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别恋
2018-03-19张春莹
张春莹
薛智明以从小学起的钢琴为业,在同学开的艺术培训班教课,除这,还兼着一份职,中午在一家餐厅弹琴,一周去五天。去餐厅弹琴是朋友介绍的,朋友去那家餐厅吃饭,看到门口摆着招聘琴师的展架,就推荐给了她。她那时没有谈恋爱,正闲着,除每天晚上去培训班上课,白天时间充裕,就去了。
职业是钢琴,天天弹,己无喜爱与探索之心,但她还没有厌烦,就还不错。有的同学毕业之后也教钢琴,后来再联系上就己改行干别的去了。那时,他们一帮钢琴系毕业的同学除了往上深造,多是走这条职业路。毕业时一帮同学都不想寄人篱下,薛智明也想着和同学一起开个培训班,可筹不到钱,最主要是没什么人脉,生源难抓,就算开起来了,开多久难说,就不好冒险,只好熄了这念头。
薛智明不愿去学校当音乐老师,那样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她总归想自由些。经老师介绍,去了长她几级的师哥新办起来的私立艺校做老师,薪水高,又不用遵守学校正经规章制度,轻松不受缚。教了几年,有同班同学自己开了艺术培训班,她就辞职转到同学那里,到现在,学生一拨又一拨,她已是这个培训班的二老板了。
兼职弹琴还是做学生时的事了,这回去,有点期待的心情,仿佛有个淡淡的惊喜在等着她。第一天去,她弹了几首初学钢琴的练习曲,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餐厅弹了几天,精神头就磨去了,到了中午要出门的时间就不想去。可接了这份活,就要做下去。她的耐心从来不能保持得长,一开始是想好好弹,弹些好的,但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弹这些觉得没意思,买了本流行歌曲乐谱来,照着上面弹,反倒比较受客人喜欢。有客人过来让弹一支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有客人过生日,同伴过来点一支《生日快乐》,熟谱的她都答应,应景地弹起来,整个餐厅气氛都变了。第一个客人来,就有第二个,有客人记住了她,下回还来,再找她点。经理看在眼里,很高兴,以前的琴师没她这样招客人喜欢的。
弹了一个多星期,她看出经理不严,就不放在心上了,有时手指在按,心飘出餐厅。弹琴需要专心,需要感情,她心不在焉,琴声萎靡得变了音,不懂钢琴的人都听得出来。有时又突然来了兴致,弹兴涨起来,琴声流畅优美,客人纷纷侧目,朝琴台望去。经理只要有琴声,也不对她有更高要求。
这间主售咖啡、兼营中西餐的综合餐厅,属于一家有台资注入的合资餐饮连锁企业,总部在杭州,许多城市有分店。武漢就是华中市场的总部,有十来家分店。华中总部的办公室租在写字楼里,一间大办公室隔成几个区,所有管理层都在里面办公,杭州那边的老总们几个月才来一次,武汉部的老总管得也不严,上行下效,办公环境就显得宽松,打卡的规定并不十分严,老员工上班闲的时候还可以趴着睡觉。
余辉是老员工了,在办公室管技术,十来家店的计算机餐饮系统后台由他管理操作和维护,坐在办公室里仅盯着数据,闲的时候多,就兼了调货,每隔半个月需巡店一遍,再有余裕时间,待不住,老总又不在,就可溜出去玩,或随便逛到哪家分店打发时间。
余辉第一次见到薛智明,是被她的琴声吸引的。上半月各店要送的货料已统计出来给另一部门,下半月的又要去巡店了,午饭前他来了发展大道的这家店,正好午饭就在这里吃。
从直达电梯出来,听到了店里昂扬的琴声,店门口有方莲池,喷泉水声伴着琴声,气氛活泼。进了门,端托盘的服务员在吧台下走过,看来今天店里生意很好。他想了想,想起了这首曲子是叫“土耳其进行曲”。俏皮的曲子把他引过去,他不忙找经理,先朝客区走去,就看到圆形琴台上坐着一位新琴师。
这一眼于他,已经是很好看了。第一眼已经攫住他,再看她,就有些不能动弹的地步,只觉得身上没有了走路的力气,许是忘了走路,刚才的活泼心境消逝得没有了。惊愣只是一瞬,他抑住心里的波涌,走到收银台与经理讲话。他很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耳朵却没听进经理的回话,讲完朝经理要了杯咖啡,找了个能看到琴台的空位坐下来。再听,已经与进来时的琴声不一样了。钢琴师的身子被撑起的琴盖遮住,他坐在斜对面,离琴台五六米远,只看得到她的侧面与半张脸。
这个钢琴师,让他没了判断力,他坐在沙发里,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这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大幅度潮涌令他有种不知是忧虑还是遁入芸芸众生的安全,可他清晰感受到自己活了过来,从陈土旧埃里挣了出来。他认为自己应该品不出咖啡的味道,可舌头十分灵敏,奶没有多放,和以前一样,温热好喝。
薛智明弹琴的样子看上去是专注的,仪态很好,身体挺直坐着,眼睛盯着谱和琴键。其实她常走神,想弹琴以外的事。时间不快不慢,两点到了,她看着手表起身,提了提裙子,合上乐谱拿在手里,下了琴台朝洗手间走去。她走路的样子又是让他难忘,那身晚礼服穿在她身上很合衬,上身一件幽暗的深蓝色V领毛线衫套在外面,袖口齐手肘,后背拖燕尾边,线衫底沿披一圈流苏,里面是一身长及脚踝的同色晚礼裙,脚上一双布面平底鞋。这双鞋让他略诧异,转而一想,是她个子高。她穿着这身长裙,走路稳而有力,走动时裙摆飘动,像滚动的水波,也像一面闪着幽光的黑蓝色旗帜,走起来生风,优雅威武。他望着洗手间那里,一会儿,她出来了,已换了衣服——上身卡其色中长棉衣,下身天蓝色牛仔裤紧绷住腿,鞋子没换,提着一只褐色的布购物袋出了餐厅。
余辉有几秒愣怔,这真是变戏法一样,棉衣与牛仔裤让他有她是学生的错觉,一时反应不过来,待醒过来,他笑自己幼稚。看着钢琴台,再想一下她走出餐厅的样子,心里又是一动,突地醉了一下。
她走了,空气中仍充盈着萦绕于整间餐厅的味道——是洗手间逸出的柠檬昧洗手液与吧台煮咖啡的混合香味。这是她的气味,他对自己说。他记住了这气味。这天他在餐厅多逗留了一会儿,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慢慢踱步,轻微而用力地吸着这味道,他拿出手机,写下一句话:你走了,空气里都是你的味道。
余辉跟经理问了她的名字,问什么时候换的人,以前的琴师穿上礼服怎么没她好看。经理笑了笑,说我们都喜欢看她弹琴,看上去是很有一份特别。他忖了忖,问她结婚没有。经理一下就明白了,说这我知道,她还是单身。
出了餐厅,这样的愉快很久没有降临在他心里了,真是个没料到的收获,平白就撂在他面前了。她不是街上路人,不会只这一面就不见,于是放了心,有了新的鲜活期待。
第二天,未到钢琴师上班时间,余辉来了,他一来经理就笑了,他也不隐瞒,又问薛智明的情况。经理说,我们跟她不熟,她只负责弹琴,只要每天来,其他我们不管。他自己也笑,叫服务员上杯水,到挨近琴台的空位坐下了。
薛智明推开玻璃门进来,上身粉色薄袄,下身是昨天的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走到后厨旁边的储物柜,她把包放进去,拿出一袋衣服——里面是晚礼服——进了洗手间,出来立刻就不一样了,那身礼服使她变得跟刚才很不同,就是一位气质高雅的演奏家。
余辉比昨天更仔细地看了她,他欣悦又不敢一点放松地看着琴台,每一眼都是吸引外加恩赐。她长得有些像一个他喜欢的影星,眉毛修过,很黑,稍粗;细长的丹凤眼,眼睛是脸的神与气所在,也是中心,突出其他部位分布的协调;脸型像影星,很典型的东方脸,鼻子、脸颊,略窄长的下巴——不看上面,单看下巴,是韵秀之气;再往下看,裸露的脖子上有几道颈纹。这张没化妆,沉稳稍带凝重的脸,他猜大概二十七八。她的相貌和那影星一样,不惊艳,也不属美艳,是耐看、中肯,有自己的一份气韵在,被吸引的人会始终被吸引,越看越好看。这样的长相,在人群里不招眼,但稍微注意些就印在心里了,这是一张矜持而自然的脸。
余辉为自己准确而敏感的观察力舒心,又感觉到可能把握不了的沉沉重量。昨天第一次看见她,被她的专注与气质打动,优而不贵,雅而不浮,她到洗手间去换了衣服出来,很普通,但他并不失望——这普通也是别具一格的。街上这么多穿棉衣牛仔裤的,她穿在身上并不怎么齐整,棉衣还起了皱,却很适合她。其他店的琴师们也穿好看的礼服,在他眼里总是不合衬的,要么相貌不符,要么气质不符。她都合衬,她有美在礼服上的权利,也有美在普通衣服上的权利。
陷在沙发里久了,身体里进出来的力量使他坐不住,有点躁地站起来,站得不稳,晃了晃才保持平衡,他微微笑了下自己,朦胧地给自己鼓气。
薛智明那发呆的心思被在琴台下走道里慢慢踱步的男人拉住了,她朝他看了一眼。那人走回座位里,还时不时往这边看来,她看在眼里。不奇怪,经常有人走来走去都要看她一眼,专注的,有的还会站在琴台旁看她弹。
弹完一小时休息,她坐到空着的卡座里,余辉过来了。
“你叫薛智明。”余辉脸上带笑。他其实并不熟悉她的脸,在沙发里看进心去的那张脸,脑中拓印得并不深,只一层纸样的薄,此时离她很近,看得很清楚。他又看出一点来,她的额头高而饱满,于是心里又塞进了新的欣喜,心里默说很好看。
薛智明这才仔细看他,个子不高,看上去刚刚一米七,头发理得很短,发茬黑而硬,小脸,有些圆,戴黑框眼镜,一副舒朗的神态,微微笑意,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看不出准确年龄,总之,看上去至少要大她几岁的。他的座位与她邻着,桌上有只黑色棒球帽,显然是他的。他踱回旁边坐下后,她觉得他安然的神态与动作并不真实,有点儿作态,对他没什么特别感觉。
“你怎么知道?”她也微微带笑问。
余辉这才听到她的声音,稳,有点儿厚,底音不平均,出乎意料,然而说出来又再正常不过,这也本该是她的声音,不是吗?也是矜持的声音,这很好。他随即又认同了这声音,这声音加上这张脸,无论如何不會说出轻佻之话,他不由暗自喜悦,似选对考试题,同时又加了些压力。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嗡嗡嗡的,低沉而粗,隔远一点就听不清楚,口气温存,目光也温存。薛智明看出了他的意思,有点儿慌,有点儿喜,有点儿生杀大权在自己手上的在上的感觉;待知道了他是做什么的后不免失望了,调货员,虽说不亲自搬货,可这怎么像份工作?“调货”,她马上想到仓库里穿工服灰头土脸搬箱子的人,又看他一眼,不像啊。
“调货是兼职。”他笑意浮起来,她果然中了这个小圈套,他心里开心,声音不禁大了些,“店里的计算机系统都是我在管着。”
她笑了笑,为刚才的不礼貌表示歉意,然而,维护计算机,调货,在她看来都不是份好工作。
“时间到了。”她指指琴台,看一眼腕上手表,起身上去了。
钢琴声又响起来,轻缓的曲子要催人入眠。余辉很有耐心的样子,不急不缓,在走道里踱步,不时与走来走去的服务员说几句话。两点到了,薛智明准时停下,不多弹一分钟。从洗手间换了衣服出来,他在台阶下等着,她走下来,他上前跟她说话。她走路稳健,他跟在她后面,一同往门口走去,经理与服务员都看到了他们一前一后出去的样子。
自此,余辉开始追求薛智明。
余辉三十有五了,单身到现在,一是自己瞧不上,二是别人瞧不上;平时朋友少,也不怎么爱交际,这么过着就到了这个年龄,情绪坏起来时也是怨自己的。他的恋爱经验并不丰富,短暂地谈过几个人,就有两个不满意他的沉闷无趣,话说不到一起,连礼物也送不到心里去,本就淡淡的,索性分了手。他对将来要共同生活的人抱着心灵契合的要求,然而年龄己不太能许他这样挑,他还是不肯在这方面妥协,即使不结,也不愿将就。
第一次看到薛智明,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来自于她的给予,这种给予像一种覆盖,给他的心灵翻了个面,不漏一丝缝地同他的心嵌合了,久旱逢甘霖的意思。他很明白这是自己单方面的感觉,那家店后来又去了几回,他觉出她不太会在心灵上与他契合,才明白以前谈的几个人都不了了之地分了手,其实都是自己不喜欢。然而他不管了,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期待了,日子过得灰蒙蒙的,出现了这个期待,还这么好,他决定拾起年轻人的劲,要努力。追求她是有困难,但她没有男朋友,并且都三十了,应该也不会太难。
他不是敏于言行的人,但心里有自己那份沉闷的温柔,平时没事喜欢独坐着,一坐很久,是个耐得住的性子,这就使他的追求有些像赖皮,表面不火热,实质温温的,丝丝入扣。他开始常来发展大道的店了,中午来了就在这里吃饭,餐厅也为钢琴师提供一顿工作餐,他叫服务员一起上,在她弹琴休息的间隙端来,跟她一块儿吃。到了两点她下班,他主动地把她送到楼下,周到,又有距离。
余辉追求她的方式在薛智明看来很有些老套到好笑,然而他的态度真诚而质朴,使她不能一下子就拒他千里之外,看得出来,他算是个本分的人,但有些乏味,想幽默而缺乏幽默,说出的话常常让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姿态又过于讨好,完全放低了自己,一心为她服务——她从琴台下来,他已经给她倒好了茶,筷子也从筷套里抽出来,递在她面前。他看她时,眼神很稳,不左右飘忽,言语动作上很尊重她,倒也符合他这个年龄男人该有的品质,可她只觉得那些献媚似的小动作真不该由他表现出来,显得很为难,尤其对于嘴不甜的他而言,她觉得这都有些伤自尊。以前谈过的几个男朋友,多少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对她远没有这么的细致入微。然而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低得没架子,他跟餐厅的服务员说话,那些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们,他也是这样稳稳的眼神、温温的声调,似乎暧昧和可亲,却又沉稳得近乎木讷了。有时说话,她故意戏他,叫他难堪,他十分明白,也表现出难堪了,却回以宽厚的笑,顺着她的意思又见出涵养,她真是没法讨厌他。
薛智明不是善良到迁就的人,她就是不迁就,每段恋爱都谈不长。凭什么要迁就别人呢,为什么不能别人来迁就她,自来性格如此,任是任性了些,可又有什么错?前一段恋爱,谈得差不多了,跟着男友去见他父母,本是极不愿去的,早听过他父母对未来儿媳的种种挑剔,那时就想自己肯定是不符合期望的。她从来不肯刻意对人说讨好的话,她也不喜欢老人,他们只是跟他有关,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那种讨好求全的模样她装不出来。有结婚的打算,父母就是要见的,她压抑着自己去了,结果就那一顿饭,使得他们散了伙。他父母当时就不喜欢她,他们对她并不热情,她坐在厨房的四方桌上,感到屈抑,浑身不自在,也很不喜欢他父母。她知道她热情起来的话,他们兴许会以同样的热情回报她,可那些假惺惺的甜话,就是说不出口,她便只吃饭,吃进了一肚子闷气。分手后,他们还彼此埋怨,平静下来,她发觉对他其实还有感情,可是已经分手了,她就也不会去挽回。
她跟他说了,不会跟他成男女朋友。余辉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心里的失望是猜得着的。她自信地猜,他的心已是全在她身上了,有点不忍。他问:“做普通朋友呢?”虽是温和的口气,她听出了不死心,知道是想一步步来,从普通朋友做起。她没答话。
她现在这个年龄,不觉得多急迫,一日日的,就这么过下来了。是父母急,尤其母亲,她早就搬出了父母家,这很明智。母亲每回打电话,总是那些话,她觉得母亲完全不在乎她未来是否幸福,母亲要的是自己在亲戚朋友前的面子。婚礼参加得不少,多是被请去现场弹琴,台上的新人令宾客们感动,她不。也是听多了熟人在婚姻感情上的烦心事,她对婚姻看得并不很重,也一直在觅,可就是找不到个情愿的人。
跟余辉说清楚后,猜他以后要少来了,他却勤了三分,几乎每天来了,像上班打卡,似乎忘掉了她的狠心话,更积极地不请自来;来了又不特意找她说话,很有礼貌、有距离,使她感觉不到骚扰和注视。她被迫一样适应了,是他自己愿来,与她无关,只对他的话更不应了。他说话,她想回就回,不想就沉默,低了头玩手机里的游戏,她己不是二十岁的人,对不喜欢的人硬要眼不见才好。
她弹琴的时候,他就坐一坐,转一转,跟店里人说说话,等得悠闲自然。他的耐心实在是孜孜不倦的,他不甘只有电话,说想进一步了解她。她心里发笑,真是个规矩的人。薛智明给他看她的网名——“魔鬼多敖”,余辉马上将自己的昵称改成了“天使撒旦”,献宝似的给她看。她忍不住笑起来,整齐的牙齿第一次全露出来,令他眼前一亮。很少見她笑,他很高兴,也被感染得笑起来,心里一阵暖。薛智明说多敖比撒旦岁数大,该撒旦听她的。余辉说真的吗,又问多敖比撒旦大多少。见他当真了,她就说,你没看过西方故事吗,哪来的这个人。余辉就有点讪讪的,笑说,我对神话不了解。
餐厅经理和服务员都在猜,可看不出来他们是否己谈上了恋爱,观察两人,总是咸一句淡一句的,有时分别坐在自己沙发里,久不说话,弹完,一前一后走了,看不明确。经理也猜不准这两个人现在是什么关系,以后又会不会到一起去,然而大家却有共同的认为:他追她,很难说。
待到了自认为差不多的时候,余辉要请薛智明吃饭,她不答应,几次请,答应了,大方随他去,随他安排。过后,她说回请,是回他的人情,他当作情意了,很高兴,准备还是自己买单,恋爱中男人付钱是应当的,他认为和她已经是恋人了。付账时,薛智明怎么都不让,再推,她就有点气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不想欠你的。这话令他醒了,脸色都显出来受了打击。她知道话说重了,又不肯轻易说软话,装作若无其事,在路口跟他道了别走了,走着,心里又有点愧。
余辉受得起打击,虽感到气馁,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认识薛智明前,他对钢琴鲜有了解,只爱听点老歌,现在听起钢琴来,抱着一点钻研的精神,发现钢琴实在是个别有洞天的世界。有次弹琴间隙,她坐了休息,他很来兴致地说:“我对钢琴不了解,现在试着听,知道了几个和你差不多大的钢琴家,弹得很好。”这是门外汉话,她忍俊不禁,说你说说看,哪几个。他说了几个名字,她想他还不算全不懂,说:“简直不能比。”
他注意到她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便说:“没有你好。”
她当然不买账:“不要抬举我,吃过苦下过功夫的人有成就是应该的。”话里承认自己在钢琴上的平庸资质,不知他听懂没有。
他听出来了,说:“那是少数,你现在这样,很好嘛。”
她笑了,心情一下放开,神色开朗了,“小时候学琴有理想,那时就知道难实现,还是用劲学下去,后来就只为了考音乐学院了。”
这是她难得的话多时刻,他抓住机会,一股脑地说下去,引着她说下去。这一次聊天称得上意犹未尽,两人都很愉快。
余辉爱好喝茶,有一套茶具,想请薛智明去家里喝茶,知道她不会答应,就把茶具带到店里来。泡好了茶,各人面前一杯,他面前的茶,热气飘上来,氤氲上眼镜,他取下眼镜擦拭。看着不戴眼镜的他,有些变相,她感到很陌生,继而失望起来,对自己说只是认识他而已。他戴回眼镜,说冬天的茶最好一口气喝完,迟一分就凉一分。她试了口茶,热热的温度刚好,端起来一口喝到底,茶叶昧都没尝出,不免有点不好意思,说很好喝呀。他受到鼓励,起身弯腰拿起热水壶要加水,她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他放下壶,似乎看到她的脸微微红了红,光线不太明,看不真切。
弹完琴把她送下电梯,分手后他还回味着“不用了不用了”,这句话使他获得了与她相识以来最舒服安慰的时刻,“不用了不用了”,多么真实而慌促,在她身上碰过的壁全部坍塌。
余辉对她的体贴,薛智明全感受到了,然而再怎么也只是把他当一位熨帖的朋友,他对她周到,她就对他礼貌,跟他仍不算熟。余辉这面,认为跟她很熟了,她的不冷不热早己习惯了,好像迁就似的,就喜欢她这副性格——纵然使他碰了许多钉子。她真实,从不说矫虚的话,也不夸张作态,更不用套话探他的底,想知道什么直接就问了。有些三十岁的女人,只要还没结婚,就始终作少女态,令人讨厌。有时候在店里,她在弹琴,他在过道里踱来踱去,走几步,抬头看她,那张脸真是很好看,是无价的昂贵的赠予,看一眼,看两眼,迷醉得不行;她专注的样子,手下流淌出的琴声,仿佛是专给他一个人的。
当薛智明开始对余辉的追求不那么厌烦跟警惕时,余辉开始写情书。这让她真正起了鸡皮疙瘩。第一次是他亲手给的她,一只牛皮信封,信封上没有字,封口也没封,她接过来,捏开缝,里面一张折叠的纸。余辉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她便没多想,回去后打开看,鸡皮疙瘩就漫上了身。他写了很多,毫无章法,想到哪说哪,但都是真实的话:听大师级的曲子听不懂,水平不够,问她听不听得懂某位音乐家某个作品的情感;工作不忙的时候喜欢待在家里,喝杯茶坐着,会想很多;她在家里都喜欢做些什么,他想听细微的;想每天早上去锻炼,总起不来,但刻不容缓,怕发胖
她有那么一会儿觉得感动,但不知怎么回信。拿起纸笔端正回复不是她的风格,这样太正式了,且她一正式怕他会更不得了,想来想去,换成信息回复:那位音乐家的作品以前听不懂,后来看了专门分析与作曲背景才理解;平时在家里就是上网,有只小狗养在父母家,有时会回去看小狗;你有些瘦,不会胖,但最好去锻炼,健康些。
余辉意外地收到这条措辞严谨的信息,标点符号都正确,就很失望——一笔一字写去,换来这些按出来的虚拟字,他终于感到卑微的受挫的沮丧,可一会儿心情端正了,毕竟回了呀,没指望她回的,于是又挽回一点自尊心。
这条回信给了他写下去的理由,汇报工作似的。一开始是端端正正地写,后来便随便了,想到什么写什么,有时情感强烈了些,写出不该写的话,怕她笑和轻看,撕下来重写。
薛智明开始接上这游戏,他的信有时候贴邮票邮寄,几天才看得到。她偶尔回了手写信,带到餐厅,放在他常坐的桌上,不当面给他,趁他走开时放上桌,他来了,她也不说话,他明白,默默收下。玩游戏一样。
偌大一张纸,只回一句话,一行故意写得小小的字,“我没有收到!”收到没有看!”或“你的字看不清,我放在床底下,夜里让老鼠来看!”只是为了收到这些几个字或十几个字的信,他也写,抄诗、写诗、遣词造句。有时她收到不知是他写的还是抄来的句子,很好,她会连看几遍。
她开始矛盾继而烦躁的时候,余辉已是缠上她了。没有与他恋爱的打算,却总跟他理不清,再一想,是顺其自然的,她的心又坦荡荡,底在,就不至于责怪自己,心里是把他放至朋友一栏的——有这么个主动贴上来的朋友,不算坏。
余辉愈发不放了。她不拒不推,他愈有劲,即使她的冷热无常常给他一鼻子灰。他不退,仿佛天生不会往回退,还越发觉出她的好,非她不可了。在他眼里,現在她穿平常衣服与穿礼服一样了,都亮眼好看;她弹琴的时候,他坐在一角,那样看着她,温存,深为着迷,适当的贪婪,有点儿忘记周遭世界的陷入,甚至透出几分情欲;她休息时他坐在旁边也这么看,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
这像是个抛出来的问题,等着她来作答。她始终不回答。
余辉这副热恋中的模样,那样看着她、对她说话的样子,任何哪怕有一点动情的女人都会感动,会给予回应——她总是不变的表情与眼神,看不出什么心情,想法情绪都在心里,有时对他过多的话露出不耐烦,微蹙眉,吐出一句扫他兴的话,或者干脆沉默。然而他感动于自己的含情脉脉,不介意甚至喜欢这小脾气,知道自己在说着废话,但两人在一起总要说话,不说话看上去多奇怪。
是和他走得太近了,习惯了他的存在,以至想不到和其他人的可能性;也是觉得安全,他虽牛皮糖一样黏着她,却没有过越矩的举动和要求,很尊重她——这也是她一直默许他骚扰与跟随的原因,最后就形成了今天这样难择的局面,自己都狠不下心来。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算什么呢?有个这样的朋友固然不坏,但他是有其他心思的,这朋友就不能当下去;再者,朋友也没有这样做的。真正来说,她心里并不舒坦自然,她决定冷淡他。
梅羽开着艺术培训班,薛智明在她那里教课,两人是大学同学。薛智明来梅羽这里后,出钱与梅羽一起换了几台乐器,两人有些老板同二老板的意思。梅羽知道有个叫余辉的男人在追薛智明,说想见见,看是个怎样的人。薛智明口气冷淡:“见他有什么意思,你一见就等于把我和他推近了一步,你想来反的吗?”
在她跟他坦诚说明不要再来往后,余辉的追求愈加热烈了。那天傍晚下着雨,她拦了出租车赶到培训班,学生已经在等着了。她教钢琴启蒙,技艺简单,学生多是十岁以下的孩子,手把手地教。琴童教多了都一样,很少碰到真有天赋的,她也不是随便什么孩子都喜欢,她挑,很少有对她性情的孩子,要长得合她意,还要安静乖顺,可没有几个孩子是这样。她教的学生,与她都不怎么亲近,胆小敏感,甚至有些怕她。
学生己等了一会儿了,他和母亲冒雨来,母亲等在外面,他规规矩矩坐在钢琴前等她。这个孩子不属于钢琴,上了几次课薛智明就看出来了,一开始是新奇着喜欢,现在天天练、天天磨,已经很痛苦,但家长出了钱,总会逼着要他学。他九岁,个子比同龄孩子矮些,坐在琴凳上脚够不到踏板,坐近了手又伸展不开,于是就站着练,她也常常忘了让他坐,他就不敢坐。这节课要上到七点半,再换另一个孩子学到八点半。她赶紧开课。
曲子刚起了个头,门外出现一个人,她余光瞟去,余辉站在门框里。
余辉决定来培训班时雨已经很大,他打了伞赶来,到了门口,夹克已湿了几块印子。他收起伞放在墙边,拍拍身上,取下眼镜擦了镜片上的水,走到教室门口,看见薛智明在里面上课,就推开了教室门。
梅羽在隔壁教室上课,看到一个男人从窗外走过,以为是哪个家长。七点半到了,她出来看到薛智明与刚才那个人站在教室门口,面对面站着说话,于是知道他就是余辉了。余辉上身灰色夹克,下身灰色袋袋裤,脚上一双灰色运动鞋,手悠闲地插在裤兜里,一副闲谈的样子,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重,活脱脱一副陈年旧味的感觉。他个子不及薛智明高,她想,薛智明若穿高跟鞋,他怕更要矮一截。
她准备过去打招呼,余辉看见了,转头朝她笑。
她走过去,余辉说:“你是梅羽吧?”
她回之一笑,说:“我是,你来找她了?”
余辉笑得有点深了:“下大雨,我来接她。”
她看薛智明,脸色不对,又看余辉,还是那样温存,她一时搞不清楚两人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你男朋友有空一起来。”余辉发出邀请。
“这么大方!”梅羽开心笑了。
薛智明想说什么,抿了抿嘴没说,进教室去了。
兩人看着眼前的雨帘,扯了些闲话,梅羽让他去家长区坐,下课了出来招待他。余辉连忙说不用:“我来打扰你们了,我随便转转就行。”
梅羽进了教室,隔壁薛智明也在上课,余辉就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一会儿看看这个教室,一会儿看看那个教室。
下了课,梅羽出来,见余辉站在走廊尽头,便喊他过来,两人去隔壁教室。推开门,教室里只有一个学生在收谱,不待问,学生说薛老师让他告诉他们她先走了。余辉转头朝大门看,黑下来的天,只有一阵阵冷冷的雨雾。
余辉去培训班让薛智明很不高兴,她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见他出现在门口,莫名的火就升上胸口,也许是不喜欢那个学生,也许是下雨天,那天心情本不佳,加上他要请梅羽吃饭,她更生气了。
“请你吃饭,就表示我和他是男女朋友了,不然吃什么饭?我和他是男女朋友吗?”
梅羽在电话那头都感受到了她的火气,“他不好吗,你那么生气?没你说得那么差吧?我看比你说的好多了,你把人看轻了,起码不是油嘴滑舌……我觉得他是居家型男人。”
薛智明才觉得自己太冲,“现在已经不气了,可是……”她停顿了一下,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到那里去,下次要跑到我家里来了!”
梅羽没说话,薛智明问怎么了,梅羽笑了两声,说:“你好久没这样了。”
“哪样?”
“糊里糊涂,说话不分青红皂白,想哪说哪。”
“怎么?”
“你谈恋爱时就是这样,莫名来火,说莫名其妙的话。”
她愣住,嗔道:“我又不喜欢他!”又情不自禁笑出来,“好了明天说,我要睡觉了。”
挂了电话,她心里发蒙,我谈恋爱时是这样的吗?我多久没谈恋爱了?她带着几丝歉意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给余辉发了信息:昨天不该不辞而别,请别介意。
第二天余辉来餐厅,反给她赔不是,弄得她真以为自己任性得理所应当。两人都不提请梅羽吃饭的事,她接受了他的道歉礼物——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巴掌长的巧克力,温柔地递到她面前。他真是个老派男人,梅羽说得没错,他是居家型的。她态度温和下来,说:“巧克力是哄小孩子的礼物,你送给我,我一点也不当什么,你也别当什么。”
余辉感受到她的温和,快乐地笑了:“只是给你吃,你想什么了?”
她撕开包装纸,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然后又掰一块递给他。
余辉很感动,也很感慨,就是喜欢这样的她,那些一举一动都是理由。她弹琴投入时会抿起嘴,他喜欢看她这孩子气的小动作。记得有一次他去店里等她,她换好了衣服,他还在座位里耷着头打瞌睡,她便想躲着他先走。当他从瞌睡里惊醒过来,抬头正看见她小跑着往门口去,脚底像有弹簧,急切逃走的样子,脸上是偷跑成功的得意。他一时忘了站起来去追,心想这不像三十岁的女人,不像结婚的女人,结了婚的女人被婚姻家庭浸染,不会有这样的动作。
和好后,两人继续着这份友谊,薛智明仍由着自己的情绪,有时爱理不理,余辉已完全包容消化,哪里话没说对,及时更正,像个迫切改正错误的孩子,那刻意讨好的姿态,使她不得不用笑来原谅他。两人常感到突然降临的亲近气氛,仿佛没有了距离,他会趁机说几句可有可无的体贴话,她不排斥,回答他,回得俏皮可心。有时他觉得自己与她,是父亲与女儿的相处,她像是他的小女儿,他能无限地包容她无道理的任性。
他是想和她结婚的,薛智明知道,她不以为然,没想过以后。等两人已经熟稔到像恋爱的男女时,余辉问她,“你父母催你你不急吗?这样下去你要成老姑娘了。”他怕她生气,又想看她生气,心里期待又不安,脸上表现出来,鼻子就有点扭。薛智明不去看他,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见此,他转到别的话上去了,心里是满意的,她不回应就说明说中了她的心,她是犹豫的。没有明确躲避或干脆拒绝,躲避不是她的风格,拒绝会让他害怕,转为被动,让他失掉信心。信心很重要,信心使他走到现在。
除了余辉自己,没有人认为薛智明长得像哪个影星。他拿手机里她的照片给朋友看过,朋友看了,说脸有些秀气,二十岁时肯定更秀美,但说完补一句,并不像谁谁。他拿出来给别人看,是做好了得到不同评价的准备,他已过了别人一说不好就自我怀疑的那个阶段,心已经坚硬起来。于是撤回手机,心里波澜不惊。别人不爱,自然不说好,然而,她在他心里是魅力无穷的。
由此,她得到了他给的别名“小魅”,她不反对,也不同意,叫不叫小魅没什么。他叫出口,心里生出温暖的喜感,觉得分外可爱。有一次从餐厅出来,他送她搭车去,她走快了些,他在后面叫小魅,她回过头站住等他,脸上是自然的表情,就像熟人叫她的名字。
他的心一阵跳动,这是结婚后的他和她,过日子的他和她。两人并肩等红绿灯,与一群等待过马路的人站在一团,拥挤的人群,浑浊肮脏的气味灌进每个人的鼻子里,都有些不耐烦的骚动。她在他旁边安静站着,身上的气息无声息溜过来,溜进他裸露在外的每一个毛孔,没有明显的气味,就是一种气息,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路上肮脏的大卡车驶过,他也觉得此刻美好,这城市里每一辆车都应该这样平稳匀速地驶过去,停也不要停。他不朝她看,心里隐隐期待她也叫他一声。
红绿灯交换,人群蠕动了,他反应过来,略后她一步,拥挤着,来不及失望。
薛智明一人住的家,那地址,余辉每次写信寄去,都很想去探探,薛智明不允许。他没有说,有一次他循着这地址去过,找到了,站在门口,把信塞进信箱里就回来了。
那天他强闯,未打招呼就来了。门铃响起,薛智明以为是邮差,邮差每次把信塞进信箱后会按一遍铃,告诉屋里有信来了。邮差是个小伙子,自己发明了这多余而打扰的通报方式,她几次在楼道碰见他,谢谢他给她送信。
她擦干洗衣服的手去开门,拉开门,隔着一扇铁栅防盗门的外面,余辉似笑非笑的脸正对着她。她想生气,气不出来,只好打开门让他进来。
余辉进来后如猴子进了水帘洞,脸上是探险的新奇兴奋,挂着勃勃的生气,像个年轻人。他如此突击,是想要看看她真实的生活。她真实的生活一一呈现在他面前:衣服搭在沙发上,梳子在茶几上,电视机旁一块小地毯,杯里过夜的果汁……还有真实的她,披着卷发,趿着拖鞋。
他走马观花又不放过一根针地看着,卧室厨房不进去,站在门口看,踱到卫生间,闻到洗衣液的气味,“洗衣服?”他问一声,走进卫生间。她站在外面,有些無可奈何,想他进去了就赶紧出来,可他似乎偏要一探气味的究竟,走进了隔着玻璃门的里间洗浴室,于是他看见了塑料盆里,浸着水的牛仔裤上面一只叠起像汉堡的雅灰色胸罩。
她走开去饮水机那边接水,一面想他看到后脸上露出的笑。他出来了,脸上没有笑,也许笑过了。她把杯子给他,他顺从地接过来喝。都没说话,她是没话说,他是白以为理解与洞察了她的生活细节,被这间房子给予了来自她温情的分享,于是嘴角浮出了笑。她心里叹一下,想是该厌他还是可爱他。
“等你洗完,我们去吃个饭。”他喝完水淡淡地说。
薛智明哭笑不得,也只好顺从指令,钻进卫生间继续洗。
他的优点之一是耐心,永远在耐心等她。他在客厅里转,窗前站一会,厨房门口站一会,看见一个不寻常的摆设便拿起来看,看完了轻手放回去,转够了就坐下。
薛智明洗完衣服晾了,到房里换了衣服,出来告诉他:可以出门了。
吃过饭,余辉把她送回家,送到门口,她没再请他进来。临走前,他为她的家提出了些建议,说该买个电水壶,不要总用饮水机烧水喝。她不放在心上,下次他就自己买了送上门来,她知道这是他又来她家的好理由,也没怪他,被动地接过他送的壶装水插电。
这次,他又提出建议,说可以买台琴。
“你客厅有点空,买台钢琴,放在家里也好看。”
她说:“你以为买琴跟买菜一样简单?买了没什么用,在家里用不着弹。”
他就好笑,不说话。
余辉走后,她想起他说买钢琴的话,要买也是可以买一台的,小时候学琴,父母买了一台,上大学后弃置在童年卧房里,早不能用了。天天与琴打交道,没想过要自己买,梅羽家里就有台琴,常喊学生去家里练。他这建议,现在想起来觉得可行,有了琴,以后也可以喊学生来家补课。
她抽时间去几家琴行看了,均不合意,价钱又贵,托同学倒是很快觅到了,同学从中谈好价,帮她订了一台。老式小区没有电梯,她住四楼,运来时,几个工人抬上楼,很费了些力气。午后两点气温最高,他们脱去外衣组装钢琴,身上出了汗,脸上也冒起油光。她站在旁边看他们组装,想去倒茶给他们喝却没有纸杯。好在一会儿就组装好了,他们拍拍手,穿上衣服,她付了钱,想起冰箱里还有饮料,拿了几罐出来,把他们送出了门。
擦干净地板,晾好抹布,她坐到组装好的新钢琴前,摸了摸,就摸到了初爱钢琴的童年,摸到了充满憧憬的青春期。早已远去的感觉汹涌而来,熟悉奇异,黯然的温柔。那时除了考上音乐学院,她最大的梦想是成为名家。从“师”到“家”不是简单的跃级,很多人中途退场,除了天分,苦练很重要。不知道其他同学有没有成为“家”的理想,她是有过的,不过那是大学前了。
念大学时,有国际上著名的钢琴家来这里演出,她和同学买票去看,现场多是和他们一样的音乐学院学生。那一头卷发的钢琴家上年纪了,坐在施坦威三角钢琴前,灵巧有劲的手指,时而激昂时而迷醉的神情,都令她迷恋而胆怯,她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台上的人。坐在近两千人的观众席里,眼前都是黑压压的脑袋,她的情绪低到了谷底,那种深刻的无从言说的重击感令她觉察了自己的自卑与渺小。演出结束,同学们都有些悻悻的,那是有着理想却深知自己所不能及的清楚认知。
弹,教,到现在,她也只是个“师”,并且永远只能是师。好在只是少年时期的梦,现在想起来,谁小时候没有做过梦呢。她并没觉得自己对生活妥协,也没有对年龄妥协,只是一天天这样过,循着人生活的规则,循着春夏秋冬的规则,不知不觉到了三十岁,她觉出不公平,可放眼望去,谁都有理而充分地活着,任谁也在接受年轮的制裁。她不认为三十是个分水岭,急什么呢,一急就失态,就不好看。
余辉听说她买了钢琴,要来祝贺,她答应了。过后,他再来,说是要来看看她,她默许,他就更喜欢来了。
他来了,规规矩矩坐着,由她倒了茶来喝,不肆意地到处摸看。她态度温和多了,却也没有十分好,这对他来说已是大踏步式的前进、胜利在望的前一站了。他来她家,名为看,实则听,她新买了钢琴,乐于试,有个人听,弹得用心些。他点,她弹,他要听莫扎特奏鸣曲,她不肯轻易弹,只愿弹些简单的,说老教简单的,没有坚持练,水平已经下去了。他想跟她学钢琴,问多久能学会。她说你这样手脑不灵活的要学两年才能像样弹出手,他就有点兴奋了,问弹会了能不能自己作曲。她说想得美,我会弹,我怎么不作曲?两人都笑了。他再说要跟她学,她就拿本《乐理基础》给他,说你先看懂再说。他很有兴致地接来翻开看,完全不懂。
余辉基本的乐感有了,入门名曲都听了些,虽然听得囫囵,说起感受来,倒有点条理,薛智明认为他算可教,给他讲起承转合,一边讲一边试给他听,他认真听,像是真的学进去了。她忽而对他这个缺乏悟性的学生有了责任心,要教他识谱。她翻开乐谱,指给他,他就低声哼哼地笑,说头疼,像天书,一万年也学不会。
梅羽的男朋友小严和朋友去洗浴中心足浴,梅羽找去了,男朋友规规矩矩由小姐在按脚,却看见了平时规矩的人也出现在这种不怎么规矩的地方。
梅羽的突然找来,令男朋友吃了一惊,从他意外受惊的眼神里,她还看到一点庆幸,隐约是庆幸,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在小严旁边位置坐下来,小严便缩回脚叫小姐去喊人,又来了位客。于是梅羽也接受了按摩。
她和小严的两个朋友聊起天,说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忽笑忽说,说了一会,便觉无话可说了。她想也许不该来,弄得他在他们面前多没面子,自己也不想演电视剧。按了一会,她彻底没了兴致,说不按了,小姐便收拾东西走了。
小严很享受,闭着眼睛,像睡了过去。她穿上鞋,开始观察这间足浴室。足浴室很大,是个大通间,分为三小间,每一间有七八个位置;三小间由磨砂玻璃隔开,两边留着走道,可以自由来去,哪间说话声高一点,另两间都能听到,尤其今天晚上生意好。梅羽透过磨砂玻璃看到后一间里模糊的人影,走过去看,都是中年男人。转了一圈回来,发现这里没有想象中隐晦的险恶迹象,也许它是正规的,这样想,更觉错怪了小严,怎么能那么想他。
她揣着愧意坐回小严身边,看他闭着眼的样子,生出点喜悦,多么好,我们就要结婚了!她拿出手机给薛智明发了条信息:我在足浴城,过几天我们也来按摩,怎么样?那边很快回了信:你每次发现的好地方总是不好,不去。她发去:随便你,小严的卡可以打折,不来白不来。薛智明回:你用轿子来接我。她发:好,我赶驴车来接你。这样发下来,两人约好后天晚上上完课来按摩。她收起手机,小严也醒了。
到柜台结账时,包房通道里走出来一对男女,梅羽接回找的钱放进钱包,抬眼看到那对男女,男人是认识的人,是余辉。他搂着女人的肩,含笑,脚有点飘。
梅羽立刻愤怒了,几乎条件反射,往那边走了几步,余辉也看到了她,放下搂着女人肩头的手,要过来打招呼。她一时间蒙了,不知该怎么办。那女人看见梅羽往这边来,逃脱般溜走了,梅羽这才想起余辉搂着她时她脸上的那副样子。她紧盯着女人,女人往过道走,她立刻追上去,撇下不明所以的小严和两个朋友。女人看她追上来,以为是男人老婆找来了,往旁边一间开着门的包房钻进去,迅速闭了门。梅羽义愤填膺,守着门,真正像个抓到老公出轨证据的女人那样大喊:“经理呢,你们经理呢,叫他过来,我要看清楚……”
柜台上的收银员拿起对讲机讲了什么,很快经理来了。梅羽不由分说叫他打开门,经理却让她先说是怎么回事,她平了平气,说钱包落在了包房里,结账时想起来,现在回来拿,门敲不开。经理就朝里面说话,门开了,那个女人一张怨气的脸。经理一与那女人说话,她就知道了这女人是做什么的。她明白了,气都放出来了,只剩下满腔激愤。经理笑盈盈看着她,也许觉得她见得太少了,大惊小怪,然而她只缓了缓气,郑重地对他说:“你们这里要好好整改哦。”
小严与朋友在柜台边说话,似对她颇豪迈的壮举完全不见。她问余辉呢,小严说余辉走了,说:“那就是薛智明男朋友?老男人了嘛,真叫人意外。”
梅羽的愧意荡然无存,换成满胸底气,冲小严说:“再来这种地方小心一点!”
这回轮到小严不高兴了,“按个脚怎么了?”
她没说话,小严也没说,两人都是不同的心绪,却都在心里默念同一句话:我们就要结婚了。
事情的转变突然而迅疾,薛智明颇反应不过来。余辉没来餐厅了,他十天没主动找她,她当然就不会找他,平时除非不可避免的事,她从不主动找他。
梅羽请她吃饭,她也还是悻悻的。两人坐着,等上完了菜,梅羽才开腔:“你也应该谅解,三十几的男人了,你又不肯答应人家,他也很难嘛,哪个三十几的男人没有老婆?他没有啊。”
“我从来没想这些。”她低声说。
“你把自己守得那么死,近都不准他近一下。”
“那是顺其自然的事,我不喜欢他,怎么准他近?”
“也是怪你,认识多少人,多少人能发展关系,你只看见一个他。”
“我没看见他,从没。”她有点横。埋头喝汤,泪顺脸颊滑下,惊着了梅羽。
“他从来没搂过我的肩。”她说,是真有些委屈。
梅羽很平静,心很软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还哭,以为你真不在乎。”
她说出真话:“这样下去,真过一两年,我可能会答应他,他这样是自己不要了,我还怎么要?这一年多,不短,我已经在慢慢妥协了。”
梅羽犹豫,还是说出口,“其实你们压根不般配,小严都说他是老男人了,出人意料。”
“我又很年轻?”她挑衅的口气,又觉不该这样对梅羽撒气,转了话头问:“你们怎么样,定了吗?”
“元旦。”
“我不急,我才不急。”
“是啊,你不急,才没答应他,现在清楚了,不是好结果吗。”
“不是你,你哪样都能说。”
梅羽看到她洗心革面的心,說:“走了这个运,下个运就来了,下个运是好运!”
薛智明没接话,低头喝汤,想自己实在可笑,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一开始就不合适,却自欺欺人地做了一年多不明不白的朋友,说出来都不敢相信的。她不认为自己同他是恋人关系,想不明白与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对他又是怎样的感情,这件事出来,她倏忽有了丈夫出轨的心理,肚里忍着复杂的醋意,可不愿承认自己难过,一承认,就等于跟他是恋人了,谁跟他是恋人?她庆幸又恼怒,庆幸他犯了错,没有给他继续下去的机会,看清了他;恼怒他犯了错,他和那女人是在侮辱她。这样也好,彻底一干二净了,她从来是伸不出快刀的人,这一刀出乎意料地快,她正好借上这股力,一挥斩断。结束了,就结束了吧。
她是沉得住气的,余辉没有举动,她就纹丝不动,这最后她是要赢的,一分都不能输给他。
没有余辉消息,似乎失踪了。他不来餐厅,餐厅里的人都打探似的眼光看她。
她失神地想,消失得这么轻易,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到底是只老乌龟,一遇雨就缩头了,她心里说出这句粗鄙的话,但她还没有决绝到要忘掉这一年多的回忆。
那天上完课,她没有打车,步行回家,路过一个牙科诊所,驻足看了几眼,心里有了主意。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出门迎着白雾走去了牙科诊所。拉开诊所玻璃门,医生坐在桌前吃早餐,她问有没有假牙,医生放下筷子,把她领进里间,打开凳子上一只铝箱,里面整齐排着两排不同材质的牙模。
“我要真的。”她说。
“我先给你看,喜欢哪种?”医生指着里面的牙齿。
她伸手去摸,石膏牙模冰凉的触觉贴上手指,“真的多少钱?”
“你张开嘴看看。”
“我不用。”
她有些不平静的激动,酝酿几秒,不完整地说了出来:要是真的完整的一副假牙,看上去像用过的,当然要没用过的。医生懂了,却为难,“没有现成的没用过的卖,都是订做,现有的都是病人用废的。”她固执地说现在就要,医生好笑,“你真是奇怪,病人用过的又脏细菌又多,不是保存标本我都不会回收,你要做什么?”
她不怕地说拿出来看看。医生从瓷砖台子下托出木箱子,打开来,她鼓起勇气凑上去,看到三副用透明塑料袋封好的废牙。她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医生猜到她的犹豫,主动拿起一副托在手心,旋转着让她看。三副轮流转给她看,她睁大眼睛看得很仔细,艰难地在心里作斗争。
最终毅然拿了一副,没等医生说话拿出二十块钱,医生不要,她斗气似的推给他。医生好脾气,见她无端脾气大,没有多问,用黑色塑料袋包裹好废牙,她拿在手里,很窘地推门出去了。
回到家,她兴奋地滚开塑料袋,拿新塑料袋套上手,取出假牙,接了一杯水,把牙轻轻放进去,端起来看,果然有陈年旧月的感觉。她厌恶这副牙,把杯子端到了露台的水泥板上,让它露夜吧,明天要是碎了,或者不见了,就算了。
躺在床上,给余辉发了条短信:我感冒了,明天休息,你来看我吧。一会儿,收到了回信:你感冒了?好。她空着的心满是欢喜,又饱受屈辱。
第二天余辉来了,带来了感冒冲剂。他找杯子冲药,对一切熟悉得像在这里住了多年。她躺回床上,听着客厅里他制造出来的动静,想他的优点除了耐心,还有不动声色,为什么现在她才发现。
她接过药喝了几口,捋了捋蓬着的头发。
余辉心里早酝酿好的话,准备找恰当的时机说,可此时想找平常话说,气氛己不是从前,她又异样地沉默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但他擅长冷静,手插在裤兜里,在床前踱,和以前一样。
时间一秒秒过去,她十分愤怒,胸口一起一伏。她尽力平复下来,挪到床边,弯腰端起地上的水杯,举到与鼻子平齐的地方,“怎么样?”她说,像举着奖杯。
他微微露出的疑惑,是针对这奖杯本身。
她不能输,她要他屁滚尿流。
“妈妈的牙齿。”她说。
她想他会把水杯接过去,像往常对她一点一滴都感兴趣那样,做研究一样凝神细看。接过去了,就表示歉意了,妥协了。
从她说话的口气里听不出什么,他没动,疑心是诈,或者,一接就被动了,想好的话就没机会开口,他更不能得到原谅了。
“这是家族遗传病,男的没有,只传女人,外婆有,舅舅没有,妈妈有。妈妈四十岁就换了这副牙,前几年用废了换了新的,我保存下来了。”
“保存它做什么?”他终于发问。
“我四十岁也会换牙。”她张开嘴,上下齿并齐给他看,“现在好,过几年也要换,我不怕,这么多年的心理准备早就做好了。”
他想这到底是真是假。
“保存它是警醒,每个人都要有一样东西给他做提醒。”
她把另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要去杯子里捞假牙,指头伸了进去,就要触到水,余辉扭过头去,她及时停住,心里感激他,但仍把手停在杯沿,过了几秒才缓缓放下来,放回被子里,手心摸到光滑温软的大腿皮肤,极轻微的幸福。
果然,像所有中年男人悲观情绪蔓延进身心一样,他颓败了。
他坐下来,坐在她的床上——她那漂亮的彩色棉被,从来是不敢轻易坐的。
他无法判断牙齿的真假和她的真假,也用不着判断了。
她看着他的脊背,从认识到现在,总是驼着的,挺不起来。
总以为她是有感情的,对自己有喜欢的,哪个女人会这么一副轻佻的样子,端着假牙给男朋友欣赏?
莫名其妙。
所有恋人都不会这么做,就算做了错事。
这不是假牙,是有力有效的武器。
这不是假牙,是把他侮辱回去的武器。
她的脚动了动,动静传到他身上,他回过神,看着窗外的露台,露台外远处的高楼和高楼上的天空,是这城市并不美的一片剪影。窗玻璃上,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映现出他此刻的面容,模糊的面容上是自己灰暗的前景。
他站起来,有点站不住似的:“我就这一点了,你一点都不剩,我不找二十几的,是怕,你三十有了,也不肯妥协,我以后没什么了。”他声音低哽,像匀不过气。
“我又有什么?”她心里翻滚着怒火,朝他无声地说,“你的没有是没有,我的没有就不是?”
“你不该这样对我。”她轻声说,只说得出这一句。他不该对她这么好,又对她这么坏。
她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样子,裹着衣服偎在床头,不修饰的头脸,眼睛下青黑着,大概很像臃肿的妇人。她从被窝抽出手卷了卷脖子上的毛衣领子,这件暗红色毛衣是妈妈的,今天特意寻了出来。
有一瞬间觉得过瘾,她一动不动,他那样站着,像定住了,她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动尴尬,动更露怯,但最终做就做到底吧。她把领子上的手移到被子上,慢慢拉开被子,她的身体呈现在他面前,一年多来,她的真实和全部终于彻底地妥协出来,展现给他了。敞开的卡其色棉袄褶皱着堆在背后,在屁股下,红色热水袋放在红色毛衣覆住的肚子上,毛衣长到腿根,粉色内裤,两条不黑不白的腿,结实,稍胖。
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可这样站着更显呆笨,他走了几步,恨此刻自己存在于世界上,存在于这房间里,恨自己呼吸着空气。他终于不知道该怎样,出去了。
防盗门的锁芯与锁眼对准发出“咔嗒”的一声,她拉上被子,手捂上熱水袋。窗外是阴天,天光映进房间,衬出里面物品的颜色与材质,也衬出她轻微的呼吸,一切都显得格外寂静。她脑中回荡着那声“咔嗒”,刚才还有个人,现在只剩自己了,她喉咙里轻轻叹一下,头缩进被窝,蜷起来,耳朵压着枕头,丁点丁点攒了睡意,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她睡得浑身发烧,睁开眼睛,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坐了一刻,她突然非常有力,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光脚到柜子里寻出礼服,站在床上脱光衣服,换上了礼服,对着镜子梳好头发,涂了唇蜜。镜子里是光鲜的失恋的她。
她蹦到客厅,揭开琴盖,激动地坐下去,弹起来。
邮差上楼送信,把信送入信箱,照例准备按一遍铃,听见门内隐约有声音,站住听了听。
仿佛是钢琴声,难道她在弹钢琴?她会弹钢琴?
他想起己半个月没有她的信了,今天这封信,捏在手里比往常厚些。
他贴在门上,仔细辨别,耳朵触到冰冷的铁门,琴声神经质地欢快,激昂得快要穿透门板。
听出来了,是念小学时,阳光和暖的下午,美丽的音乐老师坐在钢琴前为他们弹奏过的曲子,那首音色跳跃、叮当有趣的《踏雪寻梅》。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