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中的生态意识
2018-03-21吴梅
吴 梅
(安徽农业大学 经济技术学院,合肥 230011)
很多文学研究者认为,“现代文明的都市道德虚伪,人性异化,压抑束缚着自然生命的发展,于是他们在回归自然的企图中以梦幻般的心态描绘着一幅幅自在自足的乡土图景。”[1]仔细研读汪曾祺所创作的小说不难发现,其小说世界万物皆美、和谐共生、淳朴而可贵的生态意识尤为突出。
1 宁静优美的自然生态
现代生态主义理论认为,“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护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2]。汪曾祺小说中所描述的多数自然场景,都没有受到工业浪潮的裹挟、冲击,也没有被城市文明凶残吞噬。这里的乡村非常传统,绝非现代意义上的乡村。淳朴的民风代代相传,别样的民俗世代沿袭,自然生态保存完好,经济增长缓慢,一切都浸润着本色乡村的味道,散发出浓郁的山野气息,自足恬淡、淳朴天然、宁静优美,宛如梦境中的世外桃源。
在小说《大淖记事》里,汪曾祺笔下的风光优美得如同诗画。比如大淖:“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3]468水乡大淖,无论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冬天,四时之景虽然不同,但都各具风情、美不胜收,且泛着诗意的光泽,令人无限神往。
小说《受戒》中,无论是“荸荠庵”,还是小英子家,皆是绿树村边合,瓜果遍地香。就以小英子家为例,就像河中间的一个小岛,三面环水,宛在水中央。西面有一条小路往前延伸,连接着不远处的荸荠庵。小英子家周边有六棵高大的桑树。每到夏天,桑树上都结满了大桑葚,其中三棵桑树结的是白色的桑葚,另外三棵结的是紫色的桑葚。小英子家附近还有一个菜园,里面栽种着瓜类、豆类以及其它种类的蔬菜,一年四季,这个菜园都是一道独特的、亮丽的风景线,各种各样的蔬菜你方唱罢我登场,它们轮番成熟,时时都洋溢着浓郁的田园乐趣和一派收获的喜悦。小英子家房檐下两边,分别栽种了一棵栀子花、一棵石榴树,栀子花和石榴树长势特别旺盛,都有房檐那么高了。夏天一到,白色的栀子花、火红的石榴花会如约绽放,一白一红,相互映衬,十分好看。放眼望去,这里的果树、菜园、房屋、河流等相互交织,到处都飘逸着泥土的芬芳,彰显着植物生长的律动。尤其是“红石榴花”“白栀子花”“紫桑葚”“白桑葚”等物象,颜色鲜明多彩,极富画面感,为读者勾勒出一幅宁静恬淡、风景优美、原汁原味的乡村生态图景。
《鸡鸭名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大意如下:沙滩上极其安静,然而寂静中也有些许声息,浩浩荡荡的江流,弥漫着一种神秘的向往,这种向往既消沉又积极;飘忽着一种呼吁,这呼吁既深微又广大。小雪已过,但江南的天气还不是太冷,空气很潮润,身体各处都感到十分舒适。地里新长的麦苗、抽了卷须的豌豆苗,岸边的旧柳以及花絮已飘落的蒲公英都在静静地吮吸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水气。就连鸭子也显得非常安静,比平常乖巧许多,它们似乎对这样的天气也感到格外满意。不妨细细品味一番,这里不管是沙滩,还是地里新长的麦苗、豌豆苗,抑或是岸边的旧柳,哪怕是鸭子,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置身其中,哪怕是再浮躁的心灵,经过大自然的洗礼都会渐渐沉淀下来,自然的力量就是这样的神奇与伟大。
《昙花、鹤和鬼火》中,汪曾祺这样写道:“秋天了,庄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树叶落了,芦苇都黄了,芦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阔了。空气非常凉爽。天空淡蓝淡蓝的,淡得像水。”[3]696短短数十字,便成功勾勒出一派秋后迷人的田园风光,飘零的落叶、金黄的芦苇、雪白的芦花、秋收过后空旷的庄稼地、淡蓝如水的天空,宁静唯美,让人遐想、让人感怀、让人心向往之。
再比如小说《看水》,里面有这样一段描述:“小吕穿过葡萄丛,四边看。果园的地果然都浇了,到处都是湿湿的,一片清凉泽润、汪汪泱泱的水气直透到他的肺腑。似乎葡萄的叶子都更水灵,更绿了,葡萄蔓子的皮色也更深了……躺下来,看着头顶浓密的,鲜嫩清新的,半透明的绿叶。绿叶轻轻摇晃,变软,溶成一片……”[3]368除此,小说中还有一段对夜晚天空的描述同样让人陶醉。夜晚的天空很蔚蓝、很纯净,如同一块没有任何渣滓的大水晶。整篇小说,字里行间都凸显出生命的神圣和自然的美好。汪曾祺有意让读者跟随小说中的主人公小吕一起,进行了一场回归自然的心灵之旅,无不投射出他对大自然的挚爱、赞美和亲近之情。
汪曾祺亲身经历了那段特殊历史时期,即中国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时期,他亲眼目睹了新崛起的现代工业对传统乡村的巨大冲击,对渐行渐远的自然生态之美充满着无比惋惜和深深眷恋之情。他在小说中用文字建构了自然生态图景,为读者呈现了唯美诗意、淳朴天然的自然生态样本,其意在唤醒蕴藏在人们心灵深处永恒的自然情结。
2 自足本真的精神生态
生命之美仅仅拥有健康的身体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拥有健康的心理和愉悦的精神状态。纵览汪曾祺小说中的主人公,他们“无所谓神人之分、人兽之异、男女之别、僧俗之隔,而是众生同乐,天地和谐”[4],质朴率性,不仅仅生命形态保持了原初的本色,而且精神状态处处尽显自足本真特色。
《受戒》中,荸荠庵虽为佛门圣地,但庵里的和尚们可以讨债收钱、打牌唱花调、杀猪娶媳妇等等,均不受清规戒律的约束,一切顺乎自然本性,洋溢着世俗本真的生活气息。小说中的小英子单纯美丽、多情善良,明海朴实玲珑、天真可爱,尤其是小说中描写明海对小英子爱心萌动的一段:“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5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5]简单朴素的语言不仅将少年懵懵懂懂的爱情诗意化了,而且小英子、明海两个淳朴天真、健康活泼的少男少女形象跃然于纸上,显得丰满而立体。
《大淖记事》中,巧云和十一子真诚相爱,爱得无比坚贞,无比执着。巧云不幸被刘号长玷污了,但她没有呼天叩地、一撅不起,而是进行了短暂的自我疗伤,很快又恢复了生活常态,无微不至地照顾残疾的父亲,照旧结网、织席、上街,辛勤操持着十分贫寒的家。十一子也是忠贞不二,他并没有因巧云被刘号长玷污而嫌弃她,一如从前深爱着她。尤其是小说中巧云与十一子的那段对话:“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要我说么?”“不要。”“我知道你不要。”“你值么?”“我值。”“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3]483十一子用自己的生命之躯捍卫着他和巧云之间的真挚爱情,他们这段饱含深情的对话,无疑是人世间最感人、最忠贞、最长情的爱情告白。巧云、十一子他们的精神世界如同大淖之水一样,清亮、澄澈、明净。
在《薛大娘》中,薛大娘年已40,因丈夫整天忙于生计,且在房事上不太行,薛大娘为此而深感沉闷,生活在她看来如同一潭死水,了无生趣,激不起一丁点波澜。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保全堂”药店的陈管事,一位30多岁的中年风趣男人。有人在背地里风言风语,议论薛大娘到底图个什么呢?薛大娘很耿直地说道:“我不图什么,我喜欢他,他一年打十一个月的光棍,我让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谁爱嚼舌头,让他们嚼去吧!”[3]970薛大娘的举动看似轻佻,但在汪曾祺看来,却是人最真诚、最自然的生活状态的真实呈现,而绝非是道德上的败坏。正因为如此,汪曾祺不由自主地站出来发一番感慨,亲自替薛大娘正言:“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3]971
《故乡人》中的金大力,是一个经济上并不富裕的工匠,但他心中毫无贪欲,懂得知足而活。平日里,他虽是个瓦匠领头人,可拿的工钱跟“小工”相差无几,他压根儿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家还开了个茶水炉,每天能卖出很多茶水,生意很不错,这些所得可以拿来贴补家用,因此他心里十分满足。除了金大力,小说中还塑造了一位喜爱钓鱼的医生。每逢出去钓鱼,他总会随身带个小炭炉子、煮鱼的作料以及酒。一旦钓到鱼,他就会把鱼清洗过后,放到炉子里煮,煮熟后,一边饮酒、品鱼,一边钓鱼,心无旁骛,陶醉其中。这是一种让人艳羡的生活方式,也无风雨也无晴,既淳朴天然,又充满了原生态人文气息,这可是当下身处紧张而又压力众多的生存境况下,千千万万普通人所梦寐以求的最理想生活方式。
汪曾祺小说中的人物大多率情率性,光明磊落,始终没有无休止的欲望。他们虽然被经济的、生活的重重压力所碾压,受苦受累,但都善于摆脱身心内外的种种羁绊,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能遵循自己的性情,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的怀抱之中,充分享受着精神上、心灵上的无拘无束。他们虽然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身陷在世俗之中,但行为举止丝毫未受世俗价值观的驱使,这也充分彰显出汪曾祺对生活、对人物,尤其是对人物精神世界有着十分独到的发现。汪曾祺在他的小说世界中,通过精心刻画、塑造人物,构筑了和谐健康的精神生态家园。小说中的人物,比如薛大娘、巧云、十一子、明海、小英子、金大力、爱钓鱼的医生等等,每个人都在各自真实的自然世界中生活着,如同他们周边的大自然一样,健康净朗、顺从天性、自足本真。
3 温馨和谐的社会生态
汪曾祺曾说:“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这就是我所要达到的效果。”[6]汪曾祺的小说总是给读者传递最温暖的信仰。他在小说中用文字的形式给大家构筑了温馨和谐的社会生态环境,不仅人与人之间流淌着真诚、友善、仁爱和尊重,而且人对物也是充满了怜悯、仁爱之情。
《七里茶坊》中的人物都是一些极其普通、平凡的“小人物”,但他们的内心无不折射着人性的温暖与美好。当小王身陷无钱结婚的窘境时,老乔发现了这一情况,立即发动大家捐款,尽管乡亲们都不富裕,但都纷纷解囊相助,倾力而为,5块、10块、20块……一点一点凑在一起,齐心协力帮助小王渡过了眼下难关。还有车马店年轻的掌柜、坝上的农民,凡事都是先为别人着想,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要热情帮助别人,为别人提供着各种方便。《七里茶坊》中的每个人物虽然都面临着不同的窘境,但他们相依相携,彼此关心、理解和帮助,凝心聚力共同渡过一个又一个关卡,始终对生活充满着信心和勇气,内心满满的正能量。
《大淖记事》中,锡匠们非常讲义气,从来没有人会抢生意,他们资源共享,扶持疾病,互帮互助。要是合伙接活的话,没有人动想从中占便宜的念头,而是很公平、很公道地分摊劳动所得。平日里,他们遵循规矩,注重礼仪,讲求道义,友好相处,从来不会有人去冒犯规矩,更不会去做伤风化的事情。锡匠们皮实的生命,朴素的大爱,无时无刻不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不仅照亮了人的心灵,更多的是给予人以温暖和希望。
《岁寒三友》这篇小说,叙写了画师靳彝甫、开绒线铺的王瘦吾和做爆竹的陶虎臣三人之间真挚的友谊,他们三人生活虽然时好时坏,但都乐善好施。患难中,他们相濡以沫,不仅在日常生活中互帮互助,互通有无,危难当头更是鼎力相助。先是王瘦吾、陶虎臣二人凑足路费,资助靳彝甫出门谋生;后来,当陶虎臣、王瘦吾因生意失败而陷入生活窘境时,靳彝甫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赶回,将自己视为比生命更重的祖传田黄石章变卖,变卖所得的200块大洋,全部用来资助陶虎臣、王瘦吾二人,帮他们渡过难关。患难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他们三人用实际行动为“岁寒三友”作了最好的诠释。靳彝甫、王瘦吾、陶虎臣三人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但他们都有着一颗善良、慈爱、感恩的心。他们自觉履行自己身上的责任,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他人,都能做到主动关怀,多情重义、知恩图报、不索回报,传递出和谐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温暖与美好。
小说《故里三陈》里的陈泥鳅,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打捞无主的女性尸体,只为挣公益会给付的“十块现大洋”。但他却转身将这来之不易的十块大洋送到陈五奶奶手上。陈五奶奶的日子本来就捉襟见肘,可相依为命的小孙子病了,且病情十分严重。陈五奶奶身上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无法带小孙子去看医生,老人家焦急万分,两眼都急得发直了。陈泥鳅虽只是一位处于社会边缘的小人物,但他的这种雪中送炭的善举无疑是一种大爱,托起的是陈五奶奶孙子这个幼小生命生的希望。还有小说《老鲁》,老鲁是一个退伍老兵,自愿来学校当保安,他不计较报酬,乐善好施,朋友有难,他仗义施财,全力相救。《受戒》中,农忙时节,邻里之间的割稻、车水、插秧、打场等农活,总是互相换工,从不收钱,管好吃的就行,充满了人间的温情与和睦。《徙》中的高北溟是位小学老师,他怀有一颗感恩之心,始终将师恩铭记在心,不仅从经济上帮扶谈老先生的后人,而且还咬紧牙关买下了先生的遗稿,他省吃俭用,一心想积攒钱给谈老先生刻印文集,完成老人家的遗愿。《鉴赏家》里画家季陶民与果贩叶三之间,他们懂得对方,珍惜对方,互把对方当作知己,那种高山流水、风雅朴实般的友情格外感人。
汪曾祺小说中的重情重义、和谐相处不仅表现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也是如此。如《昙花·鹤和鬼火》中的李小龙,善待周边一切,不论是雪白的昙花,还是美丽的野鹤,抑或是绿色的鬼火,他都是发自肺腑地去爱;《复仇》中的旅行者爱井边的红花,爱牛缓慢的反刍声,以及天空中展翅高飞的苍鹰;《天鹅之死》中的白蕤爱那纯洁、美丽而高贵的天鹅;《受戒》中的小和尚爱看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爱听寒蛇在草丛中唱歌……。这点点滴滴不仅展现出人与物之间的和谐,更多凸显的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交流。
汪曾祺小说传达出“人与人之间谦和互爱,人与物之间亲切共适,人与环境之间和谐相依,呈现出一派远离喧嚣与纷争,追求自然随和的生活氛围”[7]的生态理念。如今的时代是生态文明的时代,弘扬生态文明已经成为时代的最强音,汪曾祺小说世界里营造的自然、精神、社会生态图景,恰好符合了广义的生态美学观。在现代性背景下,当下环境污染、人口膨胀、生态环境危机等问题日益凸显,时代呼唤更多作家投身到生态文学的创作中去,传递更多的生态文明理念,助力国家生态文明建设。
[1] 周晓明,王又平.现代中国文学史[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468.
[2] 王诺.生态批评与生态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3.
[3] 汪曾祺.汪曾祺小说全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4] 郭民.论汪曾祺小说的乌托邦情结:构筑桃花源境[J].辽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0(3):122.
[5] 汪曾祺.天鹅之死:汪曾祺精选集[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16.
[6] 汪曾祺全集:三 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85.
[7] 邓玉久.汪曾祺小说的审美特征[J].中国文学研究,2008(4):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