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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如此美丽

2018-03-19邢家毓

北方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鸽群白鸽曾祖父

邢家毓

曾游览万水千山,也曾流连光影之间,但我所见过的最美的画面,却是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同曾祖父一起,看鸽群归来。

春节前,我回农村老家。日薄西山,老屋的轮廓被笼在光晕中,模棱不清。屋前石阶旁有一排鸽笼,那鸽笼旁塌缩着的身影,便是我的曾祖父了。看到我回来,他撑起身子,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啊,你来了……来,看看我的鸽子……” 他抬起手,招呼我。待我走近,他用那粗糙的手掌拂了拂阶上的尘土,示意我坐下。

笼中的鸽子缓缓地踱着步子,它们“咕咕”地叫着,像在悄声低语,又像在哼着古老的歌谣。曾祖父侧着头,向前微探着脖子,他撮起嘴,学着鸽子的叫声,亲昵地呼唤它们,但每一声“咕咕”未到他褶皱的嘴角,便淹没在他沉重的喘息里。是的,曾祖父患有哮喘,那是在他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了。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急行军是不等人的,慢一步,或许就迷失在异乡的烽烟中。此刻,那沉重的咳喘正是来自他衰老的气管与肺部。那喘息那么深切,那么沙哑低沉。我用手轻抚曾祖父佝偻的后背,帮他顺气。而曾祖父自己却在沉重的咳喘中笑了。那是一阵从咽喉处发出的笑声,呼呼的,很真实,也很动听。他笑得那样认真,笑得那样用力。那苍老但活泼的笑声飘散在暮色里,和着蛰藏在山中的布谷鸟,盘旋呜咽;伴着掠过平原的黄风,刮走落叶。而他自己那张几乎被几十年的风霜摧毁的面容,此刻也变得柔和光亮,道道皱纹都簇拥着向上,堆积在他上扬的嘴角。笑意已填满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

笼中的鸽子仍缓缓踱着步子,“咕咕”地低声呢喃。曾祖父仍侧着头,微笑着看它们踱步。他浑浊泛黄的眼睛微眯着,安详与平静流露在眼角。他的眸子中闪烁着快乐。我不敢相信,这双眼眸,曾经被枪炮弹药的硝烟沙尘沾染,曾经被战场上血迹的鲜红颜色刺痛。但这一切确曾发生。而此刻,这双眼眸中映着的唯有白鸽。那白鸽的羽毛像绸子一样柔软华丽,白莹莹的而富有光泽。它们的眸子晶亮,闪着机灵聪敏,它们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曾祖父痴痴地用目光爱抚着那白鸽。他从怀中口袋里捧出一袋鸽子粮,向那纯白的鸽子颤巍巍地伸出他那生满老年斑的手。那些小生灵的喙在他苍老的手上轻啄着,它们亲吻着他的手掌。曾祖父温柔地看着它们,似乎注视着他一生的珍藏与希望。

在夕阳的余晖下,曾祖父打开了鸽笼。鸽子扑棱了两下翅膀,然后便陆续飞向了天空,接连成片,形成一抹流动的白云。我扶起曾祖父,他撑起拐杖,我们并排站在门前台阶上。他的头顶上稀疏的花白的头发,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他抬起头,我也抬头,我们的目光望向同一个地方。

沐浴着阳光,鸽子雪白的翼上承着落霞,它们是那样美丽,那样纯洁,那样富有生机。它们发出愉悦的咕咕聲,似乎在向我们倾诉着什么,启示着什么……它们的身影远了,远了,终于,它们的身影像云朵般消散了,但我们仍然定定地望着。曾祖父佝偻着背,头却微仰着。他在看什么呢?他的面前只有平坦的土地,平坦的土地尽处只是一座黛色的山。而他早已双眼昏花,他能看到什么呢?

我确信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在夕阳隐藏了面庞的地方,在那平芜尽处,鸽群像白云一般,翩然飞翔。它们衔着春的消息,衔着绿色,衔着阳光,衔着生命中的所有美好,正向我们飞来。

多么幸福,有生之年,曾祖父看到了这一幕;多么幸福,我可以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欣赏这世间最美的一幕。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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