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
2018-03-19于玖如
于玖如
1
马尾辫，碎花上衣，梨花般的笑容，正朝我走来，愈来愈近。微风一吹，花瓣落满了南山。
又一年，梨花开了。
2
三月，梨村中学。
事物都蓄势待发。
3
哈哈的笑声萦绕在我的耳畔，那是他们在玩那亘古不变的游戏。
学校里的土路上混杂着些沙石，我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感到有些硌人。我伸开皱巴的手，摸一块石子，举过头顶，仰头朝太阳那方向望去，阳光刺的眼睛酸疼，我使劲儿眯起眼，只依稀看见了更黝黑的手，二十字的轮廓在眼前隐隐约约。
她出现在我的眼前。简单的马尾辫，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着带着风，白嫩的脸颊在阳光的映射下微热而有些红晕。我放下抬起的手臂，胳膊因僵直而有些酸痛。她冲我笑笑，红晕在脸颊上荡漾开来。
“王小？”
他们的目光汇集到我身上来，令我感到隐隐的不自在。
她是谁？
我低下头，将石子随意一扔，落地的瞬间，带起了一丝细土。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呢？”
“无聊！那捉小鸡的游戏都完了八百遍了还没够？！”
我起身离开那个地方，土粘在裤子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4
从我生下来，上帝好像就为我锁死了一扇窗，可我从未想过挣脱牢笼。
梨村中学的学生总共不到一百个人。与我一样，他们每天早晨四五点钟爬起，走上一段崎岖的山路，不知路上是否会有莫名的土块砸落恰好击中头部，也不知是否会因天气的恶劣而迷失了方向。走上二三十里路，这山里那所唯一的中学，可能就是我们所有的希望。
对了，那破败的大门南面正对着一棵梨树，小小的，枝叶并不怎么繁茂，阳光打在它身上，一朵朵洁白的小花露出对成长的渴望。周围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却没有一户人家住在那里。学校与那梨树似乎挨得很近很近，中间却隔了一条细细细长长的谷，若是非要到那梨树前，大概是要花上一天时间。
但不知什么时候，学校与那棵树之间搭了一条吊桥，若是没有那桥，可能我们早已不复存在。
5
粗壮的麻绳末端拴着块石头，在那残钟里摆动着，发出铛铛的声响。他们不再玩捉小鸡的游戏，轰隆隆拥到木头搭起的教室门前，一个个挤进去。
我低头随意踢走路上的土块，扬起了沙尘，慢慢等待着又一声钟响。
“王小！干嘛哩！上课的钟声你听不见哩？”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满脸褶皱的老头，他皮肤黝黑，透着一股庄稼人的气息。
他，是我们的校长。我总被骂成是调皮捣蛋的一号人物，大概是我想的总和他不太一样。
在那钟声最后一声响时，我踏进教室门，讲台上的她冲我微笑，那笑附着梨花般甜美的清香。
是她？
我指了指教室最后一排的空位子，她点头示意我坐下。
班里的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穿一件碎花图案的外衣，有着从头到脚的轻柔。不知是谁“哇”的一声，班里的声音便渐渐密集起来。
“静一下”，她微微笑着。
这不是刚刚挡我阳光的那位吗？然而，令我感到意外和好奇的是，她的身形，她的话语完全就不属于这座大山。
“我叫XXX，从今天起我，将担任你们的语文老师。”
班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样一个看起来温柔又聪敏的老师，怎能让人不喜欢？
我顺手拾起枚石子，朝也在鼓掌的李太扔了過去，李太发出“哎哟”的叫声，回头怒气冲冲的瞪了我一眼，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又将目光转回去了。
6
我和李太是发小，在整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他能带给我艰辛生活中的一丝温暖。一次，我偷听到父母要外出打工挣钱来养活家里。我的脊背那一瞬仿佛被蛰了一下，酥得一阵发麻。我疯一样地抓紧被子，将头一把塞进去。家里虽然贫寒，但总算是能吃饱，而没有父母的空房子，那还算什么家？
父母一去就是三年，其间偶然会回来看看我。李太与我同住在学校，他总说些幽默的故事来逗我笑。但夜里对父母深深的思念，大概也只有天上会阴晴圆缺的月亮能明白了吧。
从那之后，我的世界里多了一份向往——大城市。
7
“李太李太……”
微弱的鼾声从我身边传来，我悄悄下床，轻轻穿上那两只早已破旧不堪的鞋，小心推开房门，房门因年久而发出，“吱---”的声响。
我徘徊在月光下，今夜的月亮很清静，有着说不清的孤寂与忧伤。
我倚坐在教室门旁，南面正中校门，面前的平地是“操场”，也是他们游戏的天地，中央立着根旗杆，五星红旗在上面飘扬。
她默默的来到我身边，也倚坐在门前，“王小想讲什么呢？”她与我的眼神共同聚集于那一轮明月，可能因为那里有着共同的期许，“想大城市！”连自己也因这不假思索的回答而颤颤栗。“爸妈说这世界可大了！我也想去看看。”她细长的眉微微下垂，哀愁如心上隔人的石头。
“老师，你去过大城市？”“嗯”，她淡淡的微笑，眼神仍汇集在那束光上，像在祈求遥遥千里外的应答，“大城市？”我点点头。“那里没有阻隔我们的大山，没有崎岖不平的土路，只有高耸的大楼。路旁的梧桐树在风的吹拂下舞蹈。”我将眼睛睁大，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几分向往。那像是一颗种子种在了心里，萌发出嫩绿的芽儿。
“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有事，明天还上课呢！”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只见她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更加孤寂落寞。
8
她的课，成了大家最喜欢的课，大家亲切的叫她“小花老师”。我们的诗词背不过哟，她就带着我们唱“种豆南山下来，草盛豆苗稀啰；晨兴理荒秽哎，嗬，带月荷锄归哟。”那清亮的声音，遍布整个学校，洒满了整座大山，它唤醒山腰上的梨花盛开，它使耕作的农人放下锄具，它使我的心更加清澈……
我们的诗词，大概就是这样唱着背下来的。
我再也不迟到了，校长竟也意外地在全校表扬我。他的笑是会愈合伤口的良药，我的孤僻像是被释放，上课第一个举手发言的，是我，虽然有时答案天差地别，我也只是脸色涨红，挠头一笑。她总是予我也肯定的目光“王小，我相信你，咱定要凭实力从这里走出去，去更广阔的世界生活。”
“王小你读过食指的《相信未来》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的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那之后，我对突如其来的老师产生了莫名的依恋。
日复一日，小花老师与同学们熟悉起来，老鹰捉小鸡的队伍里，母鸡换了人，小花老师担当起保护小鸡的责任，我仍蹲坐在教室门前，看他们嬉闹，日头好的时候，就抬头瞪那刺眼的太阳，日头不好，就随摸块石子，随意抛向远处，看细土被打起的模样，一切都看似平淡，可艰辛的生活里，梦想却在我心中起了波澜，
9
那天，是我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那一天，像噩梦一样，在此后每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有如猛兽撕扯我的伤口，令我整夜无法入眠。
仍像往常一样，他们在操场上玩着，亘古不变的游戏，我蹲在地上捡起石子，但那天的石子没有被举过头顶，因那阳光太过刺眼，如烧灼的岩石，火辣辣的侵蚀我们每一寸肌肤，将我摧毁，将我打败。
对面的梨树上梨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那是我第一次见它结出那样伟大的果实，就像一位母亲苦心孕育自己的生命。
天，霎时黯淡，乌云厚重，越聚越浓布满了整个天空，太阳褪去它的姿色，一片阴暗弥漫开来。校长又摇起残破的钟，大家纷纷进入教室。
狂风骤起，教师的屋顶像是被掀起，沙土随风卷起，豆大的雨点瓢泼而至，滴在梨村中学的校园里，滴在屋檐上，滴在每个人心上。
“真怪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是啊，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雨。
大雨连续下了三个小时，肆虐着这片土，侵蚀着这片校园。雨滴沿着墙上窄窄的缝隙渗了进来，砸在我桌上，只见小花老师眉头紧皱，纤细的手指在黑板上划过，留下一行清秀的字迹。
我跟念黑板上的字“相信未来 食指”。
“今天，我们上最后一节课。”
当我的紫葡萄化作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來，热爱生命”
班里一度沉寂，就结伴而行的雨水泼在大地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我盯着黑板上的字迹，神情恍惚，耳边却有几丝说不清的敏锐，已听得阴谋的席卷。
“快跑！”
只隐约看见大家脸色凝重，在慌乱之中，开始逃窜，这个喊着妈妈的遗物还留在屋里，那个干脆哇的一声哭出来。“王小还不快跑！是泥石流来了！”
没错，是泥石流。
水还未从山顶直泻下来，却仍夹杂各种各样的泥沙、石块，它把能汇集的都汇在一起，它像魔爪，朝我们伸来……
“快，快上桥！”小花老师煞白的脸上藏着担忧。她的马尾还是梳在后边，高高翘起，瞳是放大的，那碎花上衣仍着在她身上，让我的思绪飘回那个梨花盛开的季节。
吊桥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声响，李太死拽着我的手臂，仿佛一下一秒我将离他而去。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她，还没有上桥。
杂乱之中，突然有个声音传来：“老师，刘二还在宿舍！”
只见她眉毛拧成一团，迅速摆臂朝教室奔去“老师”，我长吼一声，李太仍死死的拉住我，我才没得以挣脱出去，向着安全地带跑去，她的马尾晃动着，冲进了校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除刘二和小花老师外，所有的人都已经到达安全地带，泥沙挟卷，漫过大山深处的村庄，漫过校园的栅栏，漫过宿舍，漫过教室……
“刘二！”他笨拙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向我们奔来，背后的洪水已将校园吞没，我们抓住刘二的手，随即吊桥被洪水冲断……
10
三月的梨花正开得灿烂，它不像腊梅那样夺目，却有着素雅之美，我觉得她定是与她有心灵相通的地方。
那之后父母将我从山里接出去，送至城里供我读书，虽然家境仍旧偏寒，但我终与父母团聚。后来，我考入一所重点大学，真正见识大城市的生活，并不断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那件事却一直，烙在我心里，不曾被提起。
某天，我意外地发现校园展板上有一张熟悉的面庞，她的笑如梨花般清香，一件碎花上衣着在身上。随后，什么东西滚落到我的衣襟上，氤瘟开来，我颤栗展板前，微风吹来，梨花瓣滑落我的指尖，
11
十年后的久别重逢，猜想学校也已经有了崭新的面貌，我找到当年的校长，他也因操持学校劳累过度而卧病在床。他拍打我的肩膀：“出息了，小子！没辜负你们小花老师啊！”我询问他有关小花老师的事情，他手指一抖，轻轻叹了口气，“小花老师，好老师啊。”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并非与我同样出身，而是来自曾经与我来说遥遥千里外的大城市，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最终却选择了去大山深处支教。
“她父母和她吵了好久哩！”
“那她咋从来没和我们说起？”
“何苦戳自己的伤痛哩！”
……
“我想再回去看看。”
熟悉的声音从山里传来，是那首《相信未来》，我想起大学展板下那行不起眼的字：我之所以选择了那里，是因为那儿的孩子贫穷却不贫贱，他们值得被关注，被尊重。我愿我的孩子们，能如食指先生所写的那样，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李太当了梨村中学的校长。吊桥已经不复存在，对面山上的梨花就要开得正旺。这一次不是，不是单一的一棵，是满山遍野……
12
马尾辫，梨花上衣，梨花般的笑容，正朝我走来，愈来愈近。微风一吹，花瓣落满了南山。
又一年，梨花开了。（完）
（作者单位：山东省淄博实验中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