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红的纱布
2018-03-22周燊
周燊
城市已经住不下去了。无论高楼矮房,街头巷尾,都仿佛冒着手榴弹的灰烟。上次去菜市场买菜,老板找钱时对辛红露出了一个令她反复琢磨了很久依然没想明白的笑容,这直接成为了她决定搬去县城的动因。在这个令人提心吊胆的都市里,她已经东躲西藏了两年,无论租住在哪里总不会超过半年。上一次搬家的原因是楼道里的声控灯坏掉了,很容易有人伏击在那里,给她当头一棒。上上次搬家则是因为和楼下的邻居拌了回嘴,虽然错不在她,她还是事后拿了礼物去赔礼道歉,却见邻居一脸的轻蔑,似乎是自己向别人宣告了“我是好欺负的”。
在三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周,辛红搬到了县城。搬家对于她来说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说以前她还有不少行李可以用来拖泥带水,那么近几年她就像个背包客一样,大大小小的家什总共才一大一小两个手提箱。如果不是因为树林里更容易藏匿会杀她的人,她早就买个帐篷随遇而安了,还省了房租。生日那天,她给自己唯一的奖励就是:什么也不想。这句类似于命令的话就像是上帝赐予她的生日礼物,可是这份礼物似乎过于奢侈,早上一睁眼,辛红就紧张地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就当是今天的生日礼物……”,可是这种于事无补的斗争简直比去想还难受。
几天下来,辛红很满意这次选择的居住环境。小区是老房子,住的基本都是退休老人或者孩子在附近上学的人家。挨着学校意味着安全系数高一些,同时各方面生活设施也比较完善。她的房东因为要去城里陪孩子读书三年,所以不希望租给一个不爱干净的租客,回家后家里变成猪圈。在这方面,辛红是一千个自信。首先她为数不多的行李就让房东十分满意,其次当得知辛红有干净洁癖后,房东又在本来也不高的租金基础上给她打了个八折。
然而,有一个问题很是严峻。辛红的两个行李箱,大的那个是她的全部家当,小的那个却装着见不得人的东西,那是一个十分结实的密码锁箱,里面装的东西远比箱子自身的重量要轻很多。如果要问究竟是什么,先卖个关子——这东西分文不值,之所以如此宝贵地对待,是因为辛红无法扔掉它,也绝不能叫任何人看见它。
里面的东西是一大团纱布,紧紧地缠出一个实实的硬芯儿。就像是从某具木乃伊身上扒下来的。辛红必须定期把它们展开晾晒,不然即使藏在箱子里它也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两年前的某一天早上,她出家门的时候发现外面晾晒的白色纱布被染了一大片猩红,散发着奇特的臭味,似血又不像。被吓傻了的辛红缓过神来之后赶紧把纱布收回屋,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的养女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辛红从来没有想过报警,因为她深知李蝶(养女)是自己离开的而非遭遇不测,因为一直没有“少女意外死亡”这一类的新闻消息。虽然一个十八岁年纪的孩子失踪,作为监护人的辛红有义务寻求警察的帮助,但是她宁可冒着犯法的危险也没有履行这个义务。原因很简单,她曾多次纠结自己是否真心爱这个孩子而答案是否定的。李蝶的离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好比压在她身上的五指山被佛祖收回了。可是这种如释重负的快感持续了没几天,她就被另一种强烈的不安所吞噬了,她认为李蝶正在某处为追杀自己而做准备。
这么说的原因很简单。自从丈夫走后,辛红就加入了“非正常对待养女”的行列。通俗地讲,她变成了故事中“狠毒后母”的角色。不过一开始她是完全没有意识到的,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时却已经停不下来。她的初衷是好的,她时常这样安慰自己。辛红后来的紧张和恐惧,有一半因素是由于她发现李蝶并不能理解她的付出。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怀其实是引爆炸弹的导火索,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害怕的呢?
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适合晒纱布的地方,辛红决定自己在阳台上搭个晾衣架。这坨纱布已经反复洗了两年,上面的猩红一点没掉,每次洗都能染红一大盆水。为了验证到底是不是血,她还专门进行过化学小测试,可是结果依然是搞不懂。辛红不敢拿给别人看,这样她就暴露了。万一警察找上门来,看见这一大团纱布和李蝶的失蹤联系起来,她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刚开始的时候辛红每天大量关注省内新闻,生怕哪个意外是关于李蝶的,虽然忧惧,但也只是忧惧,还不至于疑神疑鬼,无非就是受到牵连被追究刑事责任,这一点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令她陷入深渊般的恐惧是因为她明确地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
只要她晚上出门,那个神秘人必定是追随着她的,虽然看不清是男是女,但是飞向她的那一把把目光之刀早已将她割得体无完肤。辛红想,可能是因为搬家频率高的原因,那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下手机会。经过反复的猜测判断,她觉得跟踪者应该不是李蝶。那沉沉的步伐,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女能有的体态。他更应该是一个男人,中年男人,但绝不是她丈夫,辛红想不出这个男人有什么理由会愿意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她没有什么仇家,唯一对不住的就是李蝶,所以极有可能这个跟踪者是李蝶的什么人,想要找个适当的时机替李蝶教训自己。辛红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不过,别的假设也不是没有可能。
其实,想要击溃辛红根本不用谁出面,她自己就能办到。从她出生的那天起,算命先生就告知过她母亲说你的孩子是带着两世的心思来的。心思重,如果用在正道上,没准会有一番大作为,然而辛红却偏偏没有什么大作为,她把心思全部用在了怀疑上。她对自己和外界的怀疑有如教徒膜拜天神,虔诚而必须。如果这个男人真是李蝶的什么人,那问题就非常严重了。李蝶除了身体什么资本都没有,而她的贞洁却是辛红所做一切的出发点。这种推理令她无比羞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对她最讽刺的惩罚。
李蝶是辛红丈夫李长久的女儿,在辛红三十三岁那年作为一个老姑娘跟丈夫领证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丈夫之前有一次失败的婚姻,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儿。这个秘密李长久本打算瞒着她一辈子,虽然是个缺德事儿,但是他很爱她,愿意用一辈子对她无条件的宠爱来弥补这个不光彩的秘密。虽然辛红年纪稍大了一些,但她一方面有着少女的美丽面容和纯洁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品性,一方面又有着女人的成熟诱惑,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十分理想的伴侣。面对一块还没吃到嘴里的肥肉,谁愿意被请下饭桌?
不过,婚后的生活十分不遂李长久的愿。辛红有洁癖几乎成为了街坊邻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不仅体现在她把面积不大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并且谁来都得穿鞋套,谁坐他们家椅子都得垫上一次性塑料布,对于李长久来说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就是每当他提出要和辛红亲热的时候,她便以各种理由拒绝,连新婚之夜也不例外。
日子这样过去了一年,李长久也活活憋了一年。他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开始处处看辛红不顺眼,因为在男人心里一个不让碰的女人根本就是不爱他的。这些辛红都看在眼里,但是她也很无奈。无奈又无助。她打心眼里觉得人是种龌龊的动物,人类变着花样进行交配繁殖,一边满足自己的淫欲,一边创造着致命的病毒,女人只是一种需要承受临盆或者堕胎之痛的高级工具,上帝把夏娃推向了深渊却把亚当留在了悬崖。辛红打在她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怀疑生命。她对自己的到来感到恶心。因为身上沾着母亲的血和粘稠物,她是整个医院哭得最惨的婴儿。
理所当然,辛红想要成为一个爬出深渊的女人。即使爬不出来也要向上帝高举双臂。攀登这座绝壁要承受巨大的压力,要战胜一切寒冷,这一点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她向来都是一个对灾难有所防备的人。对于爱情,实则她也隐瞒了秘密,如果早就和李长久开诚布公地宣布她的信条,恐怕她这辈子都尝不到爱情的滋味。这一点她是自私的,比李长久藏匿自己过去的婚姻还要混蛋一些,可是谁不想吃饱了再攀岩呢?
辛红的处事方式并不是向李长久坦白自己的想法。她总能找到各种无懈可击的理由用以拒绝。不过她有时不遗余力,有时却又半推半就,弄得李长久来了兴致却被她一盆冷水泼到头上。可以说,辛红简直像羚羊一样擅于攀岩,同时又具有狐狸的狡猾。李长久也不是傻瓜,媳妇拿他当猴耍,侮辱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已经受够了。总得找个天大的东西来报复她。
李蝶于是成为他的“报复工具”。李长久是一个颇有才华的艺术人士,辛红是一个作品不多的文学爱好者,照理说俩人的婚姻生活与常人不同才是大众所期待的,可二人却偏偏各自打着小算盘,双双辜负了艺术家该有的洒脱。对于李长久来说,李蝶是一个很大的包袱,要不是先有了她,也就不会有第一段失败的婚姻。那个女人以李蝶为要挟已经向他索要了不少财产,即使是离婚后仍然不依不饶。李长久明白,其实真正花在女儿身上的钱少之又少,他太清楚前妻的为人,他形容她是一只连狗尾巴草都不愿放过的贱蝴蝶。与其以女儿作为她道德绑架自己的人质,不如干脆把女儿接来和自己一同生活,这样还能节省一大部分开销。
辛红第一眼见到李蝶的时候她很想笑,苦笑,但是憋住了。她心里有火,不过这股火立即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了,好比她一路攀登顺利的悬崖突然出现了一处巨大的断层,她根本不可能跨过去。虽说这种磨难她早已有所顾及,然而她想的是李长久会在日后和另一个女人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却不成想这事在李长久身上竟然早就发生了,还有了李蝶。辛红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她想象李长久和前妻同房的画面,随即狠狠地瞪了李蝶一眼。
令辛红感到万幸的是,李长久并没有从她这儿赢得任何有关贞洁的东西。不然辛红真的觉得跳进长江也洗不干净身体。她想象着李蝶是如何从一个细胞发展成为一个胚胎的过程,她的胃不停地上下翻腾。虽然她深知这是自然规律,人类繁衍生息的根本,但她总能听见一声来自天上的沉重叹息,音色与自己如出一辙。只是这微弱的叹息很快便消失在了夜幕降临后人类丑恶的淫笑声中了。那样的寡不敌众。
辛红望着熟睡的李蝶,她身上有太多来自她父亲和母亲的粘液了。
李长久离开家以后,辛红感到似乎找到了可以跨越断层的方法。毕竟一个曾经的盟友离去,促使她身上更添了一份悲壮的力量。她决定改造李蝶,把这断层修补好。
她买了一大卷纱布,每个星期不固定的两天晚上和李蝶在浴室进行庄重的“洗礼”仪式。她让李蝶把衣服脱光,从脖子开始紧紧地、厚厚地、一圈又一圈地用纱布把李蝶缠起来,随后把她浸泡在装满了温水的浴缸里。这时她会给李蝶讲故事,主题无外乎都是叛逆的小女孩偷尝禁果后面临怎样的厄运。等到水凉了,她就让李蝶自己把纱布拆下来,仔细用消毒液和肥皂清洗干净,第二天早上拿到太阳底下晒。阳光总是能杀死一些脏东西。
邻居见辛红总是让李蝶出来晒纱布,难免好奇。这时李蝶就会按照辛红教她的说:“给我爸换药用的。”
没错,李长久的不辞而别被辛红换了一种演绎的方式。她对邻居说李长久得了一种罕见的病,全身散发恶臭,必须经常用纱布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才可以,否则他们家简直像“十年未打扫的老粪池”。也正是因为这个病,李长久拒绝和任何人来往,家里的一切家务,包括收入来源,都是辛红一个人承担的。
“小辛真是百年难遇的好女人 !”
“娶了这样的老婆是积了多少德啊!”
邻居们一个个地向辛红竖起了大拇指。还有人夸她对丈夫带来的孩子都视如己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媳妇。无论大家怎么传,反正没人去辛红家里“考证”,大家都怕李长久的怪病会传染,与其冒著被传染的危险去看望他,不如在外面多夸夸他的妻子好。
辛红警告李蝶,要是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她就放弃对她的所有供养。她对李蝶说:“我对你的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的原罪深得洗不清,但我们自己要洗,不要像别人那样以臭为香。”
可是辛红不了解李蝶是个怎样的姑娘。她那娇美的脸蛋儿和少女馥郁芬芳的身姿,怎能安命于辛红巫术一样的仪式中?在李蝶看来,辛红就是一个失败透顶的女人,她并不是自命清高的天山雪莲,她只是个生理和心理都有缺陷的“性无能”。这一点,辛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竟然给自己下了如此的定义。要是她知道了李蝶的真实看法,她也许会以自焚的方式结束自己可悲而短暂的一生。不过,她是干不出半点伤害自己身体的事的。
李蝶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供养”,无论是她的生母、生父,还是辛红,他们都没有资格。他们给她的那点钱简直就是打发丧家犬。但是她依然接受了,毕竟不要白不要。面对辛红,她所创造出来的形象是乖巧、胆怯,不敢做任何反抗的小女孩,她觉得既然辛红要玩过家家的游戏,那她就陪她玩玩,满足一下这个变态而可怜的女人。
辛红决定做点什么来回击。唯一最能让她感到快意的就是以眼还眼。既然是两对眼睛之间的误会,就让它们彼此向对方解释吧。谁都有秘密,谁都摆不脱秘密。最坚硬的稻草无非是别人手里也有的。她决意深入了解一下这个女人,首先要搞清楚她是不是与李蝶有关联。
辛红觉得命运很有意思,一方面她正被人跟踪(自从偷偷搬了新家,跟踪者似乎还没有找到她),一方面她又要去窥探别人。也正是因为有着被跟踪的经验,她很明白如何才能不让对方发现自己。其实这并不像电影里那些神神秘秘的情节。辛红主要是在周末出动,因为平时那女人都是按时上班,按时接孩子放学回家。
就连辛红自己都没有想到,女人的秘密竟然如此好窥探。有时候秘密没有被发现,并不是当事人伪装的太好,而是因为周围都是毫不怀疑他们的傻瓜。这个女人的婚外情就如此直白地暴露在了辛红的面前,辛红甚至用手机拍了好几张她与陌生男人亲密的照片她都浑然不觉。(辛红做过功课,很清楚这个男人不是女人的丈夫。当对方家里在厨房进餐时,她发现女人和丈夫的关系十分融洽)。
翻着手机里的照片,辛红有些后悔。她后悔的不是采用非正当手段获得了别人的隐私,而是另外的东西,有些她不想看到的画面。她思考着女人并不优秀的容貌和略微发福的身材,再对比自己,火气腾了起来。她需要做点什么来给自己降降温。
性格迥异的人辛红自幼就见过不少。她经常劝自己,总会有人也在她的路上行走。他们或许已经爬到了悬崖的顶端,饮到了那圣洁的清泉水。自己虽然口渴难耐,但是一定有人比她经历更多风雨。一想到这些隐形的战友,辛红就有种莫名的力量。她感觉自己身旁正站着一个军团。
一个星期以后,辛红把这些偷拍来的照片打印出来,偷偷寄给了女人的儿子。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十分可耻,无比不道德,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男孩有权利认清他母亲的面目,他需要意识到自己身上那些粘稠的胎液并非那么香甜。
辛红想为自己寻找一个真正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战士。在披荆斩棘的路上他们好相互搀扶。
这么做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她不怎么再为李蝶和纱布的事情担心了。因为有了另一件更需要担心的事就是男孩看到这些照片之后会怎么做。她明白孩子母亲那天的眼神不是因为发现了纱布的秘密,而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因此就算那天女人看见了别人,也会露出紧张的神情。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起来。辛红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就这样,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周围都是静悄悄的。然而越是安静辛红越是觉得不自在。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为了安静而奔逃,又在奔逃中惧怕安静。终于,她曾最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她自己没有想到在面对警察的时候竟然会如此泰然自若,可能是因为私下里早就自己演练了多时的原因。
虽然体貌上淡定,辛红内心却非常慌张。她所有预演的主题都是关于李蝶的,警察刚询问她一个开头,她就把李蝶如何失踪及奇怪纱布的事情全盘交代了出来。她表示自己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经过仔细思考,辛红补充道:警察同志,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李蝶的下落,我很想见她。由于“见”字语气很轻,她干脆将其省略掉了。
警察说:辛红,没想到你还有这个事情。我们这次找你是因为你涉嫌侵犯个人隐私,并对当事人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影响,所以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至于你养女的失踪,这又是另一个事情了,我们会马上核实情况,一旦属实会马上立案调查。
你这个人……你是怎么想的?偷拍孩子母亲,你知不知道现在人家家庭面临着破裂?你为什么这么做?警察同志嚴肃地质问辛红。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好比为什么人们在过节的时候要张灯结彩?为什么春天令人欣喜,冬天令人萧索?为什么山林里有猎人,湖海里有渔民?辛红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要是知道,她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在派出所,辛红见到了男孩,这个她本想要发展成为盟友的少年。男孩很是胆怯,始终没有看辛红一眼,或许他趁辛红不注意的时候偷瞄了她,但辛红一直都无法明确他是否已和自己统一战线。她也听不到他仰望悬崖时发出的叹息。辛红不免失望,或许是男孩隐藏得太好,她如此宽慰自己。
对于所应承担的法律责任辛红坦然接受了。对于她来说这就像是一笔“实验经费”,和那些纱布一样。经过些许调整她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李蝶身上。现在自己既然已经不是清白之人,有那么一瞬间,辛红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像一个刚刚失去初夜的处女一样。
辛红本已经做好了为所有事情上法庭的准备,连续好几天她都吃得香,睡得饱。好久都没有这么惬意过了,她心想。她的战斗似乎只有通过被敌人严厉审判的方式才能绽放出胜利的光芒。
不久后,辛红像个义士一样再次来到派出所。
她一下子认出来,那个一直跟踪她的人就是李蝶,之所以自己一直以为跟踪者是个男人,原因就在于李蝶外貌上所发生的惊人变化。她一身黑色中性装束,身材肥硕,油渍渍的短发,完全失去了少女的美貌。
二人相见,惊诧不已。
李蝶承认自己一直在跟踪辛红。她之所以跟踪她,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她想确定辛红能不能收养自己的儿子。
李蝶形容起自己的孩子时,嗓门开始有了底气。本来她面对辛红时是相当尴尬的,尴尬中又带有些许胆怯。她告诉辛红,儿子随她姓,姓李,是个很乖的胖小子。由于工作的原因她只能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顾,可是终归不是个长久的事儿。前段时间辛红还没有搬家前,李蝶在市里还能“找”到她,只是李蝶每次都只敢跟着而不敢向她坦白用意。辛红离开城市以后她一度慌了神,因为她再也想不出第二个能帮助她照顾孩子的人。已经生育过的秘密李蝶没有同任何亲近的人讲,首先她不确定谁才是亲人(尤其是生母再婚后曾告诉李蝶尽量少给她打电话。她虽然知道父亲去了上海,可是不愿联系他),其次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在同辛红讲时,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的难为情。好像因为有了某件宝贝使她可以抬头挺胸地走进围墙里的世界一样。
辛红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回应李蝶。她感到自己心里像是打破了宁静的死海。李蝶如今本应是坐在大学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听老师潇洒地讲那些高中并没有学到的、广阔而有趣的知识。她应该和三两闺蜜一起讨论小说、电影,一起尝试着化妆,偶尔去餐厅来一场女孩子间的小派对。她可以喝酒,然后大方地说出自己喜欢的男孩子,让朋友们帮她想办法怎样才能吸引那位男生的注意。现在她却变成了一个汉子般强健的女人。李蝶是来求助的,还是来宣战的,辛红难以辨别。
李蝶告诉辛红,纱布上的东西是她不小心弄上去的,不脏。这句话令辛红很是嫌恶。别人口中的“不脏”在她看来可不是那么回事。
李蝶来派出所,一是因为警察帮助她与辛红相见,经过一番审问与调解,二人之间的事情可做淡化处理。其次还有一个事情,那就是辛红因为侵犯别人隐私所需要面临的法律责任。她虽然不懂法律,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她不想让辛红一个人面对这件事。是不想还是不该,李蝶一直仔细揣摩着。 她不打算质问辛红做这种事的缘由,因为辛红一定不会讲实话。
良久,她伸出手拍了拍辛红的肩膀,发现自己曾经的肩膀比辛红还要单薄。
李蝶没有用多大力,辛红却夸张地颤了两下。仿佛在示意这个:“你太壮了。”仿佛在炫耀自己柔弱、经不起拍打的身板。李蝶尴尬地笑了笑,在这不好意思的笑容里,辛红看到李蝶当真是变成了一个忠厚之人。一刹那,她对那个小婴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努力按压这股好奇,就像用扇子扑火那样。
这种变化自何处来、向何处去,她无法预测。没有什么东西能为她提供心理预演的可能。
此外她还不知道的是,那天在派出所,憔悴女人的儿子实则偷偷看了她一眼。那是双鳄鱼一样的眼睛,不,不只是鳄鱼,也是鬣狗、豺狼、毒蛇的眼睛。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