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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国

2018-03-19博比·安·梅森钱佳楠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爱德南希劳拉

博比·安·梅森 钱佳楠

博比·安·梅森,美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她于一九四0生于肯塔基州,作品多关注西肯塔基州的劳工阶层,她的写作推动了美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地方小说”复兴,评论家将她的写作风格成为“超市现实主义”。一九八三年,她凭借短篇小说《夏伊洛公园》荣获海明威笔会奖,同年她还获得美国艺术基金奖,二000年她的回忆录《清泉》入围普利策文学奖决选名单。她的短篇小说集《夏伊洛公园》,长篇小说《在乡下》均在二0一四年由楚尘文化/重庆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蓝国》选自她于二00六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南希·卡尔佩珀》,国内尚无译本。

“蓝灯旅馆——这是南希·德鲁系列里出现过的旅馆!”南希说。

“南希·德鲁,你和这个悬疑故事的女主角重名嘛!“杰克逗她道。

南希笑了。“南希·德鲁老是选在这种沿街的老式旅馆喝东西,然后很快就会有一桩谜案找上她。这儿和书里描绘的一模一样,我感觉自己好像很久以前就来过这儿。”

南希和杰克正在波士顿北面海滨的蓝灯旅馆里。他们特地周末过来参加一个研究生同学的婚礼,这个女同学和男友同居了整整五年,终于要嫁给他了。南希和杰克从宾夕法尼亚过来,驱车六个小时。路上,杰克抱怨说:“干吗不能早两个礼拜举办婚礼?那个时候刚好是秋叶最漂亮的时候。”他们以前住在新英格兰,杰克对秋叶有种近乎狂热的迷恋,他总说宾夕法尼亚的秋天让人失望,他们家附近山脉上只有棕色和金色两种秋天的色泽,“整座山连一棵红艳艳的枫树都没有!”他振振有词,就好像路人在评说节日游行。

那晚,在码头上的一家海鲜餐馆,杰克和南希一边剥开鲜亮的龙虾壳一边谈笑风生。他们开了瓶玫瑰红酒,“是用来配龙虾的。”杰克解释说。不过它们的颜色并不怎么搭。杰克的样子很滑稽,喊她做“小亲亲”——这是他们新结婚时他用来寻她开心的昵称。那时候杰克整天逗她。参加婚礼让他们高兴。煮熟的龙虾渗出的汁水滴到了南希的腿上,杰克掰断龙虾的钳,一截橘色的嫩肉露了出来。

晚饭之后,他们在蓝灯旅馆前的沙滩上漫步。夜色正浓,潮位已经退得很低,害他们要走很远才能到岸边。有些地方的沙子很湿很粘,而且天太暗了,他们根本看不见潮水。时而有海鸟悄声飞过。

“我差点忘了我有多爱大海了!”杰克说,“我简直等不到礼拜天出海。”

“说真的,我不觉得我想跟你们的船去看鲸鱼。”南希说,“听起来很危险。”

白天出海没有任何危险。”杰克说,“鲸鱼是种很友善的动物。”

“但它们很大。”

“它们就像马一样。马走路很小心,决不会踩到小猫或小鸡。”

“把这些留着跟《白鲸》里的阿哈船长说去。”南希说着,捏了捏他的手。

躺在深夜的旅店房间里,南希听见海的低语,接近破晓时分她还听到了流水声——雨水正从大楼的落水管里汩汩流出。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一个人在焦急地喊:“电话!有你的电话!”南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她套上牛仔裤,运动衫,快步来到楼下的酒店大堂。不要是孩子有什么事,她担心着——她和杰克的儿子,罗伯特,正和几个朋友一起留在宾夕法尼亚的家里。

电话是南希的母亲从肯塔基打来的。“南希?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昨晚你奶奶过世了,大概十一点时候的事情。”

南希等这通电话已经等了好几年,而如今终于等到,她整个人愣住了,电话那头的母亲听起来也惊慌失措。南希的祖母九十四岁高龄,很多年来被关节炎和各种老人病折磨着。就在去年夏天,她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这几个月来,南希无论去哪里都会记得跟父母报备。

南希的母亲说:“她的脑袋里有‘大物质。”

“脑袋里有‘大物质?这是什么鬼东西?”南希提高了嗓门,引起一个穿蓝色夹克衫的高个男人往她这里不住地张望。

南希的母亲说:“有时候成堆的血管往脑袋的某个地方涌,他们管这个叫‘大物质。”

“你的意思是她中风了。”

“她一整天都不正常,”南希的母亲继续说道,“大呼小叫,胡言乱语,还准备下床,这一年来头一次这样。十点半的时候我进房给她吃药,我以为她死了,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死透。”

接着,她母亲描述着葬礼的安排。南希透过大堂的窗户,看到海岸仍然在很遥远的地方。潮水涨过了,但是已经又退回去了。她必须即刻赶去肯塔基,因为葬礼就在明天。

“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到。”南希说,“我得先查查航班。”她突然低头打量起自己来,担心刚才太匆忙忘记换衣服。旅店的住客正陆陆续续走去餐厅准备用早餐。

话筒转给了她的父亲,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疏远。

“你们就不能等到周一再办葬礼?”南希问他。

“礼拜一没有人会来的,大家都要上班。”

“我尽可能赶回来。”南希说,“我刚起来。我在看窗外的海,美极了。我们住在一家很好的旅馆……”

“我知道你和奶奶一直很亲,你一直打算回来出席她的葬礼。”南希的爸爸说。

“是。”南希答道。

杰克还在睡,他从不会被电话吵醒,南希却总是莫名地觉得电话总会带来不好的消息。她十四岁的时候,家里才装上第一台电话,她家是一片肯塔基的农场,那一年他们还有了第一臺电视机。杰克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长大的——私立学校,夏令营。他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南希漫无边际地揣想着,接着她摇醒他,告诉他家里的事。

“奶奶好像是中了风。”她说,“听起来不像真的。”她记得奶奶喜欢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连翻身都懒得翻。南希的父亲有回说:“年纪大了就是那样,身体团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在母亲肚子里的样子。”他们曾想过把她送到养老院去,但她不肯去。

杰克用手肘支起身体,难掩失望的神情。杰克是个摄影师,他打算给劳拉和爱德拍一组婚礼的照片作为结婚礼物。

“你需要我跟你一起飞过去吗?”杰克问。

“不用,没这个必要。”杰克待不惯南部。六十年代末,他第一回跟她去她家,有个货车司机威胁说要揍他一顿,起因是杰克的头发。南希说:“你不用过去。我不想你错过婚礼,而且你一心想着明天去看鲸鱼。”

“航空公司在罢工,你也不一定能赶回去。”杰克说完,下床拨开窗帘。“喔,下雨了。”他说,“我本打算去跑步的。”

“哎,如果我真的没法赶回去,那也只能那样了。”南希说。

“如果你真的去不了,他们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说着,脱下运动衫,杰克把她揽到怀里的时候,她的头还套在汗衫里——杰克以为她会哭。

“我洗个澡,你能帮我打电话查查航班吗?”南希问,“这事还没敲定呢。你看我,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洗澡时,南希发现蓝灯旅馆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蓝色的:墙纸是蓝色的,地毯是蓝色的;楼下的大堂里,墙上铺着的是镶有贝壳的蓝色瓷砖。这个旅店简直是她打小起做梦都想来到的地方,那时的她在故事书里反复地读到这些舒适,漂亮的茶室。她试着回想祖母的面庞——她爱过的这个慈祥的女人——可是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一个老人的侧影,佝偻着背,在她面前是放在瓦斯炉上烘着的碟子。炉子上,烤箱旁边的柜子里,全都是从上一顿剩下的食物,热一热晚饭继续吃。说来也算是奇迹,这个家里从没人吃了这些闹肚子。南希打开浴室的磨砂玻璃窗,大雨中,海浪正在翻滚。她害怕在下雨天坐飞机。

“唯一一架能把你从波士顿送去路易斯威尔的航班两小时内起飞。”南希从浴室出来时,杰克对她说,“而且票已经售罄。有架飞机晚上六点从纽约起飞,但我们得先开车到纽约才行,除此以外直到明天中午没有飞机去路易斯威尔。我觉得那架飞机也不一定能让你赶上葬礼。不管怎么说,所有航班都被订完了,你得冒险到机场去问还有没有临时位。”

“我们先吃饭,等会儿再说。”南希说。她想着最好能有架夜班飞机,那样她就可以参加完婚礼再走。她突然想到那样就意味着杰克必须独自驾车六小时回家。

“你感觉怎么样?”杰克问。

“我不知道。”她往腿上抹着润肤乳,“我觉得烦。我意思是说,我好像没有过多的悲伤,毕竟,她都这么大岁数了。”

杰克说:“南希,我希望你不要多想。她对你的父母来说是个很沉重的负担。”

“我知道。”南希说着,套上灯芯绒长裤,“她快把我妈逼疯了。如果我落泪,那一定是为了我妈。”

“或许你应该等一两个礼拜之后再回去,花点时间陪陪你的父母,那个时候他们可能更需要你。”

“那样或许更好——礼拜二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要开。”南希不再为这事焦虑了。杰克的头脑永远这么清醒。她穿上她和杰克一起去苏格兰时候买的一件冰岛衫,那次他们是去追踪尼斯湖水怪。杰克把这件羊毛衫叫做她的“小绵羊”。

“那就晚点再回去吧?”他说,样子看起来比之前高兴多了。他做了几个蹲下起身。

南希看着旅馆餐厅橱窗里的照片——都是以前在这儿举办婚礼的客人。在墙上贴着的潮位表旁,有人用图钉钉了一张一次性纸盘,上面潦草地写着:“是的,统一教成员在此。”一个穿条纹毛衣的灰发男人微笑着对杰克说:“我们每年都过来。我们已经待了一个礼拜了,每天天气都特别好,就是今天……”

“这儿有个艺术区,很多艺术家住在这儿,跟科德角那个不相上下。”一个小个子女人兴奋地说。她是他的妻子。

南希倒了橙汁,咖啡,还从边柜里拿了块蓝莓慕芬蛋糕,然后坐到长桌的一角,面朝大海。杰克坐下后递给她纸巾和银质餐具。“你忘了拿这些。”他轻声说。他和这对兴致高昂的夫妇聊着天,南希边吃边望向窗外空旷的天空和大海。她的胃口出奇的好。其他住客在说,这些慕芬蛋糕是现做的。

杰克为南希多拿了一块慕芬蛋糕。“你没事哦?”他问道。

“我觉得没事。”

“你想好怎么打算了吗?”

“我不想在大雨里飞回去。”她把黄油涂到慕芬蛋糕上,看黄油一点点塌下去。她说:“我父母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过要在离爷爷家半英里外的地方造一栋属于他俩的房子。他们想买块地,然后自己动手造。结果,他们在爷爷的土地上造了现在那栋房子,就搭在爷爷家的隔壁。奶奶听不得爸爸要搬到半英里之外,她说,‘假如他病了要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她可不想她的宝贝儿子离开她的视线半步,她也从不相信我母亲能照顾好他。妈妈一直忍到现在,而且到头来反而是她一直在照顾奶奶。”

“想想你爸妈,他们现在终于解脱了。”杰克说。

南希咬了一口蛋糕。“我知道我应该回去。”她用很慢的语速说,“但我回头想想,如果你要在婚礼和葬礼之间做一个选择,你永远应该选择婚礼。”

“你自己决定吧。”

“我知道你想给他们拍照,再说我们开了这么远的路。”

更多的住客走进餐厅,聊着天气。

南希对杰克说:“过一会儿我会再查查看有没有办法今天晚些时候或者明天早上走。今天下午我也会给家里再打个电话。葬礼当天的整个下午,他们反正都会在家里。”

突然,一只小金毛狗冲进餐厅,后面跟着的女人就是酒店的老板娘。她叫着:“塔芙——快回来!你知道你不应该出现在蓝国的!”

灰发男人对她说:“真可惜,你只能住在旅店尾部的房间,看不到漂亮的海景。”

“喔,到了冬天我們就会搬到蓝国去。”她说,微笑着抱起蓝色地毯上的小狗。她轻轻扯了扯狗脑袋上用绸带扎起的小辫子,说,“塔芙,你真是个小坏蛋。”

“这狗看起来还没我一半的愧疚。”南希对杰克说。

婚礼本来计划在海滩上举行,但因为下雨只能移到附近的一所夏日营地。是栋红木房子,有雕饰精美的房檐和刷着红漆的窗框,像极了俄罗斯乡间别墅。“新英格兰的一切都古色古香。”南希说,杰克正把伞撑开。他们能听见海洋在一座被树团团围住的小山丘后咆哮。云朵急速涌过,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云那样低,简直透明如烟。

客人聚集在木屋里的艺术工作室,看样子像还没完工,挂在房梁上的吊兰疯长着,相互间交织在一起。靠墙立着几幅画框,背面朝外,地板上有油画颜料的印子。南希坐在折叠椅上,在人群中搜寻着熟悉的面庞,杰克已经开始给到场的劳拉和爱德拍照了。南希和劳拉有整整四年没见,他们只见过爱德一次,在费城的一家餐馆里,那时他在参加某个计算机会议。有人为劳拉调整头花,南希忽然想起好像从没见劳拉穿裙子。劳拉一直在把裙子往上拽。爱德穿着燕尾服,红色的油画领,他正在招呼朋友,笑得很灿烂。南希记得那次在费城的餐馆,他点的是八爪鱼仔,上来的时候完整的八爪鱼匍伏在一盘意面上。杰克觉得只有粗俗的人才会点这种东西,他老说爱德有点儿白命不凡,南希倒觉得点这道菜需要些冒险精神。

当乐师(两个吉他手,一个小提琴师)开始演奏时,南希从小提琴的哭诉中听出了吉普赛音乐。她想起有桩南希·德鲁的谜案就是围绕吉普赛人展开的,她过去常常坐在奶奶家的前门门廊的秋千上看这些书,她把秋千荡到最高,幻想着她可以去南希·德鲁去到的地方,她还求着奶奶跟她一起走,但是奶奶却告诫她吉普赛人不好惹,而且她对陌生的地方也没有兴趣。小提琴曲起初悲伤,转而甜蜜,接着热情如火,然后在一阵颤音中退回到低沉的呜咽。

杰克在南希身旁坐下。“我觉得我捉到了几张不错的表情。”他说,“你看,劳拉今天是不是美极了?”

两个高个子男人和劳拉、爱德一起走到房间前方,其中一个从包里取出白色的头纱,抖开。他把头纱抛起来,就好像在抛披萨饼的面团,他在半空中接住它,然后套到自己的头上。另一个男人是位拉比,肩部搭了条绣花披巾。劳拉扯了扯自己的裙子。

“这个牧师一定是他们的朋友。“坐在南希身旁的女人说。

拉比说着犹太语,接着给劳拉和爱德递了一杯酒。突然,前排站起一个男人,要跟劳拉讲话,劳拉凑近他,听他说着。随后,他转向宾客,用略带歉意的语调说:“我没资格把劳拉交托出去,因为我并不拥有她。但就在上周我找出了一些东西,我想趁这个机会和大家分享。”他用大拇指翻着手里的一叠纸,解释说这些是他多年来保存着的劳拉儿时的成绩单和画稿。“这儿有张情人节贺卡,”他说,“下面署了名,写着‘爱你,劳拉。”他哭了,劳拉显得有点尴尬,她走过去抱了抱他。他刚坐下,他身旁的一个女人就站起来,背朝宾客,开始念一首题作《最遥远的界限》的诗。南希看见雨敲打着花窗玻璃,不知哪儿传来了婴儿的啼哭。拉比高举酒杯,唱起赞歌。劳拉和爱德轮流朗读他们的结婚誓词。劳拉的嗓音很有感染力,她是个演员,曾在一部肥皂剧里露过脸。

她读道:“虽然我们以婚姻为纽带结合在一起,但我们反对现有的婚姻制度,反对这项制度把女性物质化,剥夺她们经济上的平等权利,我们也反对阻止同性伴侣步入婚姻殿堂的法律。然而,我们仍然选择以婚姻为纽带结合,以此明证爱能够赐予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同身受的力量。”

几乎毫无征兆地,劳拉和爱德踩起了包裹在餐巾里的酒杯。待酒杯如愿碎裂,他们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欢呼,而后他们正式投入彼此的怀抱。吉普赛音乐再次奏响。终于,劳拉哭了。

随后,在自助餐厅的招待晚宴上,南希发现她丝质上衣的吊牌还挂在袖口里,杰克趁没人注意,偷偷咬断吊牌的线,南希把线头抽出来。

“美妮·珀尔,”他用电视脱口秀节目里的喜剧明星取笑南希。南希尴尬地笑了笑。窗外,雨伞被风吹得左摇右荡,对着大门口的雕花玻璃窗此刻看起来像幅抽象派作品——断裂的线条,宛若粉碎的玻璃。

白天的时候,杰克在忙着拍照,南希身边总是围绕着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完全把家里的事情给忘了。等她终于想起,脑海里回放起她跟母亲晨间的对话,她感到不安,但更多是困惑。外面的雨声仍然凶猛,渐渐的,人们的说话声和雨声交融在一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两个年长一些的女人一听说南希住在宾夕法尼亚,特别激动,其中一个叫道:“喔,我们经常去宾夕法尼亚!每年我们都要去一次纽霍普,有时候我们的朋友半夜三更还开车带我们跨州去参加午夜派对!”

“那派对太棒了!”她的同伴说,她嘴上的口红涂出来了一点儿。

“派对结束后他们带我们去折扣店买东西。”这个女人挽住南希的手臂说,“这真是个美妙的婚礼,尤其当劳拉的爸爸讲那番话的时候……”

“那番话太感人了。”她的同伴说,“我负责给劳拉打扫。爱德有过敏症,所以房间里不能有一点儿灰。”

“不过那首诗太怪了,对吧?”

“爱德的过敏症很严重。”

南希看到杰克在换镜头。“光线不对。”他说,“我需要更亮的光。你看这些,太暗了。”

“很符合今天的天气情况。”南希说。她看着这些不够明亮的照片,雕花玻璃窗倒是现出珠宝般的光点,只是照片里的人,这些为了秋天的海滩而穿上羊毛衫和灯芯绒裤子的人,看起来像褪色的秋叶。她说:“我刚在跟一个女人聊天,她说她每年都去新泽西参加午夜派对,接着他们就去折扣商店购物!你能想象吗?他们还很高兴呢!”

“你看起来很自在。”杰克说。

“我不应该哦?”

“不,不,你应该,这是婚礼。”

“他们把婚礼办得很好。”

南希和杰克就像前一天那样自如地笑着。

他们和凯伦·伯尔登同桌进餐,凯伦是他们读研时候认识的同学。南希对凯伦几乎没有印象,但凯伦说南希曾开车送过她去皮茨菲尔德。凯伦在波士顿電视台掌管一个摄像机位,她称呼自己是“摄影人”。跟她一起的男人叫马尔科姆,从事彩色图像处理,所以杰克、马尔科姆和凯伦就一起聊着关于影像的技术问题,南希则一门心思吃东西,晚餐是由南希和杰克过去常去的灯塔山餐厅提供的。南希突然想,葬礼也有吃的,邻居们会送来火腿、派和蛋糕。

这之后,南希给航空公司打电话,再查了查航班的情况。没有余票,而且现在因为天气的缘故飞机已经停飞。

南希坐在电话机旁,面前是一扇窗。她看到杰克已经带着相机跑到了沙滩上,把镜头对准雾蒙蒙的海洋。她想象着照片里将会出现的灰色的空白。

南希给家里打电话,她的父亲听说她因为航班的原因实在没法赶回来,没有生气。南希答应晚些时候再回家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她会回来帮母亲清理奶奶的房间。

南希反复告诉母亲说:“因为罢工的关系,航班的情况一团糟。我真希望你能把葬礼推迟到周一。”

“礼拜天来的人更多,虽然我们也不会真的有很多宾客。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人基本都死光了。所有她以前列在单子上的希望来送葬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你记得她压在枕头底下的这张单子吗?对了,我真希望你能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们给她化了妆,她美极了。她跟你爸说过她不希望自己被放在棺材里让大家看——她不想别人看到她最后难看的样子,不想别人可怜她。但是如果她现在能看到自己的话,她绝不会这么想。我们买不起那种你小时候见过的扎在棺材顶上的大花束,那个要一百美金,所以我们就用五十美金买了一束小的。如果我们不让人瞻仰遗容,只是把棺材盖上,顶上扎那束小花——那显得实在太寒酸了!”

南希的母亲自顾自说着,告诉她葬礼有哪些开销,哪些流程,哪些亲戚打过电话来慰问他们。南希没有打断她的母亲,杰克仍然在海滩上,完全不为凛冽的风所动。海浪冲击着陶土色的礁石,这些礁石裂成成百上千的碎块,或许是某种强大的自然力所致,或许是冰川。碎块之间没有完全割裂,而是连成一体。它们让南希想起德罗斯特巧克力橙,如果从顶端拍它,它就会裂成完美的碎块。

南希的妈妈说:“她真的很美——看起来至少年轻了三十岁!她的头发也被弄得很好,我还给她买了条蓝裙子,是条她肯定会喜欢的裙子,百褶裙,还有一对小圆领。”

“我记得她自己藏了条蓝色的裙子。”

“哦,对,但那条已经过时了,而且殡仪馆就有卖裙子,所以我就买了一条,还买了一串珠子。她一直喜欢戴珠宝的。她还有一朵胸花,在棺材里的是朵蓝色的胸花。我希望会有人带相机来,我希望能留几张照片给你看看。她一直很节省,不想多用钱,但是这都是她的钱,我是在帮她用掉她自己的钱,让她体面地走。”

“妈,你没事哦?”南希问道。

“唉,人们常说你永远不可能准备好迎接别人的死亡,这话是对的。”

南希把听筒换到另一边的耳朵,说:“从现在起,你的生活就不一样了,这么多年来你和爸终于可以一起出门旅行了,你们终于可以来看我了。”

“就在今天早上他还跟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呢。”南希的妈妈说,“他问我,‘你有没有注意到昨晚是这四十年来我俩头一回单独在这幢房子里过夜?我说我没注意,但他说得对。四十年了!永远有人需要照顾。喔,你没看到邻居带来的吃的真是太可惜了。”

南希的母亲给她讲邻居送来了哪些东西——火腿,鸡肉,牛肉肉饼,三个派,两个蛋糕,烤豆子,三种豆子做的色拉,果冻色拉。南希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站在那些龟裂的礁石上的杰克,他的侧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的衬托下显得弱不禁风。

回到招待晚宴,南希终于逮到机会能和老友劳拉说上几句,劳拉一度住在南希楼下的地下室公寓里,而且喜欢用最响的音量播放大门乐队的唱片,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吵得搬走。劳拉微笑时,脸上的雀斑微微颤动。

“我喝了好多香槟。”劳拉说,“自仪式开始后,我就没怎么看到爱德,这是不是就是婚后生活的样子?”

“婚礼办得很不错。”南希说。

“杰克真好,還想到给我们拍照。”

“你们打算去度蜜月吗?”

“不了,我们上个礼拜提前度了蜜月。下个礼拜我跟我哥一起去墨西哥。他是考古学家,所以我很难得可以去一趟考古发掘的现场。爱德得工作,所以不能一起去。”

南希很想把心事都倒给劳拉,就像以前她俩一起复习考试时那样。不知不觉,祖母过世的事情真的从她嘴里倾吐出来,这实在很不合婚礼喜庆的气氛,所以在劳拉开始说那些安慰她的话时,南希赶忙说:“不算什么丧事,她年纪很大了。”

“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家感觉有点怪,但我很高兴我在这里。”南希补充说,“我也很高兴你在做一些正面的选择。”

“我们也是这样看待婚姻的。”劳拉说,“爱德最好的朋友在今年夏天过世了,他的死是我们决定结婚的直接原因,我们意识到生命很短暂。”

劳拉握住南希的手,她的头花歪了。

南希说:“我敢肯定等我妈完全意识到她终于解脱了,她做梦都会笑醒。几十年来他们都被绑在那片农场上,为了照顾我的祖母。他们哪里也去不了,连过来看我都不行。”

“你说是你的奶奶,对吧?”

“对。”

劳拉说:“假如爱德的爸爸先过世,他妈要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我肯定马上跟他离婚。我做不到那样照顾我的婆婆,我甚至怀疑我能不能这么照顾我自己的母亲。”劳拉瞥见附近没人,才跟南希说这些。她的婆婆正在餐厅的另一端吃一块蛋糕,她自己的妈妈不在餐厅里。

“你知道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讲什么吗?”南希说,“她说昨天晚上是她跟我爸四十年来头一次独自在家里睡。”

南希很高兴浮现在劳拉脸上的是一抹惊恐的神色,惊恐就对了,惊恐表明劳拉懂她。

“你没事吧,南希?”杰克走过来,拍了拍她,说,“你看起来站不太稳。”

“都是香槟惹的。我没事,刚刚妈还在说奶奶现在有多美,还说给她买了条漂亮的裙子,现在我头脑里闪现的画面是一只布娃娃脸上放满鲜花,装进盒子,然后被埋到土里。”

“你不应该这么想。”

“他们真的很想我回去。”

“对不起,是我叫你不要回去。”杰克说。

南希又灌了几口香槟,说:“我反正也走不了,雾这么大。”

“下个礼拜你可以再回肯塔基去。”杰克说。

“是啊。哦,看啊!乐师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我真希望他们不要走,我喜欢那吉普赛小提琴曲。”

周日的海面己恢复平静,天蓝得近乎透明,海水倒映着天空。南希和杰克登上观光船,驶离海岸。杰克说了不下五次,真希望儿子罗伯特能跟着他们一块儿来。罗伯特一看到电视上的鲸鱼,就会发出不住的惊叹。南希却想起她母亲有次在信里提到,说有家购物中心在办旅游展销会——他们用拖车拖了个鲸鱼水族箱来。水族箱太小,鲸鱼连转身都困难。

“你感觉怎么样?”海岸逐渐消失时,杰克问南希。

“说不清。”南希答道,她看着前方的海平面,很远的地方有艘游艇。

“你要叫你爸妈来看我们。”

“不知怎么的,我有点没法想象他们过来,我怕他们不敢出远门,他们从来没出过远门。永远是我离开家,永远是他们在家里等我回去。”

船慢慢驶近一个浮标,浮标随波涛起伏而跳动,有只海鸟缓缓降落在上面,像是航天器在宇宙中对接。

“他们把我送出去探寻新大陆,”南希说,“就像哥伦布。”

“我读过本书,说是哥伦布把梅毒传播到欧洲去的。”

“这就是你出去探险会发生的事情。”南希说,“这是这个游戏的规则。”

杰克替南希绑紧风帽的系绳,在她的下巴下打了个结。她说:“我没有带手表出来,因为我不想把它弄湿。你带着你的袖珍计算器吗?”

杰克拍拍自己胸口的口袋,点了点头。

“到三点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她说,“葬礼两点钟开始,也就是这里东部时间的下午三点。我想知道它开始了,那样我就可以想象它,我的人虽然过不去,至少我的心可以在那里。”

杰克按着计算器上微小的按钮,定了三点会响的闹钟。“对不起,是我叫你不要回肯塔基的。”他说,“这是个自私的决定。”

“没有,我一直在跟你说,没关系的。”

“如果我死了,我不想你这么麻烦,就把我丢到海里就好。”

此刻,南希几乎可以想见奶奶的容颜。南希最后一次探望她的时候,她带了只小猫给她。电视上报道过有宠物疗法,孩子們把小狗小猫送去给养老院的老人养。南希记得那些小狗一被放到老人腿上,他们即刻容光焕发。但是当南希把小猫抱到奶奶身上时,奶奶连碰都不碰,她的脸色阴沉,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甚至不让人拨开窗帘,不要听广播,也没有人给她念报或读书。南希凝望着大海,感到海上那片了无边际的神秘的空白就像她奶奶最后岁月里的脑海——深邃,私密,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够接近。

“快看,鲸鱼!”船长突然叫道。

南希错过了三点的闹铃,因为他们正沉浸在看到鲸鱼的兴奋里。鲸鱼的黑色脊背像海面上耸起的巨型石砾,然后一、二、三、四,好像小溪上的踏脚石。当船靠近,一头鲸鱼一跃而起好比魔术盒子里弹出的小丑人偶。船上的游客叫着吼着,笨拙地举起相机。浪花打在他们的脸上,杰克和南希惊呼着,笑着。这一批鲸鱼开始游走,海水上留下了深长的涡纹。接着来了头座头鲸,宛若马戏团里披着镶珠光片的毯子的大象,它光滑锃亮的背部腾起直至完全露出水面,看它的气势似乎下一刻就要起飞。就在那一刻,南希明白这才是她离家远行渴望看见的东西,而非那些古朴或舒适的东西。船长关掉了船的马达,船随着鲸鱼搅动的波涛上下摇摆。杰克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他的相机挂在他的胸前。另一头鲸鱼分水而过,和船贴得很近,它溅起的浪花直射天际。当它重新伏下水面时,它的尾鳍摆动着,就好像飞机晃动着机翼在给下方的人打信号。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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