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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山风物录

2018-03-21冯六一

当代人 2018年3期
关键词:笔尖云雾雪花

冯六一

云世界

大云山,云多大?

这个大应该不是指云的体积,而是说云的多寡。中国名山大川众多,高山生云雾,但直呼云山鲜见,而敢称大者,似乎更是仅有。

大云山重峦叠翠,怪石嶙峋,泉流潺湲。以前来几次,只见过山谷几丝云絮,淡淡的,像站立山崖边赏景的哪个美女子不小心被山风吹落的纱巾,悠悠飘荡,算不得见识了大云山的云雾。

有人说,大云山的云,远望更美。当晨曦初露,我们站在大云山最高峰相公尖,放眼望去,东边幕阜山,北面五尖山,簇拥暗青的灰白的云带,绵密厚重,苍茫宏阔,似一片亘古荒原。如果化为我见过的云纱,世上女子都可得一条,还有富余。一层起一层伏的厚云,边缘线条粗犷,是真正的大云。堆积的云块里隐藏了一台气流搅拌机,不断翻滚,遥远的天边离我们很近一样。不一会儿,朝霞慢慢浸染,云霭削薄了一些,变得更白,丝丝鲜亮光线,倾泻而出,给云团缀上了五彩流苏。

云海中若隐若现的青色山峰,把它想象成高举的刀戟,仿佛可以闻见叮叮当当的搏杀之声;把它想象成波涛中的舟舸,身子恍惚深陷剧烈摇荡之中。而变幻莫测的云团,把它想象成一群在原野上追逐的马驹,疾驰而过之后低垂的草丛,扑来泥土和草木糅杂的清香;把它想象成最常见也最难见的腾跃的龙蛇,那一声高过云端浑厚的长啸,就只能从我们自己胸腔吼出了。

云厚重,云也轻盈。云雾从远处弥漫过来,它把山里偌大的空间当了库房,不知不觉将山谷沟壑填得满满当当了。那些空灵云絮,于树梢上,于岩石间,时而沉下,时而飘升;时而漫散,时而聚集,变幻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形态,于一种模糊光影里无声跃动,演化出戏剧舞台仙界的场景。使人觉得,那洁白幕后,说不定就有白娘子样的仙女出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法海样的人物出来了。云雾轻灵虚蹈,可以飘游,可以隐匿,仿佛没有丁点儿尘世的重负。云雾营造的情境,最适合人与神交往。人一辈子,不能只与人相往,也要亲近山水,亲近心中的神灵。可惜,现今世界,科技通天通地,神迹难寻了。

云看似一个匆忙过客,超凡脱俗,不惹尘埃。其实不然,云也心绪颇多,缠绵悱恻。水汽飘浮空中为云,云栖息地面为雾,云里雾里时,云雾自己都无法分清。站立最高峰相公尖,云雾无声无息地拥上身来,轻抚你,恍惚世间的万般柔情都在此了,还在耳边轻言细语,诉说云里隐藏的秘密,为你披上厚棉絮乎,薄轻纱乎。缭绕身边的云雾,絲丝缕缕,看得清楚,而你摸不着,挥之,也不去,只觉得一阵阵薄薄湿气粘上头发和脸庞。潮润的云雾好像有无数细密腿脚,顺衣裳各处缝隙,爬满了全身。云雾是水的影子,也是水的泪珠子。身边低矮灌木丛,脚下茂密花草,人一过,都碰湿衣裳。想必灵河岸上三生石边的“绛珠草”,也是此种甘露滋养出来的。轻轻浮游的云雾,簇拥着,使你飘飘然,不知身在云里还是身在雾中,心在天上还是心在人间。看一次大云山的云,日子长久,竟会生出许多情来。

云有丰富的想象力,时聚时散,变幻不定的形态,囊括世间万物。熟识的,似有似无的,虚幻缥缈的,我们都可在大云山的云雾里找到。云是一个另类的万能的造物主,主宰一个虚拟而真实的世界。它用自己的自由思想,宣示一种无与伦比的创造力。那些云所繁衍挣脱了桎梏进入自由状态的魂灵,在谜一样不确切的时间里,充满了变化之美。它们灵巧聪慧,它们悲欢离合,它们梦幻祈望,它们深藏隐秘,它们甚至还有呼吸和体温。云的体温,或许就是山的体温;云的呼吸,或许就是山的呼吸。每一片云都有一个窗子,可以窥探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

大云山地处洞庭湖之东南,林木深密,植被丰厚,水汽充沛,山中天气变化莫测。刚才晴日朗朗,转瞬树林石罅间生出团团烟岚;刚才还雾障满山,一阵山风吹拂,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眨眼天光出来了。阴晴不定变化无常的习性,使大云山生出的云雾,远多于其它山地,称之为大不为过。水有源,云也有根。云是山之水,水是云之魂。大云山的云是大云山的常客,它们像熟稔的山民,想拉扯日常,就过来,喝杯清茶,说道几句,起身又走了。

一座山峰诠释经典

老人手一指,那是鸡子山。

其实不是独立的一座山,而是一座山峰。我们站在南面的螺蛳山,只见远方一座光秃的石头峰,耸立青绿之上。我使劲把它想象成一只小鸡子,但怎么看也不像。

我终于从老人轻快而又暧昧的语气里听明白,此鸡子非彼鸡子。湘北东边乡下,老母鸡孵出小鸡叫鸡子,小伢子生殖器也叫鸡子。明白了,再细细揣摩,似乎出意味了。石峰顶上,有些些圆秃,似乎潜藏欲起的雄壮,但势头弱弱,还无足够能量承担大任。在乡村,看着小伢子们的“鸡子”,他们长辈喜滋滋,笑眯眯,经常逗一逗,问:鸡子飞跑吗?小伢子不明就里,头一晃,摸一摸:冇呢!大人们一阵哄笑。鸡子山,这形象化命名,糅合了山民的观察力和想象力,也富有日常生活情趣,本身就是一种民俗文化,滋养着山村生活的气场。

当我们来到另一座山头,翘首北望,恍若浩阔天宇,深藏一双魔幻之手,鸡子山变成了一头仰天雄狮,正从葱绿之中跃起身姿,头上浓密鬃毛,在天光里抖动,闪烁亮色;那岩石张开的大口,锋利牙齿清晰可见。大山的峡谷,是狮子的胸腔,风云鼓荡,仿佛一声贯彻长天的吼叫,凝固蔚蓝天际,回响不绝。

老人说,这是狮子山。

大云山山深林密,是野生动物繁衍生息的天堂,上世纪60年代还有华南虎的踪迹。而现今野生动物生存的空间愈来愈逼仄,方圆近百里的大山,也见不到几种野物的身影了。这个浩渺星球,人总以为自己高贵,自己是主人,其实于永恒的时间,我们和动物都是一种过往的生命而已。当我们猛然发现,有些动物悄无声息消失,隐隐约约也感到了一种危机正在逼近。现在野生华南虎已经不见踪影,也许是为弥补没有猛兽之王镇住大云山的缺憾,上天把一座石峰,点化为一头雄狮,凝聚大山宏阔的气势。大自然一个不经意的造化,像无数年前埋下一个伏笔,惊醒人的肆无忌惮,狂妄无知。在真实与虚无的景物之中游弋,狮子山为我们的寻找,重现了自然生活的场景。

老人带着我们一行人,沿着古老的麻石台阶,又登上了祖师殿,这里接近大云山最高峰。南面顺着山势,林木葱郁,山下隐约可见的田野,好像谁人已经摆放好了的一盘棋局,正等待相约的对弈者。由于一种视觉的高远,很多微弱的色泽被遮蔽,连成了浑然一体的绿色,细细地看,其实深浅不一。散落山里的屋舍,青的瓦片,鹅黄墙面,在随意摇曳的竹枝间隐现。山的北边,岩石陡峭,缝隙长出一丛丛低矮的松木,由于北风强劲吹压,枝干都朝南生长,像桀骜不驯的男子,头发散乱,迎风而立。

勾勒这墨意酣畅禅味深长的景物,定有一支神来之笔。

果然,依着殿宇石栏杆,从东边看过去,远处鸡子山又是另外一种形状了——挺立起一支孤傲笔尖。尖利峰顶,两边岩石光亮,顺势均匀而下,酷似一支才削出来的铅笔,沿着笔尖的斜度,隐约可见些些削出的刀痕。想象得到,这支笔的主人是个灵泛的白面书生,刀法利索,削出的笔硬朗,书写的字也一定颇具风骨。

此时,山风轻拂,不知从哪里生出几丝云霭,在笔尖山腰轻轻缭绕。看着虚无缥缈的云,笔尖山沉入了梦境一样。笔也有梦,它的梦是书写大地上那些风景,书写天空中那些星月,书写时间里的那些人事。明清,唐宋,秦汉,远古,它就是这般形状,它就在书写。最初的雕凿之笔应该是刀,蒙恬造笔之后,形状流变大同小异。不知道没有笔的具象之前,笔尖山是怎样的名字,也许没有名字。大云山的笔尖峰,是湘北大地的一线文脉。书生的笔之书写,为心灵,为文明。而大自然造化的笔尖峰,却是为大地,为天空,为时间而书写。浩浩天宇间,笔尖山就是一部时间之史。

三个不同视角,三种不同形态,我们感受到景物与时间瞬息的变化,领略了大自然的奇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云山的一座山峰,把苏轼这首诗中的经典哲理诠释得如此完美。其实,苏轼的诗句只要改动山名,放之四海而皆准。如果当年苏轼写的是大云山,大云山一样名满天下,在唐诗宋词里无限风光了。

云山记雪

大云山上的冬天比山下来得早。一夜之间,悄无声息,色泽斑斓的大野已被白雪覆盖,恍若万树梨花盛开,换了一番景象。

雪是舞者,所有的雪都是。雪花灵巧的足尖,从迷蒙天空一直旋舞到山峰、树梢、道路、溪流、屋宇。我對雪感觉特别亲切,好像见到一个久违的朋友了。雪降临大地,是一种壮阔美景,也寄寓我们内心情怀。雪是圣物,是上苍的恩赐。民谚说瑞雪兆丰年,粮食喂养生命,手中有了粮,心中不慌,才会从容生活。

风还在削刮,雪还在飞舞,冰还在凝结。山里许多流水的姿势被冻住了,许多事物的响动被冻住了。大云山雪天人迹稀少,只有我们几个特意来看雪的人行走,显得格外深幽寂静。雪地溜滑,步子迈得细碎,足底踏出轻微的嘎吱声。当我们停下脚步,静静地,可以听到雪的声音,簌,簌,簌——簌,有的雪花迅疾,不顾一切扑向大地;有的雪花轻轻缓缓,蕴含几许羞赧,从雪的轻微声息,品得出这些灵巧舞者的性情。

雪花落在岩石上,慢慢堆积起来,寒风不断砍削,竟雕凿众多形态了。高处寒风凛冽,峭壁上的松树,冰裹住一条条枝干,晶莹剔透,姿态万千。而在茂密树林,大雪积压树冠,不断传出吱吱声响,偶尔有树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嘎嘎几下,折断的树枝连同积雪,一齐轰然崩落,上演一场小小的惊险。那些断裂树枝,随意横斜,兀自枯朽,来年腐烂成大山丰厚的养料了。雪花好像有母性基因,特别怜爱冬天的枯草,轻轻为它们覆盖一层厚厚暖被。但几株残存些许绿意的蕨草,顽皮得很,一不留意,锯齿样的叶片探出雪被。雪轻轻拍打几下,又继续给它掖严实了,好温馨的一番情境。大自然和人类一样,秉具了一种爱的天性,事物之间相互依存,轮回不息。

出得山林,往山顶攀登。忽见一灰色斑鸠,从路边竹林扑出,在青石台阶远处雪地里咕咕觅食。待我们近前,它呼啦一下没了踪影,只留下雪地印下的零乱爪痕。不一会儿,这几道新鲜爪痕,又被风儿刮起的雪雾抹平了。

费尔南德·佩索阿说,梦有外形。雪是尘外之物,秉具梦幻气质,我觉得可算梦的外形之一种。茫茫大雪,幽静深山,应该有所奇遇,才不枉此行。雪地光亮有些晃眼,迷蒙中觉得,一只红狐飘然而出,它轻盈跑过雪地,跃出一道优美弧线,溅起一片白雾。瞬间,雪花消停,风儿静止,惊讶喜悦掠过面容。一种生命奇景的复活,诗化了大云山,音乐赋予雪花舒缓的呼吸,树木自信地舞动流畅身姿。千年红狐,在深山里只能遇见一次梦见一次。蒲氏的狐精,积聚了天地之灵气,是奇异之女子妩媚之女子。蒲氏的狐精使所有男子迷失于雪的一种梦境,甚至不惧牺牲。奇山怪石,古木新竹,道观庙宇,还有雪花旋舞,雪光迷眼,雪魄勾心,相信缘分的人,传说中的红狐,定会在大云山的雪地轻盈跃出。

站在大云山巅,极目远眺,天和地连接在一起,狂烈寒风裹挟硕大雪片,奔放万丈豪气。茫茫大野,雪花落在哪里,哪里就是它的领地。大雪仿佛要覆盖这个世界,主宰这个世界。起伏弯曲的山峦,披覆银光熠熠的鳞甲,巨蟒般腾起,远处的灵尾,搅得半天雪雾弥漫,一节节身段时隐时现。耸立的山峰,岿然不动,顶戴冰雪加冕的王者桂冠,迎着凛冽寒风,雄视一片苍茫,大有“舍我其谁也”之气概。层层起伏的林海,被厚厚积雪压住,形态各异,有的神似动物,有的酷似物品,都笼罩了一件宽大的白袍子,显得憨厚而笨拙。整个绵延伸展的大云山铺就一片阔大而寂静的雪原,一道道凛凛寒光,迸射天地之间。

大云山的冬天,冰雪把山的热情,降到了零度以下。大山里那些卑微的生命,蜷缩冷硬石头间,冰凉泥土里,躲避严酷的冬季。它们坚韧地弥散自身微弱而巨大的能量,蓄存水分和种子,默默地等待春天。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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