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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事二章

2018-03-19王平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巷子大妈老师

王平

姚大妈与何不吾

城里不准养狗,这是政府规定了的。何不吾却养了一条,还差点咬了姚大妈,这就使她很生气。姚大妈是街道治保组长兼卫生委员,她有义务保卫巷子里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她懂得“义务”这个词的崇高含义,就是不要钱。不要钱去保卫广大人民群众,姚大妈认为这是个崇高的事业。

她要想办法,解决何不吾养狗的这个问题。她认为,这不但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性质很严重的问题。

第一,何不吾违反政府法令。政府三令五申不准养狗,何不吾偏偏就要养。到底是政府大还是何不吾大?你有钱,有钱算什么?

第二,何不吾的狗妨碍她检查工作。姚大妈最热爱检查工作,她仿佛就是为了检查工作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虽说如今,她有了几分隐隐的悲哀,上头布置的检查项目,比先前少多了。

这样,狗比何不吾犯的错误更严重。

那日,姚大妈率领周三嫔母也,按惯例戴上红袖箍,拿着可装三节一号电池的手电筒(她的心爱之物),挨家挨户检查卫生。她无端觉得重点检查的应当是何家,这就很有意思。何家在巷子里新砌的一栋楼房刚刚竣工不久,但姚大妈还尚未登过何家的门。尽管姚大妈心里明白,整条巷子十六个门牌号码四十二户人家,最卫生的恐怕就是何家了。

听说何家墙壁上贴着高级墙布,听说何家卧房铺了地毯,还听说何家客厅里挂着一幅好大的画,画了一个没穿衣服的洋婆子,一对奶子吓死人。

但是姚大妈就要检查何家的卫生。从白以为最卫生的人家里找出不卫生,这是姚大妈最觉惬意的事情。她就是想到何家去找出点不卫生来。

敲何家的门,何家就得开。问做什么的,检查卫生的!

姚大妈想好了几处重点检查项目。这几处地方连周三嫔驰也没告诉。在别的人家,姚大妈最喜欢检查泡菜坛子,泡菜坛子曾使她声名大振。办事处刘主任专门表扬她发现了一个卫生死角,且研究决定,将泡菜坛子列为指定检查项目,在辖区内所有居委会试行,再上报区里,建议区政府在全区推广,继而向全市推广。虽说姚大妈是嚼着尹婆婆家的酸豆角和酸黄瓜,并非有意地从她家泡菜坛子的盛水槽内,发现了一群活泼而不可爱的孑孓的。

姚大妈从不喜欢沾人民群众的光,仅仅喜欢拈人家泡菜坛子里的东西吃而已。拈法也与众不同。一般人用拇指跟食指拈,她却用拇指跟中指拈。这样拈出一种兰花指的形态,无疑显得又卫生又秀气。至于吃得比周三娭毑多,那是另外一回事。

可惜何家没有泡菜坛子。这是姚大妈从何家保姆的嘴巴里打听到的。何家保姆是个乡里女人,乡里女人老实,问什么,说什么,不问什么,也说什么。这样姚大妈晓得何家两公婆半晚上经常扯皮吵架,晓得墙上那幅光屁股的洋婆子画值两千块钱,还晓得“他家的厕所里可以坐着屙屎呢”!

就是不晓得,何家新近养了一头狗。

何家有门铃。姚大妈不按门铃,用手使劲拍。

那保姆刚开门,忽地一下就窜过来那头该死的畜生。

后来姚大妈诘问那乡里保姆,为什么不向她反映这个新情况。乡里保姆显得很无辜。说,喂狗有什么了不起?乡里家家户户都喂狗呢。

姚大妈就愈加生气。说,乡里准喂城里不准喂!乡里保姆于是嗫嗫嚅嚅。

如今社会,“不准”做的事也少了,“准”做的事反而多了,连乱搞男女关系都没人抓了。所以世风日下。姚大妈不免深深缅怀先前的那些岁月。她手上的这只电筒,曾经照过多少“四类分子”“阶级敌人”的嘴脸啊!

就算还有些“不准”吧,也就不过诸如“不准随地吐痰”“不准随地大小便”之类,无论如何没有“不准阶级敌人乱说乱动”来得过瘾。那时候即便“准”,也“准”得痛快,譬如“只准你老老实实交代”。何况先前不准的,如今大都准了,先前准的,如今反而不准了呢?

姚大妈装了一肚子困惑。不过这并未使她消化不良。姚大妈食欲很好,每顿两碗饭,菜好还要多装。看电视看得哈哈大笑。当然有时也赔几滴眼泪。还打麻将,近些年又兴打麻将了。

她常常跟周三娭毑、杨玉兰,还有对门的萍妹子打麻将。要不一下午,要不一晚上,打得酣畅淋漓。姚大妈还用八十五斤全国粮票换了一副麻将回。那贩子先说一百斤,姚大妈说七十斤。贩子又说九十斤,姚大妈再说八十斤。结果八十五斤成交。

都说那副麻将好,划得来。姚大妈很高兴。还有人说,巷口子的王四海也用全国粮票换了一副,花了九十斤,还没有这副大。姚大妈更高兴。

再说那头狗窜过来,着实吓了姚大妈一跳。棕黑色,两只耳朵刀削般的尖。也不作声,张口就逮住姚大妈的裤脚。姚大妈身子一软,险些肥肥胖胖地倒在地下。幸亏周三嫔驰从背后将她支住,再加上何不吾两步从里屋跨出,喝住那畜生,一起惨案方才幸免。

沙发上坐了半日,直待那保姆沏上一杯茉莉花茶,姚大妈惊魂才稍稍安定。周三娭毑却早早嘬一张瘪嘴,嗞嗞地抽起了何不吾替她点燃的香烟。姚大妈不抽烟,但她晓得这是外国烟。萍妹子的烟摊上就有这种烟,三个五字连在一起。蛮贵。

姚大妈又用眼睛去搜那头狗,而且试图从眼睛里放射出严肃的光芒来。狗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何不吾坐在她对面,跷着二郎腿,笑容可掬。背后墻上,就挂着那幅一丝不挂的洋婆子的画,不但奶子大,屁股也大。姚大妈浑身觉着燥热,跟何不吾说了一些摸头不着脑的话。后来不知怎么竟糊里糊涂就从何家出来了,卫生也忘了检查。只记得何不吾客客气气把她送出门来,连声说,有空来坐,有空来坐!

姚大妈心里却很不是个味道。虽说那天何不吾笑容可掬,但进门就遭那头狗咬住裤脚的印象实在深刻。而且那畜生不声不响,冲上来就一口。分明是受过训练,受人唆使!

周三娭毑倒瘪嘴瘪腮颇为自得,逢人就说,有钱怎么啦?我们去检查,照样递三个五,泡茉莉花茶呢。周三娭毑早年也曾出任过居委会的治保组长。文革初期,曾跑到街道革委会及区革委会,操一口宁乡腔,严正声明她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绝不是走资派。搞得走资派和非走资派都哭笑不得。周三娭毑便颇有几分得意,打算还要跑到市革委会去严正声明,结果半路上被她老倌操一口湘潭腔骂了回来,说,你算筒卵走资派!再发神经老子一个嘴巴抽死你!

周三嬪驰被免职,实在是因为她太好吃。加之鼻子又尖,每每中饭晚饭时分,巷子里哪家炒了点好菜,她隔好远都闻得到油烟子气,装一碗白饭就拱到哪家去了。问题是她吃了哪家的菜,就不坚持原则了。比方巷子里李福爹家当知青的孙子偷偷返城,还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躲在屋里用手摇唱机听《何日君再来》,她明明知道却不反映情况,就因为吃过他家好几回豆豉辣椒炒肉跟火焙鱼。于是周三娭毑反倒被别人反映情况,说她阶级立场不稳,禁不起李福爹这个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攻击。因为李福爹的成分是资本家,李福爹只能暗暗叫屈,作不得声。孙子也倒了霉,关了几天,被遣送回了江永县的知青点。

周三娭毑被免职后,姚大妈旋即继任。显然,姚大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拒腐蚀永不沾,顶多不过只吃别人家一点泡菜。她这个治保组长当得称职得多。当然,巷子里好多人猜测,反映周三嫔驰情况的其实是姚大妈。只有周三嫔母也不清白,蒙在鼓里。

在这条巷子里,几乎人人都晓得人人的底细。早先大多住的是些有钱的资产阶级,后来住进了些无产阶级。慢慢的,资产阶级没什么钱了,跟无产阶级大抵相安无事了。不料文化革命又陡然一变。“无”呀“资”呀又闹得一塌糊涂。哪家不晓得哪家的糗事呢?

可是新近搬来的何家,其底细如何姚大妈一无所知。仅仅从外表看去,何不吾除了拥有一对招风耳外,走起路来还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

何不吾花六千块钱买了汤五四那栋破屋,半年间砌了栋两层新屋。当然是做生意赚了钱。据说是倒腾钢材,俗称“提篮子”,即做转手买卖,主要是六码丝跟螺纹钢。但到底赚了多少,无人晓得确切。胆小的猜八万,胆大的猜十万。

姚大妈记得文革时抄家,巷子里的首富是彭虞阶。解放前天伦造纸厂的老板,也不过抄出一万块钱存折八千块公债。这在当时确实是一笔令人目瞪口呆的数目。另有两千元现金,还得搭帮姚大妈的革命警惕性。当时她协助红卫兵抄家,无意从一捆码在屋后的竹竿中发现了蹊跷。其中有根较粗者,档头的竹孔内塞了团黄泥巴。姚大妈怀疑是做的什么记号,便顺手抽出,让红卫兵将其劈开。果然,其中竟然塞着好几卷捆得梆紧的钞票。

红卫兵当即一脚将彭虞阶踢跪。彭虞阶磕头如捣蒜,大呼:“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

彭虞阶当了大半辈子资本家,解放后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公私合营三面红旗大跃进,最后不过就藏下这点钱,却因一个“此地无银”的蹩足伎俩,被抄得精光。何不吾呢,如今不费气力一年恐怕赚得到三万五万的吧。

姚大妈觉得世道真的变了,觉得这些人赚钱赚得太容易。而且何不吾搬到这巷子里来,显然别有用心。这巷子不起眼,僻静。以前没人认识他,无招风之嫌,因此落得自在。进进出出一部雅马哈,屡屡也把老婆搭在后座,脚一踩,雅马哈一冲,巷尾到巷口,眨眼就不见了,好久还闻得见那婆娘身上飘出的香气。

何不吾偶尔也安步当车。碰见姚大妈,旋即一笑。姚大妈也只好一笑,心里头却很有些忿忿然。她认为何不吾是皮笑肉不笑,像个演戏的。

何不吾确乎当过一回成功的“演员”,而且进入角色长达一年有余。这是姚大妈有次去区里开会,无意中听到别人说的。那人得知何不吾搬到姚大妈的巷子里来了,便说,了不得呢,何不吾是个人物呢。姚大妈连忙探问究竟。那人说,他原来当知青时,为了搞病退回城,在乡下装了整整一年疯子,还当着众人一坨一坨吃屎,吃得津津有味!送他到医院去电疗,反应跟真的疯子一模一样呢!

姚大妈听完,嘴巴张得好开。问,那后来是怎么识破的呢?被他女朋友的一封信拆穿的呀。那人回答。

原来何不吾的女朋友是另外一个知青点的知青,是唯一知道他装疯的人。她写信鼓励何不吾,要他像小说《红岩》里装疯的共产党员华子良一样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曙光就在前头”。不料这封信被别人拆开看了,当即向上面检举,这场坚持了整整一年的骗局才终被揭穿。

此后,姚大妈对何不吾更添上一份戒心。而且,他还养了那么一条可恶的狗。那条狗妨碍她检查卫生,还撕她裤腿。简直狗仗人势!

就算政府如今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是并没有准许养狗。何不吾却竟然敢养。姚大妈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她是治保组长,她有权执行政府法令,她有权禁止养狗,有权检查卫生!

何不吾在城里养狗,这是个严重问题,而且是个性质严重的问题。万一咬了人怎么办?搞不好还会得狂犬病呢。姚大妈听崽说,好狗身上也有狂犬细菌。姚大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裤脚,果然就有点不舒服,好像蚂蚁在爬。勒起裤脚细细察看良久,却什么痕迹也没有,但内心的愤懑愈发加剧几分。

下午,杨玉兰萍妹子几人,又邀姚大妈打麻将。姚大妈手有些发痒,忍住没打。她径直到街道办事处找刘主任反映情况去了。

回到家来却一脸晦气,吃晚饭时无缘无故骂了崽一顿。姚大爹问她怎么了?她把筷子重重一摔,说怎么了怎么了?如今有钱能使鬼推磨!

家人被她搞得莫名其妙。看电视时,差点又和崽吵起来。一个要看二频道,一个要看四频道。在对花鼓戏和足球赛的抉择上,两个人产生了原则性的分歧。结果崽赌气冲出去了,半晚才回。姚大妈又有些后悔,想起大崽二女都在外地工作,身边仅留满崽一人。为了别人一条狗,竟跟自己崽过不去,何苦呢。

次日一早,姚大妈提菜篮出门,打算称两斤满崽喜欢吃的鳝鱼。满崽特别喜欢吃她做的黄焖鳝鱼。刚到巷子拐弯处,恰好碰到何家那个乡里保姆,提一只破旧不堪的人造革旅行袋,哭丧着脸走来。

姚大妈觉得奇怪,问她怎么回事。那保姆说何家把她辞了。姚大妈问为什么?保姆说何家嫌她嘴巴多。姚大妈心里一沉,半天没说出话来。那保姆却喋喋不休,说,在他家做了大半年,口都闭臭了,还嫌我嘴巴多,受尽了气!狗都吃得比我好呢,天天吃牛肉!

姚大妈看了看那保姆红润润一张脸,似乎没看出什么营养不良的迹象。也找不出什么安慰话,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塞在保姆手里。保姆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忙不迭地接了。

姚大媽于是很满足。

中午,合家高高兴兴吃了顿鳝鱼。

日子也就这样打发了。何不吾赚他的钱,砌他的屋,养他的狗(咬了人活该他倒霉),实在与姚大妈风马牛不相及。政府都不管他,她管他做什么?姚大妈照例每月挨家挨户收粮折子发粮票,收扫街费,投身于春季、秋季或冬季声势浩大的爱国卫生运动并成绩斐然。

还打麻将。来点儿小刺激,一根筹码两毛钱。

打大半晚,输赢虽说不过能买几把小菜斤把肉,但兴致盎然。

也奇怪,姚大妈每天要经过何家门口好几次,就是再也没见到过那只狗。有两次检查卫生,临到何家门口,犹豫一下又不进去了。

倒不是怕那只狗,心里有准备,姚大妈什么都不怕。周三嫔驰却问她为什么不进去(她仍惦记着三个五跟喷香的茉莉花茶)。姚大妈支吾一下说,何家卫生倒一直可以,何况又没有泡菜坛子。周三娭毑有些扫兴,但也不便再讲什么。她原先打算搞根刷把签子,到何家的碗柜缝里去仔细挑剔,看能不能发现几只偷油婆的呢。

姚大妈自己也说不清楚不想去何家的原因。甚至可以说,她其实非常想去,只是因了某种微妙心理作祟,欲去又止了。

在这条巷子里,姚大妈住了几十年。她曾经是这条巷子里全体人民无形的领袖,她树立了一种威望。尤其先前,那些资产阶级谁见她谁点头哈腰,姚大妈不过严肃地抬抬下巴而己。不料如今碰见何不吾,那种心理优势却不翼而飞了。明明讨厌他,但碰见他对她笑,姚大妈竟然也挤出个笑。

总之,何不吾在姚大妈心里投下了一个阴影,但是她找不到投下阴影的实体。那实体不是何不吾,是个捉摸不到的怪物。

有一天,巷子里出了件本来算不得什么的事情,问题是不知怎么一来,搞得沸沸扬扬。先是扫街的丘婶,一大早骂起街来。其实丘婶骂街,是家常便饭。她恨不能一条巷子在没扫之前就比扫了之后都干净。这似乎有些不可能。于是丘婶便骂。

捡香蕉皮骂香蕉皮,捡桔子皮骂桔子皮。但那天骂得还有些理由。是哪个缺德的人,偷偷倒了一大撮箕屑子在路灯弯里。丘婶骂完,又拖姚大妈出来看。姚大妈观察了一番现场,打发丘婶拿把火钳来,在屑子里仔仔细细翻,翻出几张破纸片,十数个烟头。姚大妈一一捡起,小心翼翼包好。

当即请住在对门公馆里的退休老师吴怡陶写了张通告,白纸黑字,贴在电线杆上,责令偷倒屑子者于二十四小时内将此堆屑子处理干净,否则将罚款人民币二十元云云。吴老师虽然是个小学的算术老师,毛笔字却写得尤其好。龙飞凤舞。

二十四小时过去未见动静,巷子里好多人等着看戏。

隔天大早,但见姚大妈面容严峻,手拿小纸包,径直朝何家走去。周三娭毑在后头亦步亦趋。

在铁的事实面前(三五牌烟蒂十二个,有何家儿子名字的破作业纸四又三分之一张),何不吾供认不讳,但解释说是因保姆一时未能找到,儿子偷懒,瞒着他倒的。然后很谦和地表示愿意接受罚款,该罚多少罚多少,但请姚大妈拿出有关部门的具体规定和文件来。说他向来是个遵纪守法,照章办事的人。

说完居然还笑。还说姚大妈请坐请坐,并且又给周三娭毑敬了支三个五。

姚大妈气得不得了,又告到刘主任那里。回来比上次更晦气。仅仅罚了何不吾五块钱。五块钱有规定,二十块没有规定。

即便何不吾罚了款,姚大妈仍然觉得自己未占上风,一口气憋在了心里,街道上一些事情,更懒得管了,没事就打麻将。

打麻将快活。加之姚大妈手气偏偏又好,总是赢。有一回,竟赢了五块钱,姚大妈乐不可支。她并不太在乎这些钱。但是有刺激,就总想打,电视也看得少了。

姚大爹是个退休老工人。每每饭菜做上桌,喊她吃,她还不耐烦。

然而乐极生悲。某晚,姚大妈、周三娭毑,还有萍妹子和杨玉兰,在家里打牌正高兴,门忽然被擂开,撞进来几个民兵联防队员,二话未说,把麻将稀里哗啦一顿没收,还要她们把钱全部交出来。

几个人吓得要死。只有姚大妈还镇静,说:“我们打着好玩,又不是赌钱!”联防队员说,“不赌钱?我们早就掌握了线索,有人反映情况!”

最后姚大爹也出来了,好讲歹讲。那些人也看出姚大妈们不过是来些小刺激,就将她们训了一顿了事,走了。

事后,姚大妈怀疑是何不吾反映的情况。满崽说,他反映你的情况做什么?人家赚钱都赚不过来,才懒得管你们这些空闲事呢。姚大妈却说,你懂个屁!

姚大妈很悲哀,认定这世界实在变得难以理解了。先前,只有别人给她反映情况,或者她反映别人的情况,不料如今,竟有别人反映起她的情况来了。那么,到底是哪个有这样大的胆子?

固然自己也明白,何不吾是那种只扫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

好几日,姚大妈都闷闷不乐。有天办事处通知她开会。本来不想去,想想又还是去了。听刘主任做报告,说是又要大搞春季爱国卫生运动了,各居委会要做好准备,上头会突击检查。刘主任强调这次卫生运动一定要认真抓,并且特别强调要检查不被人注意的死角。

最后刘主任又表扬了姚大妈。说她工作认真负责,敢于和不良现象作坚决斗争,对于那些乱倒屑子的人,就是要罚款。散会前刘主任问大家还有什么建议和要求。会场于是一片叽叽喳喳。

姚大妈想了半天,忽然站起来说,城里不准养狗啊!

那声音大得使人们吓了一跳。

在座的刘主任却不以为然,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如今上面有新规定,只要领了有关部门的牌牌,狗是可以养的,我们底下也没办法。

这令姚大妈更加失落。

散会回家偏偏凑巧,姚大妈看见了何家姐弟正在门口逗那只狗玩。好久不见,那畜生又高大了许多。站起来,两只前爪竟搭到何家女儿的肩膀上。一条鲜红的舌头从嘴里吐出来,令人生畏地颤动着,尖利的牙齿雪一般白。

姚大妈怀着一种怔怔的心情看着那条狗。听说那条狗是何不吾花五百块钱买的,外国种,每天要吃两三斤肉呢。她又留神看看狗颈根上挂的一块金属牌牌。当然这块牌牌,也是要花钱才搞得到的。

要是這畜生咬了谁,那就有好戏唱了。姚大妈恨恨地想。咬了之后还要得狂犬病,看你何不吾如何收场?总不至于因为这畜生挂了牌子,就可以随随便便咬人吧?就可以不出医药费,不负法律责任了吧?这样一想,姚大妈的气又消了一些。

姚大妈走进家门刚落座,萍妹子又约她晚上打麻将。姚大妈开玩笑说,你老公不会找你扯皮啵?输了好几回了。萍妹子说,他敢?萍妹子没有正式工作,在巷口摆了个香烟槟榔摊子。生意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老公拿她也没办法。

那日晚上,姚大妈的手气又极好。周三娭毑,萍妹子,还有杨玉兰,都输在她手下。姚大妈一吃三。姚大爹是个通达人,不用姚大妈吩咐,每个人煮了碗荔枝桂圆蛋端上来。刚巧,牌桌上姚大妈的“万”字已经碰了三坎,清一色加碰碰胡,双大番听牌。这可是极为难得的一手好牌。姚大妈表面上却轻描淡写说道,莫急,打完这盘牌再吃。

于是姚大爹站在背后看。周三娭毑,萍妹子,还有杨玉兰,都不敢随便出牌了,拆牌打。怕放炮。

三个人不作声,一个人接一个人摸。不料四五圈摸下来,既无人放炮,姚大妈亦仍未自摸,连姚大爹站在背后都着起急来。他看了姚大妈的牌,听得很好,四七万对倒。且桌面上未见一张。

一直摸到仅剩下四张牌。桌上气氛更加紧张。先是杨玉兰摸,接着是萍妹子跟周三嫔驰摸,海底于是轮到了姚大妈。

时间凝固了片刻。

一直不曾说话的杨玉兰忽然说了声,等下。三人一怔,不明白何意。杨玉兰说,是两个大番子封顶吧,老规矩?萍妹子跟周三娭毑马上明白了,说,是呀是呀,老规矩。因为倘若这把牌海底中了,道理上该算三个大番。更不得了。姚大妈说,当然按老规矩,两个大番子封顶。说罢伸手一摸,“啪”地翻开——四万!

众人一阵惊呼。周三嫔驰手里两张七万,萍妹子手里一张四万。姚大妈四七万对倒,海底摸了张绝四万。

姚大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岔气,不料突然朝后一倒,继而一滑,半个人到了牌桌底下。姚大爹慌忙去扶,手中一碗荔枝桂圆蛋“砰”地摔在地上。

屋里顿时一片慌乱。掐人中掐虎口喊救护车,都无济于事。姚大妈居然死了。连送医院都没来得及。

消息隔天传到了何不吾的耳朵里,何不吾半天没吱声。突然对老婆说,姚大妈死得痛快。值得。廖炳炎与吴老师

天气不变就不变,一变就冷,而变冷的重要标志就是气温下降,刮北风。果然,这天晚上气温骤降,刮北风了,人便难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总想寻点儿使人感怀的情绪配合心境才是道理。

唯独廖炳炎不,他喜欢变天。倘若是骤然间变,即一夜之间就变了,更喜欢。这委实是件无可奈何的事,你总不能阻止他这古怪喜好,何况也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当然话说回来,也没有哪个打算阻止他,实际上毫无必要。就像我毫无必要讲上面这些废话。但又得把话说开去,假若世界上每个人都不讲一句废话,这世界反倒索然。

再说廖炳炎。

廖炳炎喜好变天,尤其是突然变天,自有他的道理。首先,他居住的房子,一幢旧式公馆,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师长太太住的,虽然四九年后被人民政府理所当然地改造了,搬进来形形色色好几户人家,但仍然牢固。据有关专家考证,该公馆系民国十八年所建,可谁也不能断言,民国十八年所建的房子就非得不牢固不可啊。廖炳炎知道有句“屋漏偏遭连夜雨”的俗语,中学时也学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但住在这幢老公馆里,堪称“固若金汤”。既不怕连夜雨,更不怕秋风。

住在一幢“固若金汤”的房子里,将窗户关得严丝密缝,再蜷缩在温暖的被窝中,连脑袋都深埋进去,只留两只鼻孔露在外头,隐隐去倾听室外北风怒号,树木呻吟不止,更兼冷雨敲窗。有谁敢说这不是件惬意不过的事?

廖炳炎从小就喜欢过这种瘾,以及过这类似的瘾。

年轻时代的廖炳炎就常常幻想(如今老大不小了还想),在某个滂沱暴雨的深夜,大街上行人寂寥,只偶尔有一两个被浇得透湿的醉汉踉跄而过。而他,开一部轿车(没有轿车吉普也可将就),在马路上疾驰。其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街旁的深灰色建筑像疯子一样朝汽车猛扑过来。待逼近时,又仓皇朝两侧闪开,鬼似的逃到车后老远去了。车轮当然是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将柏油路面的积水碾成扇面,雨刮器强劲地揩抹着如泪洗面的挡风玻璃,两道雪亮的汽车灯光透过雨雾箭一般射向黑暗……而后突然一脚刹车,“嘎”地将车停在广场某拐角处,独自待在驾驶座上,徐徐燃起一根纸烟,做出一副心事浩茫连广宇的模样。其时其刻,不绝于耳的风声雨声只使得满世界陷入一种伟大而庄严的静谧和孤寂……

廖炳炎在做上述或类似上述的想象时,心里屡屡盈满了一种使人隐隐战栗的安全感。

再说这天夜里,首先他在做梦。梦是什么刚醒来就忘了,于是很高兴,觉得自己身体还不错。因为他在哪本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大意但凡是人,都要做梦,而一觉睡醒记不起梦的内容,则是身体健康的标志。所以他高兴得很有理由。于是摁亮台灯,看一眼旁边酣睡的堂客,阔嘴边上挂一线涎水,竟也觉得亲切可人了。

加之外头刮起了北风。好大的北风。还有急骤的雨点打得玻璃嗒嗒作响。据气象预报讲,西伯利亚寒潮已经越过贝加尔湖。看来果然。而且前锋己移至我省……风力七级……短时阵风八级……今晚到明天有大雨……局部有暴雨……廖炳炎的耳朵里轰鸣起气象预报员平板呆滞的声音。他对有关寒潮侵袭或台风警报等气象消息有惊人的记忆,贯耳不忘。而且他十分仰慕气象预报员,如先知先觉者左右世上的人们。

廖炳炎不由自主又缩进被窝,听凭窗外北风肆虐,心里好一阵发紧。由某种程度的恐惧加上某种程度的兴奋再加上某种程度的莫名心绪所形成的一种快感,使他心里好一阵发紧。

天边闪了几下电,旋即有雷声远远滚过。廖炳炎无意看见窗外吴老师家晾在竹篙上的床单,在夜雨中泛着清冷的白光,被淋得透湿,如同一面战败者的旗帜,沉甸甸地、悲怆地低扬。于是想到堂客白天洗的两竹篙衣服,已抢在变天之前晒得焦干,稳稳当当被她收好藏进了衣橱,心里又平添了十分的庆幸。要是吴老师家的床单没被大雨淋湿,这庆幸本来只有五分的呢。

堂客依然睡得自在,嘴角的涎水又顺腮巴蜿蜒了好几厘米。廖炳炎毕竟有些看不下去,展臂一揩,却揩得堂客哼哼唧唧,将一张胖嘟嘟的脸块拱到他的腋下,廖炳炎愈发觉得欣慰了。倘若大自然无风无雨,哪里去寻得如此妙不可言的快意?看来人多少都有这种羞于言说的心理,自己藏匿于一个宁静安逸之所在,却暗自不无庆幸地欣赏外界的“喧哗与骚乱”,只要这一切与己无关。

于是风凑人兴,刮得更加猖狂。雨亦不甘示弱,瓦上哔哔剥剥如同爆豆。

却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巨响。

廖炳炎浑身一抖。堂客也被惊醒,掀开一双惺忪睡眼。起先疑心是一个炸雷,细想又未曾感到闪电的先兆。廖炳炎科学造诣颇深,晓得光速比音速快,闪电在前雷声在后。于是定神之后断定,肯定是过道里坏了门闩的那张门,为强劲的北风煽动,以至振聋发聩。

继而又是“咣当”一声。

这样廖炳炎就有些恼火了。他记得很清楚,那张门是他昨天用半截砖头抵住的。看来这块砖头又被迫去参加吴老师家的鸡埘扩建工程了。吴老师叫吴怡陶,是住在他房门对面的邻居,两口子的都是小学老师。一个教算术,一个教语文,先后退休不久。自从开始养鸡之后,便有了收集各类砖头的癖好。整块的、半块的,三分之二块五分之三块的,青砖红砖炉渣砖,一概照收不误,因而院子里的两层鸡埘砌得雄伟壮丽。一色的罗斯鸡,共计九只,在吴老师夫妇的抚育下茁壮成长,兢兢业业下蛋。

“上个月共计产蛋一百八十三枚。平均每只鸡产蛋二十点三三三三三……枚,”吴老师逢人便说,兼而也卖弄卖弄算术老师的学问,“小数点后面的三是无限循环小数啊,你们懂不?就是无限的三下去!”

吴老师一边跟别人说还一边用眼角瞟廖炳炎的堂客,眼光里有藏匿不住的得意。廖炳炎的堂客也喂过几只罗斯鸡,但不出两月却前赴后继地死了,只能徒唤奈何。她搞吴老师不赢,吴老师喂的鸡从未死过。

廖炳炎记不清拣过好多块砖头抵那过道的门。然而不隔三五日,那砖头就被砌到吴老师的鸡埘上去了。廖炳炎很恼火,又不便发作,因为吴老师两口子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堆满笑意,并且夫妻双双和蔼可亲地患着高血压和冠心病。

廖炳炎很讨厌这对夫妇,虽然表面上又不得不做出副客气嘴脸。人家毕竟是长辈,且为人师表。但这样做人委实很难。于是廖炳炎跟他堂客经常暗地里忿忿诅咒那群罗斯鸡发瘟。不料那群鸡们的身体偏偏都很健康。

窗外的北风刮得更紧。廖炳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竞不得安身了。接着又是吱吱吱吱——咣当!

这声巨响倒使廖炳炎回忆起刚才忘记了的那个梦。他梦见吴老师家的罗斯鸡崽一只接一只义无反顾地朝井里跳,吴老师用绳子吊了个竹篮去捞。捞上来一只堂客就将其扣在脚盆内,一合一闭做人工呼吸,不料救活哪只哪只又朝井里跳,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后来吴老师捞鸡崽的动作愈来愈快,他堂客扣脚盆的动作也愈来愈快。嘭嘭嘭、嘭嘭嘭,这声音使廖炳炎再不堪忍受,便飞起一脚——

咣当!过道里的那张门又一声巨响。

至此,廖炳炎内心深处那妙不可言的感受终遭毁灭,而这感受毁灭的罪魁祸首则是吴老师夫妇。于是廖炳炎把对罗斯鸡的诅咒发展到对这两夫妇的诅咒,继而将这诅咒视觉化,脑充血心肌梗塞,救护车火葬场。

不过毕竟廖炳炎的堂客思想单纯得多。她唯一的想法是找块砖头重新抵住那张门,而抵门的人呢,只要不是她,哪个都行。便敦促丈夫行动,并指示他,灶弯里还有几块砖头,拿那块半截的。不料廖炳炎怒不可遏,几乎给了她一记耳光。堂客习惯性地两眼一闭双肩一耸,嘴里却说你敢?旋即拱进被窝深处,紧紧捂住两只耳朵,提防那声巨响什么时候又来震动她的耳膜。

果然。

过道里又发出一阵吱吱吱吱的声音。这是巨响的前奏。这声音使廖炳炎夫妇,尤其是廖炳炎,心里如同猫抠般难受。他真的觉得窗外有个狰狞的怪物,嘬起一張硕大无朋的嘴巴,慢慢慢慢把这世界上所有的北风通通吸进肚里,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后憋足气力,猛然朝那窄狭的过道里进发出来——

咣当!咣——咣——

廖炳炎用手揪自己的头发,用牙齿咬枕头。按捺不住的愤懑使他呼吸急迫。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不能忍受他所厌恶的人或其他东西的任何行为。譬如说有次他正睡午觉,朦胧中听见一只苍蝇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蠢头蠢脑朝窗玻璃上撞。啪、啪,嗡嗡嗡嗡——啪、啪,嗡嗡嗡嗡——

他当即就翻身下床,捉住蒲扇准备将那苍蝇置于死地而后快。待蹑足走近,却发现并不是只苍蝇,而是只失群的蜜蜂。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在那只蜜蜂的身上翅上,斑斓并且灿烂。一瞬间,廖炳炎竟觉得那嗡营之声变得可爱甚至温柔而令人怜悯了。他急忙打开窗户,用手轻轻去挥赶。这意思很明白,即要帮助那只蜜蜂飞出樊笼,返璞归真。其时廖炳炎为自己的义举深感自豪,殊不料那蜜蜂竟停在他手背上,后窍一坐,狠狠蜇了他一下。

那手背所以肿了好些天。然而廖炳炎仍觉得蜜蜂可爱,一点儿也不跟它计较。倘若是只蚊子咬他一口呢?总之廖炳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又如此刻,廖炳炎痛恨的绝不是仍在呼啸不止的北风,绝不是过道里那张咣当得惊心动魄的破门,而是吴老师夫妇,以及他们的雄伟壮丽的鸡埘,以及那群快快活活生蛋的罗斯鸡。

廖炳炎忽然记起来什么,欠身问堂客昨天那碗剩饭哪里去了,堂客把屁股冲他回答,倒在吴老师的鸡食槽里去了。廖炳炎极为愠怒,说,要你不要倒给他!堂客却瓮声瓮气地说,反正你又不吃!廖炳炎一时反而语塞。

过道的门又吱吱吱吱响起来。廖炳炎咬紧牙关,把心提到喉间,设想自己是个宁死不屈的革命党人,去承受那可使人丧命的轰然巨响。不料那门似乎有意捉弄他,仅仅不胜娇羞地来了一下。廖炳炎只好把心吞回其正确位置。大有上当受骗之后的忿忿然。哪晓得数秒钟之后,那门竟毫无预兆地发出空前一声巨响:

咣当!咣咣咣咣!

廖炳炎四肢瘫软了,唯有心脏极尽亢奋之能事,如万马奔腾。正处于恍惚之际,堂客突然将灯一关,要他听。

对面吴老师房里,传来好长好长一声叹息。电灯“咔嗒”亮了,于是有不成规则的光投射到这间屋里的墙上。廖炳炎迅速清醒了,竖起耳朵。

又听到极为沉重极为疲沓的脚步声。那拖鞋仿佛是走在涂了胶的地板上,每移一步都得费好大气力。又伴随着剧烈的咳嗽。男的很粗嘎地咳,女的很尖锐地咳。继而听见哪个撒尿,却辨不出男女。淅淅淅响了一阵,骤然一停,复又淅淅响起来,再停顿片刻,再一响,淅淅、淅。沉寂好久后,却又隐约听到仍有残存液体滴落在便桶里发出很空灵的声音。叮咚,叮咚。终于了无声息。其间伴随着窗外时紧时缓或抑或扬的北风呼啸,俨然一支旋律奇特而且富有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交响曲。

廖炳炎的心里掠过一丝久违的快意。整个身体如变成一堆被膨化了的食品而觉着巨大的轻松。以至隐隐希望,再来它一下!

果然就真的来了一下——吱吱吱——咣当!

这下虽不及刚才,却也够呛。对面房里的叹息更为悠远而绵长,甚至从中体味到吴老师正摇摇晃晃走在一条坎坷不平的路上。而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十字架和乌鸦,那营造得雄伟壮丽的鸡埘则如同慢镜头般坍塌、坍塌……一大群罗斯鸡正拍打着沉重的翅膀幽灵般四散奔逃。

却听到对面房里的门“呀”地开了。廖炳炎反倒一惊。又听见吴老师夫妇压低了的交谈声,一个浑浊,一个嘶哑。廖炳炎竟不知被什么心理所驱使,翻身下床,蹑足至门前,将眼睛嵌在锁孔的位置。

锁孔里面那对老夫妇一个撑伞一个打手电,正踽踽朝院子里走去。旋即听见雨点击在伞面上发出空洞的嘭嘭声。昏黄的电筒光束不安地一晃一晃。雨丝在光束里闪闪发亮。

廖炳炎索性将房门打开一道窄缝,以便更清楚地朝外头窥视。耳背后却蓦然吹来一股热乎乎湿津津的气息,兼有馥郁的胃气。不禁一惊。原来是堂客也偷偷摸下床来,将下巴藏在他肩膀上头朝外看。

却什么也看不太清了,只依稀可辨兩团黑影挤在鸡埘边上。手电光天上一晃地下一晃。继而听见“哗啦”一声。罗斯鸡们惊恐地尖叫起来。那两夫妇一个说慢点慢点,一个说还好还好。鼓捣片刻,再起身踽踽走回堂屋,朝走道里踅来。吴老师手里似乎还揣了块什么东西。听得见他们粗重的喘息。廖炳炎连忙将房门一关,后脑壳不料和堂客的下巴进行了一次尖锐的对抗。堂客以大局为重,不敢声张地痛着。

过道里那张门嘎嘎响了一下,显然是吴老师用砖头抵门的声音,接着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对门房的门开了。又关了。

灯也熄了。四下里顿时一片漆黑。黑得相互看不见脸面。

唯有北风仍在呼啸。

然而廖炳炎竟然安详地睡去。堂客继而也鼾声大作。

次日一早,风息雨停。廖炳炎揉着一双泡肿的眼睛推单车去上班,却看见吴老师夫妇已早早在鸡埘边忙忙碌碌。那鸡埘坍塌了半边。

廖炳炎无意瞥了过道一眼。昨天半夜吴老师用以抵门的那块砖头,居然又不见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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