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化的“世界”观
——从《建国方略》看孙中山的“世界”观
2018-03-19温泉
温泉
(洛阳理工学院 人文与社科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无论是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西方世界,还是近代以来的中国,都发生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重大的变革”,与这些变革相关的有许多重要的观念,其中最重要的当推“世界”观念。近代以降,持续的变革成了近代中国的一大特质。其间,国人对“世界”的理解与诉求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或左右着近代中国政治和文化发展、变革的走向与节奏,影响着各种政治和文化力量的消长,也书写了一部有中国特色的世界观念史。孙中山作为开启中国政治近代化闸门的伟人,在他59年的人生旅途中,有50%的时间是在异国他乡度过的。为推进中国的近代化事业,他的足迹踏遍了世界各地,正是这种主动接触世界的行为,使其对于“世界”的理解有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和深度。本文试图从孙中山的《建国方略》探寻其对于“世界”的独特领悟与界定。
一、“知行之辩”——顺应“世界”潮流
“回顾当年,予所耳提面命而传授于革命党员,而被河汉为理想空言者,至今观之,适为世界潮流之需要,而亦当为民国建设之资材也。乃拟笔之于书,名曰《建国方略》,以为国民所取法焉。”[1](P3)这是孙中山作《建国方略》的初始动因,即顺应“世界”潮流。一种能给社会带来巨变的观念通常是由异见者来供给的,虽然异见不见得都能成为这一类的观念。如明末清初,西方天文学中的“地球说”传入中国,被许多士大夫视为邪说。鸦片战争后许多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面对来自域外的各种“异见”,不禁发出了“千古未有之奇变”的叹息。在近代中国,人们对西方的许多舶来品的认知大都经历了一个从难以理喻、无法接受到可以接受甚至心向往之的“期盼”的过程,“世界”观念亦然。
《建国方略》之《孙文学说》就是从心理建设角度,力图破除“知易行难”这一中国人几千年来信奉的教条,为人们认知“世界”提供科学启蒙和理性启蒙。以人们日常的电学、饮食、造船、作文、筑城、建屋、用钱、开河、化学、进化等十事为证,说明知比行艰的普遍现象。比如,“乃民国元年时,作者曾提议废金银,行钞券,以纾国困而振工商,而闻者哗然,以为必不可能之事。乃今次大战,世界各国多废金钱而行纸币,悉如作者七年前所主张之法。盖行之得其法,则纸币与金钱等耳。”[1](P24)正是因为奉行这种“知易行难”的认知,国人才会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裹足不前。早在万历十一年(1583年),艰难进入中国的利玛窦,为了满足和赢得肇庆当地中国官员的好奇和好感,首次展示了他带来的世界地图,并于第二年又刻了第一幅中文世界地图《山海舆地全图》。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利玛窦又献给万历皇帝一册记载世界许多国家情况的《万国图志》。可过了两个多世纪,才有如魏源、林则徐般的中国人敢“开眼看世界”;而至孙中山辛亥革命时期,仍旧只有少数开明之士能直面“世界”和“中国”。就孙中山所言,无论饮食、作文、建屋,还是筑城、开河、电学,甚至“自古制器尚象,开物成务,中国实在各国之先。而创作之初,大有助于世界文明之进步者,不一而足。如印版也,火药也,瓷器也,丝茶也,皆为人类所需要者也。更有一物,实开今日世界交通之盛运,成今日环球一家之局者,厥为罗经。若无罗经为航海之指导,则航业无由发达,而世界文明必不能臻于今日之地位。”[1](P43~44)中国曾在世界的发展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只有打破“知易行难”的迷信,认识到晚清中国遇到了一个高度的“异质文明”和空前未有的挑战,认识到必须用一种超常的方式和途径加以面对,唤起国人自觉的整体性精神动员,才能真正面对和解决彼时中国的危机。这也是孙中山将其放在《建国方略》第一篇的用意。
二、“国际”概念的凸显
“国际”一词最早出现于1897年康有为的《日本书目志》中有关国际法的书名。*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第一卷),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附录的政治术语解释。次年,他在奏折中提到“国际公法”:“其民法、民律、商法、市则、舶则、讼律、军律、国际公法,西人皆极详明,既不能闭关绝市,则通商交际势不能不概予通行。然既无律法,吏民无所率从,必致更滋百弊。”*康有为:《上清帝第六书》(1898年1月29日),载《康有为政论集》(卷一),上册,第197页。1900年,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国际”一词来自日本。“英国政府非欲以宗主权问题讨议于共和国。今共和国虽自认为国际(日本以国与国相交曰国际)上之主权国,然毫无法律上与历史上之证据,安足取信哉?”*康有为:《英国杜国之主权问题》,《清议报》第三十四册(1900年1月31日),第8页。梁启超也认为“国际”来源于日语,但他将“国际”理解为交涉:“交通之道不一,或以国际(各国交涉,日本名为国际,取孟子交际核心之义,最为精善,今从之),或以力征,或以服贾,或以游历,要之,其有益于文明一也。”[2](P13)在近代将“国际”一词赋予更多意义和内涵的当属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屡次出现“国际”这个概念。“余以为舍国际共同发展中国实业外,殆无他策。此政策果能实现,则大而世界,小而中国,无不受其利益。余理想中之结果,至少可以打破现在之所谓列强势力范围,可以消灭现在之国际商业战争与资本竞争,最后且可以消除今后最大问题之劳资阶级斗争。如是,则关于中国问题之世界祸根可以永远消灭,而世界人类生活之需要,亦可得一绝大之供给源流,销兵气为日月之光,化凶厉于祯祥之域,顾不懿欤!”[1](P107)“从利益问题论之,开发广州以为一世界商港,实为此国际共同发展计划内三大港中最有利润之企业。”[1](P164)“国际”一词在孙中山那里有了与“世界”既相同又不同的诠释。
早在1901年,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中,从“竞争的世界性范围”角度,把“近代中国”界定为“世界之中国”,它相对于古代的“中国之中国”和“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作为中国历史图式中的一个新阶段,与其说是近代中国的状态,不如说是梁启超的一种期待。这种期待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在由新生强势帝国宰割的新的世界体系中,“世界之中国”一方面意味着传统中国之世界体系(即宗藩和朝贡体系)的逐渐瓦解,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中国必须在新的世界体系中重新确立自己的国家身份。而这种期待延续至孙中山,有了更为强烈和深入的表达,体现在关键词上,就是“国际”。钱穆说:“近五十年来中国思想界之大毛病,一面是专知剽窃与稗贩西洋的,而配合不上中国之国情与传统;一面是抱残守缺,一鳞片爪地捃摭一些中国旧材料、旧智识,而配合不上世界新潮流与中国之新环境。因此,此双方面同样够不上有领导中国走向新生之时代要求的一番大任务。”[3](P278)孙中山以其敏锐的感知与宏阔的视野,用“国际”一词涵盖了对于中国进入“世界”的一切理想和想象。
《建国方略》中的《实业计划》一篇用英文写作,原名为TheInternationalDevelopmentofChina。显然,孙中山看待中国的发展是以“international”(国际)为基点的,这与政治上的“world”(世界)含义有着本质的区别。“国际”更加看重的是“inter”,也就是国与国之间的联系、协作,希望晚清政府能在国际关系上要求平等。长期以来,中国人所信奉的“中国中心观”由世界“自然地理”意义上的中心和非自然性的“人文政教”意义上的中心两个层次构成。在世界自然地理意义上的中心论被逐渐打破后,更多的国人仍然固守中国中心是人文政教意义上的。这是中国人自我绘制的世界秩序图像,所以才会有“华夏之辨”“夷狄之争”。鸦片战争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在新的世界秩序中,晚清政府与帝国主义的所谓国际关系,是针对国际权力的争夺而展开的,也是话语权的争夺。很明显,晚清政府在这场争夺中,不得不沦为输家。当中国人立足于这种残酷的新的世界秩序时,“自强”便成了中国享受“国际”权利的条件。
三、团结协作的“国际”发展观
中国在悠久的历史中逐渐演变并形成的思考和处理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是由宇宙天道秩序相连的原理、规范、惯例等构成的体系,我们所熟知的“朝贡体系”是其表现或一部分。当我们简单地用“闭关自守”“夜郎自大”等思维定势看待那几个世纪古老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时,就往往不会考虑为什么会这样做,又是在多大程度上这样做的。如果更深入地探讨,是否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晚清政府是如何划分内外界限及如何构想“世界”的?它是如何认识和处理与外部世界的贸易秩序的?它是如何认识和处理与外部世界的法律秩序的?这些问题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和思考晚清政府对待外部世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而不是仅仅从某种仪式、某种器物、某个运动孤立单一地探寻。如果将这几个问题汇集到一个词,那就是“国际关系”。这个词对于现代人而言,是已经融入至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词汇,但在清末民初,却是很难去体味与认知,甚至在国力衰微之际是遥不可及的。
自15、16世纪开始,世界从分散发展到整体发展的转变过程开始发生,这一发展转变的过程经历了几个世纪,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最终形成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世界也才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在世界从分散到整体发展的重大转变刚刚开始发生的时候,世界各地区、民族从整体来说,呈现的是相对隔绝的状态,也就是说,当时各地区、民族间的孤立发展是常态,相互交往则处于区域性发展状况。15、16世纪以后,海上交通的空前发展、地理的新发现,催发了西欧的社会巨变,使西欧从此跨出了欧亚大陆,大踏步地走上海外扩张的道路。伴随扩张的步伐加剧,人们的地理知识大大丰富了,世界各国之间的联系也大大加强了,以往的隔绝状况逐渐被打破,世界逐步成为一个整体。孙中山认为,中国的经济利益与世界各国的经济利益是互为一体的。“中国实业之发达,固不仅中国一国之益也,而世界亦必同沾其利。故世界之专门名家,无不乐为中国效力,如海客之欲为荒岛孤人效力者一也。”[1](P81)至于过去的所谓国际战争以及国际间的商战,都是由于没有合理地投放各国资本和技术力量的结果。他强调,中国的经济利益非但不致与世界各国的经济利益相冲突,而是相互联接在一起。
“故从来若欲有所改革,其采法惟有本国,其取资亦尽于本国而已,其外则无可取材借助之处也。是犹孤人之处于荒岛,其所需要皆一人为之,不独自耕而食,自织而衣,亦必自爨而后得食,自缝而后得衣,其劳苦繁难,不可思议,然其人亦习惯自然,而不知有社会互助之便利,人类交通之广益也。”[1](P76~77)他用最为简单的道理,形象地将中国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图画一一道来,也用最为朴实的比喻,将中国与世界的息息相关罗列在世人面前。这里没有魏源们对于世界的艳羡惊叹,没有曾国藩们对于世界的欲拒还迎,没有郭嵩焘们对于世界的努力融入,没有梁启超们对于世界所表现出的强烈的国家意识,有的只是平静地将中国放置于世界民族之林,平等地看待中国与世界的交往。那是一种团结与协作,不是屈服与被索取。
四、注定理想的“国际”
观念的流变离不开观念人物。在西方观念的流变史上,有一些公认的伟大的观念人物及其经典作品,近代中国则有其特殊性。作为一个后现代化国家,且处于一个凶险的国际空间与复杂的国内政治生态中,很难想象中国的观念人物也像西方的同道者那样,为观念而观念,并从容地思辨、精心地建构一个成熟而严密的观念体系。他们必须与时间赛跑,不仅要担道义,更要担救亡。革新努力不断遭受挫折,此种挫折势必要求观念人物不间断地提供新的既能感召当道者,又能鼓动民众的具有救亡功效的观念。这样,许多观念人物更加具有政治人物甚至政治领袖的属性,这不仅冲淡了观念人物的职业化的属性,使他们普遍患有思想贫血症,也使得他们供给社会的观念更像一些可操作的政治口号,而观念应有的深邃与理性成分不足。孙中山也不例外。我们在肯定他对于世界观念发展的贡献的同时,亦要看到对于他所处的“世界”,孙中山还缺乏更为本质的认识。
从国家权力来说,我们可以把晚清政府与外部世界的冲突,看成是两种权力体系的冲突。一种权力体系是经过了工业文明和经济革命而被新型武器武装起来的欧美世界列强,还有后来加入这个列强阵营的日本等新帝国体系;另一种权力体系是仍然在延续着传统社会的政治、经济和生活,一个帝国与其周边的藩属构成的主从关系的老帝国体系。毋庸置疑,这两种体系的冲突和对抗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老帝国体系要竭力维护它的权力体系,一心一意地想保持现状;而新帝国体系则坚决要改变老帝国体系所守护的,改变它的支配性。
孙中山看到了未来中国与世界团结协作、共同发展,但没有将之纳入他的时代语境中,在那个时代,中国的世界体系是在欧洲体系之外的一个权力体系,新帝国体系实际上就是要打破这一权力体系,改变“既有状态”。新帝国体系不仅要打破晚清政府自身的权力支配,而且也要打破围绕晚清政府而建立的藩属关系。所以,在彼时,两个新老帝国的权力体系是不可调和的,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的团结协作的国际关系也就成了理想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