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电影的类型突围
2018-03-19张文雯
张文雯
摘要:在把握哥特传统的基础上,导演吉尔莫·托罗继承了爱伦坡在《厄舍府的倒塌》里使用的效果论和精神探析,为《猩红山庄》的恐怖内核里注入了理性和科学的因子。这也使电影超越了普通的低俗怪谈,突围了恐怖电影的程式,绽放出文学艺术的魅力。同时,作为好莱坞商业片,《猩红山庄》根据其不同的市场定位和导演的个人倾向,对严肃文学作品进行了解构和重塑。电影加入了道德教化、历史情境和感官刺激的元素,并借助现代电影技术,成功完成了文本与影像之间的转换。《猩红山庄》对《厄舍府的倒塌》的改编展现了当代电影人对爱伦坡哥特理念的继承,体现了大众文化与传统严肃文学的亲缘关系,更为今后哥特文学作品的商业化改编提供了美学范例。
关键词:哥特;《猩红山庄》;《厄舍府的倒塌》;爱伦坡;吉尔莫·托罗
《厄舍府的倒塌》不仅是美国哥特文学的经典之作,也是恐怖始祖爱伦坡的创作哲学的完美诠释。这部发表于1839年的短篇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建立了哥特体裁的叙事传统。令人惊喜的是,在哥特被视为小众市场的当下,《厄舍府的倒塌》在跨媒介的领域得到了新的阐释。于2015年上映的“美国哥特浪漫电影”《猩红山庄》吸收内化了《厄舍府的倒塌》中的哥特元素,并借助现代电影技术,成功完成了文本与影像之间的转换,荣获由美国科幻、奇幻以及恐怖电影学院颁发的2016年土星奖“最佳恐怖电影”,并被主流影评界誉为“向爱伦坡的致敬之作”和“传统哥特的回归之作”。
《猩红山庄》高度借鉴了《厄舍府的倒塌》的情节模式:一名外来者/闯入者被邀请拜访一座摇摇欲坠的阴森古堡,宅邸主人是一对兄妹/姐弟,两人性格忧郁,关系病态,对黑暗的家族秘密讳莫如深;观众随着叙述者的视角探索古堡,见证了人物的死亡和复生,并一步步接近真相;最终,古堡主人双双死亡,被倒塌的老宅所吞噬,而外来者魂飞魄散,逃之夭夭,一切归于虚无。
情节框架上的相似不仅体现了《猩红山庄》和《厄舍府的倒塌》之间的表层对话,而且为比较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可能性和可行性。但是,更为重要的是对电影和小说之间的关系的深度挖掘。因此,本文重点探讨了《猩红山庄》对爱伦坡在《厄舍府的倒塌》中所构建的美国黑色浪漫主义精髓的解构和继承,审视了《猩红山庄》在解构文本的基础上重塑影像的方式,并解释了改编背后的动机和目的,进而为《猩红山庄》成功完成哥特电影的类型突围做出诠释。
一、效果论和精神探析
哥特领域的作品大多都充斥着无节制的冲击性元素,而《猩红山庄》吸收了《厄舍府的倒塌》的创作理念,通过将理性和秩序引入作品,对极端的非理性情绪进行有效地制衡和约束,从而实现了恐怖市场里罕见的深度和美感。
爱伦坡在著名文论《创作哲学》中提出了效果统一论,即作家在创作之前需先定下作品效果,然后对每个文学元素进行精心的构思,使“故事中的所有细节,尤其是故事各部分的情调”与故事的结局吻合,这样才能逐步实现创作意图。[1]《厄舍府的倒塌》就是效果论的成功实践,爱伦坡有意识地挑选要素,组装细节,统一内容和形式,将场景、人物设置、写作技巧等都为恐怖这一预期效果服务。以场景和人物为例,爱伦坡赋予了厄舍府以双重含义,一是表层意义上的建筑家宅,二是隐喻层面上的厄舍府家系。根据罗德里克·厄舍的说法,厄舍府是一个有意识的巨大生命体,如人般演變出了可怖的个性,不遗余力地试图控制和禁锢它的寄居者。而且,房屋的倒塌和家族的消亡两个过程同步进行:宅府上表面愈发扩大的裂缝对应了双生儿各自代表的超我和自我之间的逐步分裂,从而为房子和主人同归于尽染上了宿命般的恐怖色彩。
这样有目的有计划、一切为效果服务的创作初衷也被《猩红山庄》的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采纳。大量互相关联而且作用一致的细节塞满了时长两个小时的电影里,并且借助视觉设计实现了坡式的效果统一。建筑、服装与人物之间互相呼应,不仅产生了视觉层面的“回声绕梁”之感,更加深了叙事的层次感和立体感。色调上,门厅的颜色——青蓝和烟草绿与居住者外套的颜色别无二致;图案上,露西亚服饰如藤蔓、橡子、尖牙的刺绣就是回旋楼梯的轮廓形状的微缩版复制品。借助服装和建筑的相似性,姐弟两人成功与宅府融为一体,观众也因而感受到两位居住者不仅继承了家宅,同时也背负上了家宅里阴魂不散的家族秘密和黑暗历史。就这样,不同元素在影片中互相交织,恐怖氛围呼之欲出。
将心理学探析与哥特传统相结合是爱伦坡另一个开创性的壮举。爱伦坡在为他自己的作品《怪异故事集》的作序时写道:“我所撰写的恐怖故事不是德国式的,而是有关心灵的。”[2]批评家费舍认为,《厄舍府的倒塌》就是兼容了哥特和精神探索的文学产物。[3]爱伦坡在刻画孪生兄妹时,强调了罗德里克日益崩溃的精神和玛德琳每况愈下的身体健康,因而罗德里克把弥留之际的二重身玛德琳活埋这个行为通常被解读为人格的三重结构中,超我对本我的压迫和钳制。从这层意义上说,这部短篇小说也是警世寓言,借助对个体人格最终精神错乱的描写,告诫读者精神世界的自我毁灭倾向和潜在危险性。
《猩红山庄》同样展现了超越传统恐怖的元素,将恐怖直抵心理。露西亚和托马斯是一对姐弟,自小成为孤儿,两人相依为命。露西亚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因不满弟弟被情欲诱惑、背叛不伦之恋,而将弟弟杀害。随着情节的推进,最终,托马斯化为鬼魂归来向姐姐复仇。由此看来,在人物设置上,《猩红山庄》与《厄舍府的倒塌》呈镜像结构,而故事的内在修辞结构更是如出一辙。露西亚是超我导向的,托马斯是本我导向的,因而,电影展现的仍旧是人格之间的张力,以及超我对本我压制而导致的自我灭亡。此外,导演将英语单词“FEAR”(恐惧)重复嵌入古宅的壁画里。“恐惧”虽不引人注目,但这一极富艺术性和美感的刻意之举取得了优异效果。[4]在对观众不断的心理暗示中,导演成功激发出他们“恐惧”情绪。
二、道德教化,历史情境和感官刺激性元素
尽管《猩红山庄》和《厄舍府的倒塌》有极高的相似度,但由于创作者的个人倾向和作品不同的市场定位,电影不可避免地对文学作品进行了重塑。
首先,小说脱离了道德说教,而电影展现了鲜明的善恶对比。罗德里克在《厄舍府的倒塌》是活埋了妹妹的元凶,“我”这个叙述者也在无意中成了这桩谋杀案件的帮凶。然而,爱伦坡在塑造人物时没有给予任何主观道德评判。当认知到犯下的罪行时,叙述者受到更多是精神上的焦虑而非良心上的困扰。而《猩红山庄》则大相径庭,正义由英雄呈现,而邪恶则由反派来实施。女主人公伊迪丝出生于美国富裕的商贾家庭,年轻美丽,生活无忧,坚信人性本善,因而对不怀好意接近她的夏普姐弟毫无戒心。姐弟俩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先谋杀了伊迪丝的父亲,再由弟弟迎娶伊迪丝,后暗中计谋将女孩毒害,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遗产。除了有倾向性地安排情节来设置人物性格,导演还借助象征符号和色调上的强烈反差,进一步放大伊迪斯代表的善和露西亚代表的恶之间的对比。伊迪斯金黄色的裙装呈蝴蝶型,指示了她的善良率真;露西亚的服装上缀满了黑蛾,寓意邪恶黑暗。而影片中对自然界中黑蛾捕食蝴蝶的展现,更是点出了导演布置善恶之争的良苦用心。因此,故事也呈现了天真少女经历了自我发现的黑暗旅程,打败了恶人,最终幸存的经典结构。
爱伦坡将作品与道德拉开距离并不意图模糊善恶界限,也不试图为读者提供争辩的空间。事实上,他意于将读者从普遍的道德层面提升到心理和美学层面,这也契合了他在《诗歌原理》中所提出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价值观。[5]《厄舍府的倒塌》践行了他的理念,即艺术作品的价值不在于为道德说教服务,而在于其本身。《猩红山庄》中正面人物因其善良征服了邪恶的反面人物,影片所传达的善恶有报、正义终究会实现的价值观不仅迎合了大部分观众的情感和心理需求,而且契合普遍的道德理念,服务于道德教化。
其次,爱伦坡没有将《厄舍府的倒塌》置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中,而《猩红山庄》有明确的时代背景。小说的“去历史情境化”(decontextualized)特质十分明显,故事的发生背景脱离了任何历史时期,完全处于架空状态。[6]读者仅能从叙述者的描述中得知隐约而含混的信息:事件发生在某一年秋天,一座阴森古堡内。与小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电影对时空背景的处理手法,导演不仅揭示了历史背景,而且有意强调其对塑造人物和彰显主题的重要作用。《猩红山庄》的故事发生于1901年,人类文明的转型期,不同的社会结构在这段时期内并置,极富历史深意。电影的两个主要地点——美国的布法罗和英国的坎伯兰郡——也在二十世纪之交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社会风貌。布法罗已是工业化和电气化程度极高的城市,新纪元在此留下了深深烙印。形形色色的先进机器投入使用,大街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欣欣向荣。一定程度上,这个繁荣富强、蒸蒸日上的聚宝盆就是现代化美国的化身。而处于英国北部的坎伯兰郡展现的是却另外一番图景。现代化发展的触角延伸不到这个破败凋零的旧城,目及之处,天色阴沉,土地贫瘠,鲜有人迹。可见,在主动与外部世界隔绝的同时,它也被外部世界所抛弃。
那么,为何爱伦坡背离主流的叙述手法,不将故事放置于特定历史背景下?这可能与作者个人对现代美国的厌恶息息相关。爱伦坡研究学者雷诺兹指出,爱伦坡在其撰写的批评文章中曾多次指责当时作品对于美国民主政治的过多描写,他倾向于文学的“去政治化”,即文学作品不应该暗藏政治革命的弦外之音。[7]他的政治冷漠症在小说中的体现就是无历史情境。而电影将人物放置于大环境下,是为了凸显人物间的矛盾,并为两位女性之间不可避免的战争做出的解释。来自布法罗的伊迪斯显然是现代女性的代表,纯真包容,野心勃勃。极富聪明才智的她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试图通过努力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闯出一片天。而露西亚似乎还活在十九世纪的阴影里,她保守严苛,自我压抑,对外界的风云变幻漠不关心,只求能和弟弟在家宅里白头偕老。因此,她们之间的搏斗超越了善恶之争,而是富有的美国移民和贫穷的英国贵族的斗争,是新大陆和旧世界的斗争,是新秩序和旧秩序的斗争,是科技与财富和阶层与血脉的斗争。[8]
最后,与《厄舍府的倒塌》极具克制的叙述不同,《猩红山庄》包含了更多耸人听闻的元素。小说中相当一部分情节不是平铺直叙地展开,而是通过暗示为读者留下了解读和想象的空间,让读者自己能动地去填充这部分空白。文中没有任何对鬼的直接描写,而且所有似乎超自然的现象都可以在结局中得到理性科学的答案。玛德琳的死亡是由罗德里克口头宣布的,叙述者没有见证她可怖的死亡过程。而活埋情节的重点在于对兄妹相似容貌而非对尸体的描写上,是“因为心底畏惧,我们的目光没敢在死者身上停留太久”。至于兄妹乱伦,仅仅是读者根据厄舍家族命运推断出的猜想,并无真凭实据。然而,导演对魑魅魍魉、暴力、性爱等元素的使用则是无所顾忌。正如片中所言:“鬼魂并非虚无”。夏普姐弟谋杀年轻女子后抛尸于古宅地下室的红色黏土堆里,萦绕不去的鬼魂正是受害者们的怨灵。她们面部扭曲,关节错位,皮肤松弛,形容枯槁,动作怪异。在解释夏普母亲死因的场景中,观众还能看到头上插着一把剁肉刀的猩红鬼影从满是血的白瓷浴缸中缓缓升起。此外,导演以直拍手法处理谋杀戏份。托马斯腹部被刺两刀,脸颊上一刀;露西亚后脑勺被铁锹击中。伴随着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呻吟声和肌肉撕裂声,血液从肉体上缓缓渗出,沾染在衣服上。这样双重感官刺激为观众呈上了视听“盛宴”。情欲戏份也同样被直截了当地呈现出来。姐弟乱伦有一种“怪诞的美感”,男女主角的性爱充满激情,而且有较高的裸露程度。
不同的市场定位能够为这差异提供合理解释。在爱伦坡眼里,有學识的读者希望在书中寻求平静和知识。《厄舍府的倒塌》在将哥特题材盛行的元素纳入文中的同时,通过赋予它们含混性和暗示性为阐释留下巨大的空间,展现了文本普遍和持久的魅力,这也是爱伦坡艺术的卓越之所在。但作为商业片,票房高低才是《猩红山庄》考虑的重中之重,重塑原著的背后有着资本力量的操控。根据现今市场对于好莱坞电影制作的要求,导演引入如凶杀、暴力、性爱等刺激感官和冲击视觉的元素,满足了目标观众的观影需求,更是能在竞争激烈的电影市场中谋得一席之地。
三、结语
在把握哥特传统的基础上,导演吉尔莫·托罗继承了爱伦坡在《厄舍府的倒塌》里使用的效果论和精神探析,为《猩红山庄》的恐怖内核里注入了理性和科学的因子。这也使电影超越了普通的低俗怪谈,突围了恐怖电影的程式,绽放出文学艺术的魅力。同时,作为好莱坞商业片,《猩红山庄》根据其不同的市场定位和导演的个人倾向,对严肃文学作品进行了解构和重塑。电影明确地刻画了善恶界限,实现了道德说教的目的;置故事于明确的历史时代背景下,升华了主题;囊括了凶杀、暴力、性爱等元素,迎合了目标观众的观影需求。《猩红山庄》对《厄舍府的倒塌》的改编展现了当代电影人对爱伦坡哥特理念的继承,体现了大众文化与传统严肃文学的亲缘关系,更为今后哥特文学作品的商业化改编提供了美学范例。
参考文献:
[1]Poe,A.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J].Grahams Magazine,1846,vol.XXVIII,no.4,28.
[2]Poe,A.Tales of the Grotesque and Arabesque[M].Philadelphia:Lea& Blanchard.1840.
[3]Fisher,B.“Poe and the Gothic Tradition”[A].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dgar Allan Poe edited by Kevin J.Hay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4]Salisbury,M.Crimson Peak:The Art of Darkness[M].New York:I nsight Editions.2015.
[5]Poe,A.The Poetic Principle[J].Home Journal,1850,no.36.
[6]Timmerman,J.House of Mirrors:Edgar Allen Poes “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A].Edgar Allen Poes “The Tell-Tale Heart” and Other Stories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Harold Bloom.New York:Infobase Publishing.2009.
[7]Reynolds,D.Poe and popular irrationalism[A].Beneath the American Renaissance:The Subversive Imagination in the Age of Emerson and Melvill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8]白愛娃.《猩红山峰》中哥特美学的影像化呈现[J].电影文学,2016(21).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