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野蛮
2018-03-19玉珍
玉珍
一
后来他们说没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在很多年前,我与我现在最好的兄弟更赞成“没什么是一顿架解决不了的”。真野蛮,那时我们的拳头常捏得咔嚓作响,动不动就想放飞躁动与荷尔蒙。
有次在水坝边的村路上打了一架,尘土飞扬,蹦出去两颗牙齿。
孩子嘛,少年嘛,动个手脚其实没什么,就当松松筋骨。但在此之前我没有这么打过架,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剽悍。我平时有些爱哭,心软,说话像个女孩,看上去又是一副软糯的蠢样子,他们打我我也不还手。
不还手当然不是因为我孬,我自有我的原因。
每次他们打我,我就在心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我有些不满想要发泄出来,只是没通过嗓门。有一次在那种极不公平的四对一的“群架”结束后,我拍拍屁股上的灰,转身拔腿就走。
他们在后面起哄,但没有追上来,只是爆发十分难听的坏笑。一定觉得我窝囊,随他们怎么想吧。
我对别人“揍我”没有多少怨怒,后来我分析,一个人对某件事不以为然或无所谓主要因为那件事对他是否重要,是否有比那更要紧更高尚的事。我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爷爷奶奶年迈多病要照顾,好几亩水地要伺候,鸡鸭牛羊鱼鹅兔一堆,简直手忙脚乱。母亲在外地工作,父亲在工地干活,我是家里很重要的劳力。除了用功学习,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谁有心思陪那些公子哥儿们打架玩,那是种无聊的暴力游戏,一群身心发育得着急邪躁的男孩子,闲着无聊耍耍酷,推推搡搡甩甩拳头,踢个腿扯头发捏脸撕衣服什么的,虽然不像香港黑帮电影里怒火街头打得头破血流,但掉个牙流点鼻血撕个衣服肿个大包是有的。
在我看来这已经很野蛮了,拿打架当游戏,不仅野蛮,还无聊,无耻,无法无天。
他们总爱趾高气扬地学电视剧里看上去酷酷的牛仔男说:“你敢告诉老师和你妈我让你好看!”
“你敢叫人来我让你好看!”
发明“让你好看”这句话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为什么不是“让你不好看”呢?他们撅着嘴唇叫嚣“好看”二字时发音格外清晰,语气格外挑衅,咬字还带点儿强调和恐吓的味道,有时他们能把这句无比普通的话说出各种不重复的调调和感情色彩来,配合不一样的表情,比在课堂和元旦晚会上朗诵古诗还要声情并茂。
刘二毛最喜欢跟在那个队伍后面学他们老大说那句“让你好看”。他们常在路上拦一些同学,有时是漂亮女孩子,有时是跟我一样看上去斯文好欺负的,另一种自然是跟我一样家里穷得叮当响没钱没权没地位的,几个人排排站,露一脸放荡的笑。我的美术老师曾说金大河是班里长得最俊的,金大河就是我。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嫉妒我长得好看所以看不惯我,后来发现不是,因为长得丑的他们也欺负。
有一次又被他们拦在路上,他们老大李落冬朝我飞过来无比自以为是的眼神,眼神里尽是得意忘形飞扬跋扈。人类的某些得意总是有原因的,他们都说他有个亲戚在乡政府,还说他家有钱,就像赵羊秋一样,不过赵羊秋家里是做生意的,虽然是小本生意,但也比我们富裕多了。我当时寻思,所有人几乎都默认这样一个该天杀的破真理:在这个世界有权有钱有地位才算有本事,其他都不行,有本事就可以张扬得意,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得意的,考全校第一都不是得意的資本。
倒霉的是,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别的地方是不是也如此,是不是钱与权就像万能通的符咒,轻轻松松让鬼推磨让人低头。大家也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有些人一辈子也没出过镇子。谁家有个在政府的亲戚真是祖宗积了八辈子大德,后辈有了鸡犬升天的大福。乡政府就像大衙门一样高高在上,是我们这些世代在泥地里打滚或一辈子也无法出头翻身的穷光蛋后代们够不着的,那里头住着的人以及那些人的亲戚都是命好的气粗的,跟我们这些人是不同的。我虽然脑子里鄙视和唾弃这种落后的高低贵贱,但想到过我如此正派正直的父亲都曾跟我说过诸如“你爹没用,你爹不像那些乡镇府和单位里的人有个铁饭碗,不像别人有本事,你得努力,得争气,你谁也靠不住。你只能靠自己”的话。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不舒服,什么“铁饭碗”“当官的”“有本事”,我一听就想拔腿走人。父亲怎么能说这种话,怎么能有这种观念,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但我又不能强求他责备他,因为他活得太累了,他常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常觉得造化弄人时运不济,他曾经是个比我还优秀的后生,有着比我更高远的人生理想。然而,我又不得不说到命运了,我将这一切费了老劲拼了老命也无法改变的东西统统归究于命运,这是个可怕而不可胜的玩意儿,玄乎得很。我不喜欢我父亲认命,内心十分的不服和不爽,这不爽让我很长时间都不想说话。
有时我去爬树,爬得高高的,坐在树杈上去看那些云,群山很雄伟,就在云的下面,世界说到底是美好且伟大的,但那又如何。
二
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这是矛盾的源头,不可避免的复杂。
有时候越不希望什么,便越容易遭受什么。我再次成为了他们的目标,也许那天他们又吃得格外撑觉得格外闲感到格外无聊,就想在阳关大道上找找茬,找个过路人练练手,娱乐娱乐。
他们几个横着站在路上,把路给堵死了,看来不打一架不会结束。
这样僵持了大概一分钟,我把手伸了一下,我只是想抓一下痒。
然而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居然让他们感到了威胁,他们发起挑衅,开始“愤而反击”,几双手脚朝我揍来,他们以为我动手了。他们当然会说是我先动手。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是要抓痒。
不过我没有放开手脚跟他们对打,我只是在躲,没想到我躲招的身手比他们出招的身手都强上好几倍,十一岁的时候我跟住在枫林乡的大姨父学了点儿功夫,我学得很快,会基本的自卫和擒拿,对付与我一般大的孩子一点问题也没有。纵然如此我还是受伤了,没能逃过在无数根手指中某一根坚硬的长指甲,它在我脸上划了一道,我感到脸受伤了,继而一阵火辣辣的疼。
寡不敌众,客气不敌胡来。我不该如此客气,我怕什么呢?我的胆被狗吃了?
他们可不知道划破了我的脸,指甲上没有神经,他们又不痛。就因为我躲得快,他们还觉得打得轻了呢。
因为我躲得很溜,几乎避免了肢体上的冲突,导致他们产生了一种几乎没动手的错觉,看他们的神情和架势,仿佛还不尽兴,仿佛很不服气,几个人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也没让我“好看”,太没意思了。
这场对峙只持续了大约四分钟,这算很快的了,他们时常能把一些同学拦在路上半小时,让他们帮抄作业,或就那么拦着,围着,戏弄着。今天照旧是四比一,不分胜负。好在没有拉拉扯扯,我一走,他们也没有没完没了耍赖皮继续挑衅。然而比古装武侠里的斗争,这简直丢人现眼。
有一年暑假我在姨父的书房里看了《三侠五义》《神雕侠侣》《天龙八部》《雪山飞狐》,哎,心向往之。武侠里的江湖人是讲道义的,就说打架比武吧,群架也好单挑也好,都光明正大公平公正,一人对一人,三人对三人,对方还不得有伤,更不得背后使阴招,凡用下流下作手段伤人利己者,传出去江湖名声败坏,几乎不能立足。
我已经足够道义了,他们四个对付我一个,我没有动手,也没有还手,为了避免打架,躲招可费了不少心思。人心不古啊,我那时刚知道这个成语的意思。
这场架看上去谁也没让谁“好看”,谁也没觉得自己胜利,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这种不清不楚又没谈判的战斗注定没有结果,也就打消不了他们的“斗志”,他们不觉得过瘾也不觉得过意不去,更不觉得过分和过时,他们对这种暴力和野蛮怀有持续的上瘾般的快乐。
人心被猪油蒙了而要去作孽,是谁也拦不住的。
这种风气不会那么快消失,任何一种不好的风气和恶习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原因,若要消失,也得让好的观念代替和改变那根深蒂固而形成另一种好“根”。在这不好的风气里,谁看上去都有罪。
像我这种以和为贵的人,被打了还不吭声的人,看上去一副蠢样子,且干着助纣为虐的事。
我是个刚打完架马上又可以跟打架的人好好谈谈的人,一码归一码,特容易原谅人。我那时心可真宽真大,跟我的身材极不相符,我很瘦,不知道怎么那么瘦,像没吃过饱饭似的。
那次被金晓彪推了一把,我直接摔到了身后的河里。浑身湿透了,还喝了几口脏水,其中有一个良心发现想下去捞我,看大家都吓住了,一动不动,因而他也不动。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会游泳,而我是会的,但并不需要发挥,我抓住一把草就站起来了,虽然有些吃力,那个时候疼劲儿还没上来。站起来后我感到屁股火辣辣地疼,脑袋因强烈的后翻和震动而有点晕眩。因为我的头先砸在河边的泥滩上,一头泥巴连额头都糊上了,几乎是头先着地然后一个后翻滚进了水里,那是九月,水很深,很冷,很急,刚闹过洪,水还很脏。我艰难地从水里爬起来,看了他们一眼。
我看到一群惊恐和害怕的神情。
我爬起来在河堤上坐了会儿,他们都怕了,靠过来,看到我冷冷的眼睛,居然不敢靠前,我站起来就回家了,当然因为冷和受惊,我本来就冷冷的早熟的眼神比平时更冷,而且用怨恨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嘴角一抽,好像说了句:“你们等着!”其实我自己也不记得有没有发出声音,我自己好像没有听到。
他们吓着了,他們表情中的惊吓一方面来自认为自己下手太重闯了祸,有点惭愧和害怕,另一方面是看到我居然面无表情毫无怒色也没有跳起来揍他们,他们被我过于淡定的神情吓着了,那不正常,那不是一个心胸狭窄小气的小孩应该有的表情。
他们认定了我不会放过他们。
我拖着一身泥和水回到家里,真冷,真沉,真难过,但我没揍他们。人生为什么会出现“揍”这个字,学生的世界里为什么会出现“揍”这个字。人为什么无端要跟人过不去。
我爷爷在门前晒太阳,他最喜欢太阳落山前的那点儿夕光,暖暖的,天边还有火烧云,也许他自己也感到人生已到夕阳,他喜欢那种傍晚的景象,比正午安详,带点儿肃穆,空气中还升腾起被炙烤一天的植物和土地的香气,很好闻,很亲切。
“怎么一身都湿了?”
“堤上没踩稳,掉河里了。”
“唉,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没说话,进房换了衣服就去干活。
他们认定我回去找人了,以为我觉得自己打不过他们就回家找帮手去了,于是乎那帮人着急了,他们在河坝口商量起对策来。如果上次没反抗是因为没伤着我,那么这次我还不反抗就不太可能了,他们认定我一定是生大气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会让他们“好看”。难道是我的眼神暴露出了愤怒?
而我回家写作业,看书,放牛,扯猪草。我爸爸在工地干活,奶奶上山砍柴摔断了腿,爷爷也一直病恹恹,要做的事太多了,我甚至忘了刚刚被人推下河。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亲人和梦想,虽然我还搞不清我的梦想是什么,但我得好好学习,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这辈子就指望我。
他们谁也不敢单独回家,都凑在一堆,等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等我去“揍他们”,等一场群架会让谁“好看”,等一个结果,他们怕我找人在路口拦着他们一顿暴揍,也怕我爹妈领着我去他们家告状,或者第二天上教导处告状,这下他们完了,等到傍晚,家家灯火都起来了,牛羊都进圈了,那帮小子还在河堤上坐着。
这是我后来分析出的,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三
天快黑的时候,我那连一首“黄河入海流”都背诵不出来的表弟被留校归来后路过我家,他跟我说,有帮人在河堤上写我的坏话,诸如“金大河王八蛋”“金大河是神经”“金大河没有肚眼”。
“有本事上门来找我单挑啊,在河堤上骂人算什么本事!”我说。
“他们就是让你去河堤单挑呢,说有本事自己来,别叫人啊。”我表弟说。
“我没叫人啊,我啥时候叫人了,揍他们还用得上叫人?”我说
“那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嘛。”
“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说你肯定会告诉班主任,会告状,还说你一脸的凶样子和怨气。”
“啥?我啥时候说过要告状。我啥时候一脸怨气和凶样子?”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呀。”
“你这是凑在那儿听他们悄悄话?”我问。
“不是悄悄话,是朝我喊的,知道我是你表弟。”
“切……”我说。
说完他突然又退回来问我:“表哥你真有这么厉害,他们可有五个!你打得过他们五个?”我表弟说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张着跟他老娘一样又圆眼白又多的大眼眶,好像无限惊奇。
每次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有点后悔太善待恶人了,虽然他们并不是真的恶。我想他们有过道歉的想法,又死要面子,何况我没有怪他们,我也没有被水冲走,让这群人的侥幸心理越发旺盛。
他们不是觉得我孬,像孙子,就是觉得我恶,在盘算着打击报复。不管是其中哪一种,都决定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决不会就此停止。
“表哥!你要去跟他们打架吗?要不要我帮忙?我帮你叫人!”我表弟都快进家门了,回头还蹦出来这么几句,嗓门大得惊飞了几只鸡。
屁大点小兔崽子居然也“打架打架”地随口就来,这世道真是要完蛋了!
我没搭理他,继续劈柴。这一次有点分心,劈得不够准,几次都劈歪了,真烦躁。
我在学校不怎么好动,像个书呆子,但成绩好。他们就不同了,每到交作业和考试的时候是他们最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的时候,他们会四处找作业来抄,我不给他们抄作业和试卷,还要拿张草稿纸遮住答案,为这,对我难免会怀恨在心。他们希望我自卑,逊色,孤独,害怕,难受,应该像包子脸赵小南那样舔着脸去求他们,讨好他们,让他们跟他一起玩,一旦他走进那个群体,便立马抬高了他低了好久的头颅,嗓门也高了好几度,好像底气都足了那么几分,跟他们一起横行霸道,昂着脖子铁公鸡般走路,不晓得这种优越感打哪儿来的,考零分都没能灭了他嚣张的气焰。
然而考第一名又怎样呢,比起读书,有钱才是正道。他们喜欢做老大,喜欢拉帮结派,考倒数也无所谓,他们乐意,关我屁事。
用赵晓东的话说,我考第一名就是欠揍!我家穷也是欠揍!
如果我考倒数第一呢,那也是欠揍,更欠揍!所以主要是因为我穷,但我不觉得穷是丢人和卑贱的。
我有点早熟,不爱说话,不合群,这也是欠揍的。
他们要我做他们的手下,那个长着张马脸的陈西思还指望对我呼来喝去。没门。这种反抗也是欠揍。
我偏偏就不那样,我不那样也没碍着谁啊,但就是有谁不高兴。因此这又是欠揍的。
他们推我下水我还没找他们麻烦,他们倒开始怀疑起我来,更加看不顺眼我来,真是奇怪了,我们相互觉得对方奇怪,讨厌,不能接纳。
大家都倔,都牛,都杠上了,就看谁更倔更牛,更经得住杠。
其实也没什么大恶,不就是不懂事和死要面子?不就是心直口快不管不顾么,我也有那种小恶,比如三岁时跟我妈赶集见着好吃的可她死活不肯买给我,于是我就哭。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撒开嗓门就大哭,怎么劝也不听就是哭,把我妈的脸丢大了,脸都气绿了,而我根本没有要停的样子。当时其实我啥也没想我就是不高兴就要气气你,就要惩罚你,这种小心眼人人都有。
如果我跑去告诉老师,说他们推我下河,说我头晕,说我差点淹死,再穿着那身湿透摔破的衣服跑去找老师,这样严重的后果,应该能唬住他们,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而且我不说谎。
在我所见的放学路上或校园恶霸的群架中,还没有看到过打架打到断手断脚或摔河里的,如果那样,学校一定炸了,校长一定暴跳如雷,家长一定警惕,孩子一定害怕,从此学校必会严厉整改,给那些小羊羔子狠狠地收拾服帖了,说不定那些恶霸会稍微消停。往往在发生了严重的事情的时候,人才会意识到某种情况的严重性,才会去重视,到那个时候,人的两只眼睛就不仅仅只看得见自己,目光能瞬间或暂时地变得宽阔,严肃,长远,高尚。
因为一人之力无法改变由漫长时日造成的风气中的弊病,就像一个久治不愈让人为难的脓包,要返回到干净,健康是不太可能了,只能把这个脓包给挤破了,挤出那些坏掉的东西,再看情况,大不了剧痛一次,免得没完没了不死不活心神难安。但要把事闹大,把脸皮撕破,可不是那么好解决的,與野蛮人斗争的后果,就是下场的收拾问题,因为野蛮人一向是不负责收拾的,野蛮者只管野蛮。
隔周一我像往常一样继续上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注意到他们有意地瞟了眼我的屁股,想知道我那天有没有摔出个好歹来,观察我身上有没有受伤,他们甚至有点害怕我会去向班主任打小报告。
但他们从我身上看不到任何变化。
或许他们还一直记得欠我一顿“揍”呢。而我早忘了,上学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要用欠揍的现实去实现欠揍的梦想。
而他们继续在河堤上骂我,用偷来的粉笔和炭头在河堤和墙壁上写我的坏话。也许他们憋不住了,想要看看我的反应,或者上次将我推进河里我没有反击觉得我好欺负。他们是要激怒我吗?
我不想跟他们打架,我始终不想做声,更不相信人的劣根能如此顽固,如此冷漠。
河堤上的坏话持续了很久,无非还是那些无聊的“金大河王八蛋”“大河向东流,流到臭水沟”“金大河被虫咬”之类无素质的谩骂。
几个礼拜之后,放学路上居然又开始有人“恭候”我。这次是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一个陌生的流里流气的队伍。
我连跟他们说话都觉得没任何意思,我低着头直接冲过去,被其中一个拦住,再撞过去,撞过去了,他们又追上来了。
我赶着回去照顾我爷爷,他病了一个礼拜了。那段时间我的爸爸在外地,好几天也不回来一趟。家里面所有的事情我全包了。
爷爷病得厉害,风一阵一阵吹着,课堂让人昏沉,油菜花香吹得我昏昏欲睡精神不振。
我每天在盼着放学,希望早点回去照顾爷爷。在狼头坝坝头我又看见有人在那儿等着我,不知道他们又要做什么,无非是拦着耗着,帮他们抄作业,给他们好吃的零食,加入他们的组织,或者给他们点好处,而我什么也没有,而我一样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四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零食没有,拳头就有。
我说我要回家,有急事。他们没搭理。
我从不相信人可以冷漠到我无法接受的程度。但我相信人心是肉长的,有件事我毕生不忘,曾有一次我在出山的班车上晕倒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好,没有吃早饭,爸妈都不在家,我要陪我的爷爷去山外的县城看病,刚回来,住院太贵,买了点药就回来了,非常绕的盘山公路,又颠簸又是汽油味,我开始觉得不舒服,后来车在半山腰上的时候我突然一个跟头栽下去,不省人事了。
车上的人都慌了,大家都来帮忙,然后车子马上返回,送我到医院。没想到刚从医院出来,又回到了医院。
车里的都是镇上的人和去镇上的人,大家一句怨言也没有,得知我们爷孙俩身体都不好,家里又没有电话,除了一个奶奶也没有人在家,他们照顾好我的爷爷,还有几个留下来照顾我。我昏迷了一晚上醒过来,发现是陌生人陪在我身边,一个脸上脏脏的还有鼻涕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个馒头,对我说:“哥哥,你吃了吧。”那种感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就说世上好人多,我就说世间充满爱,我就说人心是肉长的,我就说人心多是善的。我不害人,不怨人,我总是感激人,如果需要我帮助,我总要去帮助。
所以我不相信他们是冥顽不灵的,他们的心不是石头。我如此相信。
我跟他们说,我的奶奶生病了,爷爷也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他们。
我以为他们会说,好吧。我以为他们会让开,让我走。
结果他们说,关我屁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脑袋突然就嗡一下炸了,我感觉我快要发飙了。
这是冷血!是畜生!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说。
他们不让,我用眼睛瞪他们,起初他们有点怕。后来又不怕了。
不怕就意味着这种无意义要继续耗下去。
他们居然笑了起来。
我一急,撂倒了离我最近的那个。
撂倒他我就跑了,因为这帮野蛮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打一架是结束不了了,我计算了一下时间,打一架十五分钟,中间对峙如果再加个五分钟,回到家还需要二十五分钟,那么等我到家就快天黑了。爷爷还没打针还没吃药,家务还没做。来不及了。
这是第一次,我打完人拔腿就跑,但没有办法。他们在后头追我,呼呼喝喝。
我腿脚快,我从不知道我跑起来可以这么快,我几乎将他们像芦花飞絮那样抛在了身后,他们的声音在河边也像芦花和飞絮那样轻。
管你们呢,明天再说吧。欢迎你们明天来找我算账。
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这是野蛮世界的真理,不管我有没有招惹他们,斗争目前都不会停止,差别只在于大小和方式。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爷爷病得不轻,奶奶也虚弱得很,我的父亲很累,只有我,我还是昂扬向上的,但我的时间不能浪费在打架和被人侮辱这样的事情上。
而他们依然在路上拦着我,那帮瘟神。
他们是要逼我出手了。但我还不想出手。打得轻了,白打,弄不好还让他们打上瘾了,没完没了,打狠了,怕出事。闹大了让家里人担心。能过一天算一天,等爷爷病好了再说。
我决定也找几个高大的哥哥们去唬唬他们。管他行不行,试试吧。
但合适的并不多,虽然我们家族并不缺人,儿孙满堂没错,剽悍厉害本事大的没几个,大大小小的堂哥表哥小叔东拉西扯加起来有十几个,然而无一例外的惊人相似,他们的灵魂仿佛上帝闲着无聊拿一模子随便按出来的模型,看不出有啥很大的不同,头前几个老大就排除了,都成家立业了,谁还蹬你们小屁孩这些浑水。
还剩下十来个,正在上学的也就八个,有两个太瘦小了,三个太秀气了,说话轻声细语做事轻拿轻放像闺女。还有一个根正苗红,慈眉善目菩萨像,腼腆得见个姑娘都脸红说不出话。他们都是良民,都没听他们说过一句脏话狠话下流话,一辈子也就捏死过几只蚂蚁和地里的害虫,至于同胞这种动物,他们一个手指头也不曾冒犯过。打架不是他们特长,骂人也不是。能指望他们唬住谁?
只剩十二叔和八堂哥,六堂哥,三表哥。真是稀有啊。
我常常佩服基因和遗传的强大。家族真是个巨大的集中营,培養出这一堆如此相似的善良子弟兵。他们在村中的口碑都很好,踏实,勤劳,顾家,不惹祸,不害人。同一个家族里竟然有如此大面积的表里如一的木讷憨厚,表里如一的沉默寡言,表里如一的保守本分,表里如一的好性子。
只有我不是“表里如一”的,只有我是个怪胎,老天爷一定会在一堆人中制造出一个反差,这好运落在我头上。虽然我表面跟他们一样木讷,但区别在里面,在我内心深处,仿佛比他们多了些不安于现状不原地踏步的可以拼命的东西,我仿佛感觉到了,只是没表现出来。这个劲儿在我读书和做事的时候最有体现。比如灵活,理智,雷厉风行,还有种热血,时常从平静的脑瓜子里窜出来。
也许我发起飙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我跟我的表哥和表叔站在路上,像他们一样,横行霸道地站着,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还拦着我,人数上势均力敌,做个样子吧,我只是吓唬他们。
然而他们哄堂大笑。没完没了地笑了很久。
我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哄堂大笑,带点儿不以为然和嘲讽。
失算了,对人心的揣测不够到位。
“听说你六哥上课玩蚂蚱,好玩吗?哈哈哈哈。”
“这个看上去这么黑这么老还在读书吗?”其中一个居然还敢朝我大他几岁的十二叔动手,我十二叔只比我大三岁,就是长得显老些,他们居然如此羞辱他。我恼了,上去一挥手臂把他的手推开。
也太不经力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于是打起来了。
我那三个哥一个叔一见打架就是劝,人家会听你劝吗?人家会跟你讲道理吗?妖怪要杀人了还会听唐僧讲经吗?那一帮人上来就是斗殴,根本不与你废话。几个哥叔还不如我呢。半天白费力气了,深刻体会到了校园恶霸拉帮结派的病入膏肓和巨大危害。我是最后一个出手的,等我出手的时候阵营其实差不多拉开了。
因为我的哥叔们全都很“儒”,他们还很“墨”,打心眼里提倡“兼爱非攻”。交手了几十秒,他们就往外跑了。
打架当然没意义,打得差不多也就行了。他们的青春词典里没有打架。他们都曾是三好学生。
人生中第一次做好准备的打架,居然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发生,取得如此狼狈的结果。真是丢人丢到姑奶奶家了,我这憨厚的小叔,堂堂尖子班学习委员,学生里的佼佼者,所有比赛的前茅,老师最放心最得意的学生,居然当了我的打手,脑门上沾了一块泥,在夕阳下发出屎一样的颜色。
真是英雄成了草莽,文明人掺和野蛮事,我真是作孽。我真是糟蹋人。
好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就觉得活着累。我回到家洗完猪草蹲在河边发呆,那儿很偏僻,没有人,没有人听我诉苦,没有人能帮我,大家都很累,都很穷,都很无力,我的亲戚都是些穷亲戚,我的人生在一片黑暗中,打开后能看见光明的门,在遥遥无际的地方。
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错,是所有人的错,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地方,歧视,见钱眼开,势利,欺善怕恶,无聊无耻,布满奇怪的风气。连孩子的脑海里都不知道装着什么。
但又似乎是我的错,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我回到家,给爷爷喂药,然后陪奶奶到医院打针,回来天已经要黑了,我有点想我的妈妈,她在遥远的广东的纺织厂,我不知道广东在哪,也不知道纺织厂是什么样子,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一次,并不怎样,但会不会比我好点。至少大人之间不会这样无聊和暴力。
期末考试快到了,除了成绩第一名,我还有什么能与人比试的吗?
没有了,我这么想,觉得很失落,我觉得我应该还具有别的更好的才能或本事,有更令人看得起的本事,等我从山上下来,天已经快黑了。从早晨一睁眼开始,就在人群里无休无止的声音中。
如果跟他们吵架跟他们对着干跟他们闹到学校老师那儿,将他们父母也召唤到学校去评理,找同学路上盯着作证或者直接上去就打,打完架之后会怎样?会不会是另一种状况,会不会更好?我不知道,我突然觉得看不惯的事物越来越多了。无法接受的也越来越多。
我开始有些疲累,有些不耐烦,甚至听到“大慈大悲”都不耐烦。我变了。
但现实什么时候能变,我什么时候能改变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能被某个英雄豪杰改变,我盼着那一天。
我感受到他们内心那种不安和蠢蠢欲动,就像在夏天的夜晚,我坐在屋顶上看星星,从风中感受到的那种清凉温柔的风的茸毛一样,我感受到了他们的茸毛,但他们的茸毛不安而硬,带着刺。
五
人是不太会回头的,人难免自以为是,当他们自以为自己强大的时候,他们的蛮横和狂妄表现得尤为明显。
他们果然在路上等我,就是上次我被推进河里的那个地方。
今天怎么不叫上你那些大哥?他们问。
我朝他们撞过去直接跑了,爷爷那张干柴一样的脸总在我脑海里晃,导致我脑子里甚至出现死亡这样的字眼,我觉得压抑,但不知与谁诉说。
他们开始追我,腿长的那个差点就要追上来,幸好又遇见那条河。
我麻溜地冲过去,跳上河中的石头,踉踉跄跄过了河,河宽三四米,只有三个石头,我差点掉下去。他们不敢跳上石头,因为都不会游泳,而我会,很多次我是从这儿绕回去,都是被逼的。
从河边到家比从村道到家足足远了五倍,等于绕村子转了个圈儿。途中要经过好几亩地,地间路只有一条,但并不通往我家,走到一半后要穿越稻田一丘丘地爬过田埂,足足爬十几丘才能到山头。
山上荒草快有我高了,我怕蛇和虫,更怕不远处那个坟头。
有一次回去得晚,到达山坡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看着别人家灯火亮起来,突然有点想哭。心酸和难过并不是因为这个,我有些心寒。
太窝囊了!我想,应该跟他们打一架,而不是穿着破凉鞋胆战心惊地在荒草和杂树中爬这样的山路。
为什么如此怕麻烦而同时经受着别的麻烦。如果我一开始就跟他们打架,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我想起那些河中的石头,想起我几次不顧一切冲上去的样子,想起那些山路与荒草,想起我像个被逼无路可走的人蹲在山头上看灯火,想起那令我瑟瑟发抖的坟头和他们可耻的脸,想起在床上等着我照顾的爷爷。
想到这儿我立马就往回走。
如果我的胆被狗吃了,现在我就去把狗屠了取出我的胆。有句话也许改为“仗义多是屠狗辈,冷血总是读书人”。校园里有这样读书的败类,真是作孽。
我越想,步子走得越快。
好啊!今天就把这些东西还给你们!
今天就把你们给我的痛苦全部一股脑儿还给你们!
今天就好好跟你们打一架!
我感到这一架必打无疑了,不是我非要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从坡头看见他们还在路上,立马就奔去。
他们见到我,露出一种轻蔑的老鼠送上猫跟前的神情。
要打架吗?来啊!我说。
以为我在开玩笑,不知趣的李二毛把他的小个子冬瓜头凑过来,你想找打?他说。
那就打啊,早就想揍你了。另一个说。
你敢跟老师说我考试作弊?你还说我上课吃东西,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活得不耐烦了?李二毛说。
有本事你再说说?说啊!肖春说。
我警告你,以后我们作弊你敢再举手我们就把你手打断!金晓彪说。
来啊!来打断我的手!你试试!我冲他喊。
以为我不敢吗?我警告你,别以为成绩好就了不起!他又说。
可笑,我当然比你了不起。你有多缺德自己不清楚吗?还有脸警告我?上次推我掉河里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嚣张起来了!
他好像有些怕了。
你这狗东西!你敢朝我们嚷嚷!你是不是疯了!李落冬说。
叫什么叫?以为自己天王老子呢?你们才是欺善怕恶的狗东西!
他朝我恶狠狠地挥了一胳膊,我躲了。
再过来推我。我又躲。
他们开始张牙舞爪地过来。要动真格的了。
开始了!很乱,我好像看见无数只手在舞动。
一乱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这可没法客气。我一伸拳头就推倒了前面两个,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李二毛被我吓到了,他旁边的肖春攥着他的衣服,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看着我。
金晓彪故作镇定,那两条小短腿抖啊抖的时刻准备飞过来,然而他从电视上学来的那套蹩脚的“连环腿”我早就见识过了,三脚猫都不如,如果我也一伸腿,准先把他撂倒。
让你们得意!
让你们横行霸道!
让你们欺善怕恶!
让你们好看!看看今天谁让谁好看!
让你们打!来啊!
打啊!
来啊!
我闭着眼挥舞着我的手,在我超常的听力下,他们的拳脚没法顺利施展并靠近我,但我也不会像他们那样不顾后果。这是一场豁出去但是还有理智的群架,事实真的如此,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场景和我出手的动作,因为场面太混乱了,或者我根本没有主动出手,而是像不久前的上次一样,我只是在躲避或者拆招。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手忙脚乱,我最后几乎是闭着眼睛用我的耳朵判断,我根据声音去支配我的手臂和身躯,用一种相对安全又相对扎实的方法来应对他们,就像一个人临时应对驴踢一样,虽然时间紧迫,但依然能发挥大脑和神经的反应能力。
让你们装腔作势!
让你们横行霸道!
让你们打架!打啊!
来啊!
我一股子热气儿冲上脑门,几乎导致我有些发懵,过去跟姨父學的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在一阵凌乱的发挥下,几乎所向无敌。
来一拳躲一拳,来一掌躲一掌,来一脚躲一脚。后来,光躲是不够了,必须回敬,礼尚往来。
我保证全世界没任何人想象得到我是个会打架的人,是个一出手吓死人的人,论出招的精准与打架的本事,他们竟然都比不上我,这不是打架的天赋,应该也算数学和语文以及生活常识上的天赋。这也是学识在打架中的胜利,我甚至想要宣布,学习不好的打架也好不到哪儿去。哼。
我想我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因为内心有过一种爆发的力量,那回忆带点儿痛苦和悲伤。而悲伤能让一个悲伤的人在战斗时更有力量。虽然打架不算什么好本事。
我还记得他们的惊讶和惊讶的逐渐消失,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奇怪气焰正被浇灭。到最后我没有感到戾气了,那戾气仿佛消失在暴力的群架中,嗯,一对五的架。
曾推我掉下河去的金晓彪被我拎着逼到路沿上,我没有动他,只想让他在路边上挨会儿吓,让他记起他曾做过的事。别打我,别推我,求你,他说。我停了会儿,放开了。
在我感觉我即将挨一屁股踢的时候,转过头就是一扫腿,倒下俩。还剩两个在三分钟之后被我摁到了草沟边。一阵嗷嗷大叫之后,我把他们拉上来,拖到路中间。这种力气是十几年没试过的。这种意外也是。
每个人都挂彩了。他们仿佛也没有这样打过架,累得都躺在马路上喘着气,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起来。空气中尘土飞扬,周遭却寂静得很。
火烧云很美,火红火红地洒在我们身上,仿佛我们躺在一条红色的河流中,而过去我们不曾如此欣赏过。
红云真美。我说。
是啊。过了好一会儿刘二毛说。
我们躺在马路边上看云,歇息,我想那一幕一定很美,很壮烈,那种红就像血一样渲染和泼洒下来,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庄重和大气之美,我们在作文里也不曾形容出那种美丽。我闭上眼睛,闭着眼都感到了那暖和的红,亲切的红,像火焰。
我掉了一颗牙,当我感觉到嘴角痒痒的时候,发现血掉下来,一个窟窿在那儿,牙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云彩让人舒心,也许是释放了什么让人轻松,我突然觉得快乐起来。
你的牙。李落冬递给我。以前那种谁欠了他五百块的凶恶神情居然没了。
谢谢。
不用。
我擦擦嘴角的血,捡起书包往家走,他们也跟在我后面往家走。
给,你的铅笔,破了。
没事。李二毛说。我们从未如此客气过,客气有何不好,这样的客气是友好的。
暴打一顿之后,居然消停了,我无法解释,但又粗略明白其中的原因。
我的膝盖还在流血,站起来走了很远,越走越精神,火烧云照耀在我身上,脸上,我想我一定红光满面,浑身像踩着祥云,那种长久以来的疲惫,失落,都没有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好像给松了松筋骨,反倒浑身自在疏泰,神清气爽起来。
我知道有一种糟糕的现实暂时结束了,或者已经结束,不会再继续。
当然,世界还是这个样子,潮流,习惯,风气,甚至一种泡泡糖渣般的口头禅都还是原来的德行,它们决不会那么快消失,改变,进步,决不是那么容易,更多是掺着血,痛苦,暴力,青春或革命者的热泪与痛恨,人与人总能握手言和,而野蛮并没有也不会为此减少,它与时间一样永在,一切都看人自己的了。
说到底我们还是单纯的人,说到底我们并不是特别的野蛮。
后来我们再没打过架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