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尔论时态词的自我中心性及其思想根源
2018-03-20霍书全
霍书全,张 呈
(安徽大学 哲学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普莱尔是时态逻辑的创始人,也是模态逻辑的维护者。在时态逻辑中,一些时态指示语,如“现在”(now)、“那时”(then),“以前”(ago)、“当前”(present)、“过去”(past)、“未来”(future)等,因为参照了说话者个人的意见而被说成是“自我中心的”(egocentric)或“记号自反的”(token-reflexive)[1]27。这种自我中心性会给时态逻辑的形式化带来困难和混乱。在论文OnSpuriousEgocentricity中,普莱尔论述了时态词的自我中心性是具有欺骗性的。普莱尔首先从真理论开始论证了自我中心性只是一种偶然现象,是可以消除的;然后把“自我中心的”表示时间的语词和“真的”作比较来说明它们也是可以省略的;最后说明了消除自我中心性需要对自然语言作一定的改造[1]27-37。
一、自我中心的真理论
普莱尔引用沃特利(Whately)的《逻辑基础》(ElementsofLogic)习题中的例子:“相信按照自己的意见自己总是正确的人声称正确无误;你总是相信按照你自己的意见你是正确的;所以,你可以声称正确无误。”(He who believes himself to be always in the right in his opinion,lays claim to infallibility; you always believe yourself to be in the right in your opinion; therefore you lay claim to infallibility.)他指出这个三段论不正确,因为大前提中的“相信自己总是正确的”(believing oneself to be always in the right)和小前提中的“总是相信自己是正确的”(always believing oneself to be in the right)不同,该三段论犯了“四概念”错误。“相信自己总是正确的”是错误的,因为一个成熟的人不会认为自己不会犯错误。“总是相信自己是正确的”是可以的,因为我们对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不会同时再持怀疑的态度。的确,一个人认真地相信某东西而不相信这个东西为真是不可能的;对于任何人A,如果另一个人B的意见和他的不一致,他也不可能在任何问题上真诚地同意B,或真诚地声称B的意见是真的。由于这个原因,“It is true that …”和“It is the case that …”可以描述为“自我中心的”表达式。普莱尔认为,它们对说话者意见的含蓄参照是这些词组用法的“不可分割的偶然事件”(inseparable accident),但这不是它们意义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It is the case that p”并不意谓着“It is my opinion that p”;“You are right in thinking that p”也不意谓着“It is not only your opinion that p,but mine also”。一个人可以毫无问题地真诚而严肃地使用表达式“It is the case”和“You are right”,而不会想到他按照他自己的意见总是正确的。“一个人总是相信自己是对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如果这是因为“对的”(in the right)意谓着“被自己相信”(believed by me),那么“相信自己总是正确的”(believing oneself to be always in the right)同样也将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不是事实[1]27-28。
如果把“It is true that …”和“It is the case that …”这类词或词组看做“自我中心的”,则一个人说“我相信草是绿的,但它真地不是”似乎有些荒谬,但另一个人说第一个人“他相信草是绿的,但它真地不是”并不荒谬。“我相信草是绿的,但它真地不是”可以归结为矛盾“我相信它是并且我不相信它是”,而“他相信草是绿的,但它真地不是”不会带来为矛盾。“我”和“他”的这种不同强化了把“真的”(true)意义看做“被我相信”(believed by me)的意义,和把“真地”(really)意义看做“按照我的意见”(in my opinion)的意义的诱惑。
普莱尔认为,关于“被我相信”有除“真”“假”之外的第三种情况,而关于“真的”没有。如果我不相信某事物,我就不会真诚地说它是真的;如果我不是否认(disbelieved)它,我不能真诚地说它假。这里否认某事物是说它假的意思。然而,不被我相信并不是被我否认,我可能对它根本没有意见,或者根本没有想到过它。但是,不是“真的”就是“假的”。
自我中心的真理论把“真的”等同于“被我相信”,再等同于“按照我的意见”。但是,我只认为我同意的那些意见是真的,不是因为这种“同意”是“真”的涵义,而是相反,因为“同意X”意谓着认为X相信为真的东西是真的,即由“真”才引起了“同意”。如果“我相信草是绿的,但它真地不是”不是真诚地说出的,则它也可能是真的,它并不一定导致矛盾[1]28。“真的”对“我的意见”的参照只是偶然的现象,二者是可以分开的。
二、“无真”的真理论
普莱尔不仅认为“真的”不是自我中心的,而且认为它是可以消除的。因为已经有这么一个可行的真理论,它有时和自我中心的理论相混淆,但事实上它是不同的,它也具有温和的怀疑主义的外表,这种理论就是拉姆齐(F.P.Ramsey)和艾耶尔(A.J.Ayer)的所谓“无真”的理论。按照这种理论,“It is true that grass is green”“It is the case that grass is green”“Grass is really green”都等于“Grass is green”。它们在间接引语(oratio obliqua)中也是相等的,“It is true that he believes that grass is green”“He believes that grass is green”和“He believes that it is true that grass is green”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I believes that”这样的语境下将不能保持等值代换,“I believe that he believes that grass is green”和“He believes that grass is green”不一定有相同的真值(但真诚地说它们的时候难以做出区分),它们也都不等价于“He believes that I believe that grass is green”[1]29。
“无真”的理论在技术上可表述为:用d表示根据一个陈述构造一个更复杂陈述的表达式(即算子),如“It is not the case that…”“Grass is green and…”“If …then grass is green”“It is possible that …”“Aristotle asserted that …”等。于是“d(The sky is blue)”可表示“It is not the case that the sky is blue”“Grass is green and the sky is blue”等。该理论把“The sky is blue”也看作和“d(The sky is blue)”的意思是一样的。在普通的英语中,像使用这里的d一样使用“It is the case that…”“It is true that…”“really”或“truly”是最普遍的用法[1]29-30。
当我们说某人真地(truly)相信(或者说)什么,比如“草是绿的”的时候,“truly”确实有一个添加到所相信东西之中的共同意思“correctly”。但是这并不能驳倒“无真”的理论,因为我们可以通过解释来消除增加的“truly”。比如“他真地相信草是绿的”(He believes truly that grass is green)可以改写为“He believes that grass is green,and it is”。“Truly p”“It is true (the case)that p”和“p”的意思是一样的,只是多出了“truly”或“It is true (the case)that”。“X believes (says) truly that p,and p”和“X believes (says) that p,and p”的意思也是一样。“Everything that John believes is true”可以处理为“For all p,if John believes that p then p”。
把“无真”理论描述为“副词”的理论可能更不会误导人,因为可以把“真的”作为形容词出现的地方看作它作为副词(或副词词组之部分)出现的形式的变形。“真的”是可以附加在“伪名词”,即“that-从句”及其等价形式,和“X认为的”(what X thinks)这样的“伪描述语”之上的“伪形容词”。塔尔斯基在“真”的定义中,确实把形容词“真的”附加在句子上,但这是高度人为的。塔尔斯基在其他地方注意到函数as(p),普莱尔认为这正是拉姆齐的“It is true that p”[1]30。
三、“now”和“present”自我中心性的消除
普莱尔认为“now”和“present”在几乎所有上述关键点上和“true”似乎是完全一样的。当我说某个过程是“现在的”或者它“现在正在进行”时,我是正确的当且仅当它和我说出的话在同时进行。但是,这不是因为“和我正在说出的话同时”是“现在的”(being present)的意思,而是相反,是因为“和X同时”意谓着“当X是现在的时是现在的”(present when X is present)[1]30-31。“和我说出的话同时”标示了自我中心性,但是“now”和“present”可以不是“和我说出的话同时”。
“现在的”(更相当于“当时的”)与“和正在说出的话同时”(contemporaneous with this utterance)不同义,否则可以构造出类似于沃特利三段论的诡辩:总是和正在发生的东西同时的东西一定永远在进行;而我的表达总是和正在发生的东西同时;所以,我从来没有停止谈话(What is always contemporaneous with whatever is happening,must go on for ever; but always my utterances are contemporaneous with whatever is happening; therefore I never stop talking.)。根据“同时”(contemporaneous)的意思,“无论什么说出(事件)正在发生,它和正在发生的东西总是同时”(whatever utterances (whatever events of any sort) are occurring are occurring contemporaneously with whatever is occurring)是正确的。但是这绝不能得出,如果我在任何(过去的)事件B是现在的和在发生的时候,选择某现在的事件A并谈论它,而我选择的这个事件A和B同时是(过去)正在发生和(过去)是现在的(if I select some present occurrence A and say of it at any time when any occurrence B was going on and was present,the one that I have selected was going on and was present contemporaneously with B)。也就是说,我现在说出的事件A不能总是和过去或将来正在发生的事件B同时。 “现在的”和“和说出的话同时”的等价经不起时态的变化,正如“真的”和“被我相信”的等价在间接引语中不成立一样。“His eating his breakfast is a present fact”真,当且仅当“His eating his breakfast is contemporary with this utterance”。但是,我们不能说“His eating his breakfast was a present fact”等价于“His eating his breakfast was contemporary with this utterance”(除非说话自他吃早餐一直进行而没有被打断)[1]31。
普莱尔的观点是基于把时间的A序列(过去、现在、未来)看作比B序列(较早、较晚)更为基本的立场[2]。这也是英国哲学家麦克塔格特(J.M.E.McTaggart)的观点[3]1-3。普莱尔举例说,正如有许多真理(因为没人想到它们)没人相信(除非是上帝)也没人否认一样,像地球的形成这样的事物曾是未来的,然后成为现在的,再然后成为过去的,但没有人同时说这些。按照这种相对于说出的理论,“如果有事件早于任何意识,那些事件从来不是未来的和现在的,虽然它们可能是过去的”(但在意识或说出出现之前它们也不可能是过去的),但这是违背常识的,这是麦克塔格特做出的归谬[1]31-32。这里比较彻底地解释了“现在的”不依赖于“和说出的话同时”,因此“现在的”可以不是自我中心的。
“没有现在”的理论类似于Ramsey-Ayer真理论。“He is eating his breakfast now”和“He is eating his breakfast at present”除了有一点强调之外,与“He is eating his breakfast”等价。
“X发生的现在”(presentness of the occurring of X)和“X的发生”的等价在时态变化下仍可保持。这种观点来自于普莱尔对中世纪逻辑思想的研究。他说,托马斯·阿奎那针对亚里士多德《解释篇》(16b17-19)有一段话说,非现在时态的动词根本不是真正的动词,而只是动词的“格”(cases),就像名词的间接格(oblique cases)一样。但是,他也指出它们和真正的动词之间有联系,因为亚里士多德指出,在谈论过去或未来的时候现在被间接地指称。过去是过去的现在,未来是未来的现在。普莱尔进一步把这种关系推广到各种时态,认为确实也有过去和未来的过去,以及过去和未来的未来。过去和未来的过去是过去和未来的现在的过去,过去和未来的未来是过去和未来的现在的未来[1]32-33。这些思想为时态算子的复合找到了合理性。
四、形式化问题
在形式化时态命题时,普莱尔表达了他在某些关键点上的担心。尽管说两种理论(“无真”的理论和“无现在”的理论)在几乎所有点上是类似的,但是英语口语并没有这样的规则以符合他勾划的时态算子的用法。事实上有些“现在”(now)的用法有“和正在说出的话同时”的意思,但这是特殊情况,与其他用法非常不同,比如说出的话是为了让某人知道什么时候停止往碗里加饭。也有“now”可以在间接时态(oblique tenses)中直接省略的情况,但这仍然是不常见的。如“He was now approaching the stairway”和“You will come to a lamp-post,and you will now see the house you want on your left”中的“now”可直接省略,这里“was now”“will now”确实表达过去的现在和未来的现在。我们经常看到的情况是“now”作用于整个句子,不管它处在什么子句之中,但是它仍然可以被省略。如“He said he would be in London now”“You will always be proud of what you are doing now”分别等价于“He is now due in London now”“You are now doing something on which you will always look back with pride”,其中的“now”当然是可以被省略的,普莱尔称这是一种迂回的可省略性(periphrastic dispensability)。这和“any”的情形一样。在表达全称量词时它与“every”有同样的表达力。但是“any”是作用于整个句子的,而“every”不是。如“他不吃任何苹果”和“他不吃每一个苹果”,再如“If any man moves I’ll shoot”和“If every man moves I’ll shoot”。普莱尔称“any”和“now”作用于整个句子的用法为“可悲的整体论”(deplorable holism)。他认为,必须承认这种可悲的整体论确实影响英语某些词语的普通用法[1]34。
关于“I”,也会遇到和“now”“any”一样的“可悲的整体论”,即使出现在从句中,也指称整个句子的说话者。如何消除“I”由“可悲的整体论”带来的困难呢?普莱尔建议,在更合理的语言中应该用代词“self”代替“I”,如“Self is sick”意为“I am sick”,但是“He believes that self is sick”不同于“He believes that I am sick”,而是与“He believes that he is sick”相同。这样一来,“He believes that self believes that grass is green”和“He believes that it is true that grass is green”的关系就与“I believe that grass is green”和“It is true that grass is green”的关系一样,即把“我(I)相信”和“真的”联系并等同起来。这就消除了说“He believes that I believe that grass is green”带来的问题。但是“It is true that p”和“Self believes that p”之间的关系问题仍然存在。“Self believes that grass is green,but in fact it is not”不会矛盾,不管这个人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Self believes that …”和“It is true that …”有所不同,例如“He says that self believes that p,and that nevertheless it is not the case that p; and as it happens — though of course the poor twit doesn’t know it — he’s right both times”(他说他相信p,但是并不是p;正如所发生的——虽然这个可怜的傻子不知道——他两次都是对的)是正确的表达,但是“He says that (it is true that) p,and that nevertheless it is not the case that p; and as it happens — though of course the poor twit doesn’t know it — he’s right both times”(他说p,但是并不是p;正如所发生的——虽然这个可怜的傻子不知道——他两次都是对的)是错的,虽然后者可看作是用“It is true that …”代换“Self believes that …”而得到的。针对这种情况,可以用“self”的逻辑来处理。例如:
(1) He says rightly that self believes that p
不能蕴涵
(2)Self believes that p,
而是蕴涵
(3)He believes that p,
因为(2)的意思是我相信p,所以并不能从(1)得出。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呢?普莱尔认为这和现在时态用在形式时态演算中的情况一样。比如:
(4)He said rightly that it is raining
不能蕴涵
(5)It is raining,
但是能蕴涵
(6)It was raining,
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保持正规规则
(7)“He says rightly that p”entails that p,
和规则
(8)If X entails Y,then “It was the case that X” entails “It was the case that Y”,
这样一来,把(4)改写为
(4)’It was the case that(he says rightly that it is raining)
再由(7)和(8)就能推出(6)。类似地,由(1)推出(3)可以通过类似的方法得到[1]34。普莱尔在相关文章中给出了处理方法[1]223-240。
五、消除自我中心性的思想根源
普莱尔的思想是一贯的,他研究并接受了中世纪的一些逻辑思想,认为命题的真值可以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由此创立了时态逻辑[4]。他认为时间的A序列比B序列更为基本,A序列不能用B序列表示,因为若使用B序列,时态命题就要用谓词逻辑来表示,时态命题的真值就不会随时间而变化。他基于A序列更为基本的思想消除时态词(算子)的自我中心性,是要把“现在的”和“和说出的话同时”区别开来,目的是要为用时态算子表示的时态逻辑作辩护,并不是要完全否定自我中心性,普莱尔本人就构建了自我中心的逻辑[1]223-240。时态逻辑确实是成功的,并在计算机科学中有着巨大的应用价值。但是,时态逻辑或模态逻辑跟经典逻辑有某种对应关系,也就是说运用谓词逻辑的方法仍然可以表达时态推理。普莱尔自己就用谓词逻辑方法构造了时态逻辑[1]195-211。正因如此,他的逻辑哲学思想受到人们的置疑。布莱克本(P.Blackburn)就认为,普莱尔没有为他的哲学观点提供辩护,但这并不影响时态逻辑的建立[5]。普莱尔时态逻辑思想和经典逻辑思想之间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两种不同的构建逻辑的方式,它们在时间和命题上预设了两种不同的本体论,最终的目标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