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中国文化的自愈机制”的回应
2018-03-19MarkStevenson史麻稞
Mark Stevenson(史麻稞)
(香港中文大学 人类学系,香港)
对于世界上诸多不同文化而言,抵御文化帝国主义而重塑文化自信,依然是个艰巨的历史任务。在这种历史条件下,民俗与民俗学必然有独特的视角。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中国文化的自愈机制》一文中,张举文教授就中国文化之复兴提出了论点,展现了论据,目的在于辨析出此复兴所基于的因子。他的核心专注点虽然是理解中国文化如何在过去的一百七十多年(即从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起)的艰难中得以延续发展,但其初衷无疑也将引发若干有关该论点与自愈机制理论的比较性问题。
首先,历代中国人是如何获得并且维系欧洲尚未实现的文化和语言统一?而此高度统一到底是实际的或者是意识形态上的?其次,倘若视其为实际的,这种文化统一力量应如何令我们来阐释全球化中未来的文化发展?基于这两个问题,我们还可以追问,政治统一是否是文化统一的必要条件(或逆反论证)?历史学家也会质问,从1644年到1911年所强制实施的满清文化政策,发挥了什么作用?始于17世纪中叶长期持续的文化和政治危机(或“困境”“耻辱”,这是张文中回避的一个词),也许应该值得与19世纪中叶的危机进行比较吧?
“过渡礼仪”常常是(由文化领导者)“表演”,并且是(由受礼者)“经历”,在一段阈限期后保证达到重新稳定(聚合)。但是,在本文中,张举文对此附加了一层当代内涵,包括了一段“曾被生活过的”现存的挑战,即,由一个历史困境所“表演的”,并由一个文化整体所“经历的”过渡阶段。从整体来看,该文突出了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以及寻根运动,将它们作为中国人寻求回归自信的重要节点。实际上,上述的大轮廓恐怕忽视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运动对于中国人回归自信的巨大贡献。其实,谁都难以否认这个时期才是中国抵御帝国主义的关键时期,它打下了中国现代认同和21世纪复兴的基础。为什么这个阶段,一个很容易被描述为阈限隔离状态的阶段,始终没有被纳入到张文对自愈进程的表述中?其中发挥作用的“非遗”自愈因子又是什么?对最后这个问题的触及,将有助于回答其他有关当今正在复兴的传统如何得以延续的问题,以及这些传统在何种程度上被改变了。张文中所关心的民俗现象,是否实际上就是一个大众文化层面?而这个层面在过去一直没有被精英文化的时尚、危机以及争议所触及,同时,由于精英文化层面的存在而与宫廷文化隔远了。
通过将这些问题历史化并借助“过渡礼仪”这个概念,张举文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这样一个问题上:一个自信的中国现在如何能够摆脱对那些常常与“现代化”捆绑在一起的,源自西方的文化、政治和历史等概念的依恃?事实上,除了在那些代表了彻底占领和文化错置的新世界地带(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之外,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很难找到全盘西化的例子。在回应文化帝国主义时,摆脱殖民而独立的国家通常面对四种可能性(并非总是“选择”):一是回到“从前”(复兴过去的、本土主义),二是在新与旧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包括本土化),三是屈从于主动文化(西化),四是发明或开拓全新的道路(革命)。这四种可能性在中国都经历了思辨,至少后两种目前已经被彻底排除了。
张举文教授展示了许多表现文化自愈机制存在的事例,但是,这个机制是如何运作的,还不很清楚,因此也就值得进一步考证。其机制的核心表现为促成中国“三教合一”传统的日常融合精神。当官方权力结构缺失具有深层根基的思想和信仰以及价值关怀时,日常平民的困惑和“过渡礼仪”便发挥自己的文化力量。信仰获得了大于思想的主导地位,同时,信仰的来源转向平民的民间自我信仰,而不是国家权力所指定的信仰体系,但这未必是民族主义。这现象不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境况,也不一定是不好的发展,而是世界许多地方目前应对全球化的压力时正在发生的事实。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理解当下所出现的新局面正在引发什么新情况。非遗也许的确提供了“天时”,使得中国的精英与政府能够对民众的自我需求做出新的阐释。这样的事实并不能让我们得出结论说经济精英和政治精英已经与那些最偏远的、文化上被忽视的乡村人口重新建立了联系。精英与政府可以在西方和中国的两种思想体系中进行选择,而民众的困境则处于不同的境地,而这“有限的文化地平线”也需要被理解为张举文教授所辨析的文化自愈机制的一部分。在此,我认为还存在没被发掘的关联:在文化例外主义与政治例外主义之间,存在着一种没有被分化的政治意愿。
非遗的优势之一便是其根生于一个非西方国家——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日本发展出了“无形文化财产”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又是基于20世纪20年代的“民艺”运动。前者的出现是为了对应被承认为“民间国宝”的国家财产的传承人。这个概念产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皇室的“帝室技艺员”制度,由此,将世系制与市场化技能(基于展示与分配制,不可忽视)结合起来。这样,民间价值和家庭生产制在强劲的工业化阶段得到了保护。中国也同样需要注意到工业化的文化副作用,因为,正如在日本当时很快被注意到的那样,批量生产会削弱此前手工作坊的产品的价值(或“氛围”)。通过对中日实践的比较,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出历史背景如何确定了中国对非遗的阐释:“过去”和“传统”为当今的中国和日本呈现出了不同的问题。总之,在辨析“和而不同”(基于多样性与包容的评价)、遗产化与工业化(认可与发展),以及本土化(表现与实现),并视其为中国当前文化景观的关键进程方面,张举文教授迈出了有意义的第一步;这些观点将成为一个有效的基础平台,由此允许我们进一步理解这些机制的形成及其如何在非遗体制中发挥作用。