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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飘飘的旧时光

2018-03-19朝天马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天马丽丽学校

朝天马

那天下午,我和杨刚、王永昌去天马中学报到。我们拖着行李箱刚到教学楼后面那栋红砖房楼下,突然看见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子惊慌失措地从楼梯口跑下来,一个高举扫帚的女人在后面穷追不舍,边追边喊:李武你个狗日的给老娘站住!见他们冲过来,我们赶紧让一边。王永昌又瘦又小,按说身体应该最灵活,可他偏偏生得笨拙,他躲闪不及,一个趔趄,手中的行李箱“哐啷”一声甩在了一边。他吓得面如土色,要不是杨刚一把抓住他,他肯定也跟着摔倒了。再看那一男一女,他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只听得见那女人的声音:李武狗日的你有本事别跑!

那年我二十一岁,去我的女友虞丽丽的老家天马镇当老师。杨刚和王永昌跟我一样,我们都毕业于市师专,只不过我读中文系,杨刚读体育系,王永昌读政史系。那天我们刚到天马中学,就看见了上面这一情景。那个叫李武的男人是天马中学的英语老师,追打他的女人是他老婆,叫吴晴。我们的宿舍跟李武家同在一层楼,因此我们到天马镇没几天就跟李武混熟了,我提及那天见到那一幕,问他吴晴为什么会像警察抓小偷一样追他,他垂头丧气,说天马镇的女人都无比凶悍,随便一个不是顾大嫂就是孙二娘,次一点的也是扈三娘;相较而言,吴晴已经够温柔了。

李武听说我的女友虞丽丽也是天马镇的,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一声长叹,叹息声里满是同情、怜悯、无奈与幸灾乐祸。李武明显是被一片叶子遮住了眼睛,以为他老婆吴晴就能代表天马镇所有的女人,事实上虞丽丽跟吴晴截然不同:丽丽聪明、上进、坚强……更重要的是,她漂亮又温柔,从不跟我吵架,也不会凶巴巴对我;总之,在我面前,她既像鸽子一样温顺,又像天鹅一样优雅。之前我们在市师专读书,毕业季,我们一起报考了天马中学。我之所以报考天马中学,是受了一个师兄的刺激。那个高我两届的师兄跟我关系不错,他在师专时也谈恋爱,跟女朋友同居了一年。毕业后两人天各一方,还不到半年,女朋友就跟别人好了。师兄心灰意冷,因而对我跟丽丽的未来并不看好,他说,你是文昌县的,虞丽丽是清水县的,你们毕业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缘分也就到此为止。我抢白他:你女朋友不是因为跟你分居两地才劈你的,而是你们还不够相爱。他大笑说好吧,我就等着看你们天长地久。我嘴上挺硬,心里却有点慌了,丽丽那么漂亮那么优秀,要是毕业后我们不在一块,说不定真会发生什么变故。快毕业时我问她打算报考哪儿,她说就报她老家的天马中学。我说,我也考那里。她笑,说你这只癞皮狗,想甩都甩不掉。我很得意,说我就是你的影子,只要有光,你就别想甩掉我。她说,要是没有光呢?丽丽的目光平静如水,又仿佛惊涛骇浪,这让我非常着迷。我说,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我就是你的光明。我和丽丽都读中文系的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我们简称其为“汉教”。汉教专业一届有三个班,我读一班,她读二班。都说中文系出人才,的确,在校团委和学生会任职的,起码有一半出自我们系,丽丽是系团支部书记兼校团委组织委员,我是校文学社刊的主编,我们都算是学校的名人。汉教二班的陶小米也是个名人,她漂亮,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只要学校有大型文艺活动,她必定是主持人。毕业前,各班有一个推荐到省师范大学读本科的名额,系上让我、丽丽和陶小米都去填表。我和丽丽都报考了教师,且顺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只等毕业后带着毕业证去签合同;再说我们两家都不富,家里很难支持我们继续上学,因此我们都决定放弃专升本的机会。但通知填表的第二天丽丽就对陶小米产生了强烈不满,她说陶小米趾高气扬的,仿佛那个名额已非她莫属,看着就让人生气。丽丽说:要是我不放弃,她哪敢那么得意?我知道她跟陶小米之间向来谁也不服谁,便打趣说:那行啊,你去跟她竞争,看谁输谁赢。她气呼呼地说,竞争就竞争,我还怕了她陶小米不成?发毕业证那天,去省师大读本科的录取名单也出来了,让我意外的是,汉教二班被录取的不是陶小米,而是麗丽。我仿佛挨了一闷棍,问丽丽是怎么回事,她说:不是你叫我去跟她竞争的吗?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哪知道你会当真呢?

我没想到丽丽竟然临时变卦,因此那段时间我特别郁闷。但我知道她是个固执的人,对于她的决定,除了支持,我不便有别的想法;于是,她去省师大继续深造,而我独自去她的家乡当老师。起初我想,丽丽从前读书全靠她哥哥资助,我工作后有工资了,我可以帮助她完成学业。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但她立马拒绝了。她说:拜托,别把我的公主病惯出来,我不花你的钱,也不花家里的钱。不就两年么?我挣点奖学金,再打点零工,学费和生活费就够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娇嗔,表情却显得一本正经,我猜不透她的想法,因此不好再说什么。

杨刚和丽丽是高中同学,他们偶有来往,因此在师专时我跟他的关系也不错,到天马中学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彼此的关系也比从前更近。杨刚告诉我,丽丽在高中时成绩特好,她只考上市师专,纯属发挥失常。他对我跟丽丽的前途并不看好:我没说你不行,但虞丽丽的心很大,你驾驭不了她,说不定哪天煮熟的鸭子就飞了。杨刚张着乌鸦嘴朝我不怀好意地笑,笑声中满是羡慕嫉妒恨。我说就算飞了也不会落进你的盘子。他色迷迷地说,万一不小心落进我的盘子,我必定笑纳。

杨刚年长我两岁,高我半个头,在师专时是校篮球队的前锋,喜欢他的女生得用计算器来算。杨刚有感而发:在学校的时候中意的女生成千上万,到了天马镇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其实天马镇上并不缺乏喜欢杨刚的漂亮姑娘,但参加工作后的杨刚已经变得务实,他希望找个能跟他结婚的女朋友。他说女方只要年龄跟他相差不大,有稳定工作就行,至于长相,他也不挑剔,看着不恶心就行。这个标准其实很一般,在天马镇却比实现共产主义还难。因为他所谓的“固定工作”指的是事业单位人员或公务员,但那时天马镇具有这一条件的女性屈指个数,镇政府机关有两个没结婚的,却早已名花有主,她们的男友都是县里的干部;学校有几个早己当了母亲的女教师,她们的男人差不多也都在镇政府工作;只有跟我们同住一层楼的张晓勉强符合条件,然而张晓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且经历复杂:她初中毕业后在一所小学代课,后来通过进修转为公办教师,刚调到天马中学不久。她什么课也上不了,只负责管后勤。张晓十七岁结婚,十九岁死了男人,后来跟无数已婚和未婚男人好过,却都有始无终,据李武的老婆吴晴说,张晓之所以能够从乡下的小学调进天马中学,是镇上那个曾经与她有染的老副镇长起了作用。很显然,在杨刚看来,张晓太老。全面排查之后,杨刚陷入了绝望。他对李武说,难道我要像你一样,娶个没有工作的彪悍的天马镇女人当老婆吗?

我跟杨刚是朋友。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要成为朋友,要么志趣相投,要么优势互补,但我们不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朋友,是环境使然。没办法,人就得向环境屈服,要是让你长期跟一头驴混,说不定你们也会成为朋友。我并非骂杨刚是驴,他比驴精多了,我只是表达我对他的鄙视。杨刚这人乍一看还像那么回事,处久了你会发现他也就那么回事。他既非官二代也非富二代,常常穷得胯裆里丁当响,但他竟然养成了挥金如土的恶习,常常把人民币当冥币花,花光了就到处找人借。到天马镇不久,他的嗜赌如命的本性也暴露出来,有很多次他打电话给我:强哥,我内裤都快输没了,得把本钱捞回来,你先帮我顶一节课。因此一接到他的电话,我心里就发毛。在感情上杨刚更是为所欲为荒淫无度。他仗着长得牛高马大自我感觉良好,跟街上几个长相好看的姑娘同时保持着暧昧关系。天马镇多雾,姑娘们的性格虽然大多凶悍,但她们的皮肤被雾蒸过,因而白白净净,吴晴就是其中一例。那时杨刚的荷尔蒙分泌异常旺盛,似乎己到井喷的地步。他跟那几个姑娘打得火热,我说你究竟要几个好妹妹,集体淫乱可是违法行为。他说就玩玩,与婚姻无关。我说要是她们都赖着要嫁给你怎么办?你不是不愿意娶那样的姑娘吗?他说我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杨刚放纵糜烂的生活令人发指,但其凌波微步的功夫的确非同小可,玩弄起感情来总是指东打西游刃有余。曾经有一个叫张娜的死黏住他,发誓非他不嫁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为他洗衣为他做饭,晚上就躺在他床上,而且对外宣称他们已经结婚了,可杨刚硬是绝处逢生,让张娜不带走一片云彩离开了他,到浙江打工去了。两年多之后张娜回到镇上,怀里抱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身后跟着一个说普通话的小个子中年男人。那天我跟杨刚从街上走过,恰好遇见那一家三口,杨刚嬉皮笑脸地从张娜手中接过孩子,恬不知耻地让孩子喊他“爸爸”。那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转身扑进了张娜怀里。

天马中学的教师宿舍楼是一幢老式的三层红砖房,每层六间,我们住在二楼。原本它是学生宿舍楼,我们去那年,新的学生宿舍楼建好了,学校便把老宿舍楼腾了三间给我们住,因此,二楼从左到右分别是我、王永昌、杨刚、张晓及李武一家。李武因为已婚,占了最右的两间。他家客厅里摆着乱七八糟的家具,布沙发上全是污垢。吴晴跟天马镇上大多数女人一样,喜欢打扮却没有收拾屋子的习惯;李武也一样,家里的烟灰缸是个易拉罐,里面的烟蒂堆得老高,烟灰在易拉罐四周垒了一圈,到门边就能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烟臭味。有时我们去李武家蹭饭,他家的屋子太窄,大家只能勉强挤在一起,于是干脆把饭桌挪到门口的楼道上。

李武是个热情的人,我们到天马中学的第二天,他就拉我们去他家吃饭,边吃还边给我们介绍镇上和学校的情况。他告诉我们,天马镇上有几百户人家,人最多最有势力的是高家。高家有在外当官的,比如在县里当局长的就有两个,还有一个在市里。当官的多,干其他行业的也不少,在街上混的二杆子,姓高的占了大半,他们为非作歹,但很多时候派出所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比如学校旁边的高翔,他开黑网吧和游戏厅,县里的执法部门偶尔会来天马镇查,但从来不查他家。高翔的大儿子叫高远,刚读完小学,可是在三年前就会跑进天马中学用玩具枪射人了。小儿子叫高飞,刚读完小学二年级,上学期曾用铅笔刀在一个四年级学生的肚子上戳了三个窟窿。李武说,今年高远上中学了,谁要是教到他,肯定倒三年霉。我紧张起来,怕自己运气不好,李武安慰我,说就算你教他也不要紧,反正你不会当他的班主任,真正倒霉的是班主任。我说为什么我不会当他的班主任?李武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说在我们学校,当班主任的都是所谓的骨干教师,你资历尚浅,还需历练。李武用了“所謂”这个词,似乎对那些骨干教师很不服气,但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李武教英语,但很多班主任都表示不愿跟他搭档,因为他的教学成绩在年级老是垫底。

几天后正式开学,我们三个新教师果然都没有被安排当班主任,我教七年级(那时称为初中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杨刚教五个班的体育,王永昌教三个班的政治。第一次正儿八经上讲台,我又紧张又兴奋。那天我备好课精神抖擞地走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学生们站起来敬礼齐喊老师好。其中一个学生没站起来,而是枕着手趴在课桌上睡。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额头上有一绺染白的头发,耳朵上还有银色的耳环。学生们见我盯着他,都把目光聚了过去。我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瞥了我一眼,又埋头继续睡。我没了主意,本打算抓他站起来给他个下马威,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是我教师生涯的第一天,先忍忍,摸摸情况再说。

课后我便痛苦地知道那个小煞星居然就是李武口中高翔的儿子高远,于是庆幸自己是多么明智,倘若那天的课堂上我没管住自己,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谈起高远的事,不大爱说话的王永昌也有怨气。王永昌也教那个班,高远在课堂上虽然不睡觉,可是他会用圆珠笔在女同学脸上乱画,有时他会突然尖叫一声,或者很响亮地放一个屁,引得教室里一阵哄笑。王永昌不敢管,只好假装又瞎又聋。李武说,这才开头呢,继续忍吧,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初来乍到,谨记李武的谆谆教诲,尽量对高远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但有一天我实在没忍住,因为他的鼾声严重扰乱了上课秩序。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坐好。他扬起头白了我一眼,目光充满了蔑视与挑衅,然后他又趴在桌上,闭上眼睛,不再理我。我说,又不是猪,哪来这么多瞌睡?他突地站起来,他愤怒的目光刺向我,令我心惊胆寒。我忙说对不起,请您继续睡。他盯了我几秒钟,然后离开座位,把一摞书摔在地上,甩手冲出了教室。我不知所措:这孩子到底怎么啦?

第二天上午校长喊我,说有人找我。他把我带进教师休息室,我看见里面坐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那女人穿着光鲜,头发烫了个大卷,颇有几分姿色。我暗中猜测她的身份,我想也许她是丽丽的什么人。丽丽家离天马街上有十五里,原本我早就想去看看,可丽丽不答应。她说:我哥管我特别严,不准我读书期间谈恋爱,要是你去我家,他还不把我骂死!我说这是什么逻辑,国家也没规定大学生不能谈恋爱啊。她说:我哥哥就是那样的人,我读高中时有同学给我写情书,被他知道了,他一顿竹竿,把我双腿都打肿了。我想既然丽丽不愿我去她家,我也只好先不去了。

这时校长给我介绍:这是高远同学的妈妈。我才恍然大悟。他又对女人说,这是李老师。校长说完便出去了。我瞅了瞅眼前的女人,心里寻思着:想不到高远的妈妈竟然这么年轻。

女人仰头瞟了我一眼:你就是李发强?我茫然点点头,不知道她找我干什么。她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逼视着我:我以为你生得好看,原来比猪还难看。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我跟猪有什么关系?

她说,你为什么骂我儿子是猪?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你祖宗八代都是猪!

我知道麻烦来了,赶紧赔不是。可她不放过我:看你人模猪样的,自己撒泡尿照照!我不想跟她吵,就任由她骂。她也不客气,一会儿语重心长,一会儿又情绪激昂,一波波污言秽语扑面而至。我默默受着,一言不发。办公室不时有老师进来,或许是早己习惯,他们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有的在翻看报纸,有的在批改作业,有的在低头沉思,似乎都很投入。女人终于骂够了,说,要不是看在虞青山的面上,我今天跟你没完!然后她悻悻离开了。

女人口中的虞青山就是虞丽丽的哥哥,在天马村当计生宣传员,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知道我跟丽丽的关系。既然她都知道,难道虞青山会不知道?要是虞青山已经知道,我却不去他家走走,他会怎么想呢?我打电话给丽丽,说我俩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了,想必你哥哥也知道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去你家认认亲戚。她说随便你吧,你去了,我敢肯定我哥会骂我的,而且,说不定你还没进屋他就会把你轰出来,他那脾气,我知道!我犹豫了,我想要是因为我的拜访而影响了他们兄妹关系,还把我跟大舅子的关系也搞僵了,岂非得不偿失?后来我在街上看见过两次虞青山,当别人告诉我他就是虞青山的时候我很想跟他搭讪,可是他老是扭着头,脸色铁青,看上去似乎很讨厌我。我跟杨刚说起这事,他反倒支持我去丽丽家看看。他说:去看望虞丽丽的父母,这是人之常情。至于她哥,他高兴理你就理,不高兴就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于是我买了两条云烟、两瓶五粮春、两盒脑白金,跟杨刚骑着摩托车去了丽丽家。杨刚这厮刚贷款买了辆摩托车,去丽丽家有点远,他自然成了我的司机。到丽丽家,我向她爸爸妈妈做自我介绍,我说我是丽丽的同学,在天马中学当老师,刚来两个多月,早就想来看看二老,可是工作忙,今天才抽出空来。两个老人赶紧叫我们坐,虞青山却不冷不热地说,你们来得不巧,丽丽不在家,他在省师范大学读书。我把礼品放到窗台上,虞青山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拦住我,说你们当老师的那么穷,怎么能让你们破费?他死活要我把礼品拿回去,我很尴尬,跟他相持不下;这时杨刚来救场了,他对虞青山说,青山哥,你听我说,我跟李老师都是丽丽的同学,这点小意思是我们共同孝敬两位老人的,既然都带来了,怎么能拿走呢。虞青山没再拒绝,阴着脸出门去了。那天从丽丽家出来,杨刚朝我摇头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个大舅子根本就瞧不上你,他不仅是瞧不上你,还瞧不上我们当老师的,今天要不是我给你圆场,恐怕你早已尸骨无存了。我心烦意乱,说你是会装好人,居然把我送礼的功劳抢去了一半。他得意地大笑,说兄弟我承认你读的书多,可是人情世故这本书还得我教教你。

当夜无话,第二天杨刚来我的住处,手里提着两袋东西。一看,是昨天我送给丽丽父母的礼品。我忙问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说,你这门亲事怕要吹。是虞青山还到我那儿的,他说他父母不抽烟不喝酒,脑白金更是没吃过,不敢吃,所以他二老让他给我们送回来。他显然明白是你送的,却又不便亲自还你,因此拿给我,其实是让我转交给你。我只好叫他放在桌上。他放下后,从袋子里摸出一条烟塞进衣服,嘿嘿一笑,说这条烟就算我的了,反正昨天你也没否认是我俩买的。我忙伸手去夺,说这是我送老丈人的,你有什么资格要?他哈哈大笑,说等我以后有了女儿一定许配给你。

我打電话告诉丽丽我的遭遇,她说,我哥就那脾气,我早就叫你不要去碰钉子你不信,现在信了gE?你碰了钉子是自讨苦吃,却带携我挨骂!我说他是不是瞧不上我?她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不希望我过早谈恋爱。我说你已经不小了,早过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她说,可是在我哥哥看来,我还是个小女孩,他的内心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我想想也是,但心里依旧郁闷。

工作也不如意。刚到天马中学的时候我信心满满,希望通过努力工作让自己得到学校领导、学生和家长的认可,但现实是,我在天马中学上的第一堂课就被高远给搅了,他妈妈还把我骂了一顿。我记得自己读中学那些年,老师要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每当我违反了纪律,老师要我去喊家长的时候,我会立马吓得屁滚尿流;可是我一当上老师,老师却成了弱势群体。有一天我们学校的陆老师去上课,刚推开教室门,一把扫帚就掉下来落在她头上。一查,是班上的张宇华干的,她生气极了,在张宇华屁股上打了一教鞭。虽然张宇华的屁股上只是有点淤青,第二天就正常了,但家长找到学校,最终陆老师把张宇华带去镇、县、市人民医院检查,另外还赔了五千块才了事。这事刚消停,又发生了副校长打学生的事。副校长上课的时候,一男生在他背上贴了一张画有猪八戒的纸。副校长眼疾手快,转身抓住那学生,屁股上给了他一脚。虽然后来去省里的医院检查,结果都显示那学生的身体并无异常,但副校长还是赔了一万块,并被教育局免了职。不久之后,王永昌就被高远打了。王永昌个子小,胆子也小,因此常常有学生欺负他。但他并非植物人,有一天在课堂上他忍不住说了高远一句,高远就一拳朝他挥去。王永昌身体单薄,躲闪不及,又被凳子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头上一个包,一只眼睛变成了熊猫眼。那段时间,天马镇的每个角落都在议论天马中学的事情,人们戏称陆老师为“神鞭”,称副校长为“国脚”,说王永昌被高远一拳“KO”。天马中学的老师人人自危,无心工作。学校连续开了好几次会,学习法律法规,强化师德师风。有一天校长在会上给大家鞠躬:同志们,我求你们了,受点委屈没什么,现在的学生摸不得;摸一下,你一年半载的工资就没有了,所以在伸手之前,你们要想想自己有多少家底,就让他们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吧!

王永昌被高远打倒在地,尊严尽失,我们都愤愤不平,于是给他打气,支持他斗争到底;在我们的鼓动下,他壮着胆子去找校长,要求学校严肃处理高远,否则他就不进教室上课;可是没撑几天他就偃旗息鼓了。高远的父亲高翔来学校找他,对他说:要是你想继续在天马镇混下去,就赶快去教室给学生上课,否则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我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高翔那样的家长。当初他老婆去学校办公室骂我,后来我曾萌生过找他谈谈的想法。我并不是要找他告状,而是想要他配合,我们一起教育高远。但他似乎并不愿理我。开家长会时他来过学校,我们也偶尔在街上碰见,但他对我视若无睹,因此我也不愿意厚着脸皮去跟他打招呼。杨刚却不同,他跟高翔的关系不错,他们经常在一起赌钱喝酒。我曾经叫杨刚去转告高翔,希望高翔好好管教一下高远,可是杨刚不以为然,他说高远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管也是白管,不如少惹他,看他那德行,以后怕又是天马街上一霸。

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当着高远的老师,心里巴望着那个班级早点毕业。没想到初二年级上学期还没完,高远就自己走了。我记得那天下午我在讲课,高远坐在下面,他低着头,双手趴在课桌上,不知在玩什么。我下去一瞧,惊呆了。他竟然用一根绣花针在手颈上刺字,血珠一条一条横在皮肤上,歪歪扭扭地形成一个不完整的“恨”字。我惊叫起来:高远你干什么?他霍地站起来,一双血红的眼睛愤怒地仇视着我,他双手一挥,把课桌上的书全都掀在地上,然后狂风一样出了教室。学生们惊呆了,我也惊呆了。高远很快又折了回来,他站在教室门口指着我:你狗日的给老子等着!我追出去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已经跑下了楼梯,我看见楼道上有几点血迹,它们莫名其妙地刺痛了我的心。

高远走了,后来我听说,他辍学或许跟他爸爸有關。高翔找了个不到二十岁的女人,然后要跟原配离婚,原配不干,喝了敌敌畏,被送到卫生院洗胃,好容易才救活。那天有人在医院看见高远气势汹汹地提着菜刀要砍高翔,高翔一边大骂一边挥舞着医院病床上的一床被子,结果,高远的菜刀被高翔手中的被子打飞了。

而杨刚对高远的预言也变成了现实。高远很快成长为天马街上的霸王,连他老子也怕他几分。街上的小青年几乎都听他话,要是谁不小心冒犯了他,只要他吩咐一声,冒犯者少不得要挨一顿拳脚。他偶尔会来天马中学踢足球。天马中学并没有足球场,高远抱着个足球,跟一帮染了头发、戴着耳环的小青年们闯进校园,在篮球场上踢球。有时足球会飞到了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哐啷”一声,玻璃碎了,引得学生们一阵尖叫,他们就大笑起来,笑声无比放肆。

虞丽丽师大毕业的时候,我们的缘分也尽了。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像大多数恋人一样结婚生子,相守到老……当我发觉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时候,一切都己无法挽回。也许,虞丽丽在决定去师大上学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跟我分手了,只不过她不好直接给我当头一棒,因此就敷衍我,暗示我。比如她不让我去她家看她父母,比如她哥哥对我总是那么凶,比如每一次都是我给她打电话,比如她宁愿自己打工也不花我的钱。还有,比如她在师大读书的两年里她不让我去找她,我擅自去了一次,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小餐馆里吃了一顿饭,她带着我在校园里逛了一圈,仅此而已,我们甚至连接吻都没有,更别说像从前一样开个房干点别的。还有很多比如,我懒得提了,总之到了后来,也就是她毕业那学期,我拨她的号码,她要么关机,要么不接,连短信也不回。快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虞青山突然来到我的住处,我赶紧请他坐,他不坐,而是面无表情地问我:李老师,我听别人说你在追求我妹妹?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说,我妹妹毕业了,在市里找到了工作。另外,她就要结婚了。我感觉头像被什么重物猛击了一下,嗡嗡直响。他说,我是想告诉你,请你以后别打搅她,这样会让她男朋友误会的。他说完便走了,我在屋里怔了半天,才想起给丽丽打电话,可是电话里说,对不起你拨的电话己关机。

丽丽的电话一直关机,然后是停机,最后成了空号。她在我的电话里失踪了,也在我的生活里失踪了。也许她曾回过天马镇,但我并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关于她的一切消息。我知道她在躲我,她要跟我分手,但她不好意思面对我。那年夏天我拼命拨打那个空号,我打开免提,听电话里那个女声不停地用中英文交替告诉我:对不起,你拨的号码是空号。后来我知道丽丽不会在那个空号里说话了,但我还在继续拨打,幻想着有一天在里面说话的那个人会变成丽丽。

杨刚安慰我,说你别难过了,你跟虞丽丽原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早就说过你们走不了多远,早点结束,正可以早点开始。我说,就是,我跟她之间其实就是一场误会。我表面上平静,内心却排山倒海。最初的时候,我痛不欲生,然后我开始憎恶天马镇,憎恶虞丽丽,我们曾经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被她狗屎一样扔掉了,我终于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它就是一个阴谋,一坨狗屎。

失恋让人沮丧,那个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就变成了过客,只留给我一段回忆。我对未来几乎绝望了,没了工作和生活的激情。我也像杨刚一样去麻将馆赌钱,赌得天昏地暗日月无辉山河破碎负债累累。有一次我接连打了两天两夜麻将,课也懒得去上。第三天早上,校长去麻将馆找我,他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我原本想打完一圈就走,可是校长一直站在那里,我索性不走了。牌局散了之后,我回宿舍蒙头就睡,直到次日早上才醒来。后来我见到校长,我没有给他解释,他也没问我为什么,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对我的失望。我想,失望就失望吧,连我对自己也失望了。

我失恋了,杨刚却正儿八经谈恋爱了。女孩叫左燕,师专即将毕业,在我们学校顶岗实习。她人长得一般,算不上漂亮也说不上难看,总之就是跟你打过几次交道你也不一定记得的那种。左燕把她在街上租的房子退了,搬来跟杨刚住在一起。杨刚希望她毕业后也考天马中学或镇政府的公务员,可是后来她连考两次都落榜了。杨刚很受打击,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跟左燕之间怕是要结束了。我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总能考上。他说,左燕说她不想考了,想做生意。我说做生意好,经济社会,有钱才是硬道理。还记得那个计划生育宣传员虞青山吗?连他也鄙视老师,觉得老师穷,所以,我坚决支持左燕做生意。他说,可是本钱从哪里来,你给吗?她家是农村的,跟我家一样穷,我们在一起不会好,我必须跟她分手。我本来想说一句:你跟她难道没有感情吗?可是那句话如鲠在喉,没说出来。我都不相信爱情了,还有什么资格拿着爱情的幌子去招摇过市?

我跟虞丽丽分手后,李武为我表示庆幸,然后深有感触地说:天马镇的女人,普通男人娶不起,我李武就是个鲜活的例子。的确,李武跟吴晴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们婚后经常吵打,要是你从天马中学老宿舍楼下经过,恰好遇到他俩打架的话,他们家的锅碗瓢盆十有八九会从楼上砸下来,如果你不机灵点,说不定就会成为他们婚姻的受害者。李武和吴晴的孩子是个女孩,叫李梅。战争持续着,李武家在二楼最右,我住在二楼最左,却也能清晰听见李武家传出的吴晴夸张的叫骂声和小李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有时候李武会从屋里逃出来,嘴里骂着“婊子贱货”;吴晴在后面追,手拿一把火钳或者一条木凳,样子凶悍无比。李武逃跑的时候要是来不及转下楼梯,就在走廊上直跑过来,到头了撞开我的门再迅速关上,用背死死抵住。吴晴冲过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踹门,我那道门前后被吴晴打坏过三次,一次是李武修好的,另外两次是我自己修的。

失恋后,我的生活乱了套。工作自然是懒心的,打麻将却上了瘾,闲暇时要是没有人约我,我站在空空的屋子里,就像丢了魂一样。因此我专门买了一副麻将,无聊的时候,就邀约几个同事在我屋里玩。除了打麻将,空闲的时间也喝酒。有一段时间,我们二楼的几个老师一起凑钱开伙食,周末或下午没课,我们必然要喝点酒。小喝怡情,多喝伤身,道理我们都懂,可是每喝一回都有人醉。我喝醉了据说酒品极差,逮到人的名字就骂;李武醉了直接躺走廊上睡,有时还会横在校园的某条路上,引来师生一阵围观;杨刚酒量极好,基本不醉,要是李武喝倒了,他就负责把他扛回去扔在沙发上;张晓不喝酒,她照顾我们喝,末了收拾殘局;王永昌酒量小,喝一两就满脸通红,但每次必喝,醉了就大喊大叫,拼命敲自己的头,说里面有蛇在咬。我们不让他喝,他说买酒的钱他也有份,要是不喝他就亏大了,于是我们都鄙视他嘲笑他,祝他打一辈子光棍。

吴晴讨厌我们聚众喝酒,她说我们灌醉了李武,让他在学生面前出尽了丑。我们都没有反驳她,但我忍不住笑,我想喝醉了躺在地上算什么,她拿着火钳满校园追李武,那才叫出丑呢。有一天吴晴为一点小事跟张晓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说张晓勾引李武。我们都知道根本没这回事,是吴晴信口雌黄,但张晓并不辩解,她冷冷地说,你看不住自己的男人,活该!我们都担心两家人只隔着一堵墙,关系搞僵了以后不好处,但没过几天我就看见她俩竟然趴在走廊的栏杆上耳语,其亲密程度有如闺蜜。我问杨刚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懂吗?不懂就对了,因为她们是女人,男人和女人来自不同的星球。

那些年在天马镇,如果删去失恋带给我的痛苦,其实日子过得还是挺有滋味的。闲暇时,我们赌钱、喝酒、上网,或者几个人坐着吹牛,看着日子慢悠悠地晃。也许是跟杨刚混久了的缘故,我的废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王永昌却不一样,他胆小、腼腆,我们说的时候,他就一个劲点头,样子像是在听报告,因此我忍不住说:王永昌,你得拿出笔记本,把我们的金玉良言记录下来,保不准哪天就变成了一部《论语》。而杨刚会吩咐他:兄弟,洗衣服的时候,把我的牛仔裤也洗了。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跟刚哥我混,好处多多,哪天哥高兴了,给你介绍个镇上的姑娘。杨刚这样说,王永昌的脸就红。李武呢,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告诫王永昌:别听杨刚的,姑娘漂亮不漂亮不重要,关键是彼此要有感情。杨刚就插话:怎样才算有感情,你跟吴晴有吗?李武摇摇头说没有,我是反面教材。其实李武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他看起来老得很快,眼角皱纹纵横,额头越来越高,我们都预言他不到四十岁就会彻底秃顶。张晓偶尔也会提一条塑料凳子出来,坐在我们旁边跟我们闲侃。那时候流行十字绣,她一边跟我们搭话,一边刺十字绣。她绣的是金陵十二钗,一幅长卷,但她只知道金陵十二钗是十二个女的,名字、出处什么的她并不知道。不过在我们面前,她就像大姐,会关心我们也会批评我们。见杨刚把牛仔裤扔给王永昌,她就说,我正要洗衣服呢,拿过来我洗吧,你们别欺负人家小王老师,他一个大男人洗什么衣服?于是乎,我的脏衣服也跟着沾了光。

张晓对王永昌的“大男人”的评价让我们忍俊不禁。王永昌是小个子,“大”自然说不上;他的脸呈菜色,体质不好,且性格偏柔,唯一能够感受他男性特征的一点,不过是偶尔走进他宿舍的时候,从墙角的垃圾桶里散发出的精液的腥气。

那些年在天马中学,我们无聊地消磨着光阴,日子渐渐生了锈。我、杨刚、李武、王永昌、张晓,我们住在一层楼,我们成了关系最好的人,或者说,我们成了朋友。并不是我们志同道合,而是因为我们住在同一层楼。实际上我们并不关心对方,甚至不关心自己。我对工作没有了激情,对人生没有了想法,有时候我以为是失恋的缘故,可后来想想不是。虞丽丽在我心里的影子越来越淡,我偶尔会想起她,但并不是想她,她已经走出我的生命。失恋是刀子,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锋利。我只是觉得天马镇的雾气令我憋闷,它把我裹起来,我想逃,但逃去什么地方,脑中又一片混沌。后来杨刚和我离开了那里,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都不再谈论爱情,而更愿意谈论那些早已不知所终的学生。杨刚说他觉得那些年最幸福的事情是可以看着一个不起眼的女生突然间就长成一个美女,让他的眼睛充满快感;而最不幸的就是那些在他眼皮底下长成美女的学生一个个离开学校,跟那些黄头发红头发白头发的小年轻人鬼混,然后有一天,就看见她们坐在街上的屋檐下给孩子喂奶,她们敞胸露怀,略显下垂的乳房惨不忍睹。

杨刚不止一次说过,左燕是他命里的克星。有一次他们吵架,杨刚声嘶力竭地问左燕:你为什么要来天马中学实习?全国的学校成千上万,你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全世界那么多男人,你干吗缠着我不放?

杨刚说,要是不遇到左燕,他的人生必定会是另一种。那年左燕没考上公职人员,他决定跟她分手。一个人想要跟另一个人分手,办法有很多,更何况杨刚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不断制造事端,跟左燕吵,甚至在左燕面前跟别的女孩勾肩搭背。左燕受不了,就跟他吵,跟他打。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该分手了,左燕也出走过几次,却不知是爱得太深还是心有不甘,总之每次她都回来了。有一天晚上杨刚气喘吁吁闯进我屋里,说要睡我家。我把他推出去,说我不搞基。他说我宁愿跟你搞基也不跟左燕睡,我要崩溃了。我说我的性取向很正常,你睡我这里,我跟你老婆睡。他说求之不得,反正老子无论如何要跟她分了。我说朋友妻不可戏,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我只好让他睡床,我睡沙发。刚躺下,左燕就来敲门。杨刚哀求我别开,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左燕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喊:杨刚,你出来!杨刚用被子捂住头,装死。左燕说,既然你在李老师这里睡,我也在这里睡。她进了房间,坐到床边。我忙说,你们在我这里睡,我到你们屋里睡。左燕说,没事,咱仨一起睡。我尴尬地笑了,说我这人外表长得邪恶,内心其实比较传统。左燕一把揭开杨刚的被子,杨刚触电似的翻身坐起来。左燕爬上床,解开睡衣的扣子,一双乳房咕噜一下就滚了出来。场面太惊险,我不敢直视,赶紧跑出门。而杨刚跳下床,嘴里骂骂咧咧,拉着左燕走了。

那年秋天,杨刚和左燕结了婚。我幸灾乐祸地祝贺杨刚:恭喜,无情人终成眷属了。杨刚说:球!她怀孕四个多月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怀上的,我怀疑她肚子里装的是你们谁的种。我说不是我,是王永昌。他住你隔壁,一定是他撸出的子弹穿墙入户了。杨刚说,或许老子是上了不法商贩的当,现在的避孕套全是他妈的劣质口香糖做的。我哈哈大笑,说你终于膝下有子了,这是上天对你的恩赐。

左燕生了个男孩。孩子长得既不像我也不像王永昌,一看就是杨刚的种。因为要带孩子,那年左燕又没参加考试。杨刚对此已不抱希望,有一段时间,他很沉沦,常常让我帮他顶课,自己却跑去赌钱。左燕呢,也经常抱着孩子在麻将馆出入,一家三口看上去居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

杨刚的婚姻刚结出果实,李武的婚姻却已是四面楚歌了。暑假里,李武突然失踪了,手机一直关机。吴晴气势汹汹跑来问我,仿佛是我把李武藏起来了。因此我虽然知道一点,却更不敢说出来。李武走之前曾神秘兮兮地给我透露说他要去见女网友,女网友在江西还是海南我记不得了。那时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因此没在意,没想到他真走了。开学时他回来了,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手机也换了,诺基亚最新推出的机型。他悄悄告诉我,他跟女网友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快乐时光,他的衣服和手机都是女网友给买的。原本他不想回来了,但他不忍心丢下小李梅。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疑心他进了传销组织,或是参加了法轮功的非法聚会,但从他颓废的脸上还残存着的一丝精神焕发的痕迹来看,也许他说的并非全是假话。

李武回来后,我们都知道必将有一场战争发生;果然,两天之后战斗不可避免地打响了。那天我正在午睡,突然听到一个妇人在叫骂,声音惊悚内容不堪入耳。出门一看,李武已经跑下楼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妇人手提一把斧子在后面追,我认出那是他丈母娘。李武跑下了楼,站住了,回头示威:有本事你砍上来!丈母娘毫不犹豫冲了上去。我赶忙喊:李武快跑!李武见丈母娘要动真格的,忙转身跑。可是晚了,说时迟那时快,丈母娘手起斧落,李武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整个人像一只瘪了气的轮胎。那胖妇人鄙视了一眼地上的李武,嘴里骂骂咧咧,提着斧子,昂首挺胸走了。杨刚也出门了,我们跑下楼扶起李武。我捋开他后背的衣服,见他背上的肉被剐下了一层,血正渗出来,还没来得及打湿衣服。我赶忙叫杨刚:送医院!我们匆匆把李武弄去卫生院,他一边号叫,一边骂他的丈母娘。

丈母娘的一斧头终于让李武跟吴晴离了婚,小李梅由李武抚养。两年之后,李武告訴我们他有个女朋友,随即他带回了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女人,那女人瘦瘦的,胸脯平平相貌平平,问李武,说是白水镇的,叫张桂英。张桂英在李武宿舍住了一夜便回去了。半年后李武宣布要结婚,并广发请帖,他从前教过的很多学生都收到了邀请。结婚那天,他借了一张猎豹车和两张微型车把新娘接到天马中学。新娘被簇拥上楼,我和王永昌站在楼梯口,不禁面面相觑。新娘身材微胖,大饼脸,大胸脯,不是我们记忆中的张桂英。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人稍微少了,去问李武,李武说,她叫杨慧芬。我说哪里又来一个杨慧芬了,张桂英呢?他说什么张桂英?我说就是半年前你带回来那个张桂英。李武说,杨慧芬就是半年前我带来那个,杨慧芬不叫张桂英,杨慧芬就叫杨慧芬。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感觉像是遇见鬼了,后来我才知道被李武忽悠了。李武之前的女友的确叫张桂英,张桂英的确也跟着李武来天马镇睡过一夜。两人开始谈婚论嫁了,定了日子,发了请帖,可是就在婚礼举行前不久,张桂英跟另一个男的跑广东打工去了。婚期已经定下,李武要结婚却没有新娘,就四处找结婚对象。算他运气好,遇到了杨慧芬。杨慧芬跟他有那么一点远亲,在外面打过几年工,没挣到什么钱,见李武是教师,就答应嫁给他。

李武结婚那天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婚宴在学校食堂举行,李武从前的丈母娘突然冲进来,见桌子就掀,然后在案板上抓了把菜刀冲了过去。李武当时正坐在教学楼门口跟几个远亲闲聊,从前的丈母娘跑过来他并没觉察到。旁人见那妇人提着菜刀,都不敢去拦,只大声喊李武快跑。李武来不及跑,他抓起屁股下的凳子,脸色灰白地说:你来!有本事就砍上来,鸡巴砍掉了才碗口大个疤!周围的人迅速躲开了。

妇人见李武手中有家伙,心中忌惮,只把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用菜刀指着李武:杂种,有本事你把凳子扔了!

李武说,我跟吴晴已经离了,你还要怎么样?

丈母娘说,你娶了小婆娘,李梅怎么办?

李武说,李梅是我女儿,不用你管!

丈母娘说,老娘就是不准你娶小老婆,老娘要你一辈子当孤寡,当五保户!

李武说,我跟吴晴离婚是你让离的,现在你又不准我结婚,你想干什么,难不成要我跟你结?

丈母娘狂叫起来:老娘要干什么?老娘要一刀砍死你!话没说完,她手中的菜刀忽然朝李武飞了过去。李武用凳子挡了一下,没挡住,菜刀落到他额头上,出血了,他疼得嗷嗷大叫。

李武再婚后,跟杨慧芬在学校门口开了家麻将馆。麻将馆开了不久就倒闭了,他们又开了家学生餐馆。不到一年,学生餐馆也关了门。杨慧芬跟街上的几个女人一起出门打工去了,直到我离开天马镇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李武呢,似乎也变了,见人就笑嘻嘻的。我说你是不是想老婆想疯了,他说:球,没有老婆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看上去他的日子似乎不错。小李梅判给他,但并不跟他过,而是长期跟吴晴的父母一起生活;杨慧芬走了,没生下一男半女,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李武把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打麻将这件事上,但手气背,欠了很多钱,学校里已经没有老师愿意借钱给他了,到如今,他还有三干多没还给我。

在天马中学,当班主任更受人尊重,但那是之前的情况;后来形势急转,全县轰轰烈烈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学生增多,学校扩班,班主任的需求量也跟着增加,愿意当的却少了,得校长一个个去做思想工作。那年校长居然叫我当,虽然我有点受宠若惊,但我已经没了雄心壮志,便拒绝了,跟从前一样仍旧教两个班的语文课。李武也是老格局,没当班主任,教两个班英语。杨刚呢,因为缺数学老师,学校让他上三个班体育兼一个班的数学课。王永昌的政治课也加了一个班。张晓本来搞后勤,负责物资采购,那年学校也让她挂了两个班级的历史课。有意思的是,我们几个居然教了同一个班,那个班级的班号还叫“174”。

174,要气死,我对孔老师说。班主任是孔老师,因此要气死的也是他。孔老师戴副高度眼镜,个子跟王永昌差不多,只不过穿着更妥帖一些,不像王永昌那么猥琐。他工作认真,学校安排工作,他从不推辞。学校任命了班主任,由班主任自己聘科任教师。孔老师最初并没有被安排当班主任,等他接到任务,还没聘足课的老师只剩我、李武、杨刚和张晓等寥寥几人了,因此我们很自然凑到了一个班。孔老师本不愿意当老师,他一心想考公务员,考了三次,进了两次面试,可是都被刷了下来。他锲而不舍,屡败屡战。174班七年级下学期的时候,他报考天马镇政府,又进了面试,快放暑假的时候,他去市里参加面试培训,向学校请假。学校答应他请假,可要他自己物色代理班主任。174班的教师是杂牌军,除了孔老师,大家都在混日子;学生呢,虽然有几个还行,但有一个特别烦,就是高翔的二儿子高飞。跟他哥哥高远一样,也是个人见人烦的货。孔老师请我帮他代理一个星期的班主任,我们平常关系不错,只好勉强答应了。没想到他的面试居然过了,秋季学期开学,学校叫我继续担任174班的班主任,我一再推辞,然而校长三番五次找我谈话,他威逼加利诱,语重加心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缠不过他,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贼船。

我用“上贼船”来形容当174班的班主任,并非信口开河。首先,我的队友是一群乌合之众。杨刚原本一直教体育,教数学简直就是狗屁,何况他从来就没有好好干过一天的工作。李武是烂泥巴糊不上墙,教学成绩一直拖年级的后腿,却比谁都自负。王永昌也不怎么样,其课堂如闹市,学生进出自由,他想管也管不了。张晓原本只读过初中,去进修那两年基本是鬼混,教了几个月的初中历史,还以为日本人真是武大郎的后代。其他老师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这样一支师出无名的杂牌军,怎么可能会把工作干好?

老师这样了,学生更令人头疼,尤其是高飞。七年级的时候他还不十分显山露水,可是到八年级就无法无天了。他在学校耀武扬威,打比他高一个头的男生,连女生也打,无论谁不小心冒犯了他,他一拳就挥过去,而且专拣要害部位,男生他打眼睛,女生他袭胸。班上的学生都不敢跟他坐,因此他享受特殊待遇,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在天马中学,没教高飞的老师也讨厌他。他家在学校的围墙边,从家到校门,不超过两百米。但狗日的不好好走路,而是常常骑着摩托车来学校,门卫从来不敢拦他。放学时他骑着摩托在校园里横冲直闯,一路杀气腾腾,后面横坐着一个女生。校长说,这是祖传,高翔当年就这样,十五六岁就跟女孩子鬼混,早早结了婚,现在已经是三婚了,保不准还有四婚五婚。

高飞難管,别的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高翔家的黑网吧里有二十多台电脑,去光顾的几乎都是天马中学的学生,174班的学生更是那里的常客。我想了很多办法,可是不起什么作用,他们表面上唯唯诺诺,承认不会再去,却在半夜时候悄悄起床,翻围墙出去,天亮时再红着眼睛回来。我曾经悄悄给县长写了一封举报信,要求政府取缔高翔家的黑网吧,可我不知道县长有没有收到信,高翔家的黑网吧倒是一如既往地开着。我也曾打算直接找高翔交涉,要他拒绝174班的学生上网,可是杨刚听了我的想法,当即嘲笑我,说我当年读书读傻了,现在教书教傻了,是有假包换的书呆子。然后他说,你用脚趾头想一下,第一,你跟高翔什么关系,他会听你的话?第二,天马街上又不止高翔一家开黑网吧,就算他听你的话,别人呢?最重要的是第三,高翔开网吧的目的就是赚学生的钱,要是没有学生光顾,他赚谁的钱?于是我只好打消念头。

杨刚也在谋划赚钱的事,他打算在镇上开一家歌厅。说是歌厅,其实是色情场所。之前他曾告诉过我们他的计划,他说天马镇上有点那种想法的男人常跑去县城找小姐,因此他决定在镇上开个歌厅,养几个小姐,既可以满足市场需求,又能解决左燕的就业问题。我说养小姐是违法的,你不怕被查?他说,现在歌厅遍地开花,谁管得了那么多?再说天马派出所的民警全是我朋友,他们不会为难我。然后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望着我和王永昌:到时候欢迎你们光临,我给你们打八折。我说我为人师表,不会去那种是非之地,就看王永昌有没有这个需求。

听我这么一说,王永昌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的嘴唇嚅动着,仿佛要辩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提到王永昌的时候我顺便插一段跟他有关的事情。有一天,学生罗莉和胡菲来找我,说要转班。我问她们为什么要转班,她们说,王永昌老师给她们上课的时候,眼睛老是盯着她们的胸口瞧。王老师常常主动给女生讲题,讲题的时候,他就趴在女生面前,故意用手肘碰女生的胸。罗莉说:班上的女生都说他很色,不信你问胡菲。我不自觉地瞅了一眼罗莉的胸,随即把目光移开。她正在发育,小胸脯鼓鼓的,的确很打眼。我说你别胡思乱想,王老师又不是坏人,他只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了你们一下,你们就这样乱猜乱想,还有学生的样子吗?罗莉问我可不可以换政治老师,我说可以换班主任,但不可以换政治老师。罗莉和胡菲走后,我思考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我没想到王永昌居然这么龌龊,要是任其妄为,他工作不保不说,还极有可能坐牢。但学生的话也不能全信,也许王永昌的确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她们的胸,她们便以讹传讹。我思考再三,决定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王永昌,让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然后我把学生的座位再作调整,让女生坐在靠墙或靠里那几列,旁边坐男生,以隔断王永昌伸过来的咸猪肘。

我曾经给杨刚说过罗莉和胡菲告状的事情,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但杨刚说屁事没有,王永昌有贼心没有贼胆,不会出事。杨刚说,他连小姐都不敢碰,还敢干什么?杨刚又说,但作为一个男人,老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破破胆。然后他一脸狡诈地笑起来:作案地点就选在我开的歌厅里。

我期待杨刚的歌厅尽快开业,却又有点担心。之所以期待,是因为我跟他的关系不错,我也希望他发财;担心的是,怕他找我借钱。杨刚没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跟他关系好的差不多都借过钱给他,没钱花的时候,他甚至去借高利贷,他要开歌厅,没本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借。我也是个穷光蛋,我也没钱,这个事实杨刚跟我一样清楚,但狗日的有把骨头熬出油的本事,因此他虽然在忙开歌厅的事,甚至把他的很多课撂给我上,我也尽量装作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渐渐的,离歌厅开业的日子近了,我估摸着他已经准备就绪,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下课回家,前脚刚跨进门,他后脚就跟了上来。我说你干什么,吓我一跳。他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说我已经等你半个小时了。我想,完了,该来的总会来。果然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他说强哥,你帮我一个忙。我说什么忙,他说:帮我贷点款,我开歌厅还差两万,我原以为不差了,可是现在才发现超出了预算。

那段时间农村信用社推出一项个人消费贷款业务,单职工可贷三万,双职工可贷五万,然后按月还款。学校里的老师群起而动,他们贷款来买手机,买摩托车,买家用电器,有的还在镇上买地基,修房子,打算从此在天馬镇落地生根。我没钱,也曾有过贷款的冲动,但担心还款压力大,因此一直不敢下决心。

然而杨刚一盯上我,我就知道这款不贷不行了。也许我内心有点鄙视他,并不愿承认跟他是朋友,更不愿意帮他借钱,但事实上,我跟他已经是朋友,我有义务为他雪中送炭。我担心他的生意不好,要是亏了,他早就欠了一屁股账,哪还有钱还我?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帮他贷款没有任何风险,银行每月扣我多少工资,他就每月补给我多少。然后他嘿嘿一笑:只要歌厅开业了,财源就会滚滚而来,你那点钱算什么。我不好说什么了,贷了三万,给了他两万,余下的钱自己买了辆摩托车,一部新手机,便所剩无几了。

杨刚的歌厅很快开业了。歌厅养了几个小姐,白天的时候她们去街上的茶馆打麻将,晚上就在歌厅上班。对于天马镇的人们来说,小姐是稀罕之物,因此那段时间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一天晚上我去男生宿舍查夜,宿舍里吵得厉害,我躲在门边,偷听他们在谈什么。班主任老师偷听学生谈话,这一向是天马中学的传统。我听见学生们在谈歌厅的事,但声音很杂,听不清谁是谁。甲说:听说小姐是四川请来的,漂亮得很。乙说:漂亮什么,还没有罗莉漂亮。丙说:我知道,你喜欢罗莉。乙说:你才喜欢。丁说:一个小时五十块还是二十块?甲说:五十,他们说的。乙说:二十块你也玩不起。甲说:五十块我也玩得起,我又不玩一个小时,我玩两分钟,只花几块钱就够了。我听出来了,甲是张先伟。我气极了,一脚踹开门,把电筒光射过去,吼他:玩你妈!还不睡觉!整个宿舍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我气呼呼地出了宿舍,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我对杨刚说:你开什么歌厅?连学生都被你毒害了。

他摇摇头,一脸凄惨相。他说:别说了,真正的受害者是我。

杨刚的生意一开始就不好。去看热闹的多,但真正花钱的少。街上有几个愿意光顾的,去了几次,被老婆揪了出来,那些女人在歌厅里撒泼,打自己的男人,抓小姐,砸设备,有一次杨刚的一只眼睛也被一个彪悍女人打成了熊猫眼。有的女人跑去派出所控告杨刚,民警睁只眼闭只眼,她们就躺在派出所办公室的地上不走,非要派出所给个说法。歌厅的常客无非是街上的混混们,可他们没什么钱,要么赊账,要么把小姐叫出去,杨刚根本没什么收入。到后来歌厅只剩一个小姐了,那个小姐年纪大,姿色差,招揽不来客人,歌厅只好关门。

杨刚承诺每月补给我被扣的工资,但几个月过去了,他一分也没给过我。不是他不愿意,实在是因为没钱。他说,强哥,我想过了,即使整个天马镇的男人都是嫖客,我也赚不到他们的钱,我得找别的路子。不然,凭我现在的工资,一辈子也别想把欠账还清。你那两万块,我做梦都记着呢。

歌厅刚关门,杨刚就在镇上开了一家摩托车专卖店。他没有本钱,就搜集了学校里一些教师的住房公积金账本,然后去县城活动了几天,贷到了四十万。新学期开学前一天,他的摩托车专卖店举行了盛大的开业典礼。他不上课了,请病假做生意,而174班的数学老师也换成了新来的宋老师。

杨刚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商人。摩托车店的生意起初还行,但很快店又倒闭了。他欠了老师们的钱,老师们就去他店里买摩托车。说是买,也就是拿车抵债。店里的车空了,他又去进货。没有货款,他在摩托车批发商身上打主意,先拿车,后付款。货款迟迟没有打到批发商账上,批发商告到法院,法院把他的店封了。他屁股一拍,一家人去了县城。他做摩托车生意已经上了路,摸到了其中的道道,于是又在县城里开了家店。杨刚的能耐显出来了,他继续请病假,并且总能从银行弄到钱。我说你干脆辞职算了,何必折腾着请什么假。他说现在还不能辞职,好歹我是国家公职人员,要是没这身份,很多事不好办。店正开得火红的时候,他突然跟左燕离了婚,摩托车店和儿子归左燕所有,他净身出户去了市里,不久之后跟人合伙开了家汽车专卖店。开店的钱是哪儿来的我不知道,也懒得问他。有人说他发了大财,但我不信。我了解他,他也许会赖别人的账,但不会赖我的账。要是他有宽裕的钱,肯定会还我的两万块,可是,他一直没还我。

174班进入九年级,正值全省“普九”验收时。那年省里要验收清水县,天马镇又是全县重点,因此迎检工作成为全镇工作的重中之重。县长亲自到天马中学开现场会,指出要千方百计确保验收顺利通过。于是全镇总动员,很快掀起了一场迎接“普九”验收的高潮。

为迎检,天马中学的班级数瞬间从十七个扩充到了二十一个。全校原本不到一千人,可是按要求必须有一千五百五十人。镇上给每个公职人员分派了任务,要求把流失的学生都叫回学校,即使是两年前辍学的也要叫回来,叫不回来的,要找人顶替,务必要应付好省里的检查。于是乎,天马中学出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你能看到头发染成各种颜色的、耳朵上吊着耳环的、手臂上刺着青龙白虎的男青年在校园里晃来晃去,一些已经当了母亲的小媳妇也坐进了教室;当然,高远和街上那帮混混也不时在学校里晃荡。九年级不仅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两个班,各班的人数也增加了不少。我所带的174班在七年级时有七十三名学生,到九年级只剩四十一人,按照上面的要求,班上的人数很快又变成了七十三人。那段时间教室里如同闹市,老师无法上课,又不能离开教室,就负责维护秩序。可是秩序并不好维护,尤其是那些临时学生,他们当年厌倦读书,现在却特别喜欢学校,即使老师站在讲台上,他们也会肆无忌惮地坐在教室里抽烟,还随手在女生身上乱摸。罗莉旁边坐了个十八九岁的男青年,姓赵,是街上理发店的学徒。我担心她受到影响,于是把她调到第一排去坐,可是那个姓赵的像苍蝇一样也跟到了第一排。我去找校长,说再这样下去怕会出事,校长说没办法,全市都这样,这是政治任务,等省里检查过之后就好了。我只好给班上的女生打预防针,要她们自重的同时做好防狼准备。我说只要有人真敢动你,你就一脚踹他的胯裆,朝要害踹,让狗日的断子绝孙。话已经交代并强调了,可还是有几个女生在晚上夜不归宿。派出所为维护治安,派了两个民警在校园里巡逻,可是学校里每天都有人打架,还出现了两起抢劫事件。高飞是174班的霸王,也是天马中学的霸王,可那段时间他的气焰明显消了许多,因为据说某天他在厕所里被几个蒙着脸的人打了一顿,他哥哥高远虽然带着人在学校里四处清查,却没有查出是谁干的。一天我骑着摩托车出校门,几个红头发的青年叼着烟拦住我高喊:给老子滚下来!也许是我看上去还不是太老的缘故,他们错把我当成了同类。慌乱之中,我找个了空隙钻了出去溜之大吉。

那些临时学生自由惯了,早上几乎不去学校,要睡到午饭时候才起床。因此我们只好抓紧早上的时间给学生上课,下午呢,为稳住学生,老师就讲故事,教唱流行歌曲,或者把电视机搬进教室放香港武打片。学校的食堂和宿舍容量有限,那段時间街上的饭馆和旅馆每天都人满为患。临时学生们吃饱了,叼着烟摇到学校,在这间教室坐坐,那间教室看看,学校变成了闹市。

紧张和喧嚣过后,省里没有抽查到清水县,清水县有惊无险地过了关。政府召开庆功会,表彰“普九”工作中先进单位和个人,我们学校和校长都受到了表扬,我也得到了一本镇政府颁发的“普九”工作先进个人荣誉证书。

“普九”迎检后,174班的女生少了两名,男生少了一名。女生有一人据说要结婚了,另一人出门打工去了。那些临时学生虽然离开了学校,但偶尔还会有打扮非主流的青年在学校里进出。学校虽然一再交涉门卫把好门,但那些青年根本不把门卫放在眼里。几天后,出了件事情。一个社会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校园,悄悄躲进女生宿舍。半夜时候他在女生宿舍的被窝里乱摸,学生们尖叫起来,惊醒了宿管。宿管大喊大叫,整个校园顿时沸腾起来。我跟几个老师冲进女生宿舍楼,抓住那个家伙,把他痛打了一顿,然后我们打电话给派出所,叫民警把他带走了。第二天民警反馈给我们的信息是:那青年是街背后汽车修理厂的工人,二十三岁。他听那些临时学生说天马中学的女生特别容易哄,便也想来占点便宜,可是到了学校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趁宿管不在,悄悄钻进了学生宿舍。

出了这样的事,学校慌了,只好抽几个课时相对较少的年轻教师在校门边轮流值班。

王永昌的值班时间是星期一和星期四下午。星期四那天下午他去值班,其他四个值班老师还没到。他拖了条凳子刚坐在大门边,就看见高远从大门外过来了,他心里有点慌,但还是站了起来,挡在门边。

高远早己长大了,铁墩样的身材。王永昌伸手拦他,说现在学校有规定,不是学生不准进学校。高远说,我偏要进。他手一抬,把王永昌攮在一边。王永昌也有点血性,他虽然惧怕高远,但还是上前拉住他,说你不能进学校捣乱。高远反手一拳,打在王永昌头上,把王永昌的眼镜打掉了。王永昌大叫起来:有二杆子进学校打老师啦!听到喊声的学生都围上去看热闹。恰巧其他四个值班的老师醉醺醺地来了,见王永昌跟高远发生了冲突,就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高远吼道:老子就要进来,你们想怎么样?几个老师酒意上来了,冲过去,抓住高远,要推出校门。高远反抗起来,一拳打中了其中一个。几个老师也不管了,借着酒兴,对高远拳打脚踢。刚开始高远还能反击,但双拳难敌八手,他叫骂着跑出校门,指着校门内叫嚣:狗日的你们等着!

我赶过去时,见王永昌坐在门卫室里的布沙发上,其他几个老师正在议论。温昌发和刘长军老师家就在天马镇上,他们都说不怕。温昌发说:狗日的,老子连高翔都不怕,还会怕他高远?其他两个老师虽然不是街上的,但跟街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交情不错,也表示不怕。王永昌是外县人,他双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小心点,如果上街,别单独走。他翘起嘴巴:老子也不怕,他还敢把我杀了?

我觉得高远不会善罢甘休,果然,第二天就出了事。事后据温昌发称,他跟王永昌上街去办事,当时他走前面,王永昌走后面。他听到后面有响动,回头一看,高远和四五个青年已经把王永昌打翻在地,王永昌在地上滚,几个人不依不饶,他们手握钢管,在王永昌身上乱打。

你怎么不拉架呢?我责备温昌发。

他们没打我我已经是烧高香了。高远那狗日的,谁惹得起?他说。

王永昌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头上有三处伤,其他地方多处挫伤,他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像个血人一样。王永昌挨打的时候,杨刚早已不在天马镇了,我打电话给他,想告诉他情况,目的是叫他去高翔那里协调一下,以免王永昌再吃亏,可是他的电话居然停机了。王永昌在卫生院住院期间,我和李武去看过他几次,张晓也去。张晓对我们很好,因此她对王永昌好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但想不到王永昌出院后不久,两人竟然同居了,随后就办了证,几个月后,张晓的肚子就大了起来。我们粗略算了算,张晓至少比王永昌大十岁,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两人同居后,张晓表现出一如既往的体贴和温柔,我懒得做饭的时候,会到他们那里蹭饭。婚后的王永昌比从前更瘦了,头发稀少,颧骨凸显,双眼深陷,脸上黯淡无光。我半开玩笑叫他悠着点,世上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垮的牛。他不说话,低着头,一脸羞涩。我想起学生罗莉和胡菲告状的事情,可是我难以把眼前这个腼腆得像个害羞女人一样的老师跟那个试图在女生身上揩油的流氓老师混为一谈。

王永昌挨打之后,曾去派出所报案,要求惩治施暴者,派出所立了案,却没有实际行动。出院后王永昌去教育局反映情况,教育局说,教师与社会人员发生殴斗,这是社会治安问题,该公安部门管。他又去派出所,民警说高远等几个打人的已经跑了,不知去向,得等他们回来再说。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不过,医药费总算是学校出了。高远等几个年轻人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他们看上去屁事没有,偶尔也还会来天马中学的篮球场上踢足球,不过门卫不敢过问他们,因此让他们自由进出。

174班毕业的时候,学生又少了五个。最先走的是罗莉。九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罗莉就状况不断。她跟理发店那个姓赵的学徒交往,起初是逃课,后来渐渐就不上学了,我去找过她两回,第一回她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听MP3;第二回去,看见她躺在屏风后面的窄床上酣睡。我打电话给她在浙江打工的父母汇报,几天后,她妈妈回来把她带去了浙江。紧接着走的是胡菲。胡菲原本是个比较乖巧的女生,可是不知怎的她竟然跟高远搅在了一起,然后也辍学了。两人去县城待了近两星期,胡菲的妈妈去县城把胡菲找了回来,可是胡菲死活不肯进学校。不久之后,她跟一个外号叫老豹的社会青年去了市里,杨刚曾遇到过她一次,跟她打招呼,她假装没听见。据杨刚说,胡菲染了头发,画了眉毛抹了口红,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的女人。辍学的另一个女生则是何小燕。她成绩不错,但她的父亲有残疾,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出门了,从此杳无音讯。何小燕说她决定跟一个亲戚去省城打工,她不想参加升学考试了,请我在班级毕业时给她办一个毕业证。我劝她考了试再走,她说:李老师,就算考上高中我也读不起。还有两个男生也在期中考试后不辞而别,听说也是打工去了。升学考试时,班上只有三十三人参加,其中九人考上了高中,总体成绩处于全县中下水平,可是在全校相比,竟然在中上。校长似乎觉得我已经改邪归正了,对我的工作表示了认同,他说下学期学校要办一个重点班,想让我当班主任。我有点感动,但还是拒绝了,说我不是当班主任的料,当重点班的班主任,更是误人子弟。校长很生气,说年轻人别动不动就白暴自弃。我懒得解释,只朝他笑了笑。

然后,我又在天马中学混了三年。

在天马中学最后的三年里,我依旧常常在镇上的麻将馆里打牌,在电脑上玩玩游戏,或者跟同事去乡下的河里网鱼。有些周末,我们一群单身教师骑着摩托车,去县城的红灯区鬼混。工资明显不够花,只得到处借。想起杨刚还借我两万,打电话找他,可狗日的老说资金周转困难,得缓一缓才能还我,结果呢,不了了之。我不知不觉成了大龄青年,也交往过两个异性,其中之一是镇上的,姓高,算起来是高翔的堂妹,职高毕业,学舞蹈的,身材比虞丽丽还好,认识后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同居了,可是半个月后她去县文体局当演员,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告吹了。不过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压根就没把她当成我的女朋友。另一个是张晓的侄女,省财经大学毕业,瘦叽叽的,戴一副深度眼镜,不漂亮,但也不十分讨厌,我甚至产生了跟她结婚的想法。在张晓的介绍下,我们交往了,然而没多久我们就断绝了来往,原因很简单,她不跟我上床。我把她压在床上,撩她的裙子,她立马尖叫起来,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疼得直打滚。她阴沉着脸说:我讨厌婚前性行为。她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从此之后,我们没再联系。

在天马中学干了十年后,我辞职离开了那里。这事说起来心酸,之前我父亲患有肺气肿,后来逐步恶化,变成了肺癌,先后从县医院转到市醫院再转到省医院。我有个长期在外打工的哥哥,但他不务正业,甚至还坐过两年牢,父亲病重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他竟然已经停机了,怎么也联系不上;我也没有积蓄,只好打电话给杨刚叫他还钱,这回他没含糊,二话没说,打了二万五千块在我卡上。多出的五千,他说给老人买点营养品。

父亲住院了,母亲丢不下家里,我只好请假去医院当陪护。学校不批假,我很生气,说就当我是辞职好了。我把假条扔在校长的办公桌上,愤然走了。在医院陪父亲的日子里,我开始认真审视自己。再过十年我会是什么样呢?我想,我终将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走在既定的人生轨迹上,结婚,生子,被生活所左右,这无关爱,也无关不爱,无关幸福,也无关不幸。那么,再往后十年、二十年呢?除了渐渐老去,又会有什么不一样?这种一眼看得见尽头的日子突然令我恐惧。

我在医院里陪父亲走过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月。丧事过后,我向学校递交了辞职申请。校长见我真辞,叫我别意气用事,安安心心干工作,还说之前旷工那一个多月他既不上报也不扣我工资。但我已经下了决心,我厌恶了天马镇,我把自己人生最美好的十年荒废在这里了。辞职后的生活忙碌而琐碎。第一年我去昆明找工作,先是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做文秘,然后到一家报社当文字校对员。第二年我去了苏州,在一家私立学校干了一年,然后又辞职跟一个朋友去了广州,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上班,先是做文员,然后做行政助理、文案策划。我不停辗转劳累,把自己忙成了机器。我有了女朋友,我们结了婚,但我们的收入还不能让我们在广州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因此我们虽然领了证,却连婚礼也没有办,更不敢要孩子。我换了好几个手机,也换了好几次电话号码,从前的熟人的号码大多还存在手机里,可是时间越久越是找不到说的,因此我几乎没有拨过那些号码,也许在他们看来,我已经失踪了。跟杨刚倒是有点联系。在昆明那一年,我们见过两次,去苏州后,就少有联系了。前年他去广州,听说我也在广州,便打了个电话给我,但恰逢我在深圳出差,彼此没能见上。今年我母亲脑溢血住进了我们县医院,我火急火燎赶回老家;母亲的病情稍微稳定后,医生建议转到市医院做保守治疗,我又忙着给母亲转院。在市医院陪护母亲的间隙里,我想起杨刚,遂打电话给他。他接到我的电话,很快就开车来到医院。几年不见,他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看上去比从前更稳重了一点。

我们蹲在医院门口,说了会儿闲话。原来在三年前,他也彻底辞了职。我留意到他开的是一辆路虎揽胜,便问他除了卖车还干些什么,他笑笑,不以为然地说,凡是赚钱的生意都想碰,可是现在的钱特别难赚。我打趣说,豪车都开上了,你赚的钱肯定比马云的还多。他依旧笑笑,说这算什么豪车。我们谈起天马中学。天马中学偶尔有老师到市里,他们会跟杨刚联系,因此杨刚对那里的事知道一些。他告诉我一个坏消息,三个月前,王永昌患脑瘤死了,就死在市医院,是他跟着送去的火葬场。我一惊,说怎么会这样,张晓和他们的孩子怎么办?他说还能怎样,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然后我们又说起李武。李武的状况也不好,女儿李梅虽然上了中学,却长期住她外婆家。李武又谈过一个女的,但同样有始无终。他依旧好赌嗜酒,脑子似乎不大好使了,一个人的时候会不停地自言自语,学校怕他惹出什么麻烦来,不敢让他上课,只叫他管环境卫生。

晚上杨刚请吃饭。当年在师专读书时,有一些校友是我和他都熟识的,有几个如今在市里工作,他说喊出来大家聚聚。下午六点钟的饭局,到六点半人还没到齐。我跟杨刚自然是最先到的,有校友进包间来,杨刚便笑着要我们说出彼此的名字。于是我们都大笑,拥抱,彼此问好,夸彼此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老。十多年没见了,人看上去虽然还面熟,但记得名字的已不多。其中一个已经谢了顶,光光的头皮上搭着几绺头发,看上去无比荒凉,但他混得不错,在市里某局当副局长。大家都结婚了,有的人的孩子已经上了初中。他们都尽量穿得整齐,但从他们的脸上,依稀能够看出生活碾压过的痕迹。也许我也如他们一般沧桑,只不过我很久没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过自己了。

我跟杨刚挨坐在一起。六点三十五分我问他还有没有人要来,他瞅瞅门外,说还有一个,在路上,就快到了。我问是谁,他说你猜猜看。他笑起来,一脸神秘。我摇摇头。他说,真想不起来了吗?我说你不要故弄玄虚了,同学那么多,谁知道你说的是谁?他说,虞丽丽,记不得吗?我赫然一惊:她在哪里,你怎么会跟她有联系?他说当然有联系,她曾经是我心中的女神嘛,当年我追她的时候,你还不认识她呢。我说你就吹吧,要是你真的追过她我还会不知道?他大笑,说要是让你知道了,那不是难堪你吗?这点礼貌我还是懂的。我说你就吹吧,我辞职出来混这几年,别的不如你,但脸皮肯定比你的厚了,我才不会难堪。她现在什么情况?他说,还行吧。师大毕业后她在市里的民政局当公务员,然后跟市团委的一个小领导结了婚,可是婚后不到三年他们就离了,现在,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杨刚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最想见她,所以特地给她打了电话,不过我没告诉她你来了。她答应来坐坐,可是她的孩子放学后还要上一节钢琴课,她要去接孩子,因此要迟到一会儿。

我的脑子有点乱。我说,你别胡说。要是你不提起她,我已经记不得这个人了。

我没有说谎。我的确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虞丽丽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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