七小时候兄弟几个盖一床被,十五岁之前从来都没穿过内裤。就是现在,都十九岁了,也是镇子里穿得最破的年轻人。孙二闯给了他一件风衣,但肉七胖,还高,穿上紧紧绷绷的,可毕竟是件新衣服,好过自己的那些破烂,所以肉七特别喜欢,总是穿着,时常要拍一下衣服上的灰,不管有没有,那是一种姿态。
肉七胆小,不爱说话,常拿眼角看人,孙二闯看不惯,就嚷他:别那样瞅人行不?见不起人的孬样!可肉七改不了,孙二闯就不再管他,任由他跟在自己身后,低眉斜眼地看人,像个小跟班的。
隔了一天,肉七又来通报说刘金钟家里聚了好多人。孙二闯背着绿军挎包就等在刘金钟家门前,但是半天没人出来。后来有人说:他们从后面跳墙走了。他嘿嘿,心里乐了一下。
母親从胡家镇回来后,一言不发。胡家集过了两遭,母亲也不出摊。孙二闯很好奇。第二天,正好是胡家集,他便让肉七骑自行车驮他去赶集。胡家集比黑山集小,只有一条直筒子,一眼能望到头。孙二闯在离集市最近的一家小店里买了一盒烟,两瓶汽水。店主卖完东西就跑到门口的青石板上坐着,孙二闯便凑过去,递烟,闲聊。店主是个小伙儿,面相清秀,两眉之间有一个大黑痦子,人也开朗,特别爱说话,他们聊的很欢畅,什么话题都能衔接上来。他们聊胡家的集市,聊菜价,聊肉价,聊肉摊,后来知道了一个信息,胡家镇有一伙混混,一共四个人,镇里人都叫他们四人帮,他们常在市场管理所收完钱后,再收一份,没人敢管。孙二闯听后感觉胡家镇的肉要比黑山镇更难卖,母亲一定也知道了这个情况,打退堂鼓了。
孙二闯想明白了,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刘金钟收拾停当。你刘金钟不是不让我在集上卖肉吗,我偏去卖,你尽管出来砸我肉摊吧!敢出来,我就剁你。母亲当然不同意,她把砍刀藏起来,把拉肉案子的倒骑驴锁得紧紧的,还火气十足地跳着脚和儿子嚷。但是孙二闯上来了驴犟的劲儿,他自己去上肉,借车把案子拉到集上,他跟肉七回家借刀,他把屠宰场搭的零碎的肉边子扔到肉七他爹面前,他爹一看肉边子笑得脸上开了一朵花,说:拿去,用多久都行。
猪肉卖的很快,一个集,大半天,肉只剩了一小角。孙二闯时刻准备着拎出刀来雪耻。但是刘金钟没有来。柳小桃倒是先来了。
柳小桃人还没到,声音先到:来二斤五花肉!一听这个声音,孙二闯的心就像开了花。
柳小桃不是当地人,老家是河北的,说话的语调有点侉,孙二闯特别喜欢听她那种侉调调。和她一起从老家来的还有三个小姑娘,她们都在附近砖厂里干活儿,柳小桃负责开票,那三个小姑娘在水坯班干活,四个人住在砖厂的宿舍里,大锅饭清汤寡水的,常吃个小灶改善一下。孙二闯第一次操刀在黑山镇卖肉时,柳小桃就来买过,买了却不马上走,站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和他唠闲嗑儿。开始时,孙二闯很不适应,他不会跟女孩说话,都是她问,他答,他答话时也不好意思看她,不是低头,就是把脸转到别处。现在不一样了,俩人已经看过一次电影,彼此心照不宣了。
此刻,切好肉,柳小桃像往常一样并不急着走,而是一侧身躲到树荫下,天很热,她用手扇着风,红色的脸上毛绒绒地闪着亮,她歪头问:咋好几集没来?呀!脸怎么了?眼睛怎么了?来,让我瞧瞧?然后探过头。孙二闯忙转脸,他不想让柳小桃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此时此刻,他特别恨刘金钟,耻辱感又一次涌上来,若现在刘金钟出现在集市上,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砍死他。柳小桃不依不饶,又走到他正面想仔细看看,伸手几乎要扳住他的脸,孙二闯急了,猛抬手一挡,而且劲儿很大,几乎是打出去的感觉。柳小桃误会了,怔了一下,脸变了颜色,转身就走。
看着柳小桃的背影还有一甩一甩的马尾辫子,孙二闯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说。
晚上,孙二闯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刘金钟俯在柳小桃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柳小桃转过头鄙夷地看了自己一眼,跟在刘金钟身后,走了。这个梦很短,但过程却无比漫长,仿佛都是用慢镜头播放的一样。
醒来后,孙二闯发现自己的背心全湿透了。
4
在黑山镇的集市上,孙二闯成了一个醒目的人。肉案腿上绑着银色的铁丝,如打了石膏的瘸腿,他淤青着脸,时时要咝咝地为自己的断鼻梁吸几口凉气。这些都是刘金钟送给他的耻辱,明晃晃地摆在集市的正中央。
开弓没有回头箭,每一个集市日,孙二闯都去卖肉,他拉好了架势,在黑山镇集市的丁字路交汇处等着刘金钟。
四个集十多天了,刘金钟竟然还不露面。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当真他怕我了?
半个月后,孙二闯眼眶的淤青下去了,眼角的伤口已不再流血水,连鼻梁子也不再稀里哗啦地晃荡,只是依旧疼,特别阴天下雨的时候。照镜子时,他发现鼻梁断处一侧开始有点凸起,然后有一天早上,他洗脸时发现鼻子竟然有点歪,他忙使劲地往正了推,推得骨头咯吱咯吱响,眼泪都疼出来,但是鼻子依旧往歪的方向长。后来每当孙二闯照镜子看到有点歪的鼻子,邪火就拱得他想马上掏出菜刀,在刘金钟的鼻子上狠狠来上那么一下子。可刘金钟到底在哪里?他真的怕了?
歪鼻子成了孙二闯的心病,他感觉自己被打成这样本就颜面尽失了,而现在这鼻子显然是他所剩不多脸面上的一块苍蝇屎,谁都能见得到的耻辱标记。妈的,怕了也不行!
肉七在这个夏天里也成了虚设,孙二闯骂他:猪有多笨,你就有多笨。
其实肉七比孙二闯还急,他现在每天几乎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探刘金钟的消息,他做梦都想把刘金钟拴个绳儿送到孙二闯面前,可是这都是他梦中出现的情景。真实状态是他除了要发现刘金钟之外,还要隐藏好自己。这天早上,他在刘金钟家对面的墙后面蹲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刘金钟从家里出来。刘金钟穿着红衬衫,白裤子,嘴里叼着根烟,摇摇晃晃地往大河坝方向去。
孙二闯气喘吁吁地来到大河坝上。刚下过雨,大河坝的水涨了不少,水也发浑,正从闸口往下游泄,大水茫茫的大河坝周围一片空寂,刘金钟的毛儿都没有半根。孙二闯气鼓鼓地往回走,在一棵树后看到肉七,他气急败坏地骂肉七:笨蛋!猪!人他妈在哪呢?你也玩我!看我像傻子一样在黑山镇东奔西跑,你舒服了是不?肉七被骂得一声不吱。垂着头,立在那,不敢看孙二闯,一只手垂着,一只手伸进裤兜儿里,裤兜儿的兜口处脏兮兮黑的发亮。看肉七的模样明明就是个傻子。孙二闯气越鼓越多,肚子直疼,他感觉自己特别滑稽,天天背个菜刀找人算账,也许仇人正在暗处看着他笑。他回黑山镇第一个遇到这个傻子,混了这么久,后面还只跟着这个傻子,简直就是个大笑话,自己纯粹是个白痴!黑山镇的人每天晚上关了门一定拿他当笑料下饭吃。往镇子走时,肉七跟得很紧,孙二闯一肚子邪火,回过身,几步蹿到他跟前,朝他宽厚的前胸咣咣地打了两下子,又照他的柱子般的粗腿上踢了一脚,恼火地说:别他妈跟着我!滚远点。肉七就落得远远地,但依旧跟着,直到孙二闯进了家门。好久,肉七才小心地蹭进屋,把那只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掏出一盒药,放在桌子上,小声说:治嗓子的,好使。然后做错了事般急急地往外走,一分钟都不想留的架势。孙二闯鼻子有点酸,他吸了一下,哑着嗓子说:肉七,别走,咱哥俩喝点。肉七一下子站住,转过身,脸上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这是孙二闯回到黑山镇第一次正式和肉七喝酒。肉七一个劲儿地叨咕:这菜太好了——这菜简直太好了——其实孙二闯没感觉这菜好,一盘花生米,四个咸鸭蛋,一碟子酱,一把小葱,几根嫩黄瓜,还有就是头一天烀的几块猪腿骨。肉七其实是喜欢这正式的气氛吧,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喝了三瓶啤酒后,孙二闯发现肉七脸红扑扑地,眼睛活络,举止正常,甚至还露出豪爽气来,不像平时木讷,眼睛发苶,呆乎乎的样子。他现在表述特别清楚,说话神情生动,他吸吸鼻子说自己从小就熊,挨欺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是这个性格,有时连比他矮小的弟弟都欺负他,打他,他都忍着,不还手。他说:我弟弟蹦起来打我时,我真想给他一巴掌,可就是下不去手。孙二闯说:你完蛋,抬手就给他两大嘴巴呗,没大没小短收拾。肉七说:我不会啊,我不知道打完以后该怎么办?孙二闯呼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什么怎么办?哭了,服了,就停手,还手就继续揍,打到服,打到求饶为止,无论是谁。肉七突然哭起来,但是很短促,哭了一下,眼泪刚下来,他一抹脸,又笑了,但却是悲伤地笑:那时,真希望有个人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可是就是没人。肉七顿了顿又说:现在终于遇到你了,我的好兄弟,就你拿我当兄弟,这么多年了,我的哥哥弟弟们都不拿我当兄弟。
肉七看起来很激动,他干了一瓶酒,放下酒瓶之后,说:有个事儿,这么多年一直闷在心里,可憋屈了,可是却不敢和任何人说,怕说了,会更让人笑话我,瞧不起我。兄弟,今天我跟你说,我上小学二年级时,那年暑假,去孤甸我姑家,半路在大河坝上遇到刘金钟和他的死党,他俩截住我,问我干嘛去,我说去我姑家。刘金钟说:你也配有姑姑,人家杨过才有姑姑。她的姑姑是小龙女,你的姑姑是大肥猪吧。我就争辩:我姑姑不是大肥猪,她对我特别好!结果他俩就开始打我,把我打倒了,骑在我身上继续打,记得当时我的鼻子出了好多血,他们就拿土给我按,差点呛死我。咳嗽半天,后来缓过来,他们就给了我两条路,一个是让我吃狗屎,另一个就是让我钻他俩裤裆。后来……后来,我钻了他俩的裤裆……钻完了刘金钟还骑在我身上,让我爬……肉七突然又呜呜地哭起来。肉七断断续续地说,后来,我一直害怕他,我就想看到有人能狠揍他一顿,让他也知道钻裤裆的滋味……肉七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口水都流下来了。孙二闯感觉刘金钟这货真该早点一刀剁了。
在孙二闯和肉七喝酒时,母亲和姐姐孙大红待在门房里,母亲在用刀片划长豆角,准备晒豆角干。孙二闯晕乎乎地去厕所尿尿,就听到两个人吵起来,姐姐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小时管过我多少?母亲接话:小时是小时,那时我忙,管的少。但我没管你么?我不管你,你早饿死了。现在你翅膀硬了,是吧,要上天了,是吧?你可咋想的呢,脑袋穿刺了?姐姐毫不示弱:你看看我们这些年过的啥日子?晚上睡觉都有人敲后窗户,提心吊胆的!你也不用管我,先管好你自己吧。母亲突然愤怒了,声音一下子高了许多:跟谁说话呢?我怎么了?姐姐的声调和往常不一样,开始劈了岔,尖锐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和那老何不清不楚的!母亲啪地把一把豆角摔到地上:什么叫不清不楚,我也是为这个家好,至少活儿有人干!你别昧了良心,吃人家多少好吃的,狼崽子,喂不熟!母亲看起来很愤怒,但是语调却低了下去!姐姐在嗓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尖声说:那你也别干涉我,我也是为这个家、为我弟好,他是我们老孙家的独苗……母亲突然口气鄙夷地说:呸,借口!我儿子要是知道了不撞死才怪。告诉你,你要不断,就别进我们家门!姐姐叫道:什么破家,你以为我爱进!
喝得晕晕乎乎的孙二闯一下子站到她们面前,两个专心吵架的人显然吓了一跳,都马上闭了嘴,孙二闯晃晃荡荡地站着问:你们吵啥呢,我咋听不明白,什么一头撞死,谁要一头撞死?
孙大红看他一眼,不说话,站起来,把豆角一扔,转身走了。孙二闯又把脸转到母親那里,母亲显然特别气愤也极不耐烦地说:别打听了,没你什么事,喝你的酒去吧。
5
一个阴天,雨要来,刮着凉风。人们出门常避开这样的天气,集市上人特别少。孙二闯今天要早点收摊,回去给房子盖塑料。因为家里房子旧,雨天总是漏。
当孙二闯把心思从刘金钟身上,从柳小桃身上,移到家里,移到姐姐身上时,他感觉和刚回来时比,家里有了变化。老何以前总来干活,送些东西,找点家什儿,常常拎上活鱼,山鸡,兔子等稀罕物来家里上灶,三五天的总能见到一面,现在,却好久不见踪迹。母亲老了许多。背驼得厉害,白头发似乎又多了。姐姐也很憔悴,脸上红润的光泽不见了。孙二闯发觉母亲与姐姐常常一句话也不说,都闷闷的,她俩和他说话,也很严肃,肚子里仿佛埋着一堆柴,时不时还冒出点火星子。孙二闯有点惧怕这架式,草草吃完饭,就跑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听流行歌。在歌曲的词与调之间,想着柳小桃的种种。
柳小桃终于回来了。
柳小桃去找孙二闯时,他正要收摊,她匆匆拿上一条肉,小声告诉孙二闯:晚饭后,小树林里见!没人知道当孙二闯看到柳小桃出现时,他的心是怎么的激动,他的喜悦就像迎面泼过来的一盆水,让他猝不及防,除了一直盯着柳小桃看,眼珠都不敢错开,生怕她消失了,甚至都没有顾得上说些什么。柳小桃就转身走了。看着柳小桃的背影,他的甜蜜与喜悦层层叠叠地升腾起来,久久不落,他甚至想蹦起来,但是他忍住了,只是使劲的拍了一下巴掌。
那个小树林离砖厂有两里多路,是一片三年生的小杨树,很密,钻进去就看不到人。柳小桃来时,天已擦黑。两个人便往树林里走。从见到柳小桃开始,孙二闯全身就有一种虚浮感,仿佛自己下一刻就要飘起来。他牵着柳小桃温凉的小手,告诉她哪里有坑,哪里有树茬子,哪里是土埂,他领着她走,真希望这片林子没有尽头。在一片空旷的露着天空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那里面还有两块平展的石头,地上好多冰棍纸和烟屁股。孙二闯不想放开柳小桃的手,但是她挣了一下,他才放开。
天空中最后一丝红色退却,那些绿幽幽的枝叶密不透风,有一种逼仄,这让孙二闯感觉自己与柳小桃更近,更紧密了。也是在这种紧密的如同一体的亲切感中,他平静下来,敞开了心,也只有在这样天色,这样的环境里,他才能把这些年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包括父母离异给他带来的痛苦,在黑龙江爷爷家里的那些旧伤旧事;包括回黑山镇前前后后心里的感受;也包括被刘金钟打断鼻梁的这段耻辱的经历,现在,在柳小桃的眼前,他是一个透明而脆弱的人,像个婴儿。
柳小桃静静地听,偶尔插一句嘴。孙二闯站累了就坐在石头上说,坐累了再站起来。那天的月亮真好,圆圆挂在他们俩的头顶。活了十七年,他从来没有跟谁说过这些话,现在柳小桃是离自己过去最近的人,他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所有都给柳小桃看。
聊至九点左右,柳小桃说太晚了,回去吧!月光里,孙二闯这才恋恋不舍地牵着柳小桃的手,把她带出小树林,送到砖厂门口。
6
早上,孙二闯还在梦中,就被咣咣的敲门声吵醒,他光了脚去开门,一张木然苍老的脸立在门外,吓了一跳,是母亲。她看上去似乎比昨天又老了几分,简直快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她说:今天你去胡家镇你表舅家随个礼份子,顺便去胡家集上看看卖鼠药的生意如何。孙二闯眨着惺忪的眼睛问:你是要卖鼠药?母亲说:还没定,你再给我看看别的生意,我不能在家里闲着,我要闲出病来了。孙二闯说你怎么不自己去!母亲说: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要办。母亲捋了捋花白的头发,似乎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转身往回走。孙二闯说:妈,我想吃何叔做的红烧肉了。母亲一下定在那,好半天才说:知道了!母亲没回头,吸了一下鼻子,继续往前屋走。
孙二闯洗漱完毕,去吃饭。姐姐还没起来,母亲站在她屋门口喊,说吃完饭好去县城。可姐姐在屋里说:我不吃,我也不去县城,愿意去你自己去。孙二闯问:去县城干嘛?坐在桌前的母亲似乎没听到他的问话。这时,姐姐的声音又从屋子里传出来:我哪也不去!谁爱去谁去。母亲突然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冲进姐姐的屋子。孙二闯听到里面噼里啪啦地响,伴着母亲愤怒的嘶叫,姐姐的哭叫,孙二闯跑进去,看到母亲正厮打着姐姐,姐姐反抗着,想挣脱母亲,但是母亲一手死死薅住她的睡衣的领子,另一只手啪啪地打着姐的头和脸,姐姐的头发像鸡窝一样乱蓬蓬,她一手试图掰开母亲的手,一手抵挡着母亲的巴掌。嘴里大叫着:就不去!今天你就打死我,我也不去!母亲恶狠狠地说:那我今天就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姐姐睡衣的扣子掉了,一只嫩白的乳房跳出来,可俩人全然不顾这些,奋力厮打着。孙二闯忙喊:别打了!别打了!上去拉母亲,母亲的手劲真大,孙二闯勉强掰开。他把气得眼珠子都红了的母亲拉出姐姐的屋子。孙大红整理着衣服,呜呜呜地哭。
孙二闯把母亲安顿在饭桌前,拍拍她的背,给她捋捋灰白的乱发,搂着她的肩膀,一边安慰一边小心地问:这是为啥啊,大早上的!
母亲显然没有感觉到儿子的这些亲昵动作,她的火依然在燃烧,她呼呼地喘息着,对孙二闯说:这个小狼崽子,要反了她。去办你的事,不用管。这次我要管不了她,就不是她妈。孙二闯也不再追问,他知道再问,母亲也不会说。
新一天开始,孙二闯换上最喜欢的衣服,叮嘱母亲不要再生气了,就骑上自行车去胡家镇。
在胡家镇随礼时,他在礼账簿上写上自己的大名——孙立闯。这是母亲临出门时叮嘱自己的,孙二闯知道这意味着以后自己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赶在头席吃完饭,才上午十点左右,正是集市上人最多的时候。他便慢慢地逛。在母亲嘱咐的卖鼠药的摊旁,他看了好久,感觉并没有几个人买,而且利薄,没什么大油水。倒是有一家卖大堆服装的摊子吸引了他。好多人在翻,在抢,那些衣服显然是旧衣服,但都有八九成新,据有人说是进口来的,经过高温消毒。还有人说是城里人捐献灾区的,都是干净的衣服。其实消不消毒,没人知道,农村人也不在乎这些,他们看重的是便宜。那些服装,各式各样,十块八块一件,还有三块五块的。两个人收钱都收不过来。孙二闯灵机一动:明天去县城上批旧服装。肉案旁边一直空着很大一块地方。他就拿着菜刀在那等着刘金钟,你来我砍你,你不来,我卖肉、卖衣服,妈的,日子就得这么过。
临回黑山镇前,烟没了,他就去集市邊小卖部买烟。还是上次那家。进屋后,屋子里有三个小伙子正扭成一团,咯咯笑。有人说:柳姑娘像诗人啊!另一个声音附和:是不比李白还白,有多白……其中一个人手伸得老长说:给我,你们给我!看得出那个人正从另两个人手里抢东西。咯咯咯一片笑声,看来是闹着玩呢。孙二闯大声说:来包石林。抢东西那人转过头,他此刻脸通红,看来撕扯是使了真力气了。但是他忘记了孙二闯,面无表情,过来给孙二闯拿烟,找钱。这期间那边朗读声音已经响起:……曾记得小树林边,面对着月亮,倾心交谈,你的神情那么庄重,美好,这辈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忘记。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我们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会记住这一切的,美好而纯洁的情感,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纯洁。我也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但是我们无缘再……店主突然愤怒了,“啪”把找给孙二闯的零钱拍在柜台,眉间的痦子周围竟然变成了红色,他转身去抢那两页纸。看来他们是在抢一封信,前面已经念完了,这次是接着念的。
孙二闯走出小店时,听到里面店主大聲的吼:都给我滚远点!里面安静无声。可怜虫,被人甩了。孙二闯在心里笑笑,他没工夫看这些闲热闹。后天就是黑山集,他要合计着去县城上货的事。
出力的事少不了肉七,孙二闯带着肉七上货,答应给他挑一身最好的衣服穿。当然就是不给衣服,肉七也愿意帮忙,用他的口头禅讲:兄弟嘛。
肉七使劲蹬着倒骑驴,上面是三大包衣服。本打算先上一包试试,但衣服真是便宜,他一狠心上了三包。肉七身高膀大有的是力气。车轮飞快地转,孙二闯骑着自行车悠闲地跟在后面。肉七说:明天我帮你去看堆儿去。孙二闯说:行。那就再送一身衣服。肉七说不用。蹬了一会儿车,肉七说:一会儿,我回家还得看看那兔崽子干嘛去了。对了,前两天我想了个绝招。你猜?孙二闯说:我猜不着。肉七嘿嘿一笑,一脸骄傲,正午的阳光照着他厚实的脸,油光光的,额头上的汗珠密密麻麻地伏着,大一点的往下淌,小一点的汗也正慢慢往大了拱。肉七也不擦,仿佛这汗与他无关。他绷了一会儿,才歪着头说:我买了闪光雷!孙二闯疑惑地问:不年不节,买那玩意干啥?肉七狡黠地说:我要发现他,就放闪光雷,你马上过来,他跑哪,我跟哪,继续放!孙二闯一下子把车闸拉死,自行车“嘎”地原地停住,望着前面起劲蹬车的肉七呆了两秒,之后,松开车闸撵上肉七。孙二闯问肉七:你不怕他吗?肉七正色地说:我想明白了,怕也没有用。
傍晚时分,镇西头大河坝方向真的传来闪光雷震天的响声。
那时,孙二闯正把衣服按照新旧程度分类,听到肉七的信号,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他骑上自行车,背上绿书包奋力地往镇子外蹬。刘金钟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他消失了算怎么回事?就是不砍死他,不砍伤他,退一万步,不砍他,狠揍他一顿是必须的,让他也尝尝歪鼻子的滋味。即使你刘金钟忘了这事,我可忘不了。那些梗在喉咙的东西一直都在:比如耻辱的歪鼻子;比如母亲被推搡的惊惧、一直战战兢兢的言语,最关键的是黑山镇那么多人睁着眼盯着这件事呢。
孙二闯驶上大河坝。那天的晚霞很浓稠,光芒铺在河面上,整个河水呈红粉色,像一大块明艳的绸缎布,他从来没有看过大河坝的水这么漂亮。他把自行车放在大坝上,以最快的速度来寻找肉七,以此确定刘金钟的位置。他往树林里走,走了很久。后来感觉自己的方向错了,又拐出来往山坡上走,但是越走感觉越不对,从他看到闪光雷闪烁的位置和响声大小推断,肉七应该就在水库的附近,不会转到山上,孙二闯便又折了回来。他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刘金钟,他知道刘金钟大概又溜了,从他开始寻找刘金钟报仇那天,刘金钟就在和自己捉迷藏。这不要紧,两座山不能到一起,两个人总有到一起的时候。现在,他要把肉七找到,以肉七的行事风格应该隐藏在哪里,可河堤边除了一棵老柳树,一览无余,那么他是在黑柳树林里?还是山上呢?
寻找无果,孙二闯又折回河坝上,他扯起嗓子喊:肉七!肉七!河坝周围寂静无声,他也没有再听到闪光雷在何处响起来,肉七这次大概又把人跟丢了。他回头朝西边看一眼,晚霞已经暗下来,大河坝的水面也暗下来,像凝固的血。
晚上九点多,孙二闯闹心,在家待不住了,他去肉七家找他。肉七他爹正同他娘吵架,没一副好脸地说:谁知道他死哪里去了!
孙二闯无趣地回到家,暗暗想:肉七是不是又挨刘金钟揍了,揍得不轻吧!不敢见自己了?这个完蛋的东西,白长了那么壮的一副好身板了。
那一夜,孙二闯竟然失眠了,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早上六点不到,母亲的敲门声把孙二闯吵醒,她在门外焦急地说:二闯,醒醒,快醒醒!肉七出事了。
肉七的尸体是在大河坝老柳树下被人发现的。那是一棵很粗的柳树,也是离水最近的树,因为暴雨的冲刷,树根处已在水里裸露了一半,肉七就是从这个地方掉下去的,闪光雷的空筒子就在树后不远的草丛里躺着。
孙二闯看到肉七时,他已被拽上河岸,脸朝下卧在草地上,双腿和两只胳膊弯曲着,像只游泳的青蛙。肉七穿着他昨天从那三大包衣服里精心挑选的牛仔裤,白短袖衬衫。孙二闯蹲在草地上,手摸着肉七湿漉漉的头发,胖胖的脸,心如刀绞。
7
肉七被埋在水库后面的山上,他算横死,进不了他们家的祖坟。肉七的坟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显得新鲜和孤零零。肉七他妈只在儿子从水里捞出那一刻长声短调地哭了一通,后来说:也罢,活着看样子也娶不上媳妇,早死了早享福。
从肉七坟前回来,孙二闯耳边总是隐约听到闪光雷的声响。自肉七死后,醒着的所有时刻,孙二闯的脑海里只有肉七,白天肉七在自己脑瓜里聒噪地说话,晚上又不眠不休地瞪眼看着他。而他也一直追问脑袋里的肉七:你是怎么搞的?
最近姐姐孙大红总在他的身边转,关注着他。时常问发呆的弟弟:你没事吧?他并不回答,也不理会。有一天她又问:你每天愣怔怔的都想啥呢?孙二闯说:肉七是刘金钟杀的。孙大红急了,尖着声音说:你中什么邪了?他根本就是不小心掉到河里的。这么大的事你可不能乱说。孙二闯又说:就是掉河里,也是间接让刘金钟害死的。孙大红突然愤怒地说:你咋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呢?你不满世界找刘金钟,要杀、要砍的,肉七能去找他吗?他不找他能出这事吗?
孙二闯脑袋“轰隆”一声巨响,像被石头击中,一阵凌乱,炸开般疼起来。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她接话道:我儿子没有错。孙大红一听这话,马上接茬:你儿子,你儿子的!你管过多少?母亲突然愤怒了:我是没管过多少,但我儿子没像你,我管你管的多了,可管出啥来了?她们俩突然就吵起来,各不相让,那架势根本不像一对母女,分明是两个泼妇要开战的架势。孙二闯不知道最近这娘俩犯了什么邪劲,碰到一起就吵。他也懒得理,他头疼得厉害,自被姐姐那句话砸开,就一直在响,心里异常地闷,他必须到空旷的地方待着,才能出来气儿。他到大河坝的堤岸上对着茫茫的大水一口口地喘息着。
黑山镇出了这么大的事,刘金钟一个影子都没露过。
孙二闯在肉七出事后一直背着绿书包,甚至睡觉的时候也一刻不离,现在,这书包是他的一部分。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看到刘金钟掏出刀来。现在,他心里没有以前各种愤怒,什么挨打的疼痛与耻辱,什么母亲的惊恐,什么肉七沉在水底的脸,什么都没有,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执念——掏出刀狠狠砍向刘金钟。
集的人特别少,肉剩了大半片,孙二闯坐在案子后面。柳小桃出现时,孙二闯没发现,他正望着肉上落着的一只苍蝇发呆。柳小桃走到近前,打断他:喂!想什么呢?孙二闯迟疑好半天说:没什么?柳小桃说:再给我称二斤肉。孙二闯也不多说什么,就开始割肉,上秤。很木然,当然,免了柳小桃递过来的钱。柳小桃似乎也不像以往,没有多少热情说话。肉装好,柳小桃拿出一个信封说:给你!孙二闯问:什么?柳小桃说:一些话,你回家再看。我明天还要回河北,八点半的火车……孙二闯“哦”了一声,把信放进衣兜里。柳小桃就走了,走得很慢。孙二闯没看她,他脑袋里的肉七一直在和他说话,说他上学时被刘金钟欺负,肉七表情无限委屈,其实认识肉七半年多了,除了那次喝多外,他从来不跟自己说太多的话,但是肉七死后却在孙二闯的脑袋里变得喋喋不休起来,像个话痨。
因为失眠,孙二闯早上醒得很晚,一睁眼就已经快七点了。他突然间回想起柳小桃昨天的话:……八点半的火车,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孙二闯腾地坐起身,忙穿上衣服,背上绿书包,又拿起桌上一个红锦缎盒子,里面是他买的一只银手镯,那是上次去县城上货后在百货店给柳小桃买的。可第二天肉七出事后,他除了纠结在肉七死的这件事上,别的都忽略了。这天早上,他终于醒过来。他朝黑山镇车站飞奔,要是能赶上七点十分的小客,就能在八点前赶到县城,那么剩下的那点时间就能赶到火车站。飞奔中,屁股后那装手镯的锦缎盒子叮叮咣咣地撞击着菜刀。
孙二闯辗转来到火车站时,车正好进站,他飞奔进站台,人陆续开始上车。等他终于看到柳小桃的身影时,她正笑着和前面的人说着什么,然后,一脚迈上车,随即消失在车箱里。孙二闯憋在嗓子那声“小桃”没叫出来,他用手咣咣咣地敲自己的头,无比焦虑却又无可奈何,只一小会儿,那绿皮车像个大虫一样扭起身轰隆隆地爬走了。
孙二闯沮丧地坐在台阶上。昨天柳小桃买肉时,他就应该收了摊去找她。肉七出事后,他一直处在迷茫与混乱的状态,唯一清醒的事就是找刘金钟报仇,新仇旧恨一起算。他忽然想起昨天柳小桃还给他一封信,他昨天竟也忘看了。此时,他忙掏兜,拿出来,撕开,一行字跳进他眼睛里:亲爱的二闯,你好,见信如面……柳小桃的字很小,每个字都有点斜,但是很整齐,整篇字看起来像一片被风吹歪的麦苗。
……认识你,我很幸运,我们是有缘分的,茫茫人海,能够相识……记得有句诗“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都是我们从前相处的美丽时光,曾记得小树林边,面对着月亮,倾心交谈,你的神情那么庄重,美好,这辈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忘记。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我们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会记住这一切的,美好而纯洁的情感,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纯洁。我也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但是……
孙二闯呆在那里。他感觉心里有座山在慢慢往下塌陷,陷啊陷,竟然陷成一个洞,巨大的,深不见底。他一下子把信揉皱了攥在手里,一眼也看不下去了,他脊背开始发凉,越来越凉,甚至冷,心里止不住地抖,脑袋开始轰隆隆响起来。信后面还有好多,但是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天突然下起雨来,是暴雨。他坐在台阶上,顷刻被淋得响透。有人在后面喊:小伙儿,你怎么不进屋?进来呀!他木然不动。他心里想:在这世上有两片相同的林子么?雨水中他热泪长流,但是没人看见。
雨好久才停,太阳出来了,孙二闯发现自己的衣服呼呼冒着白汽,他携着这一身白汽往回走。坐上汽车,这白汽才随之消失。
在车路过一座桥时,孙二闯把绿书包里的手镯从车窗扔进河里,他看不见那红锦缎的盒子是沉下了水,还是浮在水面上,车太快了,桥又太高,很多事情的真相你永远都无法知道,比如肉七是怎么沉下水底的?
雨后的田野鲜亮清新,孙二闯却是混沌的。他无所事事地把头转向车窗外。恍惚间,一男一女在离公路不远的小路上扯住了他的眼,男的拉着女的往公路这边走,女的努力往回挣。两个人由小变大。车正下坡,车速比平时快,经过这对男女时,孙二闯懵了,他看到的是刘金钟一张黑红的正脸,而侧脸那个女人竟然是姐姐孙大红。孙大红拉着刘金钟的衣襟似乎在哭。
血一下子涌上孙二闯的头顶,怎么是姐姐?她怎么会和刘金钟这无赖扯在一起呢?车开过很远,他还疑虑地回头看了看。刘金钟已挣脱了孙大红的拉扯。
孙二闯突然缓过神儿来,对司机大叫:停车!停車!停车!司机不高兴地说:还没到站,瞎喊什么!孙二闯继续喊,并跳到车门口咣咣地拍着车门,司机没办法,慢吞吞的把车停下来。
孙二闯朝回飞奔,他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也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这样有力量,像飞一样。转过公路的弯道,他看到刘金钟迎面走来,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孙大红。
刘金钟也看到了孙二闯,一脸惊讶,走两步,跑起来,边跑边回头看。
孙二闯的绿书包湿哒哒的,在屁股后面拍打着,跑起来特别不得劲儿。他干脆把刀掏出来用手拎着。像第一次在黑山镇街里一样,孙二闯被仇恨与愤怒裹挟着越跑越快,而刘金钟明显体力不支。他看孙二闯越来越近,就猛着劲儿又跑几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只隔了三四米。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像从水里才捞出一样。刘金钟终于跑不动了,他回过身挥舞着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兄……弟,误会!误会……
孙二闯骂道:……谁……谁他妈是你兄弟!老子砍死你……孙二闯这样一说,刘金钟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又跑起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孙二闯追得也吃起力来,他停下来,大口喘气,弯着腰,两手支在膝盖上喘,菜刀上竟然落上了两滴汗水。
刘金钟看到孙二闯停下来,他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息着说:兄弟,咱……咱谈谈,谈谈吧!孙二闯怒吼:别他妈来这套,你把我鼻梁子打折了,把我妈打了,把案子砸了,把肉七弄死了,我砍死你也是为民除害……
刘金钟忙争辩:肉七……肉七可不是我弄死的,和我没关……关系!当时……当时我离他很远。他放了一个闪光雷,看见我就往树后躲,然后一下子出溜到河里了,当时我和你姐在一起,怕你来,就没管他,跑了……
我姐?对了,你和我姐……你欺负我姐?孙二闯一下子直起腰。
不不不,我没欺负你姐,天地良心!是她自己愿意的,就刚才……我让她去县城做人流,她死活不去,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我在和你姐谈恋爱!
孙二闯再也听不下去了,突然以百米的速度冲过去。
刘金钟忙爬起,因为情急,又摔倒了。此时,孙二闯已经奔到刘金钟背后,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二闯!那是姐姐的声音,刀紧贴着刘金忠的身子嵌进土里,只剩刀把。
孙二闯突然跪下来,仰天大吼:肉七!我——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