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幼教给我的印象
2018-03-19王海英
王海英
一、分离的、趋同的、幼保一体的政策
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日本的幼儿教育也存在着幼保分离现象。日本第一家幼稚园诞生于1876年,第一家保育所诞生于1890年。两者虽说都是日本明治政府基于当时社会变革设计的幼儿教育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从一开始两者就存在着诸多不同。
具体而言,幼稚园制度与保育所制度存在着五个方面的不同:第一,管理机构的不同。幼稚园属于文部科学省,保育所属于厚生劳动省。第二,服务定位不同。幼稚园以上流阶层富裕家庭的幼儿教育为主,教育性、科学性较为突出;保育所以劳工阶层、贫困家庭的幼儿保育为主,慈善性、养育性甚为明显。第三,法律体系不同。幼稚园受《学校教育法》的约束与保护,保育所受《儿童福利法》的制约与扶持。第四,教师资格不同。幼稚园老师拥有教师资格证,保育所老师拥有保育士资格证。
尽管存在着诸多不同,但日本近年来的幼保一体化趋势却较为明显。这一方面受制于社会需求的反向作用,一方面受益于日本幼稚园与保育所师资培养体系的相对连续性特点。从社会需求的角度来看,近年来,日本老龄化、少子化社会的日趋严重。男性无力承担家庭的全部责任,女性越来越多地进入职场,对保教一体化的需求强烈。从师资培养体系的延续性来看,与许多国家教师和保育人员双轨并行的培养体系不同,日本的幼教师资培养课程具有一定的承继性。幼稚园教师和保育士都需要在大学中修完相应的学分和课程,幼稚园教师只是在双方共同的修读课程的基础多出18个学分。这样一种大学培养体系与课程设置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幼保师资、课程的并轨。随着女性就业率的进一步增加、保育所质量的进一步提升,日本的幼保一体化政策必然会水到渠成。
二、独创的、传承的、耳目一新的办园理念
与中国幼儿园追求较多外国教育理念的办园指导、课程设计不同,日本幼儿园,无论是幼稚园还是保育所,都有着自己的独特的办园思想和哲学体系。这些办园理念没有响亮的口号,没有拗口的言辞,只有真实的体悟与日常的生活,其理论的自信与专业的自傲隐藏其中,分外低调与务实。
以本次去日本参访的六所幼儿园为例,莲光幼稚园坚守的是身心如一的佛教思想。举办者借鉴的是日本寺子屋的教育模式,强调通过模仿——反复——习惯,借助运动——语言——韵律,来实现幼儿在人间性(非认知能力)、学力(认知能力)、社会力方面的全面发展。他们对于西方的诸多教育思想采取的是有选择的借鉴与吸收,强调守——破——离(创造)的教育方式,既不闭目塞听,也不轻信盲从。
而本次参访的三只熊幼稚园,则是一所充满自然生态且富有生活气息的幼儿园。办园者的基本理念便是追求本真,听从本心,不修饰,不张扬,关注如何通过温暖教育关系的建构成就孩子高质量的人生和可持续的未来。
本次参访的其他四所幼儿园则较多践行了斋藤公子的保教理念,强调通过自由的韵律活动、祼足活动、合宿等方式发展儿童的各方面能力。譬如,参访的六所幼儿园除了三只熊幼稚园之外,都有祼足活动,脚底充分的接触沙地,提升其对环境的敏感度和适应力。而合宿则更是其独特的活动形式,根据年龄不同,每年的合宿次数、内容也略有不同。通常,斋藤公子思想指导下的幼儿园每年至少合宿两次,一次是春季,以毕业为主题;一次是秋季,以运动会为主题。通过合宿,孩子不仅接触了更多的异文化、异伙伴,还能更好地在忙碌的生活节奏中回归自然的生理节奏,感悟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统一。
日本幼儿园这些独特的办园理念与指导思想,并不妨碍其更好地吸纳、借鉴别人的经验。日本的幼儿园大多有一种完善的社区家庭幼儿园合作机制,通过不定期的以幼儿园为载体的公共生活,家庭、社区成员更多地走进幼儿园,了解幼儿园,监督幼儿园,从而通过他者的眼光生长出幼儿园办园理念、课程思想的自我纠错机制。
三、专业的、精细的、追求卓越的幼儿園管理
日本幼儿园的精细化管理令人印象深刻,在每一个环节上都衔接顺畅、专业、精细。这在很大程度上缘于日本教育中崇尚的“不给别人添麻烦”“各得其所,各安其位”的文化传统。这样的精细化管理体现在从班级管理、活动环境、活动材料到活动规则、营养餐饮、礼仪秩序的方方面面。
从班级管理来看,大多数日本保育园是根据孩子的年龄和月龄来加以分班的。3岁以下的班级,以月龄来分班的更加普遍。他们认为,孩子年龄越小,心理差距越明显,越需要分层学习和小规模班级,以利于幼儿间、师幼间充分的互动。
从活动环境来看,无论是室内还是户外,安全性是其第一要务,孩子所涉足的区域无一不是经过成人细心的检视。譬如,每日的户外环境中,老师都要对户外场地中的沙进行裸足探索,以防对孩子的意外伤害。
从活动材料来看,所有材料都有其指向幼儿发展的承载目标,都不仅针对不同年龄段孩子的年龄差异进行设计与投放,也考虑到同一年龄段不同发展水平间的差异性满足。甚至不同活动器械所能达到的生理运动负荷和心理负荷都经过科学的测量与计算。譬如,在不少日本幼儿园中,凳子有其特殊的结构,不是类似于中国幼儿园中的小椅子,而是更多考虑到不同年龄段、不同身高、不同体重孩子的个性化需要。一张小凳子,尽显日本人的“工匠精神”。
从活动规则来看,每一个活动,每一处生活都有其特殊的秩序。日本孩子从小接受一种“各得其所”的秩序感教育,因此,无论在何处,无论处于何种年龄段,日本儿童的自律意识、秩序意识都令人肃然起敬。譬如,在核桃保育园的运动会上,小到43天后的婴儿,大到5周岁的孩子,无一例外参加运动项目。且即便是未满一岁的婴儿,其也要在运动会现场参与围观。
在营养餐饮方面,日本的精细化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其对各式菜肴所含各种营养物质的精确计算在全世界可能绝无仅有。在这样一种精细食谱的滋养下,日本儿童很少出现肥胖、偏瘦等现象。
在禮仪秩序方面,日本幼儿园的仪式化行为也令人印象深刻。在生日礼仪、毕业礼仪、运动会礼仪等,以及幼儿园的一日生活中,处处充满仪式化活动。最常见的仪式化行为莫过于孩子们铿锵有力发出的以降调为特点的日本式“嗨”。同时,高举手臂并伴有清脆的掌声或相互击掌声。
四、专注的、敬业的、天使般的工作热情
在日本幼儿园,教师在面对孩子的时候仿佛都变身为天使,不仅脸上洋溢着天使般的微笑,而且自始至终表现出对孩子发自内心的关爱与呵护。那种微笑与专注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从心中流淌出来的。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菊与刀》中认为:日本人的行为是择定一条道路便全力以赴,如果失败,就很自然地选择另一条道路。
所以,在在职在岗状态下,你几乎都无法想象日本幼儿教师和保育士也存在着如中国一样的流动率。这些日本教师的职业信仰是面对孩子便要全力以赴,离开孩子则复归疲惫倦怠。这种对职业的敬畏与持守是中国幼儿老师无法想象的。
不仅在职业态度上表现如此,在专业工作上日本幼儿教师的专注与投入也令人动容。譬如,在高阳保育园,当不满一周岁的婴儿刚从睡眠中被唤醒时,老师与婴儿不间断地展开着以身体按摩为基础的互动,从足底的刺激到头部、手部、肚子、腋窝的全方位按摩,婴儿们在老师温柔的动作中慢慢提升觉醒程度,感受着皮肤不再饥饿的美妙享受。
而在户外运动中,教师的这些温柔的动作在面对大年龄孩子时又会演变成不打任何折扣的标准动作。她们干练、利落,热情、饱满,不畏太阳暴晒,不惧体力付出,面对孩子便要成为最阳光最乐观最自信最活泼最专业的自己。
五、克制的、秩序的、有团队感的儿童形象
在日本式教育的影响下,日本幼儿的身体几乎都如军人一般的刚毅、挺拔,有爆发力,无论在幼儿园的户外活动中,还是在幼儿园的运动会上,幼儿的身体都具有让不可能成为可能的神奇力量。日本幼儿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自然之子”,他们在自然环境中成长,在阳光下暴晒,在沙地上祼足奔跑,在野地里探索,他们精瘦、黝黑的形象诠释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
不仅如此,日本幼儿在幼儿园的日常生活中更倾向于克制、秩序、充满团队意识、竞争意识与合作精神。这是一个复杂的儿童形象,仿佛“菊”与“刀”的不同象征,既爱美而又黩武,既尚礼而又好斗,既喜新而又顽固,既服从而又不驯,处处时时表露出一种极具“暧昧”特点的双重文化特征。
在集体生活中,日本幼儿的团队感和集体意识非常突出。这既得益于其在集体生活中养成的秩序感与克制倾向,也受制于日本教育中强调的团队协作。譬如,在任何一个运动会上,运动项目的设置都不是为了突出个人,而更多地引领协作,强调集体的荣誉来自于每个成员的努力。而在各个活动中,大孩子为小孩子服务的意识、孩子为孩子鼓劲加油的意识几乎是根深蒂固、由来已久。在团队目光的关注下,孩子通常能创造出无限可能。譬如,在枫叶幼稚园的运动会上,有一群孩子挑战棒球。一个孩子接了四次未击中,老师不是选择放弃,同伴不是选择嘲笑,而是给予更多鼓励与掌声。最后,这个孩子在稍事调整并连续两次失败后挑战成功,创造了“苍天眷顾”的真实奇迹。他在成就了他自己的同时,也解放了在场的所有成人。
六、分层次的、低结构的、有挑战的户外活动
日本是一个海洋国家,其地理区位和资源现状决定了其国民的思维方式和文化心理。在日本,沙不仅成为幼儿园重要的探索材料、活动材料及地面材质,而且,沙地在日本的各种公共空间中也随处可见。公园里、停车场、家庭庭院中,沙成为重要的建筑材料和路面材料,形成了一种以沙为媒的典型地理文化。
在参访的六所幼儿园中,孩子的活动场地无一例外是沙地。凭借着干沙湿沙、粗沙细沙的特殊物理特性,以及沙对儿童各方面发展的独特价值,斋藤公子创生了独特的裸足保育,让幼儿的脚掌充分地与沙地互动,感受其不同的属性,并刺激足部的各个穴位,促进幼儿强健体魄的形成。因此,日本幼儿园的户外活动几乎都是在沙地上进行,也因循着沙地的特点选择相应的活动器械与活动项目。
在参访的六所幼儿园中,户外活动材料的低结构、分层次、有挑战分外鲜明。譬如,以跳马为例,在提供给幼儿的跳马中通常都是高低不同的。这种高中低不同的跳马不是三个固定的跳马,而是像垒高的积木一样可以进行根据孩子的发展特点增加或降低高度的,器械的设计性特别强。不仅跳马器械如此,其他运动器械,譬如高跷、爬墙、爬杆、树绳、跳绳、板凳、跳杆等都进行了有层次的、有挑战系数的设计。
七、游戏的、竞技的、没有失败者的运动会
每年的十月是日本的运动节,因此,运动会成为幼儿园重大的行事活动之一。在本次参访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运动会的会前准备,而且看了两个不同幼儿园的运动会现场,充分感受到运动会所传递出来的游戏精神与竞技意识。但与其它地区的运动会不同,日本不倾向于引导竞争,而是想方设法地避免直接竞争,更是努力消除幼儿可能面对的各种失败。
在日本的运动会中,面向各个年龄幼儿的游戏性运动项目特别多,有单个的、小组的、亲子的。譬如:2岁组托班宝宝的套圈游戏,集体性的石头剪刀布游戏(规则是用一张报纸,失败一次撕一次,报纸越来越小,挑战性越来越高,最后完全没地方站的就蹲下)。小组套圈比赛(幼儿用自己自制的各种报纸圈和钉耙,在规定的圆圈上抛球,没抛中的用钉耙耙回来继续投。在规定的时间内,看哪组投中的多。最后由两个老师一起来数,哪组多)。揪尾巴游戏(所有参与活动的孩子和家长分别戴上不同颜色的尾巴,成人只能揪成人的,孩子必须揪孩子的。两组成人与儿童尾巴各不相同。最后看哪一组揪到另一组亲子的尾巴多)。叼食物游戏(所有已经毕业出去的孩子分年级组来参加幼儿园的活动,在奔跑中叨住悬挂着不同高度绳子上的食物。在一组又一组孩子的叨食物中,叨了一个,家长志愿者便放一个新的上去,家长的参与度很高,娱乐性很强)。这些形式丰富、内容滑稽的活动,简直就是幼儿教师各显神通的创意大比拼。它不仅包括形式创意、内容创意,还包括更多的材料创意、规则创意、游戏创意。但所有的游戏都强调所有孩子的参与,并且强调从单人、双人到多人的逐渐叠加。
日本幼儿园的运动会不仅充满游戏色彩,也充满了竞技体育的拼搏精神,幼儿园设计的各種运动项目充分激发幼儿的挑战意识。譬如,在广岛枫叶幼稚园的运动会上,老师创意了“给每个幼儿创办一个自己的运动会”。幼儿选择在运动会上秀一秀自己的拿手项目,有的孩子跳绳,有的骑车,有的攀登,有的打棒球,有的孩子选择从高高的山坡上骑着自行车冲下来,或者单人骑车或者双人合作。再譬如,东深津保育园1岁组幼儿的组合性运动项目:爬小坡,过滑梯,钻山洞,捡皮球。1.5岁组则在1岁组组合运动项目的基础上增加了拉吊环等。除了幼儿的个人竞赛外,还有小组竞赛、亲子竞赛。其中,小组竞赛项目有小火车钻山洞式的运球接力赛、小组摞箱子比赛、3岁组小班两人一组幼儿的50米径赛、大班亲子接力赛等。
在日本幼儿园的社会生活中,运动会成为一项集体性的仪式化行为,成为家庭、社区、公众之间的重要纽带。它既促进了不同年龄段幼儿间的交往,促进家长之间、亲子之间的沟通与交流,也使幼儿园成为一个真正的儿童社区,成为家长互动分享的平台,成为社区公共生活的重要舞台。
在日本文化传承中,教育不是为了引向竞争,而是要通过教育达到共生与相互的激励。运动会上的竞赛不是通过竞争筛选出失败者,而是没有失败者。因为,在日本的文化语境中,幼儿园里儿童间的竞争只是游戏,并不看重结果或输赢。但是到了小学以后,竞争便不再只是游戏,而成了重要的判断。所以,本尼迪克特认为,日本人常常想出一些巧妙办法来避免直接竞争。譬如,日本小学中竞争机会非常少,日本的教师们奉命必须教育每一个儿童提高成绩,不能为学生提供机会使他们和其他孩子去比较。日本小学里没有留级重读一年的制度,同时入学的儿童,一起学习全部课程,一起毕业。小学生成绩表上记载的是操行品质,而不是学业成绩。这种尽量减少直接竞争的作法,贯穿于日本人的全部生活。日本的等级制体系对于如何避免竞争有烦琐的规定,这样规定的结果便是把直接竞争控制在最低程度。
八、家园的、社区的、“共同体式”的幼儿教育
在日本幼儿园的运动会上,家庭、社区的参与度极高。运动会仿佛一项社区盛事,吸引着来自社区的各方人士。不仅从幼儿园毕业出去的小孩子、大孩子、家长们会回到幼儿园参加运动项目,而且,社区的各类人群也很乐意来到幼儿园参加以运动会为载体的公共集会。他们热情地参加运动会上的拔河、亲子混合接力赛、韵律活动等项目,不是以游戏的精神来参与,而是以竞技体育的拼搏精神来参与,那种对于活动的投入令人动容。
反观日本幼儿园里的运动会,我们可以推测日常生活中家长、社区对幼儿园其他公共事务的参与度,推测出幼儿园与家庭、社区之间荣辱与共的血脉联系。幼儿园作为社区公共生活的一部分,作为社区居民重要的生活空间,它已不仅仅是在园幼儿家长的互动平台,也是整个社区居民成长的意义空间。在日本,家庭、幼儿园、社区之间不是资源交换、利益交换式的功利性关系,而是成为守望相助的生活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