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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之交响曲

2018-03-19张逸兰

北方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黑塞梦境

张逸兰

摘要:黑塞在创作其中后期代表作《荒原狼》时,深受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有理由认为,他在构造小说中引人注目的大段梦境时,将哈里的精神世界浓缩其中。以弗洛伊德《释梦》中梦的凝缩作用、梦的材料来源、梦的象征表现、梦的愿望实现等理论分析这一梦境,有助于我们理清哈里复杂人格之矛盾与转变,理解他最终选择的和解之路,认识作者的反省与思考。

关键词:黑塞;《荒原狼》;梦境;梦的解析

《荒原狼》是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杰出之作,这部作品致力于探索内心世界,充分体现了黑塞在创作中后期受到的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在荒原狼哈里的精神世界里,狼性所代表的野性、孤独、理想主义与市民性所代表的迷恋稳定、小康、屈从妥协一直以来撕裂着他,他在两个极端之间感到痛苦与危机。在结束与昔日友人不愉快的会面后,他内心的荒原狼高声嚎叫,面对无法摆脱的市民世界,他感到失望并渴望自杀。就在这个自我分裂的格局达到顶点也即将走向尽头时,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之后他仿佛渐渐获得新生,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并在小说的结尾迎来了自己的痊愈与救赎。可见,这个梦在文章结构中处于一个关键位置,它虽不是推动情节转折的直接行動或要素,却也不可能仅是作者的闲笔。

实际上,作为不可控制的潜意识世界,梦境常常透露出做梦者真正的精神状况。黑塞在《艺术家与精神分析》一文中,表示自己曾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弗洛伊德、荣格等,他认为艺术家认真对待和注视精神分析是十分有益的,伟大艺术家的理智从不排斥从潜意识中,从涣散的闪念中,从梦幻和游戏的心理中源源而来的财富。因此当他反过来在小说的关键之处构造这个长达五页的梦境时,糅合并化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是十分有可能的。用精神分析学说中梦的相关理论解读这一梦境,我们会发现它浓缩并隐藏着哈里的整个精神世界,像《出版者序》、《论荒原狼》一样,与整个文本构成了互文关系。

一、焦虑曲——凝缩的隐意:拒斥市民性

弗洛伊德认为,前人在解决梦的问题时往往致力于通过显梦(呈现在记忆中的梦的显意)来释梦,在《释梦》中,他首次在梦显意和所要探求的结论之间介入一种新的精神材料:即梦的隐意或梦念。他提出:我们是通过梦念而不是梦的显意来解释出梦的意义的……因此我们面临的是研究梦的显意与潜隐的梦念之间的关系,以及寻找后者变为前者的轨迹。比较梦的显意与隐意可以了解到,梦的工作包含了大量的凝缩。与隐梦相比,梦的显意简短、贫乏、语言精练,而隐意则范围广泛,内容丰富。

在哈里的梦境中,就包含着许许多多的凝缩,其中,两个凝缩后的显梦意象都来自于他的“梦的近期材料”。弗洛伊德曾举过一个“植物学专著”的例子,即一种“中间共同实体”在两个经验之间起到的一个作用:它来自无关印象的原来形式,而通过大量的联想性联结与精神上有意义的事件联系起来。哈里在梦境中拜访歌德的显梦意象就是这样一种“中间共同实体”,首先,这个意象来源于他近期现实生活中几个经验的结合——拜访朋友时的等待,在朋友家看到歌德的画像,与朋友交谈等等。在梦中,哈里拜访歌德时在前厅等待的场景近似于拜访朋友时在一个温暖明亮的房间中等待的场景,而梦中歌德的形象与哈里在朋友家看到的歌德画像也是吻合的,他们同样自负而装模作样。然而,朋友家的前厅和歌德画像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活跃印象,与朋友交谈时哈里产生的强烈情绪才是梦的真正的激发因素,即哈里精神上的有意义的事件。在梦中,哈里感到“我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大,而且逐渐埋怨起歌德来,我对他突然有了各种各样的疑虑和责备。”现实中,哈里的这种不满情绪是在与朋友的谈话中针对朋友的,因为朋友的市民性,其追名逐利的机械生活与愚昧见解让哈里厌恶至极。因此在梦中,拜访歌德实际上凝缩的是哈里拜访朋友时的种种场景、遭遇与感受,触及到的不仅是他对庸俗众人的厌恶,对市民社会的绝望,更是他对自身中产阶级身份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市民性的焦虑,这正是哈里性格中矛盾组成的一面。

弗洛伊德在梦的材料来源中还曾补充道,不仅复合概念能够引起许多联系,隐意中的分别独立的概念也会如此。在哈里的梦境中,他杂志社记者这一身份也是丰富隐意的凝缩结果。首先这一身份同样来自于他梦的近期材料——拜访朋友时,朋友提到的对哈里文章狠狠批了一通的编辑部,因此哈里在梦里感到“要是我到这里并不是为那该死的编辑部办事,那该多好!”其次,在梦中哈里这样形容他的记者身份:“遗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来到这里,我的身份是一家杂志社的记者,这真让我觉得不对劲,我不明白,是哪个魔鬼把我驮进这种处境。”从杂志社记者的简单显意中我们可以窥见,哈里对见解肤浅的编辑部,对限制了个人自由的社会身份同样深感厌恶,隐意的背后藏着哈里深层的精神世界——他不愿拥有社会身份,避免将自我纳入社会阶级中,避免与堕落无明的世俗社会同流合污。因此在梦的凝缩作用背后,我们可以发现哈里对自我原生的市民性和难以逃避的世俗社会已焦虑到极点。

二、催眠曲——性象征的伪装:逃避极端狼性

在《释梦》中,弗洛伊德曾用若干典型梦例对梦中存在的象征作出分析,他认为梦是为了伪装其隐意而使用这种象征。虽然象征本身具有不确定性,但是在弗洛伊德的启示下,我们也可以对哈里梦境中的种种象征进行一种联想与分析,并以哈里的现实经历给予一定佐证。

在酒吧中,赫尔米娜的命令让哈里试着睡觉并进入了梦境。而在梦前的场景中,我们可以从哈里对赫尔米娜的依赖与欣赏中感受到哈里的爱意,哈里多次将她与自己母亲相比:“她像我妈妈”;她的嗓音“这样慈爱”。而赫尔米娜知道了他的名字后也大呼:“哈里?是个孩子名字!”并多次称呼他为“小孩”。根据精神分析学中的“恋母情结”,我们可以认识到哈里对赫尔米娜的“母亲想象”可能有着欲望投射,后文中两人的情人关系也证实了这一点。因此当哈里在梦中遭遇一处光怪陆离的情境,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弗洛伊德对性象征的分析与总结。

在梦中,哈里发现有一只蝎子想从他的腿上往上爬,他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但随后却觉得它不一定那么糟,也可能意味着亲切友好的事,他觉得它很可能与莫丽有关,它可能是女性和罪孽的美丽而危险的徽记动物。莫丽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位女性,他非常希望与莫丽见面。歌德出现后,哈里问道:“告诉我,莫丽在这里吗?”歌德笑着拿出一个贵重的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条小小的女人的大腿,让哈里十分喜爱。但是当他拿起它时,它仿佛动了起来,这让哈里怀疑它可能就是那条蝎子。而歌德似乎就是要让哈里进退维谷,陷入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状态。在弗洛伊德的总结中,盒子之类的物品常常象征着女性子宫,大腿等长形物体可以象征男性生殖器,上下阶梯或“攀爬”可象征性活动,因此,美丽而危险的蝎子、哈里十分喜爱的盒子里的大腿在这个梦境中都可以象征性交,女性莫丽则更像是赫尔米娜的替代。梦境中种种性象征似乎表示着哈里想与赫尔米娜有性的关系,但是却进退维谷,陷入矛盾。

进一步分析他们现实中的交往,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更清晰的认识。哈里在回家实现自杀冲动之前,在酒吧初次偶遇赫尔米娜并开始和她谈话,他在逐渐打开自我的过程中感到害怕与恐惧的远离。哈里觉得“她打碎了将我与世隔绝的沉浊的玻璃罩……兴许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为一个人了”,可以说,赫尔米娜就像他沉沦生活中的一束阳光,让他激化的性格矛盾得到了缓和,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从世俗生活中看到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因此,与赫尔米娜产生亲密肉体关系的欲望表示哈里渴望靠近赫尔米娜,逃避病态的自己,接受本能欲望和世俗享乐主义;但是对蝎子感到的不安,对大腿“害怕又不敢拿”的状态表示他对这种接近的犹豫。因此哈里在潜意识中一方面无法接受极端的狼性,逃避将自己带向生命终结的分裂痛苦,但另一方面又不愿放弃这种遗世独立的清醒与洁净。赫尔米娜就像一支催眠曲,虽然不能真正解决他的精神矛盾与苦痛,但却把它从极端狼性带来的绝望感受中暂时解救,给予了他一种逃避的可能。

三、安魂曲——梦的愿望满足:认清解脱之路

当哈里既无法接受市民社会,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市民性,同时又渴望逃避狼性,逃避因两者对立带来的痛苦的极端——自杀时,他可走的未来之路究竟在何方呢?当哈里自以为的人格矛盾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他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也开始逐渐消解,他急需重构自己生命的秩序与意义。在这样一种境遇之中,梦境中最重要的部分——與歌德的谈话,仿佛可以给予我们解答。

在弗洛伊德看来,对任何梦而言,其动机力量都是一种寻求愿望的满足。表示愿望的思想在梦中会被客体化,一是思想被表现为另一个直接的情境,二是思想被转换成视觉形象和语言。哈里在梦境中拜访歌德的荒诞情境以及与歌德的对话正是代表其愿望的思想在梦中的两种表现形式。哈里在做梦时是人格分裂达到自我忍受极限之时,那么寻求解脱之路自然是其潜意识中秘而不宣的最深愿望。

为什么哈里拜访的人物是歌德呢?首先,白天他在朋友家因歌德的画像与朋友发生了争执,这是最直接的梦的近期材料来源,哈里“十分喜爱歌德”,因此朋友家“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使他难受;其次,哈里经常阅读《歌德全集》,将他视作圣人。因此哈里以歌德为精神导师以求被带出困境的愿望,在梦中凝缩为拜访歌德的情境以及与歌德的对话。但是,正如弗洛伊德所说,颠倒或是把事物转向反面是梦的工作最喜欢使用的表现手法之一,在哈里的梦中,歌德成了他真实形象的反面、画像里的那种人——滑稽,装模作样,不够诚实。哈里对这样的歌德感到愤怒,于是从荒原狼的立场上吐露出对其乐观精神,对时间、信仰以及生命意义的质疑。在这种颠倒、荒诞的梦境叙述中,哈里与歌德的精神碰撞出了火花,歌德也终于说出了自己作品的深层精神内核,为他带来了巨大启示。

语言也是表示愿望的思想在梦中的一种表现,可以说,梦中歌德的话语正是来自哈里自己的思想深处,为他指明解脱之路以满足其愿望的人是他自己,虽然这些思想的最终来源仍是歌德、诺瓦利斯、莱辛等“不朽者”的伟大灵魂,但是在哈里长久的阅读积累之中,跳脱人生可疑与绝望的道路已然铺设于他的灵魂深处,只是一直以来被他自以为的人性狼性之矛盾遮蔽而已。因此,梦中歌德对他的质疑的反驳,对他的种种启发与开导,是伟大文学家、音乐家早已移植于哈里本身的思想馈赠,如同黑塞《咏书》一诗所写:“世界上任何书本/都不会带给你幸福/但是书本会悄悄教育你/让你成为你自己”。当哈里寻求解脱的愿望达到顶峰,他终于在梦中吹散了遮蔽内心的阴翳,展露出应该迈上的解脱之路,即梦中歌德所鼓励的:“我相信,反对死亡的斗争,决然地、执着地要生活下去,这正是推动所有杰出的人物行动和生活的动力。”“我们不朽的人不喜欢这样认真,我们爱开玩笑……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好开一个玩笑。”这正是《论荒原狼》中也曾提到的,哈里应以一种更为幽默的方式面对生活。艺术“不朽者”们成了哈里梦中的安魂曲,为其痛苦的心灵带来释然与舒缓,为其迷茫的灵魂指引方向。

就像《论荒原狼》中所写的:“一个人的胸膛、躯体向来只有一个,而里面的灵魂却不止两个、五个,而是无数个;一个人是由千百层皮组成的葱头,由无数条线组成的织物。”哈里最终在魔剧院杀死了荒原狼与赫尔米娜,从人性、狼性的二元对立中走出来,才开始接受那个拥有无数个灵魂、非永恒整体的自己,决心学会幽默地玩人生游戏,完成了自我的和解。

黑塞曾在《荒原狼》1941年瑞士版后记中写道:“……在荒原狼和他的成问题的生活之上有一个更高层次的不灭的世界,《小册子》和正文中谈到精神、艺术和‘不朽者的地方,描绘了荒原狼痛苦世界的对立面,那是一个正面的、愉悦的、超越个人和时间的有信仰的世界。这本书叙述的虽然是痛苦和困境,但它绝不是关于一个绝望者,而是关于一个有信心的人的书。”一味沉沦于限定自我的矛盾之中,挣扎于执着的所谓对立之间,都不是黑塞所希望的道路。在他看来,只有在受苦受难中坚强灵活,扩大灵魂以使灵魂容下整个宇宙,才能到达“不朽者”的世界,真正得到救赎,得以超越。

注释:

赫尔曼·黑塞.《艺术家与精神分析》[J],王维达译,文艺理论研究,1985,(2).

在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荒原狼》(赵登荣、倪诚恩译)中,第99至105页记载了此梦境。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186页。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187页。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189页。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00页。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96页。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00页。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04页。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231页。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09页。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333页。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334页。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96页。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216页。

张佩芬.黑塞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4页。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04页。

弗洛伊德.释梦[M],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62页。

张佩芬.黑塞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2页。

参考文献:

[1] 赫尔曼 · 黑塞. 荒原狼 [M]. 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 弗洛伊德. 释梦 [M]. 吕俊、高申春、侯向群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

[3]张佩芬.黑塞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4] 赫尔曼 · 黑塞 . 艺术家与精神分析 [J]. 王维达译.文艺理论研究,1985(2).

[5]张弘.论《荒原狼》与二重性格组合型人物的终结[J].外国文学评论,1996(2).

[6]陈静.黑塞与分析心理学[J].社会心理科学,2004(2).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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