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车,纺不回的岁月沧桑
2018-03-19程庭润
程庭润
奶奶老了,陪同奶奶一起老去的还有丢弃在院子角落里的那架纺车。
我是她唯一的孙女,爷爷喜欢给我讲过去的故事,自从奶奶病了,爷爷变得沉默寡言,奶奶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好使的很,心里也亮堂。
奶奶那段时间时常怀念,她说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就嫁给了爷爷,她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那一天娘破天荒的没有太早的叫起来还在熟睡的少女,又破天荒的在粗瓷大碗中翻出了一个鸡蛋,就连向来对自己较为苛刻的爹,在此刻也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那种劣质的烟草味道十分呛人,围在爹身边打转的两个弟弟立刻躲得远远的,一边跳还一边吵闹:“三妮子,出嫁了!三妮子出嫁了……”
在十六岁的年纪,奶奶保持着少女的娇羞,尽管在那个时候,她已经按时来好事,并且学会了缝制月经带。她不喜欢佩戴娘用过的东西,那条东西又宽又大,肥嘟嘟的箍在屁股上怪难受的,于是她偷偷的摇晃起放在堂屋里的纺车。多少个夜晚,娘就是坐在一条矮矮的板凳上,将棉麻之类的东西纺织成了一捆捆丝线,然后才有了每年过年才会有的新衣。知道自己就要嫁人了,她忍不住想要哭,大姐出嫁的时候哭了,二姐也哭,现在轮到自己了,她以为自己会很坚强。泪水滴落在碗里,滴落在她刚穿上的花布外衣上,这件花布外衣是娘的杰作,上面用的线都是来自于那架纺车。
终于,奶奶见到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男人,男孩的个子很高,却很消瘦,头上戴着一顶辨不清颜色的礼貌,胸前歪歪斜斜的挂着一大簇红花。见到未来的岳父母,他憨厚的笑了一下,“爹、娘,俺来接高三姐回家。”
听闻此言,刚才还是泪水涟涟的娘顿时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欢天喜地的将早就整理好的包袱挂在闺女的肩头,“去,赶紧的跟他回家,记得要听他跟公婆的话,还有……”
爹在一旁抢过话茬:“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啰里啰嗦的没完没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看着女儿坐在驴背上一颠一颠的消失在明媚的春光里,向来坚强的爹再也扛不住,几乎是瘫倒在家门口,嘴里嘟囔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作为这十里八乡唯一的油坊,爷爷家境殷实。新婚第二天拂晓时分,轻声起床,那一刻奶奶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棉花,白花花的像是浮动的云。乡下人吃不起大豆、花生油,一段时间只能吃到棉油。奶奶踮着小脚走在院子中间,褪去了少女的娇羞,顷刻间变得略有一番风味,惹的做工的大汉阵阵哄笑。太奶奶闻声而来,一边甩着手中的蓝布手绢,一边扯着嗓子对那些工人破口大骂:“大清早的就找不自在,瞧你们的贼溜溜的大眼珠子,别瞪出来了!抓紧干活!抓紧干活!要不没饭吃!” 工人們一边窃喜,一边继续做工,整个油坊在晨辉中焕发出年轻的活力。
尽管太爷爷是一个十足的商人,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他一心想让爷爷能有出息,把他送到镇上最好的私塾。爷爷没能做到学识渊博,却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然后轰轰烈烈走在败家的道路上。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里,爷爷还经常回家,只是每次回来都是酩酊大醉。很多个夜晚煤油灯下,奶奶孤独的等待着,纺线成为她唯一的乐趣。太奶奶对奶奶要求比较苛刻,整日里说,自己腿脚不好了,眼花耳聋的做不了手工,后面还有几个孩子的衣服要操办。言下之意是说,天气渐凉,一家人的棉衣都依靠奶奶一人去做。后来奶奶说,从你三姑奶奶到你七爷爷,他们都穿过我缝制的棉靴。
奶奶说,爷爷年轻时候太混账,经常整夜不回家,太爷爷是被爷爷气病的。太爷爷精打细算的一辈子,弥留之际一家人却找不到爷爷,七爷爷把他从赌场拽回家,太爷爷已经驾鹤西归。处理完太爷爷的后事,太奶奶这样安慰奶奶,男人要有爱好,“大孩儿”抽烟、赌钱,不去逛窑子就很好了。那个时候奶奶挺着大肚子,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临盆。
没有了太爷爷,油坊的生意冷清了很多,伙计们也都领了工钱,纷纷散去。爷爷哭,家里人都跟着掉眼泪,唯独太奶奶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哭、哭,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不?抓紧干活,没有伙计咱们自己来!”说完把烟枪在鞋底上用力地磕了几下,颤颤巍巍的走向油坊。
那一年全国上下大炼钢铁,不停有人来油坊做工作,他们十分和善,没有一点强迫的意思。按照上面的规定,油坊应该归公家所有,太奶奶不让,每日拄着拐杖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迎接,工作人员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有一天,爷爷从镇上回来,说昔日的玩伴被挂着投机倒把的牌子游街,那一刻所有的人看到太奶奶的双眼涌出泪花,那是她第一次在家里人面前流眼泪。
无可奈何呀!无可奈何!
第二天,工作人员破天荒的将工作开展的十分顺利。按照上头的规定,油坊的使用权归公社所有,作为补偿,公社安排爷爷当了生产队的队长,鉴于爷爷的思想觉悟较高,破格批准入党,同时除了油坊之外的家用品都归个人所有。那天傍晚在一片袅袅炊烟中,公社来人做交接,清点了所有物资,留给奶奶的只剩下空荡荡的三间土坯房,房里两张木板床,一个角落还有陪伴着奶奶走过青春岁月的一架纺车。
太爷爷遗留在各个角落的钱都已经贬值,甚至不能流通。从来没有做过农活的爷爷第一次扛起了锄头,第一次跟着农夫步行数十里开沟挖渠。奶奶也接替了太奶奶的位置,只是她不能对别人吆五喝六,只能一人默默的摇动纺车,幸好家中还有几亩薄田,种了一些棉花,是一家老小衣物的主要来源。
家中的娃在成长,岁月不断苍老她的容颜,她的体态变得有些臃肿,年久失修的纺车也在每一次的摇晃中发出笨重的喘息。奶奶忘记多久没有修理过这架纺车,她老了,眼睛花了,手脚也不再灵活,她想把纺线的手艺交给姑姑们。姑姑们笑着说,这年头没人再用纺车了,镇上开了一家针织厂,那速度一个晚上能织出一辈子用不完的布,很多年轻人都在那里打工。
回忆至此,奶奶拿着蒲扇轻轻的赶走那只嗡嗡乱叫的蚊子。天越来越热,她说渴望一场雨,最好是一场瓢泼大雨。她清楚的记得几年前那架纺车被爷爷随手丢弃在院子的一个角落,还一边埋怨,这东西就是当柴劈也做不熟一顿饭……
那些腐朽的木头会不会在经历一场雨后萌发新芽呢?奶奶这样问道。
(作者单位:山东省菏泽市单县第一中学30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